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艳,王 文
(1.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2.北方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从“父亲”到“宇宙心灵”:李立扬诗歌中超越族裔的家园意识
周丽艳1,2,王文1
(1.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2.北方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摘要:贯穿在李立扬诗歌创作中的一条主线是家园意识,表现为两个向度的思考:一是对故乡、历史的回看;二是对此在、当下的感知和体悟。前者弥散在他对以父亲形象为代表的家国历史的回顾中,形成了诗人复杂微妙的“归乡”冲动;后者则更多体现了发幽探微、超越族裔甚至个体的存在意识,渗透在他对“宇宙心灵”的阐释中,是一种感念天地之忧的乡愁情怀。
关键词:李立扬;华裔诗人;家园意识
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得益于民权运动对多元文化的推动,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华裔诗人。其中李立扬(Li-Young Lee, 1957-)的成绩尤其引人瞩目,他曾获得包括兰南文学奖(Lannan Literary Award)、惠廷作家奖(Whiting Writer's Award)在内的多种文学奖项。作为华裔,李立扬用诗歌探寻自己的文化身份,但他不愿意被贴上族裔作家的标签,他所追求的超族裔的诗学理想使他的诗歌更具普遍意义,赢得了更多读者。他的老师Gerald Stern在李立扬诗集《玫瑰》(Rose)前言中曾将他比作里尔克,写物而又能超越物,认为他的诗歌凝结着一种忧伤而不绝望的追寻,“一种让崇高走进并接管自己的领地的意愿,一种对语言的投入,对语言之崇高的信念,一种对特定中国观念或中国记忆的追求,不带有任何自觉的民族中心论,一种对救赎不止的个人追寻”[1](9)。
李立扬的诗歌感情细腻真挚,语言平实晓畅。他早期的诗作大多围绕家庭和亲情,将个体的身份追寻与家族历史联系起来,后期诗歌更偏重于对生命意义的反思,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族裔身份甚至个体意识,追求直指生命本真的“宇宙心灵”。贯穿在李立扬诗歌创作中的一条主线是一种家园意识,既有返家寻根的希冀,也有摆脱羁绊、对超越民族性心灵家园的诉求。
“家园”是东西方共有的文学母题。在中国文学中,家园情怀倾注在对土地与故乡的眷恋之中,旅居思乡的愁绪在中国古代诗词中非常多见,《诗经》与《易经》的基本主题就是先民择地而居、繁衍生息,逐渐建立起来的以天人关系为核心的生存智慧[2]。西方文学中,希腊罗马时期的史诗与神话即开始追溯人的最终归宿,奥德修斯十年返家的艰苦旅程表达了人返家寻根的生命意志。在圣经文学的影响下,西方文学中的家园意识往往饱含宗教情怀,人类从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开始就陷入了背井离乡的流浪之旅,因此,重回或重建伊甸园成了西方文学的一个母题。启蒙时代以来,由于“诸神退场”以及技术理性对传统心灵稳固性的冲击,对人的存在意义的反思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在海德格尔那里,“家园”意指这样一个空间:它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有在家的感觉,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3](15);家园既不是单纯的地理空间,也不是纯粹的精神产物,而是将作为“此在”的人与周遭环境、文明因素连接起来的本真存在,是对存在之理想状态的追求。总的来看,中西文学中的家园意象各有特点,旨趣相异,前者多实指,后者重虚指,但无论是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家园意识都不只是浅层“住家”“归家”情绪的表达,在深层心理上体现出对人之理想存在的诉求。
家园意识在李立扬的诗学中集中表现为两个向度的思考:一是对故乡、对历史的回看;二是对此在、对当下的感知和体悟。前者弥散在他对以父亲形象为代表的家国历史的回顾中,形成了诗人复杂微妙的“归乡”冲动;后者则更多体现了发幽探微、超越族裔甚至个体的存在意识,渗透在他对“宇宙心灵”的阐释中,是一种感念天地之忧的乡愁情怀。
回顾与反思是李立扬诗歌的基本出发点,他将经岁月沉淀的历史感寄托在一位饱经沧桑而宽厚仁爱的父亲形象之中,表达了第二代移民的“归乡”情结。李立扬出生在万隆,自小随父母颠沛流离,在他的记忆中缺乏普通孩子成长中稳固的家园环境,可以说他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以父亲为代表的家庭生活成了故土记忆最好的替代,父亲这一形象成了他踏上“归乡”旅程、寻求困境中的精神家园的最好载体。在他的诗歌中,父亲的智慧首先表现在直面历史的勇气。在诗歌《难友自助》(Self-HelpforFellowRefugees)中,李立扬写道:“如果你恰好看到士兵毒打你的父亲/将他拖出屋子的前门/塞进在外等候的卡车后厢/这一切都发生在母亲将你从门槛拽回/裙角埋住你的脸之前/不要急于对母亲做出判断/问她有无意识到她正遮挡了孩子看向历史的视线/那里是全部人类苦痛开始的地方……/我打赌你也说不出父亲说的什么语言/当他从卡车后车厢冲母亲喊‘让那孩子看!’”*本文所选诗歌均出自李立扬英文诗集,译文由论文作者译出。母亲出于好意捂住儿子的眼睛,希望降低残酷现实对孩子身心的影响,而父亲却深知没有直面现实的勇气,儿子无法获得完整的人格。李立扬的家族史构成了他独特人生体验的背景。他的外曾祖父是因逆时称帝而饱受争议的民国大总统袁世凯,一生命运坎坷的父亲李阔远给他的影响至深,也是他诗歌中着墨最多的人物形象。父亲曾做过一年毛泽东的私人医生,全家前往印度尼西亚之后,父亲担任苏加诺政府的医药顾问,后因政治原因一度入狱,出狱后全家颠沛流离,辗转五年,方到美国安定下来。抵美后,李父改攻神学,后成为一位长老会牧师,晚年双目失明,直至离世。父亲的形象活跃在李立扬的诗歌中,或睿智或平和,成了他精神力量的象征。尽管没有正面描写父亲的个人经历,但在他诗歌的字里行间却透露出历史在父亲身上留下的烙印:“父亲教导我,/‘被问到政治上的见闻,要回答:一点也没有’”(《证人席上的杜鹃花》CuckooFlowerontheWitnessStand)。父亲饱受政治迫害之苦,晚年皈依天主教,在宗教中寻求安宁,他关爱孩子心灵的言辞一直留在儿子的记忆中,甚至当父亲已不在人世,李立扬似乎还能在风中听到父亲的问话:“你祈祷了吗?/你快乐吗?”(《你祈祷了吗?》HaveYouPrayed?)
充分的自我认知是“家园回归”的必要部分,建立在自我认知基础上的世界图景变得清晰。对父亲的回忆和缅怀是达到自我认知的必然途径,因为父亲代表着李立扬对故乡的全部记忆。尽管记忆可能是苦涩的,但李立扬诗歌所传达出的不是责问和埋怨,有的只是历尽磨难之后的淡泊。“回忆是甜蜜的/即便痛苦/这种回忆也是甜蜜的”(《助忆》Mnemonic)。痛苦在诗人笔下变成了具有美感的艺术形式。获得这种形式需要极强的自我沉淀能力,才能创建一幅新的家园图景,完成“归乡”的旅程。在后期诗作中,李立扬的家园意识逐渐发生转向,偏重于超越历史、超越文化、更个性化的生命意识。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全部责任就是“返乡”。这里所说的返乡并不是实指地理上的故乡,而是指精神上对故乡的眷恋。故乡是人生开始、梦想产生的地方,是自我身份的基础,对故乡的回忆是厘清思绪、获得精神完整以理解生存意义的必由之路。这条路也是一条自我拯救之路,只能靠自己,使自身所处的危险境地不再被遮蔽,如此才能还原人与整个世界存在的本来面目,这样一种还原事物本性的欲求即是家园意识中的一种“归乡冲动”,“回归故乡的情怀是人对存在之乡的‘乡愁’,一切伟大的诗人所吟唱和道说的,是由乡愁所瞥并通过乡愁的痛苦被召唤到道中”[3](74),在此意义上,还原也是拯救。
在李立扬那里,“宇宙心灵”即是这样一种认知,是他反复强调的一个诗学概念,指个体心灵的无限扩大与多样,“对于我来说,它是自我身份的实现,这种身份即是我作为宇宙的身份”[4]。他进一步指出,保有这样一种“宇宙心灵”是诗人提升自我的途径,诗人写诗,不是与人对话,而是与宇宙对话,“在与自己的最高本性,真正的自我对话,那就是宇宙”, 这样的对话是超越文化、超越历史经典的,是“更紧迫,更个人化,也更受焦虑感驱使的”[4]。李立扬所说的“宇宙心灵”就是对心灵本性的追求,而驱使诗人寻找“宇宙心灵”的焦虑感即是现代人“无家可归”的焦虑,也正是这样一种焦虑驱使他从对父亲的缅怀、对历史的回看的历史文化意识中走出来,开始向前寻找心灵家园和释放乡愁的生命意识。父亲在他的笔下不再是仰视的对象,而是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将父亲深埋于心底/现在他在我心中成长,我奇特的儿子/我幼小的种子,他不喝牛奶/苍白的小脚,深陷于静寂的夜,小钟,/在火中萌发潮湿的火苗,一颗小葡萄,/是未来红酒的家长,一个儿子,/是自己儿子结出的果实/小父亲,我用自己的生命赎回。”(《小父亲》LittleFather)在这首诗里,父亲变成了“儿子的儿子”,体现了李立扬提倡的“360度观察”能力,“这种意愿与意识中的多角度品质,在我看来就像宇宙”[4]。父亲所代表的过去也不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认为过去的、眼前的包括业已形成的身份都以不可挽回的态势不断逝去,只关注过去与当下会造成精神的痛苦,人应该着眼于未来,在不断的修炼中掌握生命的节奏,与宇宙同行。在另外一首诗《起来,下去》中,李立扬说:“很多年了,现在我终于可以不借助父亲下结论了/依靠自己发现什么是我所知,什么是我未知,/明白事物如何互相取消。”
对父子关系认识的变化印证着诗人超越族裔的宇宙意识的不断延展。巴什拉认为,诗的梦想具有建设性,任何梦想的天地都有未来主义色彩,“对宇宙的梦想将我们放在一个天地中,而不是在一个社会里。对宇宙的梦想具有一种稳定性、一种宁静性。它有助于我们逃离时间。这样的梦想是一种状态。倘若我们深入其本质的话,那会是一种心灵状态”[5](20)。
家园意识在李立扬那里不仅体现为广阔的宇宙意识,还是一种着眼未来的生命姿态。他进而认为,“很多二十世纪写作的破碎化我认为起因于我们的目光不断背离自己的家园,我们真正的处所,我们望向了过去。……我们忘记了这不是我们指望去看的东西,我们没想着要去注视过去。我们要向前看,如果你愿意的话向上看,而不是向后”[4]。将可见的物质世界作为观察的基础是靠不住的,李立扬认为那就像将城堡建在沙滩上,因为物质世界在不断变化、消逝,人需要反复锻造、锤炼自己,以获取一种超验的心灵宇宙。在长诗《在我爱你的那座城市》(TheCityinWhichILoveYou)的结尾,诗人表达了这样一种超越历史的视野:“近自父亲的盛怒,/远自母亲的子宫,/世纪之末,在一个星期三的早晨,带着一个既未曾经历天堂,/也未曾经历地狱的人的印迹/出生地消失了,我赢得了公民权,与大地之石达成协议/我走进了无日之日,无土之土,不回避也不求助于历史,/我重新走进我爱你的那座城市。/我也从不相信那曾经的许多梦想与字词/都是无妄。”
李立扬的一些后期诗歌具有超验色彩,他将返乡归家的生命之旅带向寻找个体生命终极价值的路,他认为,人即是上帝,是道,是逻各斯。人的神性当是人毕生追求、反复修炼的方向。“我相信自己真实的本性就是上帝。我相信自己就是上帝,这才是我真实的本性。”[4]他所推崇的是对上帝个人化的理解和信仰,这是一种对平庸物质世界的超越,对人内在神性的挖掘:“在上帝这样陌生而野性的客人到来之前,/每个人都必须给心造好一个安全的处所”(《诞生》Nativity),唯有灵魂层面的提升才能解救人所陷入的“无家可归”危险境地。在其散文体回忆录中,李立扬用“带翼的种子”来形容自我身份,根系扎于大地,生命则因翅膀而具有向天空无限延展的可能。
“诗的梦想是一种宇宙的梦想,它赋予我一个非我,正是这我的非我让我体验到生存于世界的信心,将人从现实的机能中解放出来,在自己身上发现本体存在。”[5](18)纵观李立扬的诗歌理念与创作,他诗学理想中最核心的思想即是对生命本真状态的探索,这是他对故乡、对家园的全部解读,是一种对海德格尔所说的天、地、人、神四元一体存在理想的不懈追求。梁宗岱认为,一切有生命的作品必具两个极端:写大我须有小我的亲切;写小我须有大我的普遍[6](204)。李立扬诗歌的家园情怀让他能够透过小我的个人体验,超越小我,以亲切而朴实的笔调引领读者探求大我的无限可能。“宇宙心灵”作为一种诗学梦想让李立扬的诗歌充满浓烈的超验色彩,从历史中走出,凝聚成超越族裔、超越文化、超越时空的广阔的人类命运关怀。家园不再是一个地理坐标,“梦想的人处处为家,处处是他的世界,处处是他那没有外在的内在”[5](223)。
参考文献:
[1]Lee,Li-Young.Rose[M].NY: BOA Edition Ltd, 1986.
[2]曾繁仁. 试论当代生态美学之核心范畴“家园意识”[J].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
[3][德]马丁·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4]欧宁.莫名的自己:李立扬访谈[EB/OL].https://book.douban.com/review/7286151/.
[5][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诗学[M].刘自强,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
[6]梁宗岱.诗与真[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责任编辑李小凤】
收稿日期:2016-04-04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20世纪中美诗歌的互文和戏仿性研究”(10YJA752031);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唐代诗歌与美国意象派诗歌的互文性研究”(2014J11);北方民族大学教师基本科研项目“当代美国诗歌中的佛道情结”
作者简介:周丽艳(1979-),女(回族),宁夏固原人,北方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英美现代文学研究;王文(1959-),男,陕西眉县人,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英美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3/7.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627(2016)04-013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