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的象征意蕴分析

王雪力

摘要：铁凝运用较多的象征意象来展现女性独特的成长史，在刻画女性敏感细腻的心灵世界的同时，以性视角关注文本背后潜在的女性自我意识，是当代文坛中较独特的女性作家之一。本文以其作品《玫瑰门》和《大浴女》为研究对象，从书名“玫瑰门”“大浴女”的意象分析切入，同时探究其标题意象“猫照镜”“戒指在树上”等，最后回归人物形象的探讨；在浸润女性自由与解放的光辉的同时，发掘其意象背后的象征意蕴及宗教救赎思想。

关键词：铁凝小说；意象解读；象征意蕴；救赎

作为新时期的重要作家，铁凝在小说领域为我们开启了一扇独树一帜的窗户，通过她的作品，我们认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女性世界。从《哦，香雪》一直到《玫瑰门》、《笨花》，铁凝以其繁复的意象视角，为我们展现了缤纷的女性成长意识，这一特点尤其体现在长篇小说《玫瑰门》与《大浴女》上，这两部作品成功运用意象营造出了特殊的象征意蕴氛围。在塑造了多个个性独特、充满震撼力的女性形象的同时，展现了人性在经历原罪之后的重生。

意象作为作者感情的承载体，引导读者不断探索其背后的象征意蕴，这就使得文学作品的内在意蕴进一步被拓宽。庞德认为“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意象不仅是“单一符号”，也是“复式符号”，它作为文本符号不仅具有使用上的价值，而且有内在的审美价值。

一、穿过生命之“门”的成长“洗浴”

《玫瑰门》书名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将探寻之处直接指向女性内心深处。“玫瑰”象征女性，书名就将文本的女性色彩完整的传递给读者。“玫瑰门”一词更喻指女性外生殖器，生育器官代表生命的出生，新的生命必然带来衰老生命的陨落，它也象征了生命的轮回。在《玫瑰门》中，“门”象征了女主人公心灵裂变的痛苦过程，是“以沉重的心态演绎人生故事”，“把伤痕撕给读者看，是对灵魂的拷问，具有反叛意识”。在这背后所观照的是女性的生命之门，从女性生命以及轮回等角度来重新审视生命的形态和人性的表现。苏眉说“一般地了解人类总比单独地了解一个人容易。我的深处有一扇门它也在你的深处。它拒绝我又诱惑我也许拒绝本身就是诱惑。”苏眉三番五次提到的“深处”就是从女性生命的通道直指灵魂深处的人性之门。透过这一扇门展示出了女性对于自己命运的掌控，是一部歇斯底里的关乎女性由黑暗走向光明的血泪史。

如果说《玫瑰门》是女性的生命之门，那么《大浴女》就是女性的蜕变之路。铁凝选用“大浴女”是因为受到塞尚的作品《大浴女》的启发。塞尚的《大浴女》组画以女性野外沐浴为题材，一群女性将自己的身体坦然敞开在大自然中，画面体现了人与自然、肉体及灵魂的和谐与统一。“偶然看到了塞尚《大浴女》这组绘画作品，我觉得它很好地契合了我小说的精神内核，就决定用这个名字。……画面非常有气势，象征着精神的涤荡，很有震撼力。”所以说，《大浴女》内核就是“精神的涤荡”。小说中的女性人物章妩、尹小跳、尹小帆、唐菲等，无一不是经历了“大欲”之后，通过“大浴”获得重生，她们走向女性的宿命，又走向女性的解放。从另一层面看，这也是《大浴女》对《玫瑰门》的超越。“沐浴”使我们洗去身体的灰尘，而文本中的“沐浴”象征着对心灵尘埃的洗浴，是一种大彻大悟后心灵的透彻明净。所以，《大浴女》所写的不仅是女性的宿命轮回，更是女性对于突破这种轮回后重生的阵痛，阵痛之后的重生。

《玫瑰门》与《大浴女》书名蕴含的象征意蕴是铁凝对于女性生命的无尽探索，这是女性的成长史，更是女性自我救赎的历程。

二、猫、戒指与波斯菊

《大浴女》第四章“猫照镜”中提到“认识巴尔蒂斯是在陈在的书房里。”“他尤其喜欢描绘少女，他笔下的那些少女，他对她们似乎有严格的年龄选择，那都是些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巴尔蒂斯把她们的肌肤表现得莹然生辉又柔和得出奇。那是一些单纯、干净，正处在苏醒状态的身体，有一点点欲望，一点点沉静，一点点把握不了自己。”“猫照镜”组画十分贴切尹小跳的心理，镜子是永远不会撒谎的，人们在镜中看到自己最真实的模样，但又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于是将镜子转向一只猫，想通过猫遮蔽自己内心的杂乱，偏偏猫的媚态又让人的丑恶无地可藏。这只猫象征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注视着世间一切的尹小荃，少女便是尹小跳，二者的微妙关系折射出人性在光明与阴暗上作出的较量。尹小荃显得不那么光彩的出现打破了这个家庭的安宁，尹小跳对此一直怀恨在心。尹小荃的死将尹家这段不可告人的秘密永远带进了黑洞洞的污水井，使尹小跳自责妹妹与她有关从而走上一条自我救赎之路。事情的结局是她预想的，然而事件带来的创伤从根本上影响了她的人生，焦虑感超越了她得到的快感。此后的几十年里，罪恶感伴随着尹小跳，她用自我惩罚来获取救赎，这在一定意义上促成了尹小跳生命的一次洗礼和重生。无辜的尹小荃成为尹小跳丑陋人性的祭品，于是，尹小荃无形中变成尹小跳内心的窥视者，并时时刻刻审判着尹小跳。“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粲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的原谅？……她的心告诉她，单单是爱和善良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是尹小荃成就了尹小跳对于不尽人意之事的宽宏大量的优秀人格，于是文本在第四章引入了巴尔蒂斯的作品《猫照镜》，“人是多么怕被观察怕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当人受到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并时常为此暗自得意的猫的冷眼观望时，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不快。”“观照即是遮挡。”尹小跳在这无时不在的窥视中丝毫不敢懈怠，鞭策着自己涤荡那曾经万恶的灵魂。在悔过与摆脱的矛盾心理之中，尹小跳的忏悔是不彻底的，只要能找到任何一个可以为自己开脱的机会，她必然从中解放出来。陈在说出唐菲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个消息终于使尹小跳的心获得了安宁，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受害者”！唐菲“我就是电影”的一生经历了无数片段，临死时她将干净的吻贴在了尹小跳的脸颊上，使得她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脸上留有唐菲淡红色的唇印并瘙痒不已。她虽然不确定唐菲的吻是否是告白，但她愿意相信那就是。此时，尹小跳用唐菲的大恶抵消了自己的小恶，所以她精神的涤荡是不彻底的，是自我逃避后获取的短暂安宁。

第五章“戒指在树上”中的戒指是尹小跳和方兢感情高峰的象征，也是方兢大胆求婚到不负责任走开的完结的句号。方兢从尹小跳身上重拾了男人的自信，由此他深深“爱上”这个对性事一无所知的女子。但这种爱是畸形的，建立在尹小跳在不明不白之中帮助方兢解决了多年以来难言之隐的基础上。感情出发点的微妙，注定方兢在关键时刻的全身而退。“尹小跳打开盒子拿出戒指，并不往手指上套。她在手里把玩了片刻，说戒指这玩艺儿，有时候像个句号，有时候像个无底洞，照我看还是句号的好。说完她高高地一扬手，将戒指朝脑后扔去。”她将戒指向脑后扔去的动作更是对这段失败感情的最有力的解脱。“戒指在树上”两次单独成段，可见作者对戒指这个意象的重视。戒指抛在了树上就有了“树”的意象，尹小跳和唐菲看着这枚镶嵌红色宝石的戒指飞上了小小的梧桐树，她们确信戴上了戒指的树就是女人。树的生长不会依赖于人的意志，“却是自然的独立的，和土地沉着地契合，呼吸着阳光有情有意地生长。树是真正难以靠近的一种精神，它悲悯人类，却不纠缠人类，树是思想，是人类无力窥透的思想。” 树在文章中象征了自由与健康蓬勃的女性，戴上戒指的树成为健康女性的化身，也是尹小跳与唐菲这两个被宿命的大手刻上了划痕的女性对于自由与健全的爱的向往。卢梭认为“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人永远无法像一棵树一样自在地生长并决定自己的轨迹。所以，戒指是尹小跳结束感情的象征，而树又是尹小跳和唐菲对于自由的憧憬与寄托。

女性希望能像树自在生长，也希望这树能枝繁叶茂，开出花朵，第七章的“头顶波斯菊”中很好地贴合了这一主题。尹小跳对波斯菊有着偏爱：“我喜欢波斯菊，喜欢它长长的花茎和单纯的花瓣。”“我还喜欢它在硬冷的山风里那种单薄而又独立的姿态。” 波斯菊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花语是少女的心。一朵花，负载了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羞涩中带着期望，喜悦中藏着不安。万美辰用“头顶波斯菊”来形容初见尹小跳的印象，尹小跳和陈在的青梅竹马如同象征了少女的初恋的波斯菊那般纯情。陈在心中永远为尹小跳留着一个位置，结婚当晚像一个孩子一样大哭了一场。万美辰说，陈在哭泣的时候，她得到了他，也失去了他。尹小跳将追求单纯与自在的心情寄托于纯洁的波斯菊上，希望洗刷罪恶后的责难，也想摆脱尹小帆在那件事后处处与她为难的作对心理。波斯菊在硬冷的山风里单薄又独立的姿态隐射了尹小跳的困境，也是万美辰后来处境的象征。尹小跳承担起旁观者的罪责，原谅尹小帆的无休止纠缠，这时的她既孤独又坚强，这也就是为什么尹小跳对于波斯菊的始终带有好感的原因。

三、女性对性别的反抗与试图超越

《玫瑰门》中的姑爸和宋竹西在文本中并非是主要的，但是她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很好的体现了女性在爱情面前的迷失、彷徨和觉醒，更能展现女性试图对自身命运的反抗和超越。

姑爸，是一个性别含混的带有悲剧女性色彩的“假男人”，她既是姑又是爸，她梳着半长不短的男士发型，穿男人的西装马褂，胸部束得扁平，吸烟并托起一只从不离手的旱烟袋。姑爸也有过美好的少女时代，她顺从于社会赋予她作为一个女人应该完成的过程，也曾想做个贤妻良母并获得大众的认可。她满怀希望的去迎接梦中完美的婚姻，但是新婚三天后她就被披头散发的抬回了家。在这三天中，这个女人一定经历了毁灭性的打击，让她把所有一切不幸归罪于“女性”性别。面对这种打击，她选择了一种接受并伺机反抗。刚被抬回家的姑爸是隐忍的，她的怨恨爆发是源自《益世报》，报纸将姑爸作为一个弃妇的事实完全摆在了世人面前，使她声名扫地，颜面全无。所以，姑爸的名字就是一个意象，象征女性希望成为一个强者而试图对于性别进行超越。姑爸一再遮蔽她的性别特征，但是，无法改变她男人外表下的女性躯体。男性不承认她，女性更把她视为变态不予接纳。在受到各种外在人为的排挤时，她顺势选择了变态的方式确认自身的存在与身份。猫是姑爸的情感寄托，在对猫无微不至的关心中姑爸完成了爱的释放。姑爸得到的爱是残缺的，而她继续活下去的支撑点成了伺候猫的动机。姑爸给予了猫一种类似母性的爱，猫对姑爸的亲昵更让她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弥补后的满足。但是她试图对女性身份的超越是失败的，她最终还是因为性别而被施以了残酷的迫害。从姑爸身上我们看到女性对性别的背弃，更隐射了女性对身份、地位的改变所做出的努力。

“鱼在水中游”是宋竹西的形象写照愿，也是她和大旗之间的关系留给眉眉的最初印象。水中的鱼是自由与快乐的，而用“鱼在水中游”形容宋竹西与大旗的交合也象征了和谐、轻松而有生命力的男女关系。同时，更能代表一种完美的女性生存状态，即灵魂与身体皆是自由。“类似书写在有意无意间构成了对女性本质的探询与质疑，而这探询与质疑则伴随着一种对女性性别的、深刻的内在匮乏的感悟。” 宋竹西正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才能在男性意识形态文化的巨大阴影中我行我素，大胆做自己喜爱的事。但是由于她对命运的把握是无意识的，所以具有了盲目性，折射出她对爱情的追逐缺乏理智。家里鼠害成灾，宋竹西到处寻找灭鼠良方，最后她决定先药死“女鼠”。药死女鼠的行为象征着女性的反成长主题，增加了文本的象征色彩。女鼠孕育着新的生命，而宋竹西心中不希望这种生命的延续发生。女性由于生育引起的神经官能症既是身体的疾病，也是心理、精神的疾病，这种微妙的情感被女性深藏在心底，通过日常生活中的处事方法无意识地表现了出来。同时，丈夫的懦弱和无能不能满足宋竹西的身体欲望，因此，她将欲望转移到了抓老鼠以及解剖母鼠这种诡异的行为中来。庄坦的死让两个看似强大的男性进入了宋竹西的生命，但是她在他们身上得到的只是欲望的满足，毫无心灵之相通。她内心中渴望在男性面前获取一个看似胜利的高度，但是虽然所有男性在她面前都无法强大，这却并不是女性的胜利，只是女性与男性之间永恒的隔阂下女性永远只能徘徊在男性世界之外的寂寞。

四、原罪与救赎

绝对的平等是不存在的，两性的生存之痛因了性别差异还是体现出了巨大的不同。《圣经》说人类生来就带有罪恶，这是原罪，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违抗了上帝的旨意，他们有了羞耻心的同时，已经犯了原罪。“罪恶”在《玫瑰门》中表现为女性肉体以及情欲的萌发。文本充分展现了女性的原始欲望，从性角度观照了女性本体，并升华到潜意识层次。对司猗纹的塑造展现了情欲从复杂到单纯、从缺失到满足的推进，揭示了那曾经高高在上的所有形象与价值的重重坠落。

玫瑰门是女性之门，生命之门，肉身觉醒是女性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的一个重要暗示。经过禁欲时代的女性将身体视为不吉利与肮脏的象征，父权社会的思想更是在女性内心中压上了一块石头，女性不敢用光明的神色正视自己的身体。但是文本展现女性大胆而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裸体，并以此为荣的生存状态，这是一种觉醒，也是对于男权社会的蔑视与挑战。“恶是人生在世的基本问题。除非像道家、佛家那样让生命退出历史时间，生命不可能不被玷污。任何一种严肃的思想，一种真正的哲学，都不可能不认真对待恶。” “无处不在的恶勾销了人反抗恶的能力，迫使人要么对恶袖手旁观，要么成为恶的造作的参与者或受害者。随之，人被迫漂泊与无意义的生与死之间，没有任何现世力量可以接济人进入纯净的世界……在日常的恶中生存就是崩溃。” 一代又一代的女性背负了男权社会的悲剧，并在循环往复中前赴后继地投入到这种无畏的牺牲中，所以，女性罪恶后的自我救赎永不可避免。

原罪被尘封在内心的隐秘之处，某种外力的偶然触动，每个人都可能瞬间丧失理智。《大浴女》中面对人类内心的情欲、恨欲、报复欲、私欲、窥探欲等原罪，所有的人都在挣扎，企盼回归无罪的本初。在净化与完美中，尹小跳由仇恨到宽容，由浮躁到平静的生命旅程中，“救赎”成为涤荡灵魂的重要动力，在向世人袒露心里的阴暗时，泪水与痛苦抹去了虚假的面纱，心灵在重回平静，自我救赎也得到了回报。

小说多层次的结构给作品内涵增加的复杂性与丰富性，揭示了每个独特个体多层次且复杂反常的内心世界。多层次多角度的象征意蕴不再是独白，而是多重声音的对话冲撞。《玫瑰门》与《大浴女》是铁凝作品愈加成熟与深刻的反映，小说对象征意义的突破，让铁凝进一步发挥了女性叙述话语的优势，在细腻温婉的真诚中加入的是作家洞察世界的真情，在幽默、反讽中潜藏的是不露声色的嘲笑，复杂多变的意象安排更让我们多面立体地拷问人性。在将女性及整个人类生存状况纳入象征语境中时，作品也获得了多义可解性。“玫瑰门”是女性之门，也是苦难的生命轮回之门、堕落与新生之门、罪恶与救赎之门，“大浴女”则是女性心灵深处的大浴与自救，也是整个人类回归心灵纯洁的大浴。小说的多义隐喻和象征既指向女性，更是对现实人生以及整个人类的生命旅程的观照。铁凝说：“我本人在面对女性题材时，一直力求摆脱纯粹女性的目光，我渴望获得一种双向视角或者叫做‘第三性视角，这样的视角有助于我更准确地把握女性真实的生存景况。”“当你落笔女性，只有跳出性别赋予的天然自赏心态，女性的本相和光彩才会更加可靠。进而你也才有可能对人性、人的欲望和人的本质展开深层的挖掘。” 铁凝作品的多重象征意蕴使得文本有了永恒思考的生命价值。“玫瑰门”是警示人类之门，也如“大浴女”一般，是洗浴人性的心灵之浴。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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