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礼老师，跑出来！

文/夏燕平

李礼老师，跑出来！

文/夏燕平

在我的艺校同学中，你只要说这一句“台词”：“李礼老师，你跑出来！”大家便一阵失笑。不过，在这句“台词”发声的当时，同学们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那是1974年的夏天，在杭州中村部队军训。每天军训结束，照例领导要讲几句，这天“讲几句”的是来自杭州电缆厂的“工宣队”吴师傅。

“李礼老师，你跑出来！”

李礼老师中气十足的一声“有”！便紧握双拳慢跑到了前面，立正。——事后李礼老师说，“我以为他是让我做军训动作示范呢！”我们大概也都这么以为。

吴师傅接下来的话让所有同学目瞪口呆：“你们大家看到了没有？李礼老师今天穿了汗背心！……上次我们讲过了，军训不好穿汗背心的……李礼老师，你归队吧。”

可以让一个老师，在全体学生面前这样被羞，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常态，也是李礼老师的性情使然。

李礼老师北京人，身怀两技：京剧武功和京剧伴奏乐器月琴。1960年代末，跟着京剧表演艺术家的姐姐到苏州闯荡，1970年代初到杭州市“五七”文艺学校主教月琴。李礼老师中等个子，健硕身材，尤其是博大的胸肌和肱二头肌、肱三头肌让人称羡不已，搁在今天，准能引起少女们的一阵嘶叫：“哇塞，太哇塞啦！”很多时候李礼老师总是身穿背心，实在是因为，其他的衣服太妨碍他肌肉的自由。我们毕业多年后才知道的，李礼老师是名门之后。姥爷是抗日名将朱霁青，官至总统府国策顾问，辞世时蒋中正扶的棺，妈妈是张学良的学生，父亲在民国时候就是铁路段长，“文革”中死于批斗……当年完全不显山露水。在李礼老师的身上，有很多这样的反差：他是名门之后，却所求无几；他是习武之人，却弹得一手好月琴；他上课时是严肃的教师，下课时就像学生的大哥；他干着两份工作（音乐老师和武功老师），可只领着一份工资；他有比李连杰更健硕的肌肉，但从来没有见过他出手；他操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却很少在场面上讲话……即便是受到“工宣队”吴师傅如此无礼和无知的对待，他没有去争辩一句，只是愤怒地抽完两根烟，便“往事如烟”了。

李礼老师最吸引学生的是他的“结实”，肌肉结实，内心更“结实”。这种“结实”所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一个是真实，一个是镇定，这在那个“虚胖”的年代，尤其珍贵。李礼老师不大讲话，其实是不愿意讲假话；李礼老师不会曲意逢迎，其实是内心有一个坚强的自我。这就是为什么“工宣队”要在全体学生面前“灭一灭李礼老师的威风”：凭什么学生们都愿意跟着你李礼玩儿，而你李礼却不跟着我们“工宣队”玩儿？谁想这么一来，学生们更愿意跟李礼老师玩儿了，见了李礼老师没大没小地说：“李礼老师，你跑出来！”李礼老师全不介意，还常常十分默契地配合演出：“有！”

李礼老师的月琴学生王坚萍，被暗恋她的男同学们称为“林黛玉”，首先可想是美丽，其次可想是柔弱，竟也让李礼老师调教得刚柔并具，演奏起来既有“小弦切切如私语”，又可“大弦嘈嘈如急雨”。他的武行学生们大多习武条件较好，不过也有一般的，比如我。但李老师还总是奢望着我能够文武双全，每天用他健硕的双臂使劲地吃力地托起我的前空翻、后空翻，让我感受那种升腾的美感，期待有一天我的自我实现。尽管有时他也会抱怨：“重的TMD跟秤砣似的。”

有一阵学校要表彰优秀老师，李礼老师竟然被提及，之所以用“竟然”二字，是因为李礼老师的做派貌似完全不符合当时的“主旋律”，他只埋头拉车，不突出政治，但举荐者也有说辞：没有一个老师像李礼老师一样身兼两职而只取一份工资。最终当然没有被表彰，这个你懂的。搁在今天，李礼老师被评为“最可爱的十大老师”之榜首，是当然的事，而当年“落榜”的原因恰恰就是因为太“可爱”了，那个时候的“优秀”是不主张 “可爱”的。这个，你可能不懂的。李礼老师的“可爱”仅限于下课时间，上课的时候你若向李老师“示爱”，你会受伤的。李礼老师说：“下课了说什么都可以，上课了说什么都不可以”，因此你会发现，上课时李老师严肃的双目如炯，下课了李老师两眼笑得“钱塘江都看不见了”。有些老师学生们敬而远之，而李礼老师我们是“敬而近之”。

李礼老师吸引学生的目光，不说他的武艺如何高强，琴艺如何娴熟，要说的是他为人为师的真实和镇定。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时代，李老师偏偏追求着“社会主义的苗”。他从不把自己放在一个“师道尊严”的位置上，愿意袒露自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毛病的躯体。比如他说，他费了很大的心力从苏州京剧团来杭州艺校当老师，不是什么人生的理想，也不是事业的追求，更不是为“革命样板戏”作贡献，而是为了“谈恋爱”：他结识了一个从杭州到苏州玩儿的美女——少女们大概又会一阵的嘶叫“哇塞，太哇塞了”！外挂的一个理由也不过就是“都说苏杭是天堂，我想去看看”。李老师很镇定，他的一身肌肉很容易让人联想成一个武林高手，在当年那个“文攻武卫”的时代，李老师不打架，也没有威吓过别人，但只要他往那儿那么一站，正邪瞬间分两边。我从李老师身上读懂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的道理。李老师也有“不镇定”的时候，那年冬天，李老师和女朋友在西湖边散步，走到青少年宫附近的水闸边，见围观起很多人，原来在水深处一个孩子在挣扎上岸，大概因为太冷，没人下去救人，李礼老师纵身一跃，救起来那个孩子，催孩子赶紧回家，自己则跑到平海路上的平海池浴室，在热水里泡了三个多小时，才慢慢地缓过劲来。这次“不镇定”的直接后果是，他的杭州女朋友，变成了我们的师母：吕美英。

1977年，学生们毕业组建了杭州京剧团。学校专业设置有所改变，没有音乐和京剧专业了，李礼老师可以有以下选项：一、从事其他教学，二、到剧团担任月琴手，因为在两组“三大件”伴奏中独缺一个月琴师。李礼老师的选项令大家始料不及，他去了杭州新中国剧院担任电影跑片。所谓跑片，就是在电影胶片时代，拷贝有限的情况下，由跑片员骑自行车或摩托车来回运送拷贝。李礼老师选择这一工作的重要理由有二，一是不给他唯一的月琴学生带来无形的压力，二是，跑片，他可以每天骑摩托车。年轻人今天难以想象摩托车在那个年代的身价地位，这么说吧，当年杭州城里我只见过两辆摩托车，一辆是南星桥邮局的，一辆就是影剧院跑片的。

李礼老师每天快乐、得意地骑着摩托车，穿梭在新中国剧院、太平洋电影院、西湖电影院、新华电影院、东坡剧院……之间。可是这样一个工作对于李礼老师来说，毕竟太过没有技术含量，于是，李老师慢慢被路边的光景吸引，以排遣无聊。这其中，李老师认识了一个修锁匠，跑片途中的多余时间常常会在这里和锁匠聊天。假如那年你在看电影，屏幕上出现“片源未到，敬请稍候”的字样，大概是李老师和这个锁匠聊天聊过了。那天，锁匠被叫上门服务，拜托李礼老师帮看一下铺子。此时走来了一个急急忙忙的老太，说钥匙忘记带出门，家里还烧着火，李礼老师心想“没有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啊”，就随老太太去了她家，折腾半天怎么也打不开门，那让着急的老太太那一顿数落，李礼老师那个伤自尊啊！于是暗下决心，这个配钥匙的事情，我一定要整个明白。

半年之后，1986年7月，同学们吃惊地发现，李礼老师在杭州邮电路和浣纱路口开了一个开锁铺，名为“堡灵”。一双伺候琴弦的手，开始沾满了铜屑和铁屑，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变成了一个修锁匠，这在当年是要有多大的“无所谓”啊。是财富的增加带来的不安全感，以致锁的创新五花八门，李老师应接不暇也乐此不疲，他说他享受着“受难”的用户被他“解难”时流露出的那种惊喜和敬仰的表情。

1980年代的一辆凯迪拉克，无异于今天的一架私人飞机，车主把车钥匙忘在了车里，砸玻璃代价太大，也下不去手，经路人指点，请来了李礼老师。李老师足像一个慢郎中，“一看二慢三通过”，先欣赏了一下豪车，想象着这样的车配的锁该是怎样的脸蛋、身材、比例、曲线、三围……李老师察言观色，心锁感应，那情形像极了詹姆斯·邦德“大破量子危机”，车主在一旁紧张得一脸是汗，20多分钟后，“啪”的一声，李礼老师解开了车锁。车主激动地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李老师，李老师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但内心，那叫一个得意。李礼老师就像一个神秘的网络“黑客”，来一种新锁灭一种新锁，很快被公安锁定，特聘为“锁匙辨识大师”，身价直逼他的美国本家李昌钰。李礼老师现在是公安部中国保安协会锁具修理工分会的专家，参与《中国锁具修理职业标准》的编写，还是杭州市残障人联合会的“爱心大使”。中国第一个开锁业界的全国“劳模”，号称京城锁王的黄永强，能开世界上现有的3000多种品牌的锁具，带出徒弟4000多人，中国开锁业的领军人物——“那是我徒弟”，李礼老师说。

李礼老师最吸引学生的是他的“结实”，肌肉结实，内心更“结实”。

这种“结实”所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一个是真实，一个是镇定，这在那个“虚胖”的年代，尤其珍贵。

有一天我去看李礼老师，大跌眼镜，李老师纹了眉！而且还是那种细细的黑黑的女性的眉，“什么情况，李老师？”李老师淡淡地说：“婷婷要学化妆，想练习如何纹眉，谁愿意以身试法啊？我说，试我的，就成这样了！”婷婷是李礼老师的爱女，“孝女”这是李礼老师甘愿的事情。前两天婷婷还爆料说：“我爸总是把一件平常小事，干得惊天动地。比如我说想吃鱼，爸爸就很开心地买了一大脸盆回来，很开心地对我说：‘丫头，吃，使劲儿吃，吃得不要不要的’！”还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小事”：李礼老师的一对夫妻朋友，争着在李礼老师这里控诉对方的不是，调和看来很难，离婚指日可待。李礼老师有一天对他们说，我的一个好朋友过世了，明天你们跟我去行个礼吧。第二天，三人去到杭州殡仪馆，参加了追悼会，吊唁了往生者，最后李礼老师跪在逝者的遗像前，冒叫一声：“某某某，一路走好！”回程的车上，三人缄默许久，李老师问了一句：“还想离婚吗？”两位不做声，倒是后来就没有再提离婚的事情了。我问李老师：“那个去世的人是？”李老师说：“不认识。”

是啊，开锁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李礼老师干得惊天动地。人生就是这么地不可期许，这么地不可限制。李礼老师用他的真实和镇定，给我们写下了他人生的一个圆满的……省略号。

老师是学生人生阅历中的重要示范，获得知识重要，人生态度更重要。其实，李礼老师的“亲传弟子”不多，在武功班他有十五名学生，在音乐班他仅有一名学生，可所有在校的学生对李礼老师都亲近有加，因着时间的推远，这种亲近反而越来越近。

其实，许多学生，特别是中小学生，他们的成绩优劣，常常不是取决于他们的智商、他们的勤奋。而是在于那门课的老师是否讨得他们的欢喜。讨得欢喜的老师，那门课成绩好的学生就多，反之就少。李礼老师就是一个讨得我们欢喜的老师。

我很想有人在今天的校园里冒叫一声：“李礼老师，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