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诗人,评论家,诗选刊杂志社社长,中国网络诗歌最早的学术观察者和最权威的文本研究专家(国务院特贴专家)。著有诗集《高贵》《简明短诗选》(中英对照)《朴素》《山水经》(中英韩对照)等11部;长篇报告文学《千日养兵》《感恩中华》等5部;评论随笔集《中国网络诗歌前沿佳作评赏》(上下册)《中国网络诗歌十年(2005-)佳作导读》(上下册)《读诗笔记》等5部。作品曾获1987年《星星》诗刊全国首届新诗大赛一等奖,1989年《诗神》全国首届新诗大赛一等奖,1990—1991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前身),第四届第八届第十一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第八届闻一多诗歌奖等;诗歌作品入选上百种权威选本。
草原一日
牧人昼出夜伏,永远这样日常
清晨,把新鲜的牛粪
从青草手里接过来,捧进毡房
傍晚,把一天的劳累圈起来
留在帐外。新鲜的喘息
风一吹,便无影无踪了
草原的涨落起伏,掌握在
牧人手中,太阳上山时
把它们放出来,太阳下山时
把它们收回来。顽固的习俗
最适合在草原生长
帐内的天空,比帐外还要自在
奶牛沿着乳白色的河流
回家,汹涌澎湃的奶水
让牧人处在心惊肉跳的浪尖上
毡房每时每刻都在享受飘泊
像草原上的石头,藏在草原心里
结结实实地抱紧大地
托乎拉苏草原
草的尽头就是这座雪山
科古尔琴,天山山脉的一根
草,只摸到了4500米以下的雪线
雪山似乎不可翻越,在此止步的
还有雪崩、狼群、羊和冻僵的草
还有草身后的伊宁市
最大的风暴藏在两棵草之间
如同蒙汗药藏在阿帕尔汗腋下
没有人能够翻越她的毡房
所以托乎拉苏草原
也叫:一直向前走,翻过大山就到
我察看了草原上所有的羊只
它们还不够肥壮
到过托乎拉苏的都是大人物
我从草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
掂量他们的身份和体重
草原不留客,再小的甸子
也跑死过汗血马
巩乃斯草原
雪山生长的速度,让伊犁河水
泛滥,一天一个模样的牧场
让天空越长越高
万物的容器,处处是源泉
一头诚实的牛,眼睛里找不到一丝
风尘。那些始终坚持并且
怀旧的事物,那些找到水源
才能够找到它们的事物
隐忍,拒绝浮华
只存在于时间深处
不是亲眼所见,我绝对不相信
跪食的牛犊如此虔诚
我用青草的想象力
承载生活,用一个巨大的牛蹄坑
存栏雨水和太阳的光芒
公牛在水草茂密的河谷,爬到母牛身上
(那里有一天二十五小时的日照)
从此,公牛会情不自禁地掉膘
母牛的乳腺会张灯结彩
它们像人间一样悲欢离合
乌孙山下
英雄之前的男人
乌孙王同父异母的兄弟
硕鼠一样的好牙口
统治着硕鼠一样辽阔的草原
争战,篡位,称王
只有赌徒才热衷的游戏
与汉结亲
把后宫建成粮仓
谁也无法推测结局会怎样
他说过要在冬天去一次远方
开始他的女人惊恐不安
久而久之男人的夸口
变成煮肉的铜壶里
老也倒不出来的羊骨头
渐渐寡味了
夏天,他在北山坡
一边牧马,一边远望
当冬天覆盖住他的视线
他就弹冬不拉寄托思绪
而女人老是傻乎乎地问
女儿结婚陪嫁几匹马
冬天的冬天和冬天
纷纷扬扬的鹅毛雪
终于覆盖住他的全部视野
他决定远足
反穿着羊皮袄
留下刀鞘给女人做伴
他走进暴风雪之夜
女人的告诫抛在脑后
抛在阴霾疾走的山谷
没有回声,没有倾听
谁也无法推测结局会怎样
他始终没有返回
牦 牛
一群低头啃草的牦牛,向我
慢慢靠近——它们正与大地谈心
牦牛,喜欢更绿的话题
牛群在青草身边工作
只有大地知道:草与牛犊
谁先长大,谁先长高
吃掉眼前的一切吧,剩下快乐
快乐非常轻,像一棵草伸长的脖子
牦牛是多么职业的收获者!
草原上没有害虫
我望一眼牦牛的肚子,便明白了
这里的夏季,为何苦短
军垦,军垦
只有第一滴汗水,能让贫瘠的沙漠
沉醉,只有第一声拓荒的号子
能让沉睡的沙漠欢呼与沸腾
只有我刚刚褪下军装的父亲
那汹涌的汗腺,能让腋下的戈壁
嗅到脚步声和芳草的清香
军垦,军垦,军垦
数十万拓荒的队伍,驻扎在
沙滩左肺,感恩驻扎在右肺
只有这样才能与大戈壁的呼吸
完全合拍。简朴的生活
连语言都可以节俭
粗看起来,我父亲就像落难到
荒原上的一匹狼,或者一块石头
他口腔里残留着飞鸟、田鼠、昆虫
和枯草的气味。迎着进军的号角
他广袤的胸腔里依次排列着
春夏秋冬
碎银般的光阴,上午紧挨下午
黄昏紧挨长夜。父亲扛着
汉化的馕饼,出工耕作
一垄紧挨一垄的茎菜植物
一滴紧挨一滴的汗水泪水
连绵起伏,直蹿炕头
分分秒秒的劳动
已经微小到,再不能分割
一阵风,母亲的幸福感
就会受到惊吓,就会把父亲
固守了三十年的家园
刮进伊宁城
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微小的辛酸值得珍重!
父亲的汗水让往事浮现
这只勤勉的飞蛾,一针一线
把自己的翅膀缝合起来
挂在祖国的边疆
狩 猎
猎人喝红了眼
猎鹰饿红了眼
酒囊是双的
木碗是单的
猎人与猎物的脚印
都留在雪地上
男人扛回猎物
女人扛回男人
转场抒情
翻过这座山
他决定不再奔波了
拽着身边这女人
他已经翻过记不清的山
他已经走过数不清的沟
马群贪婪地啃吃青草
他也贪婪地啃吃着女人的欢喜
是啊女人像善于疲惫不堪一样
善于定居善于拴住男人的心思
然而再叼起莫合烟
或者被冬不拉偶然拨动
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忧郁
他的眼神又开始定定地望另一座山
太阳从这山升起
太阳从那山落下
他望着望着便想起
爷爷也从这山出现过
爸爸也从那山消失过
他不安起来
贪吃脚下草的不是千里马
安居冬窝子的不是哈萨克
他应该像他的马群一样
习惯奔波习惯四海为家
就像萨尔斯克的女人
同萨尔斯克亲热
也同别人亲热一样
决定与先人结辔策马
是在先人成为先人之后
本身就不是易事
况且草原留不住信马由缰的主人
他相信马鞭比命运
更沉重
于是男人吆喝马群
女人收拾家什
他们又翻那山
沙 漠
只要触摸,手掌就会干裂
只要眺望,视野就会燃烧,害下相思
心跳就会加剧,头发就会飞起来
贴在天上
像羊群散居在草坡,乡愁散居在云端
它们从未真正进入草原的内心
河流将沙子均匀地分布在河道两岸
正如细碎的幸福,遍布人生
一粒沙与另一粒沙,相距甚远
风让它们奔跑,飞翔,却不能使它们
像草原兄弟,一双手握紧另一双手
团结成一件容器,把雨水留下来
时间的逝水,让它们洁身自好
让它们力量弱小和孤单
一粒沙,无论如何也长不大
长不成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