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帆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观:我们的生命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侯的。请一定来看望我。”——《皮囊》
2014年12月,果麦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当年最后一本书——《皮囊》,上市短短的9天里,2.8万本试卖本销售一空,成为当年发行最晚却最火爆的一本畅销书。为了《皮囊》的发布会,果麦文化出版社董事长路金波不得不搜遍全社,拿出剩余的所有书供给当天到场的媒体朋友。如今,《皮囊》销量更是突破150万,发行两年依然在2016年当当好书榜中高居榜首,成为畅销榜单中的“常胜将军”。
《皮囊》火了,很多人最初不知道蔡崇达,却知道那句刷遍朋友圈和微博的“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流行语。诚然,很少“出山”写文字的刘德华为其做序也让这本散文集享受了更高的关注度。
现年34岁的蔡崇达任《中国新闻周刊》执行主编,他是国内非虚构写作的先行者,他的文字有着资深记者特稿写作的浓重痕迹,描写真相、逼近内心;同时,特稿当中又能找到文学的源头。
正如GQ主编王峰所言,他不局限于当下新闻时事看人,而是能够找到这些人的来路。他因轰动一时的药家鑫案深入调查,发表震慑人心的深度特稿《审判》;走遍王立军曾经生活过的东北,写下万字长稿《铁岭往事:王立军的1982—2002》。
同时,他属于同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80后因新概念作文大赛火起来的一代,但他与他们不同。如果说以早期作品《三重门》为代表的韩寒是“理想派”,以《幻城》为主打的郭敬明是“梦幻者”,那么曾因长篇特稿《审判》获得南方周末年度致敬奖的蔡崇达则是名副其实的“真相派”。
蔡崇达的《皮囊》以人物肖像画的方式真实地描绘了他的家乡——福建泉州某个渔业小镇的风土人情和时代变迁,在温情而残酷的故事讲述中阐述了对父母的爱,对家乡的缅怀,对朋友命运的关切。他在书中写中风瘫痪在床却一心站起来的父亲,写没有钱但义无反顾要盖房子的母亲,写日复一日为父亲擦拭身体、偷偷抹泪的姐姐,也写小镇的人们对他们这样一个艰难家庭的轻视。他以跳脱的笔触审视生活,平淡的语调下衰老、疾病、分裂、抛弃、侮辱都在故乡里呈现,每一个细节都饱含着故乡里的沉重与艰辛。
散文集风格沉稳,贴近内心,凸显了80后理想膨胀却又深感现实骨感的无奈,无处安身的青年人对自己命运陷入了深切的思考。他在后记里说,他要把这本书献给已经离世的父亲、阿太,献给陪伴他多年的母亲、妻子、姐姐和女儿。他说,他想看见所有人。
“成熟的少年,像劫匪一般的文青”
这样混搭的风格是白岩松在彼时的新书发布会上对蔡崇达的评价。“32岁的年纪便早早地纪实内心,可骨子里还是少年,所以两者结合,他是一个混搭的人。”这是白岩松更进一步的解释。
当年的发布会定在周二——据说是各大杂志开选题会的日子,可在这样重要的日子,蔡崇达还是任性地、如劫匪般地叫来了包括白岩松、梁鸿等一屋子知名媒体人以及作家。他说,用劫匪的方式让各大知名杂志的媒体人脱离工作岗位一定到场其实是想办“蓄谋已久”的亲友汇报会。“我的性格是一定做得好才跟大家说。”他想让大家看到他历经心血写的书,也想让大家看到他煞费苦心经营的高销量品牌单农。
《皮囊》的语言表面是简朴、轻松的,可文字实则有着超脱年龄的成熟与老道,背后的张力是无穷的。他写第一次中风的父亲一次次摔倒但一次次挣扎着站起来,搀扶父亲的时候“还是父亲的体重赢了”,文字与情感的抽离中是辛酸情节的重现;他写只有80斤重的母亲在还清欠款后倔强地建起一座房子,对亲人说“人就是活一口气”,语气坚毅,细微的调侃中是生活里的艰涩。
主持人大冰在主持《皮囊》发布会时就说过,看蔡崇达的文字,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很老”,起码是1970年初或者1960年末的作家,但很难想象这样的文字却出自一个年轻的80后之手。
其实,蔡崇达是个早熟的文学青年,同韩寒一样,他最初的成名也是念高中的时候。高三那年,父亲罹患重病,迟迟拿不出钱动身的蔡崇达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搭上了去北京参加全国创新作文大赛复试的末班车,他凭借小说《我不是素食主义者》获得一等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大三那年他成为《新周刊》的实习生,24岁当上《周末画报》新闻版的主编,27岁成为GQ总监,30岁接任《新周刊》主编并合伙经营男装品牌单农,目前单农已成为国内具艺术感的男装文化品牌,其品牌孵化器、位于三里屯的MagMode名堂也成了国内“立体杂志”概念店店铺。
养活自己,同时暗自怀抱着目标:以现实的复杂锻炼自我的笔力,然后回归文学。这是他当初做媒体的原因。父亲中风的那年,他和母亲有约:母亲边照顾父亲边做手工,趁这五年,自己尽量往前冲。
冲到第三年,蔡崇达积攒的稿费将近20万,他萌生了把父亲送到美国治病的想法,因为听说那里深入大脑血管的纳米钳可以把堵在父亲大脑里的瓣膜取出来。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像守财奴般每天计算着网上账户增长的数字,祈求扭转困顿的家庭局面。可父亲还是在众人狂欢的世界杯开幕那天走了。他说,没有人知道,这一天,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不见了。“我哭不出来,一直握着父亲的手。”蔡崇达回忆父亲过世的点滴。
三十岁生日的当天,蔡崇达来到大英博物馆,他在“living and dying”展览看到长长的展台上铺满各种药丸和医疗器械,每一列都隶属于最下面标注出的一个个主人公——这里陈列着已逝去的人们自认为生命最美好、最痛苦时刻的照片,以及,他最后时刻的面容。这些面孔让他想起了卧床八年后离世的父亲。“他恰是在三十岁那年有了我这个儿子。”蔡崇达陷入了深深地忧思。他回到北京,博客从此罢工,开始了《皮囊》的创作。
向世界尽头单飞后回望故乡
几十年前,台湾有一张唱片,叫做《向世界的尽头单飞》,那是指青春年少的人奋不顾身的在世界闯荡,不怕一切困难地奔向世界尽头。白岩松回忆,三十四五岁的时候,有次要采访斯琴高娃,在北京打拼的内蒙老乡借机聚会,马头琴响起的刹那,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回望故乡的浓烈情感。相比之下,蔡崇达选择更早地回望,更早地到达了故乡。
多年来,蔡崇达往返于北京、泉州、广州乃至国外,但故乡却是一直没有切断的源头。
GQ主编王峰曾经因看了蔡崇达的书稿感慨万千,跟随蔡崇达回小镇住了一周。他回忆,任何地方200米以内必有的佛龛、蔡崇达母亲每天必去做义工的庙宇、聚居一起的亲属宗族、每早浸泡的茶叶……所有这些渗透的都是闽南民俗与佛教文化中的气息与气质。王峰认为,闽南文化中独有的魅力让蔡崇达成为了一个有魂魄的人。“这个可能帮他走得比一般人更远。这也是我的希望。”
作为一名小镇青年,蔡崇达并没有感到家乡清贫的环境给自己带来的限制,他甚至很庆幸当年父亲没有提出举家搬迁到厦门的建议,尽管在蔡崇达的心中,厦门是中国最美的几个城市之一。他与《新周刊》前创意总监令狐磊的一次聊天中,惊奇地发现中国新闻圈、文学圈很多青壮派都出自小镇,他认同令狐磊“小镇包围城市”的观点,也认同小镇走出来的青年身上有一种“浑厚”的气质,这样的气质源于自己的故乡。
中信出版社副总编绿茶指出,闽南人对内心回归有一种追求,奔赴世界的尽头又回望故乡是每个人都要做的。他说,蔡崇达把故乡如何回望的困惑深切地表达了出来。
写作《中国在梁庄》的当代女作家梁鸿读完《皮囊》后感叹“心里挺难过的”。“里面关于很多故乡的细节,关于小镇的那样一种风物和人情,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状态,包括天空的状态对人的影响都是一样的大。”虽然身为北方人,但梁鸿依然表示自己的作品在回望故乡之时与蔡崇达的《皮囊》有太多的异曲同工之妙。
梁鸿把故乡比作接纳时代凹凸、阴暗面的剩余物。她认为,生命行进的过程中,回家的时候意味着某种负重,这种负重让你难以呼吸,像石头一样压在你的心里。但把世界的剩余和凹凸写出来也恰恰是生命中最黑暗,也是最温暖的。“只有正视这种负重,主动承担这种负重,可能才能够达到一种青春的状态。”梁鸿对直面故乡的阴暗面有着这样的理解。
写作《皮囊》的过程无疑是沉重的。蔡崇达坦言,写作真正的感觉就像一个医生做手术,但最终刀子划向自己,每一刀每一笔的痛楚都可以通过每一个字句的敲打直接、完整地传入内心。
“难过的时候反而用了最轻松和俏皮的口气。”白岩松这样描述蔡崇达在《皮囊》中的写作风格。白岩松眼中的《皮囊》是自由的,他用“小到宇宙、大到内心”来形容最自由的内心深处。“他与故乡达成了和解,与自己达成了和解,这一点是他在32岁时候完成的一次解放。”白岩松如是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