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珍
剪纸是吉祥喜庆的艺术,这份浓烈的喜庆背后,是喜怒哀乐俱全,酸甜苦辣杂陈的世界。喜庆之际,我们应当记住这一点——珍惜生活,敬畏传统
6月到欧洲议会大厦看中国剪花作品展!关注民间艺术的朋友们被这一条微信刷了屏。剪纸,这项中国传统的手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陌生。这项在民间传承了数千年的传统文化,在2009年9月30日,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列入第四批《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16年,它又走向欧洲。这也是欧洲议会大厦第一次举办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展览,中国剪纸构建的瑰丽世界让欧洲人为之震撼。致力于推动中国剪纸艺术的乔晓光再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与他的作品同时展出的是中国“剪花娘子”李翠、库淑兰、郭佩珍三位艺术家的作品,中国剪纸艺术的多样和精彩吸引了诸多人关注。6月1日,卢森堡当地及各国政要、商界精英100余人莅临欧洲议会大厦,饶有兴趣地观看中国剪花艺术的神奇。
由于李翠(郭佩珍母亲)、库淑兰都已病逝,郭佩珍年事已高(85岁)无法亲临现场,开幕式中乔晓光负责为参观的嘉宾讲解中国剪纸的要素,现场设有多媒体剪纸项目,嘉宾们拿起剪刀尝试着剪出各种形状。乔晓光更是引用《山海经》和《西游记》中的内容,跟观众生动地讲解中国传统图案的含义:鸡代表吉祥,鸟鸡羊代表太阳代表阳,兔子代表月亮代表阴,鱼代表年年有余,娃娃头上的艾草则可避邪挡灾……
中国民间传统文化的魅力,就这样润物无声地徐徐展开。
剪纸是一种当代艺术
乔晓光,现在担任中央美术学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曾任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会长。他与剪纸的缘分,可以追溯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1982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北省衡水市,那儿离中国著名的武强民间木版年画产地非常近,有浓郁的民间文化氛围。我出现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我当时正满怀激情跃跃欲试,从前并不知道的一扇门在眼前豁然洞开,而且里面的风景那么奇异,现在想来只能用幸运两个字来概括。”
民间文化犹如磁石一般,吸引着他,极具民间性格的剪纸艺术成为他切入艺术的方式。八十年代,正是西方文化思潮涌动之时,中国美术界“85新潮”来临,人人都在向西方顶礼膜拜,乔晓光却开始关注脚下这片土地,“剪纸作为极为特殊的艺术,向内干预了中国人的心灵,向外左右着人们的视觉习惯。”这是他选择剪纸重要原因。
“对我而言,潜心做好传统剪纸就是最大的当代艺术,因为艺术的本质是为了生存,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当代艺术走到今天,单纯趋于政治化、时尚化,都有越走越窄之嫌。非遗在全世界的普及,使人们发现了文化新大陆。”乔晓光如是说,“近一百年来,人类从抒情时代走到了叙事时代,从感性走向了理性,从战争走向了对话,从无序走向了稳定,在这种趋势下,21世纪注定是讲故事的时代,人们会坐下来,重新聆听古老的故事,思考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今天的生存是为了什么。”
他希望让剪纸这种弥漫着古典式生活的文化进入当下的艺术空间。这个一直立足于本土文化的艺术家,用当代艺术来定义剪纸,并非是向某种文化倾向靠拢,而是坚定地认为,当下所发生的艺术都可以称之为艺术,这里没有东西方之分,没有文化地域之分,只有时间是唯一的界定。而剪纸,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当然是艺术。“剪纸艺术必然有绚丽的未来。而恰恰在这种局面里,剪纸艺术在当代艺术中需要建立自己的合法身份一一由公共性转化为个人独创性。”乔晓光曾经这样说。
“艺术创造需要情感升华的心态,而民间剪纸也许正是我们叩开民间艺术心灵,寻找情感心态升华的心理激发过程,我们和民间之间毕竟有一个时代划定的时空生态界限,我们和民间艺术的交流理解,以及我们自身的艺术完善都取决于我们心灵过程的深化和完整,和我们对时代审美时尚的尺度把握!”乔晓光对剪纸始终心怀敬意。
2008年,他的剪纸与芬兰史诗《卡莱瓦拉》结合在一起,他用东方的剪纸诠释芬兰的史诗,在东方剪纸的背景下,欧洲的史诗焕发出了别样的青春。在此之前的2006年,挪威具有世界影响的杰出作家易卜生逝世一百周年之际,《寻找娜拉》现代舞戏剧在中国首演,乔晓光的剪纸成为易卜生戏剧的舞台美术,成功的将中国剪纸推向了纪念易卜生的世界戏剧舞台,用中国剪纸营造了重新诠释易卜生经典剧《玩偶之家》的戏剧文化空间。从这个层面来说,中国剪纸作为当代艺术,已经开始走向世界。
民间“剪花娘子”的困顿
2009年9月22日,历经多年田野调查,资料收集,中国剪纸成功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国剪纸的发展前景开始出现曙光。乔晓光为此投入了大量的工作。“我和我的老师靳之林先生为中国剪纸申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光荣就是为乡村妇女,为母亲的艺术申报过世界非遗。”乔晓光说,“我想说,‘85新潮之后显灵的不只是西方艺术,还有本土艺术。走到了今天,剪纸的事儿做不完了。”
在乔晓光看来,中国剪纸在最近几年,在社会上获得了一定的关注度,有了比较好的发展空间,但是前路漫漫,道路且长且远,还有一个至今让他想起来就隐隐作痛的现实:谁来关心中国剪纸普通从业者的尊严?
说起这些的时候,乔晓光一定想起了他当年在做田野调查时在农村遇到的一个个心灵手巧的“剪花娘子”。这些“剪花娘子”是乔晓光在参与中国剪纸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时走访拍摄的。2002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了中国第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乔晓光任主任,开始主持并承担了中国民间剪纸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项目的全部志愿工作。那时,非物质文化遗产还不像现在这样受人关注。而在这之前,乔晓光已经切身投入保护民间剪纸艺术很久了。他沿着黄河,一路走,一路探寻,去发现,他认为,中国剪纸的精髓还是在民间。
当他为剪纸申遗做准备工作之时,也体味到了申遗过程中的巨大缺憾,中国剪纸申遗过程中的巨大财富,那些“剪花娘子”们一个个相继离世了。“她们悄悄地来,默默地去,这个时代的民间文化如时光一样天天在消失。”陕西“剪花娘子”库淑兰,乔晓光曾经很多次讲述过她的剪纸艺术带给他的震撼,“库淑兰绚丽灿烂剪纸艺术世界的创造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个奇迹,也是库淑兰一个苦难天才命运的必然。”后来,库淑兰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世界民间工艺大师”,按说,这样一个国宝级的人物应该受到很好的保护,事实却并不,老太太自家的窑洞因为大雨坍塌,变得居无定所,不得不住在庙里生活,她有时会被某文化团体领到香港去现场表演,她也曾被省里某高官接到家中住了两个月,两个月剪纸作品的收入是一堆被赏赐的旧衣服;她偶尔也会受到国际邀请,跟随访问团去国外,但这些没能从根本上改变她的生活。她去世后,家里为她的医疗费发愁,她的儿子找到当地政府,希望能出面帮助解决一下,遭到了拒绝,无奈的儿子只好找到乔晓光,希望关心剪纸发展的乔老师能帮助—下,乔晓光为此专门写了一封信给当地政府,当地政府这才特批六干块钱。这件事情深深刺痛了乔晓光,这些民间艺术家,如何才能获得真正的尊严?
这是乔晓光常常思考的,他经常有抑制不住的冲动,想为这些老人做点什么,呼吁大家关注这些“活态文化”,为这些老人录像,做画册,记录下剪纸艺术延绵千年中的惊鸿一瞥,竭尽所能地在经济上帮助她们,尽管乔晓光自己也常常在民间考察调研中陷入经济困顿的窘境。
“我是美术学院派出身,花了更长的时间去做田野,我一直在思考,剪纸的终极是什么?答案是人,是慰藉心灵,是生存趋吉。到了新世纪初时我已经可以自信地说,两样东西构成中国文化最基本的形态一一男人的毛笔,女人的剪刀。”乔晓光在田野调查中不断思考,“男人的毛笔最后走向自我,而女人的剪刀永远是为家族的。剪刀这个体系代表了文化的心理本能,这套文化符号和密码完全是自然的,女性是氏族求吉的代言人。”
“农民为城市化付出太多,但尊重离他们还很远。我们扶贫,只能是扶经济的贫,文化方面,农民或许比我们富足。我不喜欢‘下乡送欢乐这个说法,你可以满足一下农民娱乐的心,但无法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所以我说,与其说‘下乡送欢乐,不如说到民间去发现喜怒哀乐。”乔晓光说,“非遗受到重视,并非只是乡村文化受到了重视,也意味着我们反省自身一一很多呐喊被城市的喧嚣遮蔽了,身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被我们忽略了,今天我们重新发现它。”
中国剪纸走出民间
那些曾经的过往,有时会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闪回,很多已经模糊。记忆中最清楚的依然是那些坐在炕头,拿着剪子,自得其乐的剪纸的老太太们,乔晓光打心眼里敬重她们。中国千年的民间文化,就在这些目不识丁,甚至一辈子连名字也没有的老太太手中心中传承,想着她们,乔晓光的心中总有热热的感觉。
如今,中国剪纸已经越来越受到重视,可是另外一个让人忧心的事情也在发生着:“中国乡村几千年自生自灭、自发传承的无形文化遗产,一夜之间突然面临着消失和流变。其实许多优秀的民间艺人早已在现代化的大潮中悄然故去了。“乔晓光说,“失去了土壤的民间文化,后续力如何?谁又知道呢?”他有担忧,但是更多地还是充满希望:“中国剪纸,在当下的艺术环境中,还是有很强大的生命力,多年前,我曾经预言,中国剪纸会成为当代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我的说法实现了,中国剪纸会在我们这一代乃至下一代发展起来的。我觉得,这个说法未来也会得到印证的!”
在中国剪纸这块艺术宝地中,乔晓光无疑是特殊的,—方面,他出自高校,受过系统的美学教育,以多媒材质为媒介进行艺术创造,剪纸是他最为常用的一种表现方式,他的作品在过激的艺术舞台上频频亮相,一方面,他又有深入民间,多年考察的经历。从其经历而言,由于他的参与,让中国剪纸开始由民间文化走向精英文化,当然,他本人或许并不承认将文化区分为民间文化与精英文化,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由他以及一些受过系统美学训练的人的参与,中国剪纸已经从民间走向庙堂,空间在不断地延展,受众不断增加,中国剪纸开始在国际舞台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我们正在计划把非遗推介保护工作做回到乡村里,让乡村‘剪花娘子在家乡做窑洞窗花,把窑洞做成活态博物馆。我自己也想用剪纸讲述乡村的故事。我看到了北欧的剪纸传统也在丢失,甚至想用我们的剪纸教学经验帮助他们恢复自己的剪纸传统。过去北欧的剪纸作品主要是圣诞节窗花,丹麦童话大师安徒生在世时的身份即是北欧最著名的剪纸艺术家,贵族请他去,他就是边剪纸边讲童话,去发现乡村文化的人陛欢乐。”乔晓光说,“剪纸是吉祥喜庆的艺术,这份浓烈的喜庆背后,是喜怒哀乐俱全,酸甜苦辣杂陈的世界。喜庆之际,我们应当记住这一点一一珍惜生活,敬畏传统。”
责任编辑陈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