周珣
艾平
酒是陈的好,书是古典名著好。不读名著就像吃了一辈子饭,却没有吃过精美大餐一样,令人遗憾。作者研读《红楼梦》,从中读出了人心,读出了人性,可见腹有诗书气自华,说得一点儿也不假。
少时读《红楼梦》,最伤感的不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而是看到黛玉死后,“那宝玉心里虽不顺遂……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原来从深爱一个,到移爱另一个,转换过程竟是如此轻巧!宝姐姐不是不好,不是不值得爱,而是所谓刻骨铭心的爱情传奇本身,太令人失望。
后来知道后四十回是续书,心中大慰。肯定是高鹗胡说八道。曹公遗稿,必定是林妹妹一仙去,宝哥哥就剃度了,践行“你死了,我做和尚”的诺言,一天都不耽误。根本不可能有宝玉和宝钗的“如鱼得水、恩爱缠绵”,至于“雨腻云香、氤氲调畅”、“二五之精,妙和而凝”更是高鹗“毁人不倦”。
我很快发现持我这种想法,或者说愿望的人,一把一把的,自《红楼梦》成书流传以来,就没断过。宝玉和宝钗有过婚姻,这一点很难撼动,大家就掘地三尺苦苦探逸,考证出这婚姻是“厮抬厮敬,而并不相亲相爱”,或者干脆是假凤虚凰,有夫妻之名,未成就夫妻之实,再不就是他们还来不及成婚,宝钗就去世了。
内心深处人们都不希望宝玉会接受现实,会移爱他人,会辜负那么纯真、那么美好、那么两心如一、全情投入的一段深情。
黛玉,对宝玉而言,应该是无可替代的啊。
只是,这世界上,真的有无可替代的人和事吗?
很年轻的时候,你会相信,只有一次相遇,只有一个人,他符合你对爱情所有的想象和期待,跟他联结在一起的词汇,是唯一,是不变,是永恒。
事实上,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你一辈子会碰上很多你可能会爱上的人,你和他们之间,是擦肩而过,还是终于会发生些故事,很大程度上在于机缘巧合。
一个年轻时以风流自许的男人,后来娶了一房平凡安静的妻子,宣布婚讯的时候,相熟的朋友奇怪,问:美女无数,为什么是她?男人答:她出现在我正好想结婚的时候。
恰当的身份、相宜的情境、适当的心态,可能都会让一个差不多的人,巧不巧地就成了生命中的真命天子。
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两情相悦的时候,这样的话,我们都曾经听过或者说过。听这话的人,肯定是满心感动;说这话的人,只要不是存心骗财骗色,在此时此刻,也是真心诚意。曾经,这是一句发自肺腑的表达,一句绝不掺水的诺言,一种真心实意的誓愿。只是,一生一世,实在是太长太长了,变数超过人类的想象,无论是情感本身,还是情感生成的土壤。
袭人以为,自己是跟定宝玉一生的。她以去留相胁,要宝玉“百事检点”,改了那些坏毛病的时候,怎知自己会有琵琶别抱、嘱咐“好歹留着麝月”的一天?她尽心服侍宝玉时,也以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不知道那一句小女儿的娇嗔“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才是无意中道出了现实的本相。袭人去后,麝月接替了她的角色。
在失去林妹妹以后的岁月里,同样是第一流人物的宝钗,甚至湘云,都可能成为宝玉的另一段情感寄托。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讲唱小生的藕官,和唱小旦的菂官戏假情真,菂官死后,“哭得死去活来”,但后来“又补了蕊官”,也是“一般的温柔体贴”。在被问及“得新弃旧”时,藕官回答:“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宝玉闻此,“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心有戚戚。
都说这一段,是宝、黛、钗、湘后来故事的伏脉。林妹妹死后,宝玉固然是伤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过,但是,之后,也一样是补了人的,并未“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而且,这新一段生活,很可能也是“不一般的温柔体贴”。
你知道高鹗的版本为什么会广泛流传?你可以说他有一千个纰漏、一万种愚蠢,只是,它或许仍然是最接近曹公预想的一个,是最接近真实生活的一个。他比别的版本都更少幻想。宝玉是不会为林妹妹守身如玉的,林妹妹在的时候都不会,何况不在。宝玉的出家,也并非单为了林妹妹一个,他是万般困顿之下的看破,有为情的一面,更多是“弃世”。高鹗其实还相当手软,把宝玉和宝钗成婚,写成中了奸计受了瞒骗。其实,脆弱无助的宝玉,自觉自愿地接受了温柔端庄、善解人意的宝姐姐,又有什么不可能吗?
一段感情落幕,会有另一段升起。
在一个人生命的某个阶段,你走进去,后来,又走出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一种经历。连黛玉都不是不可替代的。被替代不是悲情结局,不过是一段相遇的结束。多数跟你说“你无法替代”的人,是有把你一键删除的本事的,因为他得忙着续写他生命中崭新的一段。
我们终于承认,宝黛的相爱,仍然是传奇,那是因为,宝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不要妄想永远不被替代,无法忘怀,不忍轻弃,这些已经是世人不能抵达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