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清扫：老龄化催生的最悲伤职业

张宝钰

他们活着时很少跟外界联系，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没有配偶，没有儿女，没有工作，即使被发现也没有人认领他们的遗体，人们甚至无法确认他们姓甚名谁。他们的人生被总结为寥寥数字的遗骨认领通知，因为“跟外界没有联系”，在日本，这些人被称为“无缘死者”。

据日本NHK电视台报道，日本现在每年约有3.2万人孤独地死去，他们的存在催生了一个新行业——特殊清扫，从业者受政府或其他人委托，专门料理孤独去世老人的后事。

“世界上最悲伤和孤独的职业”

去年3月，日本东京一座公寓里发现了一位85岁老人的遗体，当时老人已过世一个多月，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久未露面。遗体被发现，是因为楼下邻居闻到了从屋中散发出的恶臭。

没人注意到这位八旬老人的消失。他平日深居简出，跟邻居没有丝毫往来，银行定期从他账户里扣除房租，也没有亲人或朋友来看望他。社区报案后，警方拉走了老人的遗体，而后政府通知东京的特殊清扫公司人员帮忙料理后事。

英国路透社记者跟随特殊清扫公司人员，拍摄下了他们工作的画面。进屋前他们先站立片刻，合掌悼念，而后穿好防护服进入室内。虽然遗体已被拉走，但家里仍弥漫着恶臭味，墙壁上爬满了蚊蝇，腐烂尸体流出的液体浸透了榻榻米。电饭煲里有饭，地板上凌乱地堆放着老人的衣服和鞋，陈年挂历和书籍在沙发上摊开，屋内一片狼藉。

特殊清扫员增田弘次首先喷洒了杀虫剂，并打开能释放臭氧气体的特殊装置，臭氧具有强氧化作用，能快速杀菌、除臭和去除有机物。增田和同事分头行动，快速整理房间内死者的遗物，绝大多数物品他们会扔掉，而存折、印鉴、手表等他们认为贵重的物品，会放在专门的纸箱里。如果有照片、信件和日记，增田和同事也会小心处理，全部保存下来。

全部作业完成后，清扫人员会在遗体所在的地方焚香，并献上一捧鲜花，以示对亡者的悼念。

增田弘次告诉路透社记者，通常一项清理工作要花费6小时。为了不打扰邻居，他们的动作会尽可能轻。如果有人问，他们会告诉对方是在搬家。整理、清扫、包装、搬运，全部作业完成后，增田弘次会留下来完成最后一道手续。他会在遗体所在的地方供奉一张老人的照片，而后焚香并献上一捧鲜花，保留亡者最后的尊严，同时表达后人的追念。整个清扫工作在路透社的镜头里肃穆庄重，打扫完的屋子几乎看不到一丝人居住的痕迹。77岁的老房东也赶来帮忙，在为老人献上一束花后，她静静地离开房间锁好大门，自始至终不敢相信，在自己的房子里会发生这样的事。

因为无人问津，老人没有葬礼，遗骸最终会被收入公共墓地。增田弘次告诉路透社记者，日本的孤独死者现在越来越多。到夏季，腐败速度变快，遗体比较容易被发现。他每周要收到3～4次这样的委托，每次收费8万～34万日元（约合人民币4100元～1.8万元）。

在人口老龄化问题严重的日本，2015年独居老人达到600万，在邻里间往来不多的大城市，有老人甚至去世一年后才被发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像增田弘次一样的特殊清扫从业者逐渐被社会认可。英国《每日邮报》则形容特殊清扫员是“世界上最悲伤和孤独的职业”。

“姐姐没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日本新华侨报》称，特殊清扫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新行业，目前全日本已有近百家公司，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网页，并在东京、大阪和名古屋等城市设立办事处，一般是受区县政府或家属委托帮忙整理遗物。由于工作内容特殊，几年时间下来，增田弘次见过像油漆一样被风干的血迹，还有逝者离世前因痛苦挣扎留在墙上的划痕。

日本NHK电视台几年前拍过一部名为《孤独死》的纪录片，采访了松户市常盘平社区中心主任大岛爱子及志愿者坂井丰。每天早上大岛和坂井都会进行巡查，哪家早上窗帘没有拉开，晚上哪间屋子的灯没有亮，有好几次，大岛就是通过这些线索发现独居老人离世的。 纪录片从一名孤独死亡的男人的房间说起。这名男子去世时62岁，生前一直在东京各工厂打零工，房间里有二十多份招聘启事，表明他直到最后还在找工作。书桌上还有一张赛马票，他赌的是一匹失败多次但依然奋勇冲刺的老母马。

男子的告别仪式在社区的集会大厅举行，他没有亲人，没有牌位，也没有人来领取骨灰。大岛爱子告诉NHK的工作人员，3年里常盘平社区有21人在家中孤零零地死去，其中过半是65岁以下的男性，他们或是失业，或是离婚，长期跟外界断绝联系。为了避免出现更多的悲剧，社区成立了孤独死预防中心。

公益组织负责人英人小根指出，根据目前的人口统计，日本单身人士呈增加趋势，现有6%的男性和7%的女性终身未婚，预计到2030年，比例将上升到33.6%和25%。此外，老人和家人分居的情况也在增多，10年来上升1.2倍，未来日本孤独死的案例会越来越多。

东京湾地区川崎市的一套单元房内，一名九十多岁的老妪离世一个月后被发现。家里的电视一直开着，厨房的烤面包机还留着烤好的面包，浴缸放满了水，所有迹象都说明她是猝死的。老妪生前旅游的照片和朋友写给她的信，被特殊清扫员一一整理收好。随后NHK电视台联系上了她的弟弟。得知姐姐的死讯，老人黯然泪下，因为姐弟俩的腿脚都不灵便，这些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姐姐没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清扫死亡现场是最接近生命真相的工作”

在网上，名为“特扫队长”的特殊清扫员一直备受日本网友关注，他的博客“奋战的男人们”记载了他的从业经历和思考。不久前，“特扫队长”的博客文章集结成册在日本出版，成为《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一书。据悉，“特扫队长”1992年起进入Human Care殡葬公司，负责遗体搬运和处理，后来担任特殊清扫部门的负责人，工作至今。

“清扫死亡现场其实是最接近生命真相的工作，人似乎只有站在死亡面前才能看清生命的轻重。我在逝者房间里看到过生命的挣扎，感受过温暖的人情，也有过遗憾的叹息。”“特扫队长”在博客中写道，“有一次进入高级住宅准备清理自杀现场，才发现死者是我崇拜许久的朋友。还有一次在一位年轻的孤独死者家里，闻讯赶来的死者父亲卷起衣袖一起帮忙整理，老人泪水涟涟。有时候我们也会碰上亲属拒绝到场、拒领遗体的情况，心里也会忿忿不平，感慨现在的人情越来越淡薄。”

值得保留的遗物

在日本关东地区埼玉县的一幢两层公寓里，特殊清扫公司的员工接受房东委托，帮忙料理房客的后事。死者是一名57岁的男性，无配偶独自生活。清扫员工麻利地打开窗户，然后开始整理遗物，他们从柜子里找出一张照片，是6个男子坐在歌厅拍的，最前面的那位就是逝者馆山进。他留着胡须，头戴棒球帽，身穿米黄色法式夹克衫。

馆山35岁失业后再无稳定工作，事业的不顺让他此后的生活颇为艰辛，以致终生没有结婚。清扫员在看到他的衣柜和冰箱后，对这位单身汉印象极为深刻，他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非常干净，冰箱里的米饭一一分装，用保鲜膜裹好放在冷冻室里。

馆山死后1个月才被发现，阳台上的花木全部枯萎，吊在窗边的风铃被风吹得摆个不停。清扫员在整理电话时发现里边还存有不少留言：“我是姐姐，早上好，你不在吗？那待会儿再给你打电话。”经过一番打听，清扫员得知馆山有一位姐姐生活在北海道，因为年老腿脚不便，姐弟俩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馆山，是姐姐我啊，你住院了吗？要是住院就麻烦了，我给你寄了一包玉米，明后天就到，就这事儿。”

“馆山，你还没回来吗？玉米我给你寄去你没有签收，退回来了，不过没关系，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