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红伍
“文革”10年,我有7年在中共中央高级党校。粉碎“四人帮”后,我于1977年11月重返中央党校(即原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做落实政策和清查工作,从中了解到林枫同志遭受诬陷迫害的实情,至今回忆起来,心情依然十分沉重。
从当年那些资料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林枫从被点名批评、贴大字报、批判斗争、罢免职务、隔离关押、专案审查、校外批斗,直至正式逮捕、投入监狱、审讯逼供、罗织罪名、定性定案,每一步都是按照康生的指示、讲话或在其直接指挥下进行的,都是在他一手操纵下完成的。
1966年“文革”刚刚开始,时任中央高级党校校长的林枫就被康生点名批评。6月20日,康生严厉批评林枫在党校“镇压革命群众”,同时还警告说“你要准备,有人提你在东北反对林彪同志的问题,犯了路线错误”。6月29日,康生跑到党校看大字报,并在一张批判外单位某负责人的大字报上写下“批判得好”的批语。当日,他还在党校校委会议上,再次批评林枫“压制群众的革命热情”。
受到康生来校和讲话的“鼓舞”,7月10日,党校一名年轻学员贴出诬蔑林枫“反对毛泽东思想”等“十大罪状”的大字报。8月13日,康生接见了大字报的作者以及另一名写过“炮轰黑校委”大字报的青年干部,表示“支持你们的革命精神”,鼓动他们“坚持和林枫黑帮进行斗争”。第二天,两人按照康生的“指示精神”贴出大字报,说“以林枫为首的一小撮走资派的末日到了”,并“呼吁全校革命同志向林枫黑帮猛攻”。一夜之间,校内贴出许多“炮轰林枫黑帮”的大字报。康生立即表示:“我欢迎、支持同志们的革命精神、革命态度。”8月16日,党校大会宣读了康生对林枫的批语:“你们应当彻底揭发、严肃批判这种压制民主、不准革命的严重错误。”坐镇党校的“康办主任”康生老婆曹轶欧还特别“提醒”大家:“要体会康老为什么写信给‘高级党校师生员工大会。”言外之意很明白,就是要党校群众以“师生员工大会”的形式取代党校校委会,“夺林枫的权”。这也就是那阵子风行一时的“踢开党委闹革命”。
时隔3天后,即8月19日,党校“造反派”根据康生关于“夺权”的“指示精神”,竟然指使一些人在校委会召开的全校大会正在进行之时,突然跳上主席台把林枫等人轰下来,随后给林枫戴上高帽子、挂上黑牌子在校园内游斗,进行人身侮辱。当晚,康生就接见了“造反派”的几个负责人,对他们说:“党校斗争发展这么快,乱了就可以治。戴高帽子没关系,轻得很!”又说:“林枫的问题并没有彻底揭露,没搞深,没搞透,有许多问题根本没有提到。不光包括党校的问题,还有在东北反对林彪同志的问题。”第二天,在全校批斗林枫的大会上,又传达了康生的“电话指示”:“我完全支持革命同志们的革命热情。要把林枫等人的问题挖深挖透”;“要文斗,不要武斗。当然,戴高帽子、挂牌子不算武斗”。康生的这个“指示”,是公开支持对林枫进行变相武斗和人身侮辱;而“戴高帽子、挂牌子不算武斗”这句话,则立即传遍全国,影响极其恶劣。
8月28日和30日,康生两次亲自来到中央高级党校召开座谈会。他在总结讲话中居然说,“党校是长期抗拒、反对毛泽东思想的顽固堡垒”,“党校阶级斗争的盖子又大又深又厚”,“是有一条黑线联系着的”。他煽动党校师生员工“彻底揭开党校阶级斗争的盖子”,“彻底攻破党校这个反毛泽东思想的顽固堡垒”。康生的“有一条黑线联系着”之说,实际是把攻击的矛头指向了时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家主席刘少奇。党校的人都知道,解放初期刘少奇曾兼任中央马列学院院长,而中央高级党校的前身正是马列学院。康生这样讲,也是有意把林枫的所谓“问题”与刘少奇联系在一起。之后,看到林枫依然“不肯认错”的“顽固态度”,康生又多次指示党校“要开林枫的大会”,“向中央提罢林枫官的问题”,“快点送上罢林枫官的材料”。
9月19日至21日,在康生的多次催促下,由取代了党校校委会、以“造反派”为主的“联席会议”,连续3天召开大会批斗林枫。面对那些揭发和批判的不实之词,林枫一一作了有力的回击。他的强硬表现,使得康生等人十分恼火。12月10日,康生对党校“造反派”负责人讲:“林彪同志说,反正这个人(指林枫)是彭真的死党。”再次催促党校“用签名的办法向中央写报告”,“要求林枫停职反省”,并具体授意“罢林枫官”的“四条理由”。康生还告诉他们,“后天在体育馆开大会,先斗彭真市委一批,第二批斗陆定一、林枫等人”,要他们“搞点票去参加”,“要准备斗林枫、贾震(党校副校长)”。12月18日,康生派人将林枫押送到北京工人体育场批斗大会现场。林枫不愧是条硬汉子,他拒不低头弯腰,遭到几个红卫兵的暴打,造成重伤,当场昏迷不醒(后经医生诊断,肋骨折断3根,胸部背部挫伤,左肘关节错位,内外踝撕脱骨折)。林枫日后说:“我可以站着,可以躺着,就是不能跪着!”不久,林枫就被送进北京卫戍区关押。
随后,康生指使党校以“斗争林枫大会”的名义向中央写报告,要求中央撤销林枫在中央高级党校的职务。12月23日中央批转了这个报告,撤销了林枫在中央高级党校的职务,并决定对他进行专案审查。12月23日和24日,康生派人与党校“造反派”一起,用两天时间抄了林枫的家,不仅翻箱倒柜查找所谓“林枫的黑材料”,而且乘机将其家中财物进行掠夺性“查抄”,将所有贵重物品全部装车拉走。一个中央专案审查小组“一办”成员在笔记本上记下了康生一伙对他们的如下“布置”:专案审查对象的财产、物资要登记上报,贵重书籍、珍本、字画、金银、照相机、电视机、礼品等,除留日用品其他全部封存,名义是中央派人与革命群众组织一起查封。工资、存款也属金银类,也查封。将来要收,等于过去地主扫地出门。至此,“文革”开始短短几个月,林枫就被康生借中央高级党校“造反派”之手“彻底打倒”“扫地出门”了。
从此,林枫经历了漫长的“专案审查”和“审讯逼供”的残酷迫害,身心遭到极大摧残。康生是“林枫专案组”的策划者、组织者和直接指挥者。1966年9月21日,康生接见中央高级党校“联席会议”代表时,就提出要成立“林枫专案组”。康生说:“我准备在林枫问题上成立个分组,找七八个人整理材料。今天初步定下来,在xx(‘彭真专案组组长)他们下面成立个分组,专门研究材料。”“林枫专案组”人员从起初的8人,发展到后来的24人。从1966年11月至1967年5月,康生指使专案组先后向中央政治局报送了诬陷林枫“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伪造历史,参加共产党是假、加入国民党是真”等4份“罪行报告”。
1968年2月14日,专案组在给康生的报告中说:9个月来通过调查、审讯,查清了林枫的几个问题,“但对他的其它政治历史问题,案情进展缓慢”。康生对此批示要抓紧进行“查阅敌伪档案工作”,并有意引导专案组把“林枫问题”和“刘少奇问题”直接挂上钩,说“林枫是假共产党员,进一步怎么样?因为他是刘少奇叛徒集团的人,在国民党里到处跑”。这年3月,康生多次批评“林枫专案组”的“右倾思想”,说“我管的几个专案中,林枫专案组是一个右的典型”,“专案是与阶级敌人斗争的第一线”,“审讯是不是敌人承认了才能定案?这是右倾思想”,“当前主要是政治挂帅,反对右倾保守”。在康生的不断点拨和鼓动下,专案组加强了“斗争火力”,对林枫进行了长时间的“斗争会式的审讯”和“逼供信”活动。其中“林枫保存刘少奇4万元特务经费”事件,就是康生扑风捉影诱供、指供制造出来的最典型假案。3月9日,专案组在给康生的报告中写到:林枫谈到1936年刘少奇曾给他一张汇票,款额4万元。但林枫说不知道钱从何处来,又用到何处去。康生立即将这“4万元问题”与“1936年刘少奇去南京同国民党谈判”一事联系起来,认定这是“国民党给刘少奇的特务活动经费”。两天后,在事情远没有搞清楚的情况下,康生就急不可耐地将此材料批转中央政治局。同时,他命令办案人员立即审讯林枫夫人郭明秋,明确提出,“今后要通过林枫、郭明秋突击刘少奇的问题”,要把“4万元问题”作为打开“刘少奇叛徒、特务集团”的“突破口”。3月30日,康生又将刚得到的逼供诱供材料上报毛泽东和中央政治局。第二天,康生再次将一份指供诱供材料上报毛泽东和中央政治局。3月30日,林彪和康生下令“正式逮捕”林枫,由北京卫戍区移交公安部秦城监狱关押。
4月18日至26日,按照康生的指示,专案组人员到秦城监狱对林枫连续进行了9天“突击审讯”(专案组的报告用语)。在持续的审讯中,办案人员对林枫实施了罚站、按头、打骂等形式的人格侮辱和肉体折磨,逼迫他承认“参与了内奸刘少奇勾结蒋介石的阴谋活动”,交代“4万元的来历和用场”。林枫此时已看穿康生的险恶用心,面对那些狂喊乱叫、张牙舞爪的审问者,他始终一言不发,以沉默和怒视进行着顽强的抗争。
就在对林枫进行“突击审讯”的同时,专案组在天津银行的敌伪档案中查出连名连号的4张存折卡片,每张金额1万元,署名分别为“王德仁”“王德义”“王德礼”“王德智”。康生如获至宝,认定这4万元就是刘少奇交给林枫的4万元。他得意地说,“用了4张卡片,一下就落实了”,并说“林枫4万元问题”是刘少奇“这个大叛徒集团的一个大突破口”。5月16日,康生批示将关于“刘少奇4万元特务活动经费的调查、审讯报告”上报毛泽东和中央政治局,以虚假材料陷害刘少奇和林枫,欺骗党中央和毛泽东。
后来,专案组查明“4张卡片”是东北军一个师长王南屏的小老婆盖淑勤的存折,同时又从中央档案馆查清刘少奇交给林枫的那4万元,是张闻天交给刘少奇的款项。至此,所谓“林枫4万元特务活动经费问题”真相大白。
在大搞“4万元问题”的同时,康生还指挥专案组搞所谓林枫等人“以东北桃园三结义为中心,以营救张学良为名进行投敌叛变阴谋活动的罪行”,长时间连续对林枫等人进行审讯和逼供。仅从1968年6月19日至7月18日的一个月中,对林枫的审讯就达28次之多,几乎天天折磨他。7月28日,康生在专案组关于审讯情况的报告上批示,“此材料颇重要,办案工作有了进一步的效果,望继续努力”,还亲笔改写了报告。随后,专案组按照康生改写的报告稿抄正报给他,康生遂于8月2日将“林枫营张叛党问题”的材料批报毛泽东和中央政治局,再次以虚假材料诬陷林枫。
1970年5月,在康生、曹轶欧的指使下,专案组开始审讯林枫“里通外国罪行”以及“内奸嫌疑问题”。6月29日康生将相关材料批转中央政治局,对林枫进行新一轮政治诬陷。
就这样,康生通过“专案审查”先后给林枫罗织了“黑帮分子”“反党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政治骗子”“老国民党员”“假共产党员”“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彭真死党”“叛徒”“内奸”“特务”等十多项罪名;捏造了“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东北时期疯狂反对林副主席”“进行叛党投敌阴谋活动”“伪造历史,冒充共产党员,与日、蒋特务勾结”“是刘少奇叛徒、特务集团的重要成员,招降纳叛、结党营私”“里通外国”“长期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等等“罪状”,在政治上将林枫置于死地。
因遭受非人的待遇,林枫患上了糖尿病、肺结核等多种疾病并日趋严重,致使监狱方面不得不送他去治病。林枫曾被押进复兴医院,住在由公安机关管辖的在押犯人病区。在林枫住院后,康生一方面指示专案组要对林枫“继续审查”,另一方面以新的更加卑劣的方式残害林枫。在医院的“病房”实际是变相牢房。病房不大,四五个犯人挤在一起,屋里空气浑浊,地面潮湿,总是汪着一滩一滩的水。林枫的一只布鞋就是在这个“病房”的地面上烂掉的。不仅如此,专案组竟然把身患肺结核的林枫列为“轻病号”,指派他给其他重病犯人端屎倒尿,还不许他对外讲。
1972年,狱中的林枫病情恶化,生命垂危。这年8月,他的6个子女联名写信给毛泽东,如实反映父亲的病情。8月11日,毛泽东作出“放他出来治病”的批示,并斥责插手林枫专案的人“过去办案似有逼供信”。由是,专案组被迫把林枫送进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在看守人员监视下检查治疗。1972年12月21日,阜外医院在上送的《林枫病情报告》中写到:“由于各种病之间互相都有影响,且病情又较重、较复杂,随时可能加剧病情恶化而发生危险。”然而,对这样一位垂危的病人,康生一伙仍进一步进行政治、精神和肉体上的摧残,直到1975年5月,中央专案审查小组“一办”给林枫作的“审查结论”中,仍然诬陷他“伪造历史,混入党内”“长期执行修正主义路线”。
粉碎“四人帮”后,“文革”期间遭受迫害的人们看到了重获自由、平反昭雪的曙光。然而最初几年,由于种种原因,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进展缓慢,许多受害者没能等到平反昭雪之日便含冤去世了,林枫就是其中之一。他没有等来彻底平反的公正结论,于1977年9月29日含冤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