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洪良
快意人生汪曾祺
□于洪良
他是一个饱含真性情的老人,一个对日常生活有着不倦兴趣的老人。他的一生跌宕起伏,经历战争离乱,但在苦难和坎坷的境遇中,他从不放大自己的苦难,也不敷衍生活的“常态”,而是从这“常态”中为人们发掘出悲悯人性、赞美生命的金子,尽显独特的淡泊与旷达。他就是集作家、书法家、画家、美食家于一身,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曾祺。
1920年3月,汪曾祺出生于江苏高邮的一个旧式地主家庭,从小就受到良好的传统教育和艺术的熏陶。1939年,他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在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冯友兰等大师云集的环境里浸泡,学养不深厚都难。汪曾祺后来说:“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大学期间,汪曾祺曾与同学创办校内《文聚》杂志,并开始发表诗歌、小说。本应于1943年大学毕业的他,由于比较“散漫”,偏爱随心所欲地读书,以至体育、英语两门课不及格,延迟补考后才获通过,最终只拿了个肄业证书。
1948年,汪曾祺来到北平,任职历史博物馆,不久参加解放军四野南下工作团,行至武汉被留下接管文教单位,1950年调回北京,在文艺团体、文艺刊物工作。1958年,汪曾祺被划成右派,下放张家口地区的农业研究所劳动了四年,于1962年回北京,担任京剧团编剧长达20余年。“文革”中参与样板戏《沙家浜》的编剧定稿,几场重头戏《智斗》《授计》的改写均出自他手。
上世纪80年代初,汪曾祺以花甲之年复出文坛,先后出版了小说集《晚饭花集》,论文集《晚翠文谈》等。其中《大淖记事》获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被翻译成多种文字介绍到国外。就文学创作而言,恩师沈从文对他的影响极其深远。虽然师法沈从文,但汪曾祺又有自身的写作特点。
作为散文家的他,作品不乏风和日丽、小桥流水的江南秀色和小四合院、小胡同的京城一景,极少见到雷霆怒吼、阔大无比的壮观场景。汪曾祺将自己的散文定位于写凡人小事的小品,记乡情民俗,谈花鸟虫鱼,考辞章典故,即兴偶感,娓娓道来,于不经心、不刻意中神来妙笔,成就了当代小品文的经典和高峰。
作为剧作家的他,可谓写什么,什么精彩。1964年,汪曾祺等人根据沪剧《芦荡火种》执笔改编同名现代京剧,由北京京剧团演出,受到高度评价。当时北京的舞台上,迅速掀起了一个《芦荡火种》热,连演100多场。北京的大街小巷到处流传着汪曾祺编写的阿庆嫂的精彩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当年4月27日晚,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邓小平、董必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观看了京剧《芦荡火种》。随后,毛泽东也观看了京剧《芦荡火种》,并提议把剧名改为《沙家浜》。1970年5月21日,首都百万军民在天安门广场集会,汪曾祺因参与京剧《沙家浜》的修改加工有贡献,被邀请登上天安门城楼。
作为小说家的他,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在创作上追求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中去,因而小说中充溢着“中国味儿”。他的小说多写童年、故乡,写记忆里的人和事,浑朴自然;人物塑造也大都有原型,并以最简练纯净的语言将人物的精气神儿刻画出来。除净火气、感伤,达到恬静、淡泊,可以说是汪曾祺小说的主要风格。他的作品清淡、飘逸、耐品味,那些浓烈的、激动的、过于悲伤的东西都在他的娓娓叙述中变得淡而又淡。
对于自己的写作,汪曾祺曾自嘲说:“我事写作,原因无它:从小到大,数学不佳。考入大学,成天泡茶。读中文系,看书很杂。偶写诗文,幸蒙刊发。百无一用,乃成作家……”
由于家庭的熏陶,少时的汪曾祺即在书画方面打下了较好的基础。他自小喜欢舞文弄墨,对书画天生有亲和力,这是“内因”。 “外因”有二,一是受他画家父亲的影响,相信人对物若有感触,可以怡情笔墨于纸,心照通灵;二是自己人生坎坷,经常居无定处,无论在哪儿,画画不离手。年幼在家,他跟着父亲画画刻印;上学,几位老师都爱画画,他也跟着画花草鱼虫。他被划成右派去沙岭子劳动,莳种葡萄,就画葡萄。在沽源马铃薯研究站,就画马铃薯,他画过马铃薯的《图谱》,品种有百十来种之多,堪称“马铃薯图谱之最”。后来种口蘑,他又画《口蘑图谱》……反正只要他想画,伸手又能抓着笔墨纸砚的话,必定挥洒一番。最困难时,没有书画印章,怎么办?就弄点红颜色,自己画印章,聊以补白,尽兴而已。
汪曾祺的画,如同他的为人,清淡,不浓烈,但内蕴极深,格调上有高士气。他画画,不惯设色,以素净为主,想着画什么,顺手裁张宣纸,就着案头笔墨,随心所欲地涂抹一番。画完,落款,钤印,歪着头,近看远观,然后一笑,起身往客人多的桌边坐下闲聊,再不管刚才大作的去向,洒脱得很……
汪曾祺痴迷书法,自幼习得一手好字,作家邓友梅称赞“曾祺书法出名,首先是他写得好”。因为字写得好,所以每每汪曾祺出游,总会有人问他要字,他也非常乐意施赠。他一生送出的字画,用他自己的话说,“记不清了”。汪曾祺写书法作品,很随意,没这样那样繁琐的讲究,只要“词儿好”。逢着精彩的联语或诗文,情绪上来便手痒,说“这等美妙诗文,不写,简直就是‘浪费’”。其书法内敛外展,纵笔走中锋,持正瘦劲,也潇洒不拘,颇有仙风道骨。有人问其学书来路,他答曰:“一路风景甚佳,目不暇接,何须追究。”
汪曾祺曾说,他冠名作家,其实稍有闲暇,特喜欢做的事就是写字画画,写画得意时,无异于作得好诗文,一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写字画画,在汪曾祺那里,都有慰藉身心的别样欢乐。
在汪曾祺的文学作品中,“吃”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套用现今一个比较时髦的词,汪曾祺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吃货”。解放之初,他曾和同事把北京有名的饭馆吃了个遍。
不仅爱吃擅吃,汪曾祺还会操刀炮制。他精于把普通的食材变成美味佳肴。在家里,常常由他负责为全家人炒菜。他做菜从来都是自己采购,自己洗菜、切菜、炒菜,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家人吃得高兴,盘盘见底。高邮素有拌荠菜一品,汪曾祺以其法拌菠菜,大受欢迎,这一道菜乃至成为汪家招待不速之客的保留节目。他做煮干丝,用“骨头汤加火腿丝、鸡丝、虾籽同熬,下干丝,加盐,略加酱油,使微有色,煮二三开,加姜丝,即可上桌”。汪曾祺做菜并不泥古守旧,比如他将油条切成小段,用手指将内层掏出空隙,塞入肉茸、葱花、榨菜,下油锅重炸,竟比春卷还有风味,嚼之可声动十里。他还会在嫩玉米上市时,将玉米粒抠出来,加瘦肉末炒了吃,俨然技艺高超的一大厨也。汪曾祺可谓是把俗物吃出了雅意。在美国,他为庆祝诗人安格尔生日,煮茶叶蛋带至安格尔府上,吃得来自五大洲的作家们赞不绝口。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也吃过汪曾祺做的佳肴,他用煮干丝这样的家常菜,让聂华苓吃得“淋漓尽致”,连汤都喝得一点儿不剩。
汪曾祺写美食和各地小吃的佳作不胜枚举,他笔下的汽锅鸡、茄子酢、牛肝菌、云腿、蒸菜、鸡……能让你垂涎欲滴。汪曾祺吃出了文化。他熟谙古代饮食经典,有寻根究底意识,又能体物入微,凡言一品食物,辄从《说文》《齐民要术》《东京梦华录》《荆楚岁时记》《本草纲目》《随园食单》等书中找到来历依据。在他的文集中,有几张系着围裙下厨的照片,乐呵呵一个普通的家庭煮夫形象,睹之自然会想起他半是戏谑的自夸:“散文比小说好,书画比散文好,烹饪比书画好。”
不为繁华易素心。汪曾祺从小生活在高邮,大学时期在昆明,工作后是北京。他安心生活,用心写作,漫步诗意人生,一辈子执着于三件事:写文、绘画、做菜,被誉为“文学家中的美食家”“美食家中的生活家”“生活家中的士大夫”。
1997年5月,担任中国作家协会顾问的汪曾祺在北京病逝,享年77岁。他身后的影响远远超过在世的时候,出版作品量远超生前,读者群体涵盖老中青三代。作家贾平凹赞汪曾祺是“文坛老狐狸”,谈其文章“老辣娴熟”。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他逝世10周年研讨会上感慨:“汪曾祺先生是我们大家共同敬仰的前辈,是北京文学界的一面旗帜,也是中国文学界的骄傲。他那种唯美、向善、求真的态度,他深厚的文化和艺术素养,是我们所有作家都应该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