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认识性工作
——国外女权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相关论争的历史演进

2016-12-18 15:18:04苏红军
妇女研究论丛 2016年5期
关键词:性工作者女权主义资本主义

苏红军

(爱荷华州 爱荷华市,美国 52245)

如何认识性工作
——国外女权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相关论争的历史演进

苏红军

(爱荷华州 爱荷华市,美国 52245)

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女权主义;马克思主义;妇女劳动;性工作者

新世纪以来,怎么认识世界各地越来越猖獗的性奴隶贸易是当代妇女解放理论和运动的一个重要议题。国内外主流的关于“性工作”的理论研究大多都集中在“性”的层面。本文提出一个值得重视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视角,即把“性工作”的理论作为在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背景中妇女工作、劳动和就业理论的一部分。本文梳理国外女权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有关“性工作”的理论争论的历史演进,强调“性工作”议题对建构21世纪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的重要性。

虽然联合国早在1949年就通过了《禁止贩卖人口及取缔意图盈利使人卖淫的公约》,但是鉴于新世纪以来世界各国越来越猖獗的性奴隶贸易的发展,2014年联合国通过决议将每年7月30日定为世界反对买卖人口日。2015年4月美国《纽约时报》刊登赌城拉斯维加斯大学老师布特妮·布劳森(Brittany Broson)白天教女权主义理论、晚上当提供性服务的酒店招待的自述和最近有关日本高中女生热衷于搞援交的报道折射了当代卖淫活动的一些新的形态[1](PSR2)[2]。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政府多次进行了大规模的扫黄行动,其中引人注目的是2014年对东莞地区的扫黄行动。怎么认识当代的卖淫活动和全球性的性奴隶贸易是摆在当代妇女解放理论和运动面前的一个重要议题。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角度是其中一个值得重视的理论视角。在这个领域的理论研究中,把对“性”的专注转向把“性工作”作为在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背景中有关妇女工作、劳动和就业理论的一部分来研讨。本文首先介绍“性工作”概念的来由,之后从四个层面梳理在“性工作”议题上国外女权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论争:(1)国外女权主义对性工作的三种主要论点、理论框架和历史背景;(2)当代马克思主义对这三种理论的质疑;(3)当代马克思主义对性工作理论的思考;(4)当代性工作者运动内部的主要争议。本文以国外有关性工作的理论争论为例,强调在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的背景中运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建构妇女解放理论的重要性。

一、“妓女”与“性工作”的概念

妓女行业常被看作人类最古老的女性行业之一。早在中国商代和古希腊、古罗马就有关于妓女从事卖淫的记载。20世纪80年代以前,在国外主流女权主义的讨论中,大多用“prostitution”的概念,指妓女的社会机制,而不用“妓女”(prostitute),以强调对这种社会机制而不是针对妓女个人的评析。“性工作”的概念最早出现在1978年,由美国性工作者运动行动主义者凯洛·雷(Carol Leigh)提出。1987年法国学者弗德里克·德拉考斯特(Frédérique Delacoste)和普斯拉·亚历山大(Priscilla Alexander)主编的《性工作:性工业中的妇女作品集》促成了这个概念的主流化[3]。现在世界各国的学术研究、非政府组织、工会、政府机构以及大多国际组织,如世界健康组织,都普遍使用这个概念。“性工作者”被界定为“性工业中的工作者”[4]。因此这个概念不仅内含传统意义上的妓女,而且包括当代性工业中其他的各种工作人员。

1998年加拿大学者柯玛拉·肯帕杜(Kamala Kempadoo)对这个概念上的转变做了权威性的解释:“妓女”是一种含有污蔑性的社会和心理特征的淫荡妇女的身份,而“性工作”是一种创造收入的工作形式。“性工作”属于提供感情服务和商业性服务的工作,与空姐、护士、幼儿园老师、演员、心理治疗师和社会工作者等行业一样。她认为这个概念将有助于性工作者提高个人尊严,促进性工作者为争取就业的合法权益和改善工作环境的抗争,并赋予女权主义运动新的社会意义[5](P3)①国外女权主义对这类提供情感服务的女性行业(care profession)的兴起一直非常关注,有很多讨论。用“性工作”的概念来替代“妓女”也受到很多反对性工作的社会组织和学者的批评。篇幅关系,本文不便深入介绍有关这两个议题的讨论。本文提到“性工作者”处只限于卖淫的性工作者。。

二、国外女权主义有关性工作的三种主要论点、理论框架和历史背景

(一)性工作是父权压迫

从19世纪中期女权主义在欧美主要工业国家兴起到20世纪60年代,其主流是把性工作放在父权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体制中来进行批判的。除了指出卖淫中女性被客体化外,还侧重两个层面的质疑:(1)认为卖淫是一种剥削形式,强调妓女的阶级性,认为从事卖淫的妇女大部分是贫困妇女、受教育少的妇女和弱势群体。比如孟加拉国学者斯格玛·胡德(Sigma Huda)在给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的汇报中指出,性工作“与种族、民族、阶层和肤色层面的社会权力不平等有关”[6]。她认为,“性工作的概念本身整合了两种形式的社会权力——性和钱。在这两种社会权力中男性掌控着现实物质生活和制度层面对女性的权力”[6]。(2)性工作的性质本身内含对女性的胁迫性和性暴力。1993年美国学者伊弗丽娜·乔艾碧(Evelina Giobbe)的调查发现,大多数性工作者的雇主使用社会隔离、威胁、恐吓、语言和性骚扰甚至暴力来胁迫性工作者就范[7](P33)。2013年《纽约时报》发表的《从街边卖淫到“世界上最好的母亲”》的文章,以在街边卖淫的希拉·菲·森普金斯(Sheila Faye Simpkins)为例凸显性工作的胁迫性:森普金斯每天要上交给她的老板一千美元,不然的话,就遭到毒打。森普金斯逃跑了几次,都被抓了回来,并被毒打

一顿[8](PSR1)。

认为性工作是父权压迫的一位代表人物,美国学者艾德瑞娅·德沃金(Andrea Dworkin)还强调卖淫对妇女心理、身体以及生活方式的伤害,包括导致吸毒、自杀、染上性病等,尤其是遭受性暴力。她指出,“妓女制度本身就是对妇女身体的一种暴力形式”[9]。1998年纳米比亚的柯瑞梅·莫瑞布(Kiremire, Merab)等学者对南非、泰国、土耳其、美国和赞比亚五国的妓女调查显示,82%的妓女自从业以来受到过性暴力,83%的性暴力中涉及使用武器[10]。因此德沃金等人认为,在父权社会中,妓女制度是一种奴隶制。

(二)性工作是权利,是自由选择

对性工作持有这种看法的女权主义的声音随着20世纪60年代美国第二波女权主义的兴起逐渐响亮起来。这是因为,在“性”的层面,第二波女权主义高举抗议对女性的性暴力和捍卫女性的性权利两面大旗。这两个层面突出地反映在20世纪70年代女权主义的文化中:一方面有著名的美国作家凯特·米利特(Kate Millett)质疑男性作品中再现虐女、性暴力和压迫妓女的《性政治》;另一方面有澳大利亚的杰曼·格里尔(Germiane Greer)歌颂女性旺盛的性愉悦能力的畅销书《女太监》。这类女性文化呼应了当时主流妇女运动的另一个层面的诉求:争取女性的性自由、同性恋的权利、女性的生育权和堕胎自由等等。随后在20世纪80年代,在女权主义内部爆发了在“色情业”和“卖淫”两个议题上的一场“性战争”。美国学者盖尔·鲁宾(Gayle Rubin)对这场论战做了这样的总结:“在(性)这个问题上,女权主义有两个流派。一派倾向反对那些对女性性行为的限制,质疑政府用于规范女性性欲的高额开支;另一派认为女性要求的性解放内含男性的特权。后者呼应了保守势力反对‘性’的话语。”[11]

鲁宾代表的这一派女权主义一般被称为“性肯定女权主义”、“性激进女权主义”或“性自由女权主义”。这派女权主义对父权制涉及限制女性性自由的有关法律深恶痛绝,认为性自由是女性自由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她们中有些人还认为性革命是女权主义运动的真正动力。这些女权主义对性的认识可以追溯到19世纪美国第一波女权主义对性的讨论,特别反映在主张性改革、性教育和帮助贫困妇女避孕的社会女权主义活动家,如著名的玛格丽特·桑格(Margaret Sanger)的著作中。当时这些女权主义的先驱者常常为“女性卖淫需要挽救”还是应该“尊重妓女的自主意识”而困扰。20世纪80年代后期“性肯定女权主义”从公民权利的角度来认识“性工作”,认为性工作是权利,是关于自由选择,是民权和个人自决和自主的表现。

这派女权主义争辩的一个主要议题是性工作是不是内含性暴力、性剥削和胁迫性。她们认为这是一种过时的认识。性工作是当代女性和男性正当的工作选择之一。美国学者萨拉·布鲁波格(Sarah Bromberg)指出,认为性工作内含暴力和胁迫性的观点源于对性工作者的刻板印象和过时的概括性工作的方式和性工业的政治理论[12]。这类学者认为,性工业不是一成不变的。如果在工作中和社会上受到尊重,在充分了解相关的情况后,性工作者在行使自主的决定权时,性工作也可能成为一种正能量。

(三)性工作满足女性的性欲望,可以赋权女性

持这种论点的女权主义继承了性工作是选择的思想传统,并且进一步从理论上强调女性追求性愉悦的正当性。比如美国学者温蒂·查布克斯(Wendy Chapkis)在论证性工作者在性工作中自我赋权的论点时指出,她们能感受到“在商业交换中控制自己的情感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把握(性交中)私人和公共空间有用的技巧,以避免失去自己的危险”[13](P75)。这派女权主义因此认为性工业是两个持自主权的成年人共同寻求性愉悦的游乐场。20世纪80年代末期,由于社会保守势力的反击,持这种观点的女权主义逐渐式微。

20世纪90年代以后第三波女权主义兴起。其中一支“性赋权女权主义”接过性自由女权主义、性愉悦女权主义的大旗,质疑20世纪80年代第二波女权主义中的主流观点——性工作是父权压迫,指责其为“受害者女权主义”。性赋权女权主义大多受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影响,特别是受米歇尔·福柯的权力理论和“性,可以用来解释一切”的性理论的影响,把性建构为一个重要的“权力点”[14](PP66-67)。她们强调女性的权力是生而具之的,源于女性的身体,特别是性。性是建构女性的主体意识的源泉,性决定她们命运的轨迹。鲁宾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成为这一派的领军人物。在《关于性的思考》一文中,她认为淫欲(lust)是女权主义真理的基石。她进而把“性”从“社会性别”中分离出来,以此为基础建构了建立在淫欲上的后社会性别的女权主义的主体论[15](P307)。另一些女权主义学者如上述提到的肯帕杜等人还认为,鉴于性商品化市场受制于全球性的性别等级制,性工作是对这种不平等制度的一种抵制形式[16](P87)。

三、国外马克思主义对上述有关性工作的三种认识的质疑

(一)对“性工作是父权压迫”的质疑

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虽然赞同性工作是父权压迫的观点,但是指出:(1)持这种观点的女权主义出于中产阶级拯救受害者的特权立场;(2)虽然这派女权主义强调性工作的剥削层面,但矛头主要是针对父权制的,不重视质疑当代父权制与全球资本主义合谋压迫和剥削性工作者的新特征。英国学者艾伦·伍德(Ellen M.Woods)在《资本主义和人类解放》一文中指出,全球资本主义的一个新特征是雇佣各种能够为其创造最大利润的劳动者,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是黑人还是白人,是青年人还是老年人,是异性恋还是同性恋;另一方面,当代资本主义又很善于利用各种等级制,特别是利用父权制和种族主义来分化工人,以便降低工资,达到创造更多利润的目的[17](PP278-279)。一些关注性工作的新形态的学者特别强调,当代性工作的复杂性在于当代的性工业是一种特殊的剥削形式,内含社会性别化、性化和种族化的权力关系。

(二)对“性工作是权利,是自由选择”的质疑

马克思主义对这派理论的质疑主要有三个层面。一是对权利的认识,认为这些认识源于18世纪自由主义思想对公民权利的界定。这些公民权利是用来界定国家与个人的关系,保障个人的言论、信仰的自由以及追求物质幸福的权利。强调公民权利主要是为了防止国家对公民的这些权利的侵犯。但是,美国学者南希·弗里泽(Nancy Fraser)强调,具体享受这些权利的公民是资本主义社会中拥有财产的阶层。赋予这些公民的各种权利是为了维护他们对私有财产的自治权;另一方面,公民权利还保证劳动者享有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的权利,保障资本家占有雇佣劳动者创造的剩余价值的权利[18](P55)。因此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指出,这种公民权排斥没有财产的人的权利,是一种无视他人利益的权利观。有产阶级享有的这些权利和自由是维护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的必然条件[19](PP162-163)。英国学者朱莉娅·德威森(Julia Davidson)等人认为,宣扬性工作是权利、自由选择的理论其实是资本主义建构的一种神话,用来掩盖不平等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层面的权力关系[16](P94)。

二是质疑这派女权主义强调性工作者从事性工作是出于自愿,进行的是双方认可(consent)的性行为的观点。英国学者特丽莎·艾伯特(Teresa Ebert)将这种理论归纳在马克思主义界定的“假性觉悟”(false consciousness)的范畴之内。她认为,既然这派女权主义把“卖淫”称作为“性工作”,那么对“性工作”的认识就应该纳入到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换体制中的劳动关系的理论框架中。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此做过透彻的分析,指出这种交换关系被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表述为两个自我拥有的个人之间进行的自由、平等的和不受任何拘束的交换。他强调,雇主和工人签订的交换契约“锁定了资本家对工人的统治”[20]。因此艾伯特认为,这种“假性觉悟”基于资产阶级孤立的个人主义的建构。这种主体认识缺乏阶级觉悟的层面,即建立在对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及其社会关系的深层认识上的主体意识。“假性觉悟”认为资本主义的劳资关系是自愿的,这一观点的要害是接受内含剥削性的资本主义的工资制度[21](P300)。北爱尔兰性工作者瑞巧·莫然恩(Rachel Moran)在2015年出版的回忆录《报酬:我的卖淫历程》中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痛斥这种“性工作进行的是双方认可的性行为”的观点的危害性。她指出,这种观点是所有关于性工作的神话中一个最大的谎言:“女性委身卖淫,是对她无法控制的处境的一种对策。这种处境不允许存在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双方自愿’的可能性。”[22](PBR12)2015年报道的李登辉时期台湾反课纲人士关于二战期间“部分慰安妇是自愿”的言论更加令人深思这类言论在意识形态上与新老帝国主义的战争逻辑之间微妙的联系[23](P3)。

三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进一步指出,把性工作界定为权利的理论只局限于抽象层面的讨论,无视现实生活中大多数性工作者的生活实际。据统计,绝大多数性工作者从事性工作是为了维持基本的生存需要[24](P13)。上述提到的拉斯维加斯的女权主义教师布劳森不得不卖淫是出于21世纪初美国经济危机、教育经费消减、大学全职教职减少的原因。她深深感到:“有(女权主义)思想很容易,但是能在思想与付房租的需求之间进行协调就没那么容易了。”为了尽快地多赚钱,她觉得出卖了自己的“女权主义的灵魂”[1](PSR2)。

(三)对“性工作满足女性的性欲望,可以赋权女性”的质疑

马克思主义首先质疑这种认识的宏观理论框架——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后现代主义对性的认识除了源于福柯的权力和性理论之外,还基于其对欲望的认识,认为性属于欲望的范畴。这种认识的代表人物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菲利克斯·伽塔里(Felix Guattari)在《反俄狄浦斯:资本主义和精神分裂症》一书中,追溯古希腊以来世界各种主流思想界对欲望的界定,指出过去主流思想都把“欲望”界定为一种“缺乏”(lack),而且把“缺乏”局限于心理层面,比如通过幻想、幻觉和迷信来弥补物质生活中的缺乏。但是这两位心理学家认为“欲望”其实是一种独立的物质存在,而且人类的基本需求源于欲望,进而把欲望提高到推动社会发展的原动力的高度[25]。基于这种对欲望的认识论,斯洛文尼亚学者斯拉沃热·齐泽克(Salvoj Zizek)进一步发展了他的“享乐”理论,即欲望、享乐和愉悦是认识当代的意识形态、人的主体和充满冲突的社会现实的基点[26]。

在这个思想框架中,当代主流性学理论把“性”界定为欲望、享乐、愉悦的范畴。如英国学者杰弗瑞·维克斯(Jeffrey Weeks)在《资本主义和性的组织》中虽然承认,如人的欲望一样,性本身是意识形态的建构。但是他强调性“在资本主义制度中和统治阶级之外,是相对独立的”[27](P14)。

马克思主义对这类性理论的质疑主要有两个层面:一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认识人的性需求与欲望的关系。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人类必须有生产的条件,才能满足他们的种种欲望。”[28](P48)因此,人的性和欲望总是由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特定的经济所有制、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决定的。在封建社会和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由于生产力低下,人类对自然灾害和疾病的控制有限,导致婴儿死亡率高。因此这些历史阶段的统治阶级需要各自的家庭机制来保障劳动力的再生产。所以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卖淫是资产阶级家庭的“补充物”,以满足男性的性欲望[29](P77)。在这两个历史阶段中,非婚的性行为及其性道德和意识形态被主流意识形态边缘化。但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世界上发生了三件相互关联的大事引发了“性”的华丽转身,从边缘走到潮头:一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由于避孕技术的发明和广泛应用,把人的性从生育中脱离出来,性的功能和方式越来越多样化。二是世界主流意识形态认为20世纪80年代冷战的结束宣告了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战胜了社会主义。之后,政治和宗教对人的控制逐步式微。三是因为20世纪70年代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的兴起对劳动力市场提出了新的需求,同时消费对资本主义积累变得更加重要。具有特别灵活善变能力的当代资本主义,借势把过去被边缘化的“性”转变为资本积累的一个新的空间。因此,美国学者约翰·德弥里奥(John D’Emilio)指出,当代全球资本主义的发展为性和欲望的兴起创造了物质条件[30](P5)。

二是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认为,后现代主义通过欲望理论建构了对后需求、后劳动、后阶级和后生产的资本主义阶段的后政治经济学。为了否定生产和劳动的重要性,在这一后政治经济学中,物质性欲望的主要体现是消费,而且消费是资本积累的基础。这种后政治经济学不仅为资本主义的商品消费鸣锣开道,而且折射了后政治经济学学者自身的中产阶级的特权立场。虽然当代资本主义的物质生产已经满足了中产阶级的生存需求,但是大多中产阶级还希望通过无拘束的消费来满足他们的欲望,包括性。但是,艾伯特强调,在阶级社会中,物质资源的分配是不均衡的,仍然有很多其他阶级的人无法满足他们基本的生存需求,包括性的需求。因此,后现代主义的性和欲望理论不仅维护了这种欲望和性层面的等级制及其依附的经济基础——当代资本主义制度,而且无视大多数劳动妇女的性经历,无视当代资本主义是建立在对女性的劳动力和性的剥削和压迫上的现实。对广大劳动女性来说,她们的性的主要社会功能,其一是生育新的劳动力,其二是提供性服务。她进一步指出,随着当代医学特别是生育技术的发展,资本主义的剥削日益深入身体和性的空间。世界各国的贫困妇女为了生存,不仅不得不出卖她们的廉价劳动力,而且其中很多人还不得不出卖她们的身体和性,比如卖淫,或者为有生育困难的中产阶级妇女代孕,出卖卵子和生育器官[31](P271)。

四、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对性工作的认识

上述国外女权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有关性工作的理论论争的历史背景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全球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及其意识形态博弈的冷战时期。在世界第一波女权主义后期,特别是20世纪20年代以后,不少女权主义的理论带有马克思主义从经济和政治层面质疑父权制的倾向。但是20世纪70年代引领世界主流女权主义的美国第二波女权主义理论的兴起却是以质疑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革命为重要标志的。美国学者海蒂·哈特曼(Heidi Hartman)的《马克思主义和女权主义不幸福的婚姻》(1970)和鲁宾的《女人交易》(1975)凸显了这一时期第二波女权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批判。最有影响的是鲁宾的理论。她虽然同意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认识,但是认为应该用她创建的“性/社会性别制度”来弥补其在性别层面的不足。20世纪90年代以后,国外主流女权主义也继承了这一否定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框架,认为马克思主义缺乏关于历史上各种形式的性和社会性别压迫的理论。同时,受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国外主流女权主义彻底放弃了对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制度的批评,转向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通过妇女参政、文化批评和性赋权来抵制父权制。在性工作的议题上,大多主流女权主义学者认为,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立场和生产关系决定女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无法更深层地剖析当代性工作的复杂性。这些学者往往把资本主义的经济和政治制度与依附于其的各种社会和文化层面的等级制对立起来,特别专注对性工作的文化和社会层面的权力关系的理论探讨。

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对“性工作”的理论建构出于时代的召唤。20世纪90年代后期,在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进入全盛时期之后,其制度内部的矛盾及其弊端也日益显露。人类生存环境不可扭转的恶化和财富高度集中、贫富差别加剧、社会更加不公正成为这一阶段资本主义的主要特征。直至21世纪初,世界范围出现的几次经济危机引发了国外思想界对资本主义进行又一轮深层的反思。最有代表性的是2013年法国经济学者汤姆斯·皮克提(Thomas Piketty)发表的《二十一世纪的资本》,轰动了世界政治和思想界。皮克提通过20多个欧美发达国家的税收数据来研究18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历史发展,指出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主要弊病是财富越来越集中[32]。在这个重要的历史拐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政治经济分析逐渐回归很多国家政治生活的话语和理论研究的视野,同时也开启了国外马克思主义建构认识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制度的宏观理论框架的新时期。不少新涌现的马克思主义学者纷纷指出,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思想体系,已经达到了其认识能力的极限。马克思主义对建构认识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想象资本主义之后理想社会的可能性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在妇女理论研究领域,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主流女权主义的历史局限性,认为马克思主义不但没有过时,而且是认识当代资本主义中妇女状况的思想利器。在“性工作”的议题上,艾伯特等学者强调对性工作的讨论应该超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架构。这类学者从妇女劳动、工作和就业的角度来探讨性工作与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关系②在这些新涌现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中,有不少是女性学者,脱胎于女权主义,代表人物如本文提到的艾伯特、艾森斯坦和海纳斯等人。这些学者的理论与美国第二波女权主义中的一翼——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不同。后者注重以马克思主义认识资本主义工资劳动制度中的性别分工、女性生育和家务劳动等层面的议题。比如美国学者丽莎·维格尔(Lise Vegol)探索整合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的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认为劳动力的社会再生产对资本主义起核心作用,生育和家务劳动是女性受剥削和压迫的主要根源。本文所指的这些20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新涌现的马克思主义学者侧重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和无产阶级革命学说全方位地审视20世纪7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中妇女面临的新的议题。这派马克思主义在理论上有两个重点:(1)批判20世纪90年代以后主导主流女权主义的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基础;(2)质疑主流女权主义的中产阶级立场及其蜕变成当代全球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的一部分的历史局限性。。

(一)性工业是当代资本主义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这些学者坚持在当代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和社会诸等级制度及其意识形态中认识性工作的时代特征。也就是说,无论当代性工业在世界各国的经济体制是多么多种多样,性工作者在各种文化中的工作感受存在多少差异,性工作呈现多少新的形态,都应以资本主义运作的基石——生产关系为出发点来审视性工作中涉及的社会性别、性、民族与种族等层面。艾伯特指出,“性工作”这个概念本身点明了资本主义商品交换制度中的劳动关系,即性工作内含买卖、交换和剥削人的身体和劳动[21](PP298-299)。据联合国国际劳动署统计,2014年全球性工业获利990亿美元,性工业总价值为1860亿美元[24](P13)。因此,性工业是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随着当代高科技和网络经济的发展,性工作出现了很多新的形态。表面上,经济剥削的成分不如过去明显了。2013年《纽约时报》发表罗伯特·柯尔克(Robert Kolker)的《新妓女》一文介绍使用网络进行卖淫的新型性工作者。文章例举家在纽约附近的22岁的单亲母亲莫瑞丽·布雷娜-巴纳斯(Maureen Brainard-Barnes)通过上网招揽嫖客,在几周内达到每天两千美元收入的情况。文章指出,与传统的妓女不一样,这些性工作者大多受过良好的教育,对性工作持专业化的操守,体型都很纤细。这些新型的性工作者认为是自己的老板,收入不必交给中间商或性工业机构。她们的家庭背景大多也不是来自有问题的或底层家庭,而且不是因为小时候没人照顾或吸毒入行。她们找工作的过程也与过去不一样:只需点击鼠标。文章指出,如果没有发达的网络经济,巴纳斯这样的性工作者做梦都不会想到去卖淫[33]。

但是文章认为,虽然巴纳斯只付5-10美元就能登陆性工作招聘网站,她也许不知道2010年美国最大的成人服务网站克雷格斯表(Craigslist)获得4400万美元的广告盈利,占这个网站总盈利的1/3。美国依里诺州库克乡的警长认为,这个网站是美国性工业收入的“最大来源”[33]。巴纳斯更没有料到,在从业五年之后,她的尸体在纽约长岛的沙滩上被人发现。同年,那个地区还发现了三具性工作者的尸体。死者都是通过网络从事性工作的女性。文章还强调,这些遇害的性工作者的遭遇的另一个共同点是当地的警察局在她们身处危险的情况时很少提供帮助,更不重视破获针对她们的谋杀案。以上提到的森普金斯在从业过程中被捕过200多次,但是她的鸡头却从来没被抓捕过。据统计,她所在的田纳西州纳什维尔市,鸡头的被捕率为0.5%[8](PSR11)。因此,柯尔克指出,虽然很多人指望网络能解决很多社会问题,但是市场并不在乎性工业的对错,是赋权还是剥削。性工作者的工作性质锁定了她们很少受为市场服务的国家机器的保护的命运。

(二)性工作是对人的基本需求的双重异化

除了强调性工业是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外,当代马克思主义还从有关人类的基本需求(needs)和全面发展的角度来认识资本主义社会中性工作对性工作者劳动的异化现象。在《在以需求为基础的性政治中重申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一文中,美国学者罗斯玛丽·海纳斯(Rosemary Hennessy)从满足人的基本需求出发,讨论性工作议题上涉及人类对性和劳动的两个需求层面。她认为人类有肉体、情感的需求。比如有性的需求,一是为了繁衍后代,二是生理上和人际情感的需求。但是这种需求得通过社会关系来协商解决,基于进行性行为的双方平等、两情相悦的关系。但是当代资本主义中的性工作凸显了对人的性需求的异化[34](P84)。上述提到的布劳森虽然很抵触与酒吧里的顾客之间的性接触,但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尽量麻木自己的抵制冲动,来提供性服务。很多德国的妓女甚至常常用阴道麻醉药物来应对嫖客的性暴力。

海纳斯接着指出,劳动、工作也含有人的情感需求的层面。马克思主义认为劳动是积极的、创造性的。劳动者的创造能力是人类社会经济发展的根本动力和源泉。同时,劳动者通过必要的劳动和工作来满足和提高其基本需求的能力,实现个人全面发展的潜力。但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的工资劳动中,工人把自己作为劳动力的主人与雇主达成雇佣的契约关系,因此,工人出卖的不是他们的劳动,而是劳动力[20]。工资劳动的形式取决于雇主的需求。在工资劳动中,工人往往不得不放弃通过劳动实现自我发展的需求层面。她借用马克思的原话指出,这是因为工人劳动的需求还包括工作之余接受各种教育、创造各种机会发展智力、自由地安排有利于身心发展的活动以及充分的休息时间等。她认为,这些需求是资本主义的工资工作制所无法容纳的[34](P84)。2013年美国的一个民意调查显示,70%的人憎恨自己的工作(指挣工资的工作)或对自己的工作不感兴趣。很多人从事着单调的、超长时间的、没有成就感的工作,工作成了一种煎熬[35]。因此,工资劳动是一种异化的劳动。总结这两个层面,可以说性工作是对性工作者在性和劳动层面的双重异化。上述提到的北爱尔兰性工作者莫然恩在谈到七年的卖淫生活对她的影响时说的,“我失去了我自己”,就是对性工作内含的双重异化最深刻的概括[22](PBR12)。

(三)全球性的性贸易是当代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发展的一大时代特征

当代马克思主义强调在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背景中审视“性工作”概念的出现和有关的讨论,认为应该重视这个概念与全球大规模的性工业、性贸易和性奴隶贩卖的兴起,包括色情业、性旅游等工业的迅速发展的关系。美国学者海斯特·艾森斯坦(Hester Eisenstein)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世界主流女权主义对性工作的讨论,不论是支持派还是反对派,都忽视了一个重要层面,即以美国为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为了把资本的触角渗透到世界各个角落,通过“结构性调整项目”对发展中国家的经济结构进行重组。医疗、教育和生活资源如供水等服务机构的逐步私有化对贫困妇女和儿童的打击特别大。贫困的劳动妇女脱贫除了从事服务业,或小额贷款,主要是通过出卖自己的身体。很多发展中国家把发展性工业作为发展经济、增加外汇的重要途径。在这些新兴的性工业中,不仅是女性,还有年轻的男性和儿童为资本获取高额利润提供剥削性的劳动。

她以菲律宾20世纪70年代费南德·马科斯政府大力发展旅游业的政策为例。1973年马科斯政府为了发展经济成立旅游部,之后获得世界银行4亿5千万美元的贷款,在马尼拉建造了十几家一流的旅馆。同期,马科斯政府以菲律宾妇女的“美丽和慷慨”来招徕外国旅客,刺激旅游业。游客主要是男性,来自日本、澳大利亚、新西兰和美国等国,这些游客都是奔嫖妓而来的。直至20世纪70年代末期,菲律宾旅游业获利总额高达3亿美元。另一方面,二次大战以后,菲律宾的妓女主要集中在两个美军基地周围。虽然1991年菲律宾议会决定终止这两个军事基地的租用合同,但是1998年菲律宾和美国两国政府达成协议,对美军开放22个入境地。这个协议进一步促进了这些地区性工业的发展。菲律宾一些草根妇女组织把这类向美军官兵提供的性服务称为“上门的性服务”。她们认为这种提供性服务的旅游业和美国的军事基地把菲律宾变成了“出卖妇女和儿童的国家”[36](P156)。

新世纪以来,全球资本主义、各国政府和其他社会的等级制已经合力编织了一个庞大的、经营纯熟的、遍及世界各个角落的性工业和性贸易的网络。这个网络带有两个鲜明的等级制特征:一是性工作者内部存在种族和阶级层面的等级制。曾经对“性工作”做过权威性诠释的肯帕杜在新世纪初撰文指出,在全球的性工业中,白人女性在这个等级制中的最上层,她们工作环境相对安全和舒适,收入最高;被誉为“异国风情的”亚洲和拉丁美洲的有色人种妇女是这个等级制中的中产阶级,她们的工作环境和收入位于中等;而黑人妓女收入最低,大多在最贫困、最危险的环境中工作,处于这个行业的最底层[37](P211)。二是全球性的性贸易一般涉及三个层面:招募、运送和消费。这个过程中涉及的国家和地区也呈现出经济层面的等级制:通常是在经济不发展的国家和地区招募妓女,运送到经济发达的国家和地区进行消费。例如贩卖妇女和儿童已成为非洲第二大出口贸易。加纳的妓女大多出口到比利时、意大利、黎巴嫩、利比亚、荷兰和美国等国。在亚洲地区,印度、日本、韩国、斯里兰卡和泰国等国家是运送和消费性奴隶的集中地。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世界劳工组织统计,斯里兰卡和泰国是世界上雏妓人数比例最高的五个国家之一。欧洲是性贸易运送的主要目的地,是世界上人均性奴隶比例最高的地区[38]。2012年联合国统计,在任何时刻,世界上都有192万人受害于性买卖[39]。年轻的泰国妓女每月收入只有20美元左右,常年住在黑暗的地下室里,每天接客常常20人之多。她们的工作和生活条件极端恶劣,缺乏安全保障,传染到艾滋病后往往被无情地扫地出门。

五、当代性工作者运动内部的主要争议

20世纪70年代以后,随着性工业和全球性奴隶贸易的发展,维护性工作者权益的群众运动也在世界各地蓬勃发展。这些运动的主力军是性工作者。早期比较著名的有20世纪70年代末期美国旧金山的性工作者组织“抛弃旧道德组织”(COYOTE)。当代世界最大的性工作者组织是“世界性工作者工会”(IUSW)等。如国外女权主义一样,性工作者对性工作的认识也是多元的。但是这些草根组织和各派女权主义的一个共识是性工作者缺乏经济权益、劳动和健康保护,世界各国现存的相关法律对性工作者有害,应该改变。因此,在斗争策略上,这些组织都敦促政府介入,以健全法律来解决卖淫问题。在当代性工作者运动和女权主义运动内部主要存在取缔、去罪化和合法化三种立场。

把性工作界定为父权压迫的女权主义主张取缔卖淫,认为去罪化和合法化只能对雇主有利,对维护性工作者的权益和改变她们的工作环境的影响不大。1999年瑞典率先实施取缔买淫的立法,对嫖客执行严厉的法律制裁。据统计,在该法律实施15年后,瑞典的主要城市中街头性买卖减少了50%,嫖客人数减少了40%以上。这个创举被称为“瑞典模式”。冰岛和挪威也相继在2009年通过和实施相同的法律。之后欧洲很多国家,如英国、法国、北爱尔兰、意大利、丹麦和匈牙利等国也出台了或正在考虑类似的法律。2015年7月北爱尔兰开始对嫖客实行重罚:每次罚金1500美元和监禁[40](P6)。

“合法化”指政府用法律来规范性工作和性工业。主要涉及保护性工作者工作的法律权益,把性工业纳入私人企业经营的法律范畴。比如批准性工作者的执业执照和雇主的营业执照,规定性工业的区域以及对性工作者进行常规体检等。德国、澳大利亚、新西兰、荷兰、泰国以及美国的纳法大州都相继通过性工作合法的法律。联合国曾对这类法律实施的情况进行过调查,结论是合法化将减少艾滋病的发生率,因此可能倾向支持性工作的合法化。但是大多数关注这些法律实施的人士发现,性工作合法化反而刺激了这些地区性工业的进一步发展,导致性工作者工作条件的恶化。据2012年《世界发展》杂志的统计,在性工业合法的国家和地区,因市场需求增加,贩卖贫困国家女性的性贸易剧增[24](P13)。合法化还滋长了当地文化的色情化和性暴力。德国每星期五,全国性工业推销各种特价性服务项目,造成这一天性暴力的发生率飙升。

大多把性工作界定为权利和赋权的女权主义主张对性工作“去罪化”。去罪化指取消对性工作和性工业的法律制裁,包括对经营性工业涉及的各种商业活动,如广告、经营嫖客联络网等的制裁。同时,支持“去罪化”的女权主义主张取缔胁迫性的性工业,但是强调性工作者应该享有从事其他行业的工作者同等的权利,如安全、健康和人权。这类女权主义和性工作者组织认为,去罪化不仅有利于性工作者要求雇主保护她们的合法工作权益,有利于她们建立自尊心、责任感和自主意识,而且有助于性工作者组织起来,建立工会,集体地进行合法的维权抗争。

2015年7月著名的“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准备投票通过提倡性工作去罪化的决议是近年在这个议题上的一个热点。这个组织有80多个成员国,约两亿多会员,曾经为捍卫世界人权起过重要的作用。这个组织认为,许多调查证明,取缔卖淫活动违反卖淫、买淫双方的人权。去罪化将有利于性工业从地下转到地上,减少性工作者遭受的性暴力,保障她们的工作权益。但是,这个动议受到了很多人权组织,包括女权主义组织和演艺界明星如当代美国女权主义领军人物葛罗莉亚·斯坦能(Gloria Steinem)及美国著名演员梅莉·斯特里普(Meryle Streep)和凯特·温斯莱特(Kate Winslet)等人的极力反对。“国际特赦组织”过去的一名成员、美国性工作者行动主义者杰斯卡·纽沃夫(Jessica Neuwirth)指出,这个动议实际上颠覆了“人权”概念的核心,维护的是男性为了“性”购买“人”的行为。她和一些女权主义者怀疑这个动议背后的操手是全球性工业[40](P6)。

连一贯持中立的学术立场的《维基百科》都指出主张性工作合法化、去罪化的女权主义的“资本家”的立场[41]。当代马克思主义认为,主张合法化和去罪化的立场都基于这些女权主义认为性工作、性工业和性奴隶贸易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因此都接受了这种社会现状。这类女权主义采取的策略是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通过法律来对这种社会存在进行改良。马克思和恩格斯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指出这类改良主义的危害性,即从法律的角度来改变现状是一种孤立的个人或利益群体反对“统治关系”的斗争策略,只限于在现存的社会秩序内与有关方面做一些调解[42](P109)。艾伯特进一步指出,这些女权主义和性工作者组织缺乏对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兴起与各国政府有关性工作的法律和政策的关系的认识,缺乏建构集体地改变造成全球性性贸易的经济体制的斗争策略[21](PP301-302)。艾伯特等人还特别强调把反对性剥削、性暴力的斗争与消灭所有剥削、压迫形式的运动整合在一起,特别是劳动人民反对资本主义剥削和压迫的运动、反对种族主义运动、环境正义运动、移民运动和反对帝国主义运动等运动,共同终止买卖和异化人类的身体和劳动的经济和政治制度。这些马克思主义学者坚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根除产生性工作的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才能满足人类得到全面发展的基本需求。

六、结束语

“随着生产资料转归社会所有,雇佣劳动,…妇女为金钱而献身的必要性,也要消失,卖淫将要消失。”[29](P77)

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通过社会主义的国家机器短时期内在全国范围内摧毁了买卖妓女的经济和社会体制,之后相继对妓女进行了性病治疗、文化教育和职业培训,帮助她们成为自食其力的社会主义劳动者。这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在解放妇女层面的一次成功的创举,受到世界各国反对资本主义的妇女运动和学界以及国外很多女权主义的称赞[31](P224)。新世纪以来,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已步入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妇女理论研究面临很多新的挑战,其中之一是怎么认识卖淫在中国死灰复燃。对这一领域的理论探索不仅涉及有关妇女劳动和性的理论的各个层面,而且事关在新自由主义全球资本主义的背景中构建宏观的当代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框架。中国的妇女解放理论界如果能珍惜20世纪50年代的历史遗产,正视这一重大社会议题,将对新世纪世界妇女解放理论和运动做出新的、特殊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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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含章

How to Theorize"Sex Work":Historical Evolution of the Debates between Feminism and Marxism

SU Hong-jun
(Iowa City 52240,Iowa,U.S.A)

noeliberal global capitalism;feminism;Marxism;women's labour;sex workers

Since the beginning of the 21st century,how to understand the rapid global expansion of sex slave trade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issue in contemporary women's theory of emancipation.Mainstream theoretical paradigms both in China and the rest of the world concerning sex work focus on"sexuality".This essay calls for attention to the dynamics of women's work,employment and labor involved in"sex work"in the context of neoliberal global capitalism from a Marxist political economy perspective.It highlights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major debates of"sex work"among contemporary mainstream feminisms and Marxism,and emphasizes the urgency of examining sex work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rxist political economy as an important component of twenty-first century Marxist theory women's emancipation.

C913.14

A

1004-2563(2016)05-0079-13

苏红军(1948-),女,博士,退休学者。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妇女解放理论、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和中国社会性别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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