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郑廷鑫
1916年12月,蔡元培从上海出发,在风雪中抵达北京,出任北大校长。此后由他催发、护持的新文化运动,影响、改变了这一百年来的中国历史走向。他领袖群伦,兼容并包,也一生为人所包围,只留下夹缝里的盛名
11月底的上海阴雨连绵。撑着雨伞,一路摸进老上海租界的华山路303号。一连串的箭头指示把来客辗转带至一幢精致的三层小洋楼前,门上挂着一块匾——“蔡元培故居陈列馆”。
一进门,几个年轻的志愿者争先恐后地给我讲解馆内陈列的种种和蔡元培的生平,听着像是事先背熟的台词。一问,他们是附近东华大学的大一新生。
“这朋友圈,才叫真牛掰!”误闯进来参观的一位中年男子辨认出墙上照片中一连串人物脸谱后,发出一连串啧啧声。“那蔡先生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啊?”
1918年8月,北京大学哲学门师生合影。前排右四为蔡元培,右三为陈独秀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高个子男生一下子卡在那里。我悄悄在一旁补上答案。
“姐姐,你是蔡先生的崇拜者么?”左脸颊上长着几颗青春痘的女孩跟上来问道。她告诉我:来故居参观的,不少是从台湾、香港和海外特意寻来,“都是仰慕蔡先生的人,他们历史懂得特别多,我特别怕自己说错话。”
这幢小洋楼并非蔡家产业。1937年,蔡元培和家人只在此短暂租住数月。蔡元培一生都未买房置地,而是随着事业轨迹,带着家人在北京、绍兴、杭州、南京、莱比锡、巴黎等地辗转租住。
1936年,各界名流为他的70岁大寿举办祝寿宴时,由胡适、蒋梦麟等提议,数百人响应,商量共同集资为他营造一处房屋作为寿礼,使他有个颐养、著书的所在,可以把散落在各地的书籍聚拢起来。朋友和学生们的一番美意还没来得及张罗,炮火已经落到黄浦江。1937年,他乘船前往香港避难。
自1928年到1937年,蔡元培“滞留”上海长达九年。九年间,信函、政府公文一封接着一封从北平和南京飞来:一边是他的学生、代理北大校长之职的蒋梦麟屡屡催他北上主持校务;一边是南京方面频频请他出面“扑火”,先是党派纷争,后是一股接着一股汹涌而来的学潮。
他最疼爱的长女、画家蔡威廉画下了这一阶段的父亲。画中的蔡元培双手相合,略低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画面笼罩着一种沉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
此前的1916年12月,也是在这里,从巴黎留学归来的蔡元培出发北上,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之职,此后由他催发、护持的一场激进狂飙的新文化运动,影响、改变了这一百年来的中国历史走向。蔡元培和他所代表的北大精神,也成为近代中国思想、学术、文化教育领域至今仍难以企及的精神范本。
美国哲学家约翰·杜威曾对胡适说:“以一个校长身份,能领导那所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而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1927年4月18日,前排左二起:蒋介石、胡汉民、蔡元培、吴稚晖等在南京政府成立典礼上
催发者:新文化运动与百家争鸣
“蔡孑民先生于二十二日抵北京,大风雪中,来此学界泰斗,加晦雾之时睹一颗明星也。”1916年底,京城的报界作了这样的报道。
1917年1月9日,蔡元培正式向一千多名学生做就职演说,提出“大学乃研究高深学问之地”,勉励“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
如何把清朝留下的学生以入仕为目的的“京师大学堂”,转变成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新式高等学府?
一周后,在上海主编《新青年》的陈独秀如约而来,成为蔡氏撬动这座传统学堂的关键一子。在汤尔和和沈尹默的提议下,蔡元培决心聘请这位以激进姿态鼓吹“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思想界猛将来担任北大文科系长。当时陈独秀正好来京办事,蔡元培三顾茅庐,终以诚意打动他,并说服他把《新青年》杂志迁至北京。
这一年8月,26岁的胡适在纽约参加完博士论文考试一周后,就匆匆告别导师杜威,坐上回国的轮船。在他眼里,来自北大的一纸聘书要比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帽更有分量。
胡适是陈独秀着重推荐给蔡元培的。当时,还在美国留学的胡适是《新青年》的投稿人。当蔡元培得知新近一期杂志将刊登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而且此文极有可能在中国知识界引发大震荡,他立刻给远在纽约的胡适发去聘书。
初入北大,胡适担任三门课,每周12课时,任职第二个月起月薪增至280元,是北大教授里薪水最高的,超过众多比他更有资历的学者,足见蔡元培对他的器重。胡适没有让蔡元培失望,很快在新文化运动中暴得大名,成为北大的一块招牌。
晚年,胡适多次说起:如果没有蔡先生当年的着意提携,他的“一生也可能就在二三流报刊编辑的生涯中度过”。
陈独秀到任后,《新青年》编辑部亦随之迁至京城西侧北池子箭杆胡同9号的陈家。从此,北京大学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核心,聚拢起胡适、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陶孟和等一干思想激进的知识分子。胡适后来颇为自负地说:北大的新文化运动是靠“三只兔子”支撑起来的——因为蔡、陈、胡三人生肖恰巧都属兔,彼此之间各差12岁。
在蔡元培“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原则的催发和护持下,中国近代史上的一次“百家争鸣”拉开序幕。
除了领时代风气之先的陈独秀、胡适、钱玄同等新派,还有拖着辫子的前清遗老辜鸿铭、因位列“筹安六君子”而声名大坏的国学大师刘师培,以及“除了替释迦、孔子发挥外,不做旁事”的梁漱溟。本来同为章太炎门下弟子的钱玄同与黄侃,却分属新旧两派,又同授文字课。讲着讲着,黄侃会大声骂起对面教室里的钱玄同来,钱玄同则每每装作没听见,继续讲自己的课。
当时在北大就读的顾颉刚说:蔡先生聘任教师“不问人的政治意见,只问人的真实知识”。在各派思想学说的激荡下,北大青年学子们的眼界和头脑都被打开了。
1921年,美国檀香山,蔡元培(中)率中国教育代表团出席太平洋各国教育会议时与代表团成员合影
胡适刚到北大就开讲中国哲学史,一开头就直接从先秦诸子讲起。这让一些学生很不信服,认为胡适远不如国学大师陈汉章,想把他轰走。
就读哲学系的顾颉刚拉同寝室的傅斯年去旁听胡适的课。傅斯年在北大有“国学小专家”之称,旧学功底深厚,很被黄侃器重。旁听几次后,他对几个同学说,“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
年纪轻轻的胡适逐渐在北大站稳脚跟。后来,傅斯年和顾颉刚都投到他的门下。
在蔡元培的推动、鼓励和资助下,北大的各种思想刊物、研究学会、社会团体迭出。风头最劲的,当属《新青年》和一班鼓吹新文化运动的学者教授。他们倡导白话文,采用新标点,创作新诗;介绍西方最新学说,主张个性解放;对儒家传统、封建礼教进行猛烈的攻击。
视中华文化为最高价值的刘师培、黄侃、陈汉章等国学大师“慨然于国学沦夷”,创办了《国故月刊》,“以昌明中国固有之学术为宗旨”,也吸引了一些热心国学的教师和学生。
梁漱溟则既对新思潮有抵触,也不满意《国故月刊》,他自己在北大召集一批研究东方学的同道,组成“孔子哲学研究会”,系统研读儒家学说,与新派人物的批孔对立。
在教授们的示范和带动下,学生们也纷纷办起了自己的社团和刊物。
学生刊物中的佼佼者,当为傅斯年、罗家伦、杨振声等人创办的《新潮》杂志,由傅斯年担任主任编辑。编辑部设在李大钊北大图书馆的办公室,蔡元培与教务长蒋梦麟批给他们3000元作为印刷经费。
《新潮》杂志以“文艺复兴”为号召,聚集了俞平伯、顾颉刚、成舍我、杨振声等一批有才华的北大学生,以诗歌、小说、评论的方式,提倡白话文和学术思想解放,主张“伦理革命”,反抗传统礼教。
对于“中西、新旧”的激辩,蔡元培在为《北京大学月刊》撰写的发刊词中申明自己的立场:大学乃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而学术研究“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他借用“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儒家古训,说明各家学说争鸣之于大学的意义。北大师生们由此笑称他们的校长是一位“古今中外派”。
对于后人津津乐道的“兼容并包”,梁漱溟曾从蔡元培的个性来理解。梁漱溟认为:蔡先生除了意识到办大学需要如此外,更重要的是他的自然性情,他天性就具有极广博的兴趣、多方面的爱好,否则,即使“有意兼容并包,不一定包容得了”。
新思潮的兴起和蔓延,也令保守派人士和北洋政府感到不安。
1919年,曾以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吁天录》等西洋文学名著扬名一时的林纾在报刊上发表影射小说,攻击蔡元培和北大兴起的白话运动;接着又发公开信致蔡元培,抨击北大是“覆孔孟,铲伦常”。
大总统徐世昌几次召蔡元培等学界人士,过问“新旧两派冲突”之事。正得势的安福系政客们游说权力高层,要求撤去蔡元培校长之职,整顿北大。他们还通过教育总长傅增湘向蔡施加压力,要他辞退两名教员——陈独秀和胡适;开除两个学生——傅斯年和罗家伦。
这些针对北大的攻击,都被蔡元培以温和、有礼的方式顶了回去。
1920年,应英文报纸《北京导报》之邀,蔡元培以一篇短文阐释了自己对新思潮的立场和态度。他借用了孟子批判危险思想学说用的“甚于洪水猛兽”之说,把新思想比作“洪水”,把军阀政治比成“猛兽”:
“我以为用洪水来比新思潮,很有几分相像。他的来势很勇猛,把旧日的习惯冲破了,总有一部分的人感受苦痛;仿佛水源太旺,旧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滥岸上,把田庐都扫荡了。
“所以中国现在的状况,可算是洪水与猛兽竞争。要是有人能把猛兽驯服了,来帮同疏导洪水,那中国就立刻太平了。”
1920年4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转载了蔡元培这篇文章的原稿。胡适特别写了一个编者按:“我们因为这篇文章是现在很重要的文字,很可以代表许多人要说而不能说的意思。”
蔡元培说这一番话时,是在“五四”运动爆发的后一年。他已充分体尝过洪水决堤那一刻的焦灼而苦痛的心情。
领袖群伦:“一生为人所包围”
蔡元培聚拢起来的这一批知识精英们大多自负清高,自尊心极为敏感。即使是一直鼓吹“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胡适,也在自家日记里记下不少对北大同仁、校内人事问题的牢骚与抱怨。
1934年3月,蔡元培一家在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寓所前留影,右为其秘书许寿堂甲/秦风老照片馆提供
除了广为后人所知的、在近代思想文化史上占重要篇幅的新旧之争,北大当时的教师群体中还有所谓的籍贯、派系之争。
当时,北大有一个人数庞大的浙江籍教员群体,即学界所谓的“某籍某系”:被外人视作蔡校长高参的沈尹默、马叙伦、汤尔和均为清一色的浙人。
被蔡元培重用的两员新文化运动大将陈独秀、胡适均为安徽籍人士。后来,陈独秀因为“细行不检”被北大辞退,回到上海。此事令胡适耿耿于怀几十年。他顽固地认为:正是因为汤尔和、沈尹默在背后“搞鬼”,把陈独秀逼上了绝路。
曾任教于北大的沈尹默晚年回忆说,蔡元培是一个地道的知识分子,对政治不感兴趣,无权位欲,因书生气太重,一生受人“包围”:民元教育部时代,受商务印书馆张元济等人包围;到北大初期,受二马(幼渔、叔平)、二沈(尹默、兼士)、钱玄同、刘半农及周氏兄弟包围,亦即鲁迅作品中引用所谓正人君子口中的“某籍某系”;后至中央研究院时代,又受胡适、傅斯年等人包围,死而后已。
学者张晓唯考证:根据大量的回忆文字来看,蔡元培属于那种善于集中他人意见而为我所用的领导人,极少刚愎自用,因而也就容易使人误解为常常“被他人所包围”。
这位知识界眼里的“好好先生”,如同一块磁铁,把一帮个性、气质和思想主张各异的知识分子团结起来。
在领袖群伦的气度和心胸上,蔡氏精神的接班人胡适也有所不及。胡适自己也说,连杨杏佛这样“一个最难用的人”,“蔡先生始终得其用”。蔡元培组建国立中央研究院时,任命杨杏佛为总干事,杨为之奔走效力、不辞辛苦,为中研院的草创立下汗马功劳。
五四运动爆发后,蔡元培去职,北京教育界发起了“挽蔡”运动,反对北洋政府派来的其他校长人选。期间,辜鸿铭、黄侃等一干旧派人物也竭力维护蔡的权威。黄侃甚至对别人说:他和蔡元培志不同、道不合,“然蔡离开北大,余也决意离开”“因环顾中国,除蔡孑民外,亦无能用余之人。”
梁漱溟先后受知于蔡元培和梁启超,他曾拿同为学界领袖的梁启超来与蔡元培作比较。他说两人的贡献皆在思想学术界,表现形式却不同:蔡元培好似汉高祖,不必自己东征西讨,却能收拾一班英雄,共图大事;任公无论治学行文,正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梁漱溟认为,论对中国社会的影响,梁启超在空间上大过蔡元培,而在时间上将不及蔡。
历史的应验,远远超过梁漱溟所预言的。
1918年6月,一位25岁的湖南青年也来到北大。他暂住在读湖南师范时的老师杨昌济家中,杨此时任教于北大。在李大钊的关照下,他在北大图书馆做助理员,月领薪水八元,一边旁听胡适等在新文化运动中名声大噪的学者的课。在北大的校园里,他认识了傅斯年、罗家伦等人,也去拜访过陈独秀、胡适。他渴望和他们交流,又为自己浓重的口音、敏感的自尊而不安。
在北大,他参加了哲学会和新闻学会。当时,蔡元培创办新闻学会,请来名记邵飘萍做讲师。邵的理想与热忱,给他留下深刻影响。在李大钊的影响下,他迅速转向马克思主义,在北京,他组织了新民学会,邀请蔡元培、胡适来座谈,“所谈多学术及人生观的问题。”
半年之后,他带着满脑子的新思想离开北大。胡适后来称他为“我的学生毛泽东”。
夹缝里的盛名 :“杀君马者道旁儿也”
在蔡元培故居的一楼,我被一张数百人的集体合影吸引住了。照片里的背景是一片草地,几百个青年或盘腿围坐,或挤挤挨挨地站着,脸庞都洋溢着笑意。一样年轻的志愿者轻快地走过来,告诉我——“这是蔡先生复职后,北大学生一起欢迎他回来的场景。”
图片故事的背景就是近代史上著名的五四运动,那一段中学课本上大家早已烂熟于心的历史。
陈独秀在晚年回顾过往时曾沉重地写道:“五四运动,是中国现代社会发展之必然的产物,无论是功是罪,都不应该专归到哪几个人,可是蔡先生、适之和我,乃是当时在思想言论上负主要责任的人。”
对于这场学生运动,和其他两位主角一样,蔡元培怀着极为复杂和矛盾的心绪。
他并不鼓励学生涉及政事。早在民国元年,执掌上海中国公学时,他就认为:辛亥革命以后,全国学风就应该从热衷政治转为专注学业。五四爆发的前一年,北大学生因反对“中日军事协定”而前往总统府请愿,他曾出面劝阻,并一度辞职。
1919年5月3日晚,当得知学生将采取行动,蔡元培并没有像一年前那样全力阻止,而是保持一种放任姿态。后来发生的罢课、游行学生殴打章宗祥致几近丧命、火烧曹宅、政府出动军警镇压、抓捕学生等事件,都已经超出他所能接受的范围。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协约国一方取得胜利后,蔡元培一度也沉浸在狂喜之中。1918年11月,他和北大同人、社会名流们在天安门广场发表连续演说,特别发表题为《劳工神圣》的著名演说,大赞中国派往战区的十多万华工,以艰辛和汗水为祖国换得“战胜国”的名义。
此后从巴黎传来的消息,戳破了知识精英们的美梦:1919 年1 月,在巴黎和会上,身为战胜国的中国政府要求索回德国强占的山东半岛主权,却被驳回了,会议决定由日本来继承战前德国在山东的特权。
5月3日,蔡元培从外交委员会委员长汪大燮那里得知:北洋政府已密令在巴黎的中国代表签约了。当天晚上7 时,他召开学生代表会,告知这一政府密令。群情愤激,学生们决定于5 月4 日举行集会游行。
置身事态不断激化升级的风浪中,蔡元培一边与政府周旋,缓和局面;一边安抚学生,劝其复课。同时,与各国立学校校长奔走营救被捕学生,经过多次交涉,32名被捕学生终于被释放。
学生出狱后,5月8日夜晚,蔡元培正式向教育部提交辞呈,第二天一早离开北京,临走前留下一纸启示,开头是一句古文:“我倦矣!杀君马者道旁儿也。”
据五四学生运动领袖、北大学生罗家伦后来回忆:蔡校长的突然辞职离去,留下如谜的僻典,令热血沸腾中、自觉为世道公义而战的青年学生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们纷纷去请教北大的国文老先生,让这些被冷落许久的老夫子们颇感得意。
“杀君马者道旁儿”,典出东汉学者应劭的《风俗通义》,意为:杀你马的人,就是给你鼓掌的那些路边看客。因为马跑得很快,路边的看客不停地鼓掌叫好,马的主人就不停地加鞭提速,结果把马累死了。
颇有意味的是,多年之后的台湾,胡适一边支持《自由中国》并为其写大量评论,一边私底下劝诫杂志发行人雷震对言论略加约束。他同样引用了这一句旧典。不久,《自由中国》杂志被封,雷震被军事法庭判入狱十年。
1919的整个春夏,北京学生的抗议活动继续升级。游行罢课之火迅速蔓延至全国各城市的学校。之后工商各阶层也参与进来,发动了罢工、罢市。北洋政府迫于压力,最终拒签和约,并将曹、陆、章免职。北大师生和北京教育界发动的“挽蔡运动”也随之成功。
这个时候,蔡元培和一些北大教员则忧心忡忡。
在蒋梦麟的自传中,他转述了蔡元培对未来的担心:“今后将不易维持纪律,学生们很可能为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
9月,在返京复任之前,蔡元培和来迎接他的学生代表谈话,后来又致全国青年学生书:一是肯定学生爱国之举,二是指出此番牺牲学业、代价不小。他提出了“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的口号。
蔡元培一心想把这股蓬勃而出的新生力量疏导进日常的秩序里。五四运动之后,北大校园呈现出更加自由活跃的局面,各种思潮广为传播,各类团体大量涌现。蔡元培仍然持守“兼容并包,任其自由竞争”的原则。在他的推动下,北大开办了平民夜校,并开始招收女学生。
然而,校园里出现了许多令人忧心的现象:一些学生开始无心向学,夸夸其谈,热衷组织各种演讲、活动。因为常年荒废学业,临近考试时他们甚至集体向校方提出“免考”的要求。更令人伤脑筋的是,无论是学生或教师,稍有不满,动则以罢课、请愿等极端方式作对抗。
1921年9月,蔡元培从欧美考察归来。在北大师生为他举办的欢迎会上,他说:“罢课是一种极端非常的手段”,其损失比五四期间学生被抓“以第三院作监狱”以及“新华门受伤”还要厉害得多。他劝勉北大师生们不为现实环境里的障碍所阻挠,要以潜心传播知识和建筑学术文化为神圣天职。
在任职北大的最后一个学期,蔡元培处境十分艰难。
进入1920年代,军阀混战加剧,军费开支急剧飙升,北洋政府预算中的教育经费被一再挤压,而且常常拖欠。1922年的整个8月,蔡元培和京城其他七所国立高校校长一起同政府就教育经费问题进行艰难交涉,因为“开学在即,不名一钱,积欠在五月以上”。
在向政府追索经费欠款的同时,北大校方也在开支方面采取了相应措施。经学校评议会讨论通过,决定向学生征收少量讲义费。
谁也没想到,这几毛钱的讲义费竟引发一起群体事件。对此不满的数十个学生冲到校会计室,对教职员恫吓、谩骂。第二天又到校长室讨要说法。蔡元培亲自向学生承诺最近几天暂不收费,学生仍然不肯退去,现场出现了谩骂、推搡教师的行为。
面对校内此起彼伏的风潮,蔡元培一怒之下提出辞职。他说:“废止讲义费之事甚小,而破坏学校纪律之事实大,涓涓之水,将成江河,风气所至,将使全国学校共受其祸。言念及此,实为痛心。此皆由元培等平日训练无方,良深惭愧。长此以往,将愈增元培罪戾。”
经多方出面调停,历时一周的“北大讲义费风潮”始告平息。蔡元培仍返学校主持,讲义费征收也暂缓实行。
另一方面,在五四之后,以《新青年》为核心的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阵营也开始分化。
陈独秀因被反对者以“私行不检”攻击,虽有蔡元培竭力回护,仍被迫辞去文科系长之职。他回到上海后,由一介书生走向职业革命家道路,之后人生大起大落,历经过多次剧烈的思想转变。
李大钊也坚定地走向马克思主义。1920年3月,他在北大组织中国第一个马克思学说研究会,聚集了邓中夏、高君宇、张国焘、黄日葵、何孟雄、罗章龙等一批在北大就读的青年学子,为建党作秘密准备。
1921年,中国共产党在上海的法租界秘密召开了第一次大会。成员中,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张国焘、陈公博都有在北大工作或就读的经历。
发端于北大的新文化运动,从思想文化启蒙转向了政治运动。一股新生的政治力量开始成长、壮大。
和陈、李因“问题和主义”分道扬镳后,胡适和丁文江等人创办《努力周报》,聚集了蒋梦麟等一批有留学欧美经历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以此为舆论平台对政治和时局发表观点和看法。
受胡适影响,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罗家伦、担任北大学生游行总指挥的傅斯年很快退出学运,回归书斋。傅斯年留学归国后创办“历史语言研究所”,曾代理北大校长一职,后出任台湾大学校长。
同他的老师胡适一样,傅斯年拒不做官,却热衷于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参政议政,尤其以对国民党高层腐败渎职穷追猛打著称,人称“傅大炮”。他先后扳倒了财政部长孔祥熙、行政院院长宋子文两员“皇亲国戚”。
五四以后,蔡元培和以北大学者为核心的欧美派知识分子建立起最为紧密的联系。当时,胡适、丁文江组建了一个“讲学复议政”的半公开政治小团体——“努力社”,成员多为胡适的留美同学和英美派密友。蔡元培也是这个小团体的秘密会员。
忍不住的关怀:“清流”议政
作为一名有现实关怀的知识分子,蔡元培一生和政治脱不了干系。
这位光绪十八年进士出身的清末翰林,在康梁维新失败后转向了排满革命,曾参与创办光复会,后被孙中山任命为同盟会的区域负责人。在上海办学时,他加入留日学生组织的秘密暗杀团,有过短暂的激进主义革命生涯。
辛亥革命后,他曾深度涉足民国初年的政治,和孙中山、胡汉民、汪精卫等人都有密切往来,曾是南方政府北上迎袁专使团的成员之一。
1916年被任命为北大校长时,蔡元培向各北京政治团体“老实揭出不涉政界之决心”。他希望以“教育救国”为宗旨,通过整顿、振兴文化教育事业达到推进社会改良、进步的目的,而避免直接卷入政治。
1922年,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直系控制了北京政权。相比皖奉两系,秀才出身的“常胜将军”吴佩孚因个人修为在军政界颇有清誉。尤其在五四运动前后,他先通电大总统徐世昌,反对在巴黎和约上签字,后为释放被捕的学生请愿,一番举动深得国人的赞许。连英美人也对他抱有好感。1924年,吴佩孚成为首个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中国人。
这让一直期待清明政治的知识分子们开始有所期待了。
当年5月,在蔡元培的寓所,胡适召集了陶行知、梁漱溟、李大钊、汤尔和、罗文干等十位名北大同人和校外朋友,商量、讨论后,于14日联名发表《我们的政治主张》
这篇由胡适执笔、蔡元培领衔签名发表的《主张》,提出了所谓“好人政府”的政治主张:动员好人参政,从制度上对官员进行监督,召开国会;主张各政治势力和解,并提出裁军、裁官、改革财政和选举等多项措施。。
这是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第一篇参政宣言,体现了知识分子对廉能政府的期待和参与政治的热情。
局势一度令他们欣喜。因唐绍仪未到京赴任,宣言的签署人、任教北大的著名法学家王宠惠代行总理一职。9月19日,在直系的权力争斗中,作为各方都能接受的“好人”,王宠惠受命组阁,罗文干、汤尔和等人也随即进入内阁。时人即称之为“好人政府”。
期间,蔡元培、胡适等一干北大知识分子几乎充当了“院外集团”。他们定期议政、出谋划策,一时被视作北京政界的“清流”。
王宠惠的“好人内阁”很快就出现施政困难。首当其冲的是财政几近崩溃,军阀割据导致税收无法保障,政府运行还需仰仗各国借款。其次是军阀派别间的争斗,这些手握兵权的武人根本不给予新任内阁应有的尊重。
11月29日,一再忍耐的王宠惠请辞,历时两个月零六天的“好人政府”夭折,如昙花一现。虽在废捐裁员、财政教育等方面并非毫无作为,但受制于政治环境,未能实践之前其联署的好人政治的主张。
曾入阁“好人政府”、被视作蔡元培“智囊”的汤尔和后来对胡适说:“我劝你不要谈政治了罢。从前我读你们的时评,也未尝不觉得有点道理;及至我到了政府里面去看看,原来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你们说的话,几乎没有一句搔着痒处的。你们说的是一个世界,我们走的又是一个世界。”
在信奉武力决定一切的军阀、政客和职业政治家眼里,这些吃过洋面包、满嘴“民主”等时髦名词的书生所提出的主张是呆气十足的。
1922年6月,在一片“恢复法统”的声浪中,北洋政府大总统徐世昌宣布下野;同时,被强行解散长达六年的国会也有望恢复。在“和平有望”的背景下,一直主张和平解决争端的蔡元培再次联合社会知名人士,领衔发电给身处南方的孙中山,陈明目前有利的和平形势,再次劝说孙氏“停止北伐,实行与非法总统同时下野之宣言”。
蔡元培倡议和谈的举动,遭到了孙中山的反对,更激起了南方国民党人的强烈不满——张继、章太炎来电斥责蔡元培,说他“身为南人”,为北军游说,是何肺腑,大骂他是“身事伪廷”的傀儡,“为南方之李完用”——李完用是朝鲜日治时期的亲日派首领,至今仍被朝鲜和韩国视为头号卖国贼。
在纷繁复杂的政局中,蔡元培的个人声望、社会影响力,以及环绕在他周围的北大系知名学者群体,也令他成为许多政治势力企图延揽和利用的对象。
当年春天,“研究系”的头面人物林长民,即民国才女林微因之父,先通过罗文干间接试探蔡元培的意愿,接着几次三番游说,最后公开向蔡提议:由他出面组织一个政治团体。
最初蔡元培以为只是让他出面组织一帮学者专家来研究“裁军理财”的问题,等觉察到背后有政治势力掺合,立即搁置此事。
不死心的林长民又直接游说胡适。此时,原本发誓“20年不谈政治”的胡适议政热情高涨,他既没答应也没拒绝,说要找“(蔡)先生一谈后再说”。蔡元培对胡适的回答是:以后再遇此事,“弟当简单谢绝之。”
当林氏再度说起此事,胡适明确回复他道:“办党不是我们的事,更不是我的事。”
作为横跨政、学两界的人物,蔡元培的一生与政治结下不解之缘,但始终和权力保持着某种距离,对孙中山如此,对胡汉民、汪精卫如此,对之后的蒋介石也是如此。
蔡元培对待政治和权力的态度,也深刻影响了比他小24岁的胡适。二人合作最久、相交最密,于公于私都是最有默契的人。胡适亦自视为蔡先生的“知心人”。
本为旧学出身的蔡元培,年近四十才有机会留学欧洲,但在思想上一直与时俱进,在德法留学期间一度受“无政府主义”的思想熏陶。辛亥革命之后,他坚定地转向了改良主义。林语堂曾说:“我认为他比较真正认识西方思想。他书真正看,而思路通达。对西方思想有真认识,是不容易,否则班门弄斧,人云亦云而已。”
小他两轮的胡适少时以庚子赔款官费生身份负笈美国,师从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大师杜威,内心有一整套自由主义政治社会理念,而且身体力行、一以贯之。
两人都是亦政亦学的人物,都有强烈的现实和社会关怀,也各有学术追求。个性、气质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思想理念、为人处事上常常不谋而合。
北洋时期,两人一为北大校长,一为教务长,合力苦撑教育残局;南京政府时期,从大学院委员会、上海中国公学、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到国立中央研究院,两人共事二十余年,如张晓唯所说,“隐然成为民国知识界的主导力量”。更有意味的是,胡适先后出任蔡元培担任过的北大校长、中央研究院院长之职,被视作蔡氏精神遗产的守护者和继承人。
两面的夹击:“进庙堂是为了他的主张”
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一个形式上统一的中华民国成型了。
从这一年起到1930年代中期,蔡元培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先是出任大学院院长,后又创建、主持中央研究院,一度还代理和兼任过司法部长、监察院长等职,
在1945年国共合作期间,曾就读于北大、此时已是中共中央南方局文委委员的胡绳在重庆《新华日报》的一篇纪念蔡元培的文章中指出:蔡先生“进庙堂,是为了他的主张”。
此时的胡适还在上海观望。因呼吁保障人权、批评国民党和孙中山的“知难行易”学说,他和国民党关系一度十分紧张,著作也被封杀。因为信任蔡氏的政治判断,加之国难的逼近,他最终选择“靠拢过去”,和蒋介石、南京国民政府开始了一段合作又有嫌隙的关系。
作为老同盟会员和文化知识界的领袖人物,蔡元培在国民党内部有着崇高的地位。1926年,他被选为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和李石曾、吴稚晖、张静江并称为“国民党四大元老”,又称“党国四老”。
这位有党籍的“自由人”一直党派意识淡薄。民国元年出任教育总长之职,胡汉民就有微词——“对于本党老同志不肯特别提拔。”后又因主张和平解决南北问题,和孙中山有分歧,并引发南方国民党人强烈的不满。
也因为超越党派的立场和姿态,他得到各方政治势力的信任。之后,他经常受托出面调停国民党内部的派系矛盾,充当“救火军”和“和事佬”。宁粤和谈,对日外交内幕、蒋氏两次下野前的部署,都有他的身影。
新历国民党内部的派系斗争、腐败和置国难民生不顾,他内心的失望和不适可想而知。1930年代初,当他再次受蒋介石之托去见汪精卫,劝说他在对日问题上要强硬时,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竟一时落泪。
1932年2月,在中央研究院的一次活动中,蔡元培把心中的失望、不满倾泻而出。他第一个指责宋子文,说他如何少不更事,对日军进占东北锦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接着批评所谓“党国第一领袖”胡汉民,在宁粤和谈中如何反复无常;最后批评蒋介石,说他的专横独裁为古今罕有,他的政府的一切措施无不出于私心。
香港《平民日报》在1934年连载过《辽海梦回室笔记选录》,曝光了国民党高层政治内幕,其中有两则评述蒋介石与“党国四老”的离合:说吴稚晖利用蔡元培的社会声望和两党的交情,拉他助蒋压共;蒋的两次下野,蔡元培不愿助力,反力主他下野,令蒋的不满和忌恨日益后蔡与宋庆龄等组建民权保障同盟,蒋派人杀蔡元培的助手杨杏佛以示警告云云。
蔡元培收藏了这份剪报,在一旁写了批注,对其中个别事实出入做了更正又加一眉批:“于我多恕词,而与稚晖多责备,不知何人所著。”
1931年,“九一八事件”爆发后,有组织的学生游行抗议如火如荼。因为在青年学子中享有崇高威望,蔡元培被南京政府委任为处理学潮问题的“救火军”。
一面是汹涌而来、无法遏制的学生运动,一面是对日无力、内斗不息的腐败政府。在左右夹击中,蔡元培倍感处境艰难。而学潮释放出来的暴力,连这位公认的爱国学子的庇护人也无法预料了。
12月15,北方各校南下的示威学生与南京本地学生五六百人来到中央党部门前示威请愿,一时间群情激奋,局势几近失控。不久,蔡元培和陈铭枢被委派出来接见学生。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蔡元培还没说上两句话,即被学生拖下殴打,陈铭枢也被学生用木棍猛击头部,当场昏厥。
当天报纸如此记载:“蔡年事已高,右臂为学生所强执,推行半里,头部亦受击颇重。”而学生示威团则在《告民众书》中描述说:我们“捣毁了中央党部的窗子,打僵了蔡陈两个走狗”。
送医院检查、医疗后,蔡元培对新闻界发表谈话说,他理解学生忧患国难的情绪,但对于“学风沦替”的现状深表忧虑。
12月17日,事态进一步扩大化,南京、北平、上海等地的学生数千人举行联合大示威,再次包围国民党中央党部并将悬于大门口的党徽、岗亭布告栏等砸毁,并绑架了门外警察及党部职员七人;下午,又将中央日报社捣毁并放火焚烧。由此,国民政府出动大批警察及宪兵进行镇压,并在珍珠桥附近打死打伤学生三十余人,逮捕近百人,史称“珍珠桥惨案”。
学术自由:失败的“教育独立”
1927年,南京政府成立不到两个月,蔡元培以中央教育行政委员会委员的身份,先后领衔提出设立大学院和试行大学区的教育改革措施。同年10月,他在南京正式就任“中国民国大学院”院长之职(以下简称“大学院”)。
这是身为教育家的蔡元培晚年最后一次主导的教育改革。
在北洋时期的北大校长生涯,让他深刻体尝到来自权力的干预,对学界事务、学术发展的破坏和阻碍。“(民国)十余年来,教育部处于北京腐败空气之中,受其他各部之熏染,长部者有不知学术教育为何物,而专骛营私植党之人,声应气求,积渐腐化,遂使教育部名词与腐化官僚亦为密切之联想。”
蔡元培推行的这一套大学院制改革,参考了法国的教育行政制度:它把全国划分为若干个大学区,一般以省为单位;每个大学区都有作为该区教育学术中心的大学。其大学校长综理区内全部教育行政。以大学区为行政单位,取代各省、地方的教育厅、局,这样,由从事教育的学者直接管理地方教育,排除了政治官员插手学界的弊端。
为了确保教育得以独立,当年12月,他和孙中山之子孙科联名向国民政府提出《教育经费独立案》,拟请将教育经费划归教育机构独立收取、保管、使用,和政府军政经费完全划分,实行预算公开。议案在国民政府第十六次会议上获得通过。然而,几个月后,随着“财政统一”措施的推定,教育经费问题陷入“有待讨论”的境地。
1928年,历时一年的大学区制试验以失败告终——后人曾对蔡元培晚年的教育改革失败进行总结,认为原因有:模仿失当,变更太骤;政治不稳,基础未固;经费不足;过于偏重大学教育,而对基础教育重视不足,以至于中小学教员成为反对大学区制最激烈的群体……
蔡元培自己后来谈到大学院问题时也说:“当时国民政府方以全力应付军事,对于教育事业,尚无具体计划。”一年之后,蒋介石的军事行动大体结束,蔡元培的改革试验也处于艰难状态。当南京政府进入正规运转,教育部的独立时代也随即终止。
坚辞南京政府的学政最高官职后,蔡元培离开南京迁居上海。他把晚年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在筹建和完善国立中央研究院(“中研院”)上。
在他的主持下,短短数年间,这一全国最高学术研究机构迅速形成了一定的学术规模,建立起一套学术管理和评议制度,聚拢了一批国内一流的科技、学术精英,极一时之选。先后建立物理、化学、天文、气象、动植物、历史语言等十个研究所,分布南京、上海、北平等地。据1931年的统计,有专职研究人员170人,其中研究员50人。担任各研究所所长的,均为在各学科领域具有高深造诣的科学家和学者。
应老校长之聘,傅斯年也把他在中山大学创办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整体并入“中研院”,并聚集陈寅恪、赵元任、李济等一批顶尖学者。自此,新文化运动大力鼓吹的“赛先生”终于在这个东方古国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
成立数年,“中研院”在天文、气象、地质和考古领域均取得了可观的成绩。包括对河南安阳小屯殷墟遗址的发掘,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建立,以及在全国范围内对地层结构和矿物资源的调查。
1949年,除傅斯年领头的历史语言研究所随蒋介石政府南渡台湾,“中研院”共有六十多名院士和大部分学者选择留在大陆,构成新政权的主要科研力量。
在群英荟萃的“中研院”,蔡元培再一次起了领袖群伦的作用。他延续了在北大时倡导的“学术至上,兼容并包”精神,只问学术造诣,不问学派门户和政治倾向。
“中研院”第一届院士、著名地质学家翁文灏后来回忆说:“他自身则因德高素孚,人心悦服,天然成为全院的中心”,总干事、所长和干部人员均能行其应有职权、发挥所长。对于学术研究,“更充分尊重各学者的意见,使其自行发扬,以寻求真理。”因此种种,“中研院”虽然经费不甚多,却能短时期内取得若干引起世界学者注目的成绩。
在蔡元培的庇护下,“中研院”成为一个有相当独立性的“学术自由王国”。总办事处设在南京,但上海实为“中研院”的重镇所在。物理、化学、工程、地质四大研究所,以及社会科学研究所的经济组、社会组都在上海。身为院长的蔡元培也在上海主持大局。
1930年初,蒋介石、戴季陶在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上严令中央研究院在沪各机构限期一律迁往南京。胡适在日记中写道:此乃“政府中人借研究院来报复蔡先生不合作的态度”。他为此特意去蔡元培家拜访,“劝他不要轻易放弃,须力争学术团体的独立”。
1937年,淞沪抗战爆发,蔡元培亲自组织、指挥理、化、工三个研究所向内地撤退。在丁西林的陪同下,他随后乘一艘国外邮轮离开上海,本想取道香港辗转前往重庆,与傅斯年、朱家骅等“中研院”骨干们会合。因年高体力不支,滞留香港调养。他化名“周子余”,隐居跑马地的崇正会馆。
在香港期间,他组织并主持了“中研院”自上海、南京沦陷以来的首次院务会议,总干事朱家骅和李四光、竺可桢、傅斯年、陶孟和等十位所长如期赴约。
1940年3月5日,74岁的蔡元培在香港养和医院病逝。消息公布后,香港共有5000人到场致祭。蒋介石从重庆、毛泽东从延安发来唁电。毛泽东称赞这位曾指教他有关学术和人生问题的师者——“学界泰斗,人世楷模”。
精神遗产:一幅未完成的肖像
蔡元培病逝香港时,胡适身在美国,正忙着从东海岸到西海岸进行马拉松式的游说、演讲,为中国抗战争取美方的支持和援助。国难当头,他最终接受蒋介石的“战时征调”,出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一职。
1958年,旅美许久的胡适返台,出任“中研院”院长,和蒋介石继续彼此容忍合作又对立的关系。在人生最后十年里,他每次访台,必在各种公开场合高调谈及蔡元培其人其事,极力宣扬他所代表的北大精神和精神遗产。每年蔡先生诞辰纪念日,他都亲自出面主持纪念活动,发表演说,赞美蔡氏风范。
1952年底,在台湾北大同学会的一次欢迎会上,他感慨地总结蔡先生的思想遗产:“一是自由思想,二是学术平等。”在一次广播演讲中,他再度指出“蔡孑民留下的北大精神与校风仍然存在”,并继续发挥着某种“抗生素”的作用。
1962年2月24日,胡适在“中研院”的蔡元培馆主持第五次院士会议。下午5时,他继续主持院士酒会,并且致辞。
院士李济在发言中对胡适和“中研院”做了一些尖锐批评。胡适有点情绪激动。他连说几个“很好”,然后说到了有关容忍与自由的话题,他变得越来越激动。
傍晚6时半,酒会结束。一些人上去与胡适握手话别。他忽然面色苍白,摇晃了一下,仰身向后倒下。和他那位默契相交二十多年的上司、搭档和知己一样,胡适倒在了“中研院”院长这样一个清誉甚高的位子上。
当晚,蒋介石在日记里写道:“闻胡适心脏病暴卒。”一周半后又追记一笔——“胡适之死,在革命事业与民族复兴的建国思想言, 乃除了障碍也。”
(参考书目:《蔡元培教育论著选》,蔡元培著 ;《蔡元培传》《蔡元培与胡适》,张晓唯著;《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注;《罗家伦与五四运动》,《文史天地》第160期;《中研院那些人与事》,岳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