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勉
那幅画,在大画家面前徐徐展开。
大画家架着黑框宽边眼镜,脸上露着微笑,眯着眼,端详着一览无遗的整幅画面。
持画者如同到办公室向老师交作业的学生,神情紧张地站在大画家身旁。持画者对大画家仰慕已久,是大画家的铁杆粉丝。大画家是当代国画大师,他的绘画作品是继吴昌硕、齐白石之后的又一高峰。无数人对大画家的作品梦寐以求。
持画者千寻万觅,以不菲之价购得大画家的这幅作品。持画者感到幸运,兴奋得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深夜,他关上房门,背着家人,静静地在灯光下欣赏大画家的画。但他不放心,总觉得不安。因为持画者是工薪阶层,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钱,才买回这一张薄薄的有颜色的纸。
好不容易,持画者找到了大画家的家。
我太喜欢您的画了!太喜欢太喜欢了!一见面,持画者抑制不住激动脱口连声说道。
大画家取过一长条形紫檀镇纸,把那幅画抚平,轻轻压住。
持画者大气不敢出,双眼死死盯着大画家。
大画家看得全神贯注。并不时凑下身去,盯着画面的某一处看。又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着这幅画。蛮好,蛮好。大画家自言自语地说。熟悉大画家的人知道,这是大画家的口头语。
持画者不知何意,傻笑着。大画家缓缓坐了下来,示意持画者也坐下。大画家让持画者先喝茶,定定神。然后,大画家又露出惯有的微笑,轻声细语地向持画者询问着。持画者滔滔不绝,毫无保留地把这幅画的来龙去脉作了回答。
大画家眉头轻皱了一下。持画者讲得满脸通红,抓起茶盅,咕噜噜,把茶水全倒入口中。大画家看了一眼持画者,脸上仍是微笑。镜框后的双眼闭了几秒钟,须臾,双眼睁开,闪出暖暖的光。大画家说,这幅画没画好。这样吧,你这画放在我这里,我给你再补加两笔,你明天来取。
持画者一愣,半张着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额头沁出细微的汗珠。大画家拍拍他的肩,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让他放心。看着大画家充满善意的笑容,持画者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下意识点着头,转身离去。
空着双手,持画者也不知怎么回来的。到了家里,想想刚才情景,持画者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持画者在房里不停来回踱着步。他觉得自己刚才糊涂又草率,怎么能这么轻易相信别人呢,而且还是第一次见面。这幅画,毕竟是自己十几年的积蓄所得!万一……持画者越想越后怕,几次脚已迈出门口,想去大画家那里把画要回来,可几次又把脚缩了回来。这天晚上,持画者思绪万千,在床上辗转反侧,严重失眠。
这天夜里,大画家看着白天拿来的画,目光久久不愿离开。他一会点点头,一会又摇摇头。许久,他长叹了口气。突然,大画家一下把画抓在手里,举到空中,双手扯住这画两端,欲撕。最终,却还是没撕。他默默把那幅画扔在旁边。大画家熟练地移步到桌边,取出一张上好的宣纸,沉吟片刻,泼墨起来。
这一夜,大画家的画室里,灯光一直亮至深夜。
第二天,神色憔悴的持画者忐忑不安来到大画家的画室。大画家步履似乎有些蹒跚地迎了出来,脸上是从容的微笑。持画者看到画桌上铺着一张他从来没见过的画。
这张画很好看,持画者看得目不转睛。
而昨天自己拿来的那张画,蜷缩在桌子的另一端,且已有点皱巴巴了。
你那张画,我加笔补画时,不小心画坏了。给你重新画了一张。就是这张,给你。
大画家的话,在持画者耳边响了起来。
有点晕。持画者半张着嘴,又没说出话来。
大画家呵呵笑着,走到画桌另一端,拿起持画者昨天的画,当着持画者的面,哗哗哗,把那张画撕个粉碎。
坏了的画就不要了。大画家边撕边说。
持画者瞪大眼睛,惊奇看着眼前这一幕。桌上的那幅色彩明丽的画,直扑眼帘。持画者如见梦中情人,双眼直勾勾盯着大画家给他重画的作品。半晌,他若有所悟,双手紧握大画家的手使劲摇着,语不成声:谢谢,谢谢……
大画家边送持画者出门,边说着常挂在嘴边的话:蛮好,蛮好,就这样吧。
很多年以后,坊间依稀有传闻,被大画家撕掉的那张画,是不折不扣的假画。而那位大画家,姓程,名十发,江南松江人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