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忆兵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宋代应策时文概论
诸葛忆兵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北京100872)
【摘要】宋代应策时文最早出现在制科考试中,熙宁三年进士殿试,首次采用制策问答的方式考试,此后,殿试以策取士,大致沿袭不变。熙宁以后,士人逐渐将更多的学习热情转移到策问的写作上。殿试制策,考核士人两个方面的能力:对现实政治弊病的了解和应对方案,综合分析、归纳等逻辑思考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宋代士人必须时时联系现实政治思考问题,他们进入仕途后,热衷于变革,时而大胆批评朝政,直抒己见,这与应策考试的训练有一定的关系。从格式角度考察,制策需要考核考生对现实社会和政治的多方面综合思考的能力,一道制策中总是提出多个问题。所以,应策时文事实上是由多篇政论文组成,与平常一题一议的政论文不同。应策时文受题目、时间、地点的限定,又有考试录取的现实目的,考生为了进入仕途,必须揣摩帝王或当政者的想法,以此作为应策时文的主要论点,贯穿全文。更有甚者,恶意攻击当时政坛上受排挤压迫的政治派别,应策时文遂堕落为朝廷鹰犬。此外,考生有个人经历的局限,回答问题时又有诸多功名利禄的考虑,面对现实政治和制策提问,绝大多数应策时文不可能提供深刻的见解,空疏肤浅是应策时文的通病。
【关键词】宋代科举应策时文
宋代时文就是科举考试文章,又称程文。宋人“不中进士举,无由得朝廷之官;不能为时文,无由中进士举”*吴潜:《奏乞分路取士以收淮襄之人物守淮襄之土地》,《全宋文》第337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0页。。科举考试文体多样,时文的范围也较宽,如策与论两场考试,其文章架构就有很大的不同。从文体学角度着眼,应对论、策时文乃古文之一种,都是非骈俪的散体文言文。其中,应答策问的文言体政论文,针对现实政治,长篇论说,其篇章结构有独特性。尤其是神宗熙宁以后,进士殿试,独重策问,应策时文引起宋人的高度关注。这类时文由此成为古文大家族中的“另类”,从这个角度出发,故将应策时文独立剥离出来讨论。
一、 宋代应策时文的发生与兴盛
宋代进士考试,最初沿袭唐代,重诗赋,轻策论。北宋初期殿试,惟存诗赋题。如,宋太祖开宝六年(973),“帝御讲武殿,复试新及第进士宋准并下第进士徐士廉、终场下第诸科等,内出《未明求衣赋》、《悬爵待士诗》题”*《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七之二、七之三、七之五,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356、4356、4357、4358页。。开宝八年(975),“帝御讲武殿,试礼部奏名进士。内出《桥梁渡长江赋》、《龙船习水战诗》题”*《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七之二、七之三、七之五,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356、4356、4357、4358页。。而后,亦存留论题,仍以诗赋为主。如,太平兴国三年(978),“帝御讲武殿,试礼部奏名进士,内出《不阵而成功赋》、《二仪合德诗》、《登讲武台观习战论》”*《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七之二、七之三、七之五,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356、4356、4357、4358页。。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帝御崇政殿,试礼部奏名进士,内出《卮言日出赋》、《射不主皮诗》、《儒行论》题”*《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七之二、七之三、七之五,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356、4356、4357、4358页。。
北宋前期进士试高第者,往往以诗赋闻名天下。如咸平五年(1002)状元王曾,乡试、省试都是第一名,时人称其连中三元。“莒公尝言:‘王沂公所试《有教无类》、《有物混成》赋二篇,在生平论著绝出,有若神助云。’杨亿大年亦云:‘自古文章立名不必多,如王君二赋,一生衣之食之不能尽。’”*宋祁:《宋景文公笔记》卷上,《全宋笔记》第一编·五,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47页。前赋为省试考题,后为殿试考题。又,“南省试进士《有教无类赋》,王沂公为第一。《赋》盛行于世。其警句有云:‘神龙异禀,犹嗜欲之可求;纤草何知,尚薰莸而相假’”*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25页。。凡此种种,皆可见时人关注的都是王曾考试时所作之赋。北宋前期重诗赋,论策无足轻重。李觏言:“当今取人,一出于辞赋,曰策曰论,姑以备数。”*李觏:《直讲李先生文集》卷二七《上叶学士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从《宋会要辑稿》保留的殿试题目来看,北宋初年不见论、策题;后虽增加论题,神宗熙宁三年之前,一直不见策题。
应策时文,最早出现在制科考试中。制科乃朝廷为选拔特殊人才而设置的考试,应试者需得朝廷多位官员推荐,其第一、第二等永远空缺,以示制科考试之艰难和尊贵,“第三等与进士第一……第四等与进士第二、第三”*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八、卷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540、125页。,故制科又称“大科”。北宋开国初始,即设制科试,然一直没有应试者。宋太祖乾德二年(964)正月,太祖下诏,明令各级官员推荐应制科试者;四月,“博州军事判官颖贽为著作佐郎。贽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策试称旨故也”*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八、卷五,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540、125页。。颖贽策试文章失传。而后,制科时废时置,策问亦无一流传。直至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二月,朝廷再次下诏,要求各级官员推荐制科应试者;四月与八月,真宗两次亲试应制科者。这一年的两次策问都保留在《宋会要辑稿》中,制策者当为文坛领袖人物杨亿。杨亿《武夷新集》卷十二保存咸平四年奉旨所撰制策三道,其中两道为四月考试而作,一道为八月考试而作。《宋会要辑稿》保存的八月策问即《武夷新集》所存者。四月策问未见于《武夷新集》,或亦为杨亿所作。可见每次制科试,皇帝都会让朝廷官员中文名显赫者撰写多道策问,挑选其一为考试制策。后来进士殿试制策,也与此类似。此年四月应制科试者有查道、李邈、王曙、鲁骧、陈越,八月应制科试者有何亮、孙暨、孙仅、丁逊,其应策之作无一留存。然而,从杨亿的制策来看,其内容、格式与以后进士试之策问大致相同,大约都是以史为鉴,针对现实社会和政局,提出多个问题,要求考生提供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方案。如八月策问,提出“去兵”、“足食”、“求贤”、“饬法”四个方面的问题。*详见《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之九、一○,第4416页。制策如此,应策之作亦当为长篇政论文。
现存最早的制科应策时文乃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夏竦的《崇政殿御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制策》,全文五千六百余字,就礼法制度、贡举选拔、农业生产、任贤选能等多方面展开讨论。仁宗年间,制科考试常态化,制科时文亦多有保存,如景祐五年张方平《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对制策》、嘉祐六年苏轼《御试制科策》和苏辙《御试制策》等。神宗年间罢制科,哲宗年间复置而再罢,南宋时复置而应者寥寥。总而言之,两宋期间应制科试者不多,据学者统计,“有宋一代,御试仅二十二次,入等者不过四十一人”*参见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之《宋代制科制度考论》,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125~157页。。制科应策时文数量也极少,与后来庞大的进士试应策时文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宋代制科应策时文开风气之先,宋神宗以后的进士考试,是朝着重策问的制科试方向发展的。
宋太宗以后,大量官员都是科举出身,科举内容与为官品质和资质之关系日益引起朝廷上下的关注。孙何言:“策论高者,稍近于仁义;诗赋精者,未离于雕篆。今朝廷取士之制虽古,用道较艺之术,犹专守唐代。”*孙何:《送朱严应进士举序》,《全宋文》第9册,第199页。即表达对朝廷沿袭唐代科举以诗赋取士的不满。马亮也向太宗进言:“诗赋小才,不足观士,愿先策论,以擢优长。”*晏殊:《马忠肃公亮墓志铭》,《全宋文》第19册,第234页。真宗咸平五年(1002),张知白上疏,提出进士考试“先策论,后诗赋,责治道之大体,舍声病之小疵”*《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三,第1169页。。由此,朝廷上下逐渐达成共识,进士考试中策论的地位日益提高。大中祥符元年(1008),冯拯要求“令于诗赋人内兼考策论”*《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八、卷九○、卷一四三,第1522、2082、3436页。,得到真宗首肯。天禧元年(1017),真宗再次对宰辅强调:“前已降诏,进士兼取策论。”*《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八、卷九○、卷一四三,第1522、2082、3436页。进士考试录取标准的这种改变,在宋仁宗年间有了明显的表现:“天圣二年,刘筠知贡举,得公(叶清臣)所对策,奇之,擢为第二。国朝以来,以策擢高第,自清臣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三,《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857页。天圣五年(1027),朝廷下诏:“贡院将来考试进士,不得只于诗赋进退等第,今后参考策论以定优劣。”*《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之一五,第4269页。从太宗到仁宗,进士考试中慢慢形成了诗赋与策论并重的局面。
既然诗赋与官员的道德品质、行政能力无关,策论逐步获得朝廷重视之后,要求独重策论的讨论也就出现了。庆历初,富弼《上仁宗乞革科举之法令牧守监司举士》言:“欲今后科场考试,以策论为先。”*赵汝愚:《宋朝诸臣奏议》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865页。范仲淹于庆历年间变革朝政,对科举的要求也是“先策论而后诗赋”*《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八、卷九○、卷一四三,第1522、2082、3436页。。这种观点,几乎得到多数大臣的赞同,赵师民、宋祁、欧阳修都给朝廷上疏,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神宗熙宁变法,科举改革乃其重点之一。熙宁二年(1069),朝廷下诏,要求大臣讨论“贡举法”之变革。韩维认为,科举考试“诱之以华靡无用之文,程之以诵记不讲之言”,因而要求“罢诗赋”*韩维:《议贡举状》,《全宋文》第49册,第154页。。王安石认为:“宜先除去声病对偶之文,使学者得以专意经义。”*王安石:《乞改科条制札子》,《全宋文》第64册,第20页。司马光建议:“进士试经义策三道,子史策三道,时务策三道,更不试赋、诗及论。”*司马光:《司马光集》卷三九《议贡举状》,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91页。吕公著亦云:“取人以言,固未足见其实;至于诗赋,又不足以观言。是以昔人以鸿都篇赋比之尚方技巧之作,此有识者皆知其无用于世也。臣以谓自后次科场,进士可罢诗赋,而代以经。先试本经大义十道,然后试以论策。”*吕公著:《上神宗答诏论学校贡举之法》,《宋朝诸臣奏议》卷七八,第853页。诸人所议,大致相同,皆以为科举应该罢试华靡不实之诗赋,而以经义、策论取士。司马光更为激进,甚至要求废除诗、赋、论,独存策问。惟苏轼见解不同于众人,云:
自文章而言之,则策论为有用,诗赋为无益;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近世士大夫文章华靡者,莫如杨亿。使杨亿尚在,则忠清鲠亮之士也,岂得以华靡少之?通经学古者,莫如孙复、石介,使孙复、石介尚在,则迂阔矫诞之士也,又可施之于政事之间乎?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者,不可胜数。何负于天下,而必欲废之?近世士人纂类经史,缀缉时务,谓之策括。待问条目,搜抉略尽。临时剽窃,窜易首尾,以眩有司,有司莫能辨也。且其为文也,无规矩准绳,故学之易成;无声病对偶,故考之难精。以易学之士,付难考之吏,其弊有甚于诗赋者矣。*苏轼:《苏轼文集》卷二五《议学校贡举状》,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24页。
苏轼所见甚是,士人为官品质和行政能力,与诗赋、策论都没有关系,他人所议皆迂阔之论。然而,这种观点与多数人不同,尤其是与熙宁变革的主持者王安石不同,当然不被当政者所采纳。
熙宁三年(1070)进士正奏名和特奏名殿试,首次采用制策问答的方式考试,其做法与以往的制举殿试相同:“旧制:殿试进士以诗、赋、论,特奏名进士一论。至是,进士就席,有司又犹给《礼部韵》。及试题出,乃策问也。上顾执政曰:‘对策亦何足以实尽人材?然愈于以诗赋取人尔。’”*《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一九,第4365页。《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八载:
公(吕公著)知贡举,在贡院密上奏,曰:“天子临轩策士而用诗赋,非举贤求治之意。且近世有司考校,已专用策论。今来殿试,欲乞出自宸衷,惟以诏策,咨访治道。”是岁,上临轩,遂以策试进士。*朱熹:《宋名臣言行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吕公著密奏,帮助神宗最后下定决心。此后,或诗赋取士,或经义取士,省试内容时有变化,而殿试以策取士,大致沿袭不变。换言之,应策时文此后数量极速增加,占据宋代时文格局中的大半壁江山。熙宁三年省试通过的正奏名有355人,特奏名数量应该更多,这一年应策之作应该有近千篇。这是进士试最早的一批应策时文,此年殿试第三名陆佃的《御试策》留存至今。这一年殿试考官苏轼有《拟进士对御试策》,是现存较早的意在垂范的模拟应策时文。
熙宁以后,士人逐渐将更多的学习热情转移到策问的写作上。叶适言:“自熙宁以策试进士,其说蔓延,而五尺之童子,无不习言利害以应故事。”*叶适:《叶适集·水心别集》卷一三《制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802页。一直到南宋末年,保留下来的应策时文数量庞大。士人应试之前,会有大量的模拟写作;每次科举高第者之时文,也会刊印流传;书肆商贩,选编汇集,点评注释,模范时文刊本传播更广。仅以《直斋书录解题》所载为例:“《擢犀策》一百九十六卷,《擢象策》一百六十八卷。《擢犀》者,元祐、宣、政以及建、绍初年时文也;《擢象》则绍兴末。”*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58页。
二、 宋代应策时文的基本内容与格式
科举考试为朝廷选拔人才,统治者期望通过策问来考核士人两个方面的能力:对现实政治弊病的了解和应对方案,综合分析、归纳等逻辑思考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多言时政阙失”*《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一之二○,第4436页。,是应策时文的应有之义。帝王有时还特意下旨,强调直言不讳的选拔人才标准。如绍兴二年(1132)科场,高宗“谓辅臣曰:‘朕此举将以作成人才,为异日之用。若其言鲠亮切直,他日必端方不回之士。自崇宁以来,恶人敢言,士气不作,流弊至今,不可不革。’因手诏谕考官:‘直言者置之高等,尤谄佞者居下列’”*《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二,第325~706页。。即使仅仅为了应对策问考试,考生也必须时时联系现实政治思考问题。宋代士人进入仕途之后,热衷于变革,时而大胆批评朝政,直抒己见,与这种应策考试的训练也有一定的关系。
现存抨击现实最为激烈的应策时文乃建炎二年(1129)科场胡铨的《御试策》。胡铨以“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于天”立论,指责廷试“陛下策臣等数十条,大概质之于天”。以下所有的论述,皆以“臣有以见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开始。文中言论,也极其大胆。如批评高宗“圣虑渐解,浸不克终,国势委靡而不振,生民愁苦而无聊”,“大柄大权,乃悉窃弄权臣之手”,“陛下痛念二圣銮舆暴露,而未有迎复两宫之策”,“陛下即位以来,旬月之间戮直言者凡三”。应策中有对时弊的直接指斥和详细分析:“臣闻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者,以兵冗而坐食也,以师老而费财也,以生寡而食众也。”“所谓追胥有程,而外患未弭、寇盗尚多者,其弊在朝廷多过,生灵多怨。”“今乃肺腑领枢柄,戚属将卫兵,汉南北军之祸,其监不远。”“三数年来,边防用兵,凡百科敛,不问四方有无物之处,但严令督责之。”“陛下择将不如太祖,而恩礼则过之,适足以启诸将之骄心,而长奸臣之觖望。”“今者两河淮甸,赤地千里,飞蝗蔽天,公卿大臣熟视无计,而请为遣蝗之举。”*详见《全宋文》第195册,第67~84页。全文长达11000余字。其时,高宗即位不到三年,金人大兵逼迫,国如危卵。高宗皇位未稳,颠沛流离,驻跸扬州。这一年科举考试就是在扬州举行,高宗此时急于招揽人心,既没有能力钳制言论,也真心希望听到一些对时政有所裨益的意见,所以就出现了胡铨的《御试策》。胡铨针砭时弊,鞭辟入里,后一年的“苗刘兵变”等,皆已在胡铨应策的分析预料之中。直接驳斥制策之谬,不给帝王和当政者留一丝情面,如此应策时文,两宋仅见此一篇。
其他多数应策时文,皆以歌颂帝王盛德立论,文中依然要分析时弊,提出对策。绍兴二年状元张九成殿试应策,开篇即歌颂高宗“谦不居,躬御便殿,亲颁德音,以前世中兴之君为问”,“有君如此,天下何忧乎!宗庙社稷何忧乎!二圣六宫,暂当淹恤,亦何忧乎”,具体应对时,则不能回避时弊。如言“今日之事……其横行于州郡,啸聚于山林者,类皆军兵尔”,“秋苗之外,又有苗头;苗头未已,又行折八;折八未已,又曰大姓;大姓竭矣,又曰湮实;湮实虚矣,又曰均敷;均敷之外,名字未易数也。流离奔窜,益以无聊。前日桑麻沃润,鸡犬相闻;今为狐狸之居,虎豹之宅,苍烟白露,弥望满野”。同时,应策时文语言形象而不枯燥,富有文学性,也为考官所欣赏。张九成此文亦以此而著名,尤其是下列一段:
方当春阳昼敷,行宫别殿,花柳纷纷,想陛下念两宫之在北边,尘沙漠漠,不得共此融和也。其何安乎?盛夏之际,风窗水院,凉气凄清,窃想陛下念两宫之在北边,蛮毡拥蔽,不得共此疏畅也。亦何安乎?澄江泻练,夜桂飘香,陛下享此乐时,必曰:“西风凄劲,两宫得无忧乎?”狐裘温暖,兽炭春红,陛下享此乐时,必曰:“朔雪袤丈,两宫得无寒乎?”至于陈水陆,饱奇珍,必投筯而起曰:“雁粉腥羊,两宫所不便也,食其能下咽乎?”居广厦,处深宫,必抚几而叹曰:“穹庐区脱,两宫必难处也,居其能安席乎?”*详见《张九成集·横浦集》卷一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7~141页。
此段文字盛传一时,李清照就有“桂子飘香张九成”之戏。*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7页。又,张九成对策也刺疼特殊的对象。《独醒杂志》载:
张子韶廷对,时欲写至“竖刁闻于齐而齐乱,伊戾闻于宋而宋危”等语,诸珰在殿下者来窃窥之,子韶卷卷,正色谓曰:“方欲言诸君,幸勿观也。”皆惭恚而退。子韶又论刘豫事云:“彼刘豫者,何为者也?素无勋德,殊乏声称。天下徒见其背叛君亲,委身敌人耳。黠雏经营,有同儿戏,何足虑哉!”间谍得之,传以示豫。豫大不平,会其左右,出其文,令榜于汴京通衢,召刺客欲刺子韶。或人以告子韶,未尝为之动。*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六,《全宋笔记》第四编·五,第169页。
从格式角度考察,制策需要考核考生对现实社会和政治的多方面综合思考能力,一道制策中总是提出多个问题。所以,应策时文事实上是由多篇政论文组成,与平常一题一议之政论文显然不同。下面分别以北宋、南宋两篇殿试制策与应策时文说明之。
元祐六年(1091)殿试,制策提出:汉“孝文专用德化”,“几至刑措”;汉“章帝事从宽厚,人赖其庆”。而当前则是“岁报重辟,至以千数”;“寒燠僭差,水旱为沴”。由此提问“彼何修而臻兹?今何由而反是?”进而追问“贤鄙之未明,徭赋之未平,法令之屡更,戎羌之不诫,蛮徼之未清,颇欲革而正之,安得无扰而定也?”而下,又就农、礼、趋利矜节、惮劳奏功、古之典刑切于今、今之施设戾于古、患未萌而预防及消弭等方面提问。*详见《宋会要辑稿·选举》七之二六、二七,第4368、4369页。粗略统计,一共提出十四个问题。此年,有赵鼎臣《廷试策》留存。赵鼎臣以“人之怨咨郁于下,然后天之舒惨变于上”之天人感应论点立足,期望朝廷“以教化为首务,择良有司而奉行之,然后刑辟可清,嗟叹可平”,进而达到“明贤鄙而平徭赋,定法令而清蛮貊”的治理效果。具体做法有废除“任官以资格”、“取人以言语”,“不赏边功”、“释为外惧”,“上好节义”、“朝有爵赏”。此外,“汉之久任可以课吏治,隋之义仓可以御凶年,此善于今而可先者也。兵食之滋广,服用之无制,此戾于古而为大者也”*详见《全宋文》第138册,第158~160页。。赵鼎臣就提问展开应答,没有足够的论据和例证,仓促回应,难免敷衍,全文约2000余字。在规定的时间内,面对如此无所不包而又有深度的问题,考生当然无法一一详细或深入论述,宋代多数应策时文水平不高。尤其是北宋,考生对应策时文之模拟练习还不充分,此类时文的写作水平普遍低下。
绍兴二十七年(1157)殿试,制策从“遵先王之法”角度出发,对“奸弊未革”、“财用未裕”、“人材未盛”、“官师未励”四个方面提问:“其咎安在?岂道虽久而不渝,法有时而或弊,损益之宜,有不可已耶?抑推而行之者非其人耶?”*《宋会要辑稿·选举》八之八,第4378页。制策分别从变法、任人两个角度追问上述问题。这次制策问题虽然相对集中,涉及面仍然非常广泛。这一年应策时文,惟状元王十朋的《廷试策》留存。殿试策问,至此已近九十年。士人悉心练习应对,应策时文也已经形成一定的写作模式。首先,不管制策提出多少问题,应策时作者总是以一个核心观点应对,将多篇政论文归拢为以一个观点统领的长篇政论文,这是一种很好的应策写作技巧。王十朋这里提出的核心观点是“揽权”。作者不由分说地进行了概念偷换,“臣之所欲言者无他焉,亦曰揽权而已”,将所有的问题症结都集中在“揽权”之上。这样就大大降低了论述的难度,作者只需要就一个方面集中探讨,论据和分析都可以比较充分。其次,具体应对时,应策时文总是先引用一段制策问题,然后开始应对。应对时,也总是先歌颂在位皇帝之丰功伟绩,或肯定制策提问之圣贤英明,然后再阐述自己的观点。王十朋分八个方面应对,围绕“陛下能揽威福之权,率自己出,则成宪有不难守,祖宗有不难法,时弊有不难革,天下有不难治”展开讨论。*《王十朋全集·文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74~590页。全文长达近万字,从北宋的数千字应策至南宋的万余字应策,此类时文经历了一个发展、成熟的过程。
三、 宋代应策时文之弊病
应策时文乃科举考试答卷,考试之题目、时间、地点都是限定的,而且考试的目的就是为了被录取。基于上述因素,应策时文的弊病也非常明显。
制策名义上要求考生针对现实弊病,发表批评性意见,并提出改进或变革建议。事实上,应策时文大多奉上所好,阿谀时政,歌功颂德。在专制体制中,不允许不同的政见存在,厌恶听到批评的声音;考生为了进入仕途,必须揣摩帝王或当政者的想法,以此作为应策时文的主要论点,贯穿全文。更有甚者,揣摩帝王与时相好恶,恶意攻击当时政坛上受排挤压迫的政治派别,应策时文堕落为朝廷鹰犬。
首先,考官出题,即揣摩上意,窥测当下政治风向。如,绍圣元年哲宗亲政,有意变更元祐朝政,恢复新法。这一年“廷试进士,清臣发策曰:‘今复词赋之选而士不知劝,罢常平之官而农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说杂而役法病,或东或北之论异而河患滋,赐土以柔远也而羌夷之患未弭,驰利以便民也而商贾之路不通。夫可则因,否则革,惟当之为贵,圣人亦何有必焉。’主意皆绌元祐之政,策士悟其指,于是绍述之论大兴,国是遂变”*脱脱等:《宋史》卷三二八《李清臣传》,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0563页。。苏辙抨击云:“臣伏见御试策题,历诋近岁行事,有欲复熙宁、元丰故事之意。”*苏辙:《苏辙集·栾城后集》卷一六《论御试策题札子二首》,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066页。苏辙于是被贬谪出朝,最能逢迎上意的毕渐状元及第。
再往前回溯,熙宁年间,神宗和王安石皆主张变法,熙宁三年殿试,策问迎合者皆得高第,这一年状元叶祖洽尤为突出。“祖洽策言:‘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初考为三等,复考为五等。上令宰相陈升之面读,以祖洽为第一。轼乃上言:‘陛下试士,将求朴直之人,而阿谀顺旨者率据上第,臣窃悲之。’”*陈均:《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一八,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27、428页。熙宁之新旧党争,在科场中直接表现出来。此时,考官中有新旧两党人士,故录取意见不同,最终当然取决于皇帝和主政者的意见。
哲宗亲政,彻底颠覆元祐执政理念,以绍述为己志。绍圣元年科举初露端倪,绍圣四年科举变本加厉。《宾退录》载:
绍圣四年殿试,考官得胡安国之策,定为第一。将唱名,宰执恶其不诋元祐。而何昌言策云:“元祐臣僚,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擢为首选。方天若策云:“当是时,鹤发宵人,棋布要路。今家财犹未籍没,子孙犹未禁锢。”遂次之。*赵与时:《宾退录》卷一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6页。
建中靖国元年五月,朝请郎梁宽上奏:
绍圣之初,奸臣特进,是时不惟朝廷之士革面迎合,虽田野书生,亦怀观望捭阖之术。举人毕渐,廷试对策,其心本欲附会时流,以窥上第。其间言语不顾轻重,有伤事体,传播四夷,所损不细。又如绍圣之际,方天若对策,其间以不诛南窜大臣家属为恨,以不没元祐公相家赀为惜。天若,闽中匹夫,于元祐大臣公卿有何宿憾!时以蔡卞用事,正持威柄,方务倾覆大臣,既欲行其妻父素志,又欲复其平日私仇。天若者,蔡京之门人,蔡卞之飞走也。鹰犬效力,仆妾事人,其言何所不至云云!*黄以周:《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一七,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35页。
梁宽等上言者,很快被朝廷定为奸党一类。北宋后期,政治生态日益恶化,宰相权力膨胀,蔡京之流辈出。他们党同伐异,任用亲信,朝廷中皆阿谀奉承之辈,政坛风气会直接影响科场考试。以徽宗崇宁五年(1106)殿试为例,“时蔡薿揣蔡京且复用,其所对策曰:‘熙、丰之德业足以配天,不幸继之以元祐;绍圣之缵述足以永赖,不幸继之以靖国。陛下两下求言之诏,冀以闻至言,收实用也。而见于元符之末者,方且幸时变而肆奸言,乘间隙而投异意。诋诬先烈,不以为疑;动摇国是,不以为惮。愿逆处其未至而绝其原。’于是,擢为第一,以所对策颁天下”*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四九,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490页。。其时,“蔡京专国,以学校科举箝制多士,而为之鹰犬者,又从而羽翼之。士子程文,一言一字,稍涉疑忌,必暗黜之”。*洪迈:《容斋随笔·三笔》卷一四,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590页。科场时文,恶意攻击旧党人士,以谄媚逢迎为尚。
此种科场风气,在南宋愈演愈烈。“绍兴和议”签订之后,秦桧权倾朝野。自后应策时文,高第者皆歌颂高宗、秦桧之功勋。绍兴十二年(1142)科举,登第前三名乃陈诚之、秦熺、杨邦弼,主要歌颂和议之功。《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
秦熺对策言:“天子建国,右社稷,左宗庙,是故宗社不可无所依。今神州未归职方氏,则考卜相攸,莫如建康。谓宜申饬有司,早立宗社,权为定都之制。”举人陈诚之策言:“圣人以一身之微,临天下之大,惟度量廓容,举天下之大纳之胸中,而成败得丧不能为之芥蒂,斯绰绰有余裕矣。成汤不爱牺牲粢盛以事葛伯,文王不爱皮币犬马以事昆夷。汉高祖解平城而归,饰女子以配单于,终其身而无报复之心,故韩安国称之曰:‘圣人以天下为家。’光武卑辞厚币,以礼匈奴之使,故马援称之曰:‘恢廓大度,同符高祖。’盖帝王之度量,兼爱中外之民,不忍争寻常,以毙吾之赤子也。陛下诚得金使如侯生,则梓宫可还,母兄可复,至德要道之欲可得矣。臣闻东晋之所恃者,国险也。可以自守,语其攻人则未也。宋文帝自恃富强,横挑强邻,末年遂有百牢之耻;陈宣帝狃于屡胜,进辄不已,自蹙其境。惟齐武帝惩元嘉之败,保本境土,聘问不绝。当是时,外表无尘,内表多裕。梁武帝初有意用兵,及萧宏洛口之败、萧宗彭城之败,乃遣使议和,遂得国家闲暇。岂非自守之效乎?今日之事,审彼己之状,校胜负之势,利害相半,虽战无异也。故臣之深思,窃以休兵息民为上策。……”杨邦弼策言:“陛下躬信顺以待天下,又得贤相,相与图治,中兴之功,日月可冀。”又论吴越之事,以为:“使越王与大夫种、范蠡,不量力度时,轻死而直犯之,是特匹夫之勇,而非贤君相所宜为也。顾以为今日休兵息民之计,诚为得策。”*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27页。
绍兴十五年(公元1145年)科举,登第前三名为刘章、王刚中、许必胜。三人应策时文,阿谀歌颂高宗和秦桧,极为无耻。《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载:
举人刘章答策言:“陛下既以先修其身,而又任用真儒,始终如一。”又曰:“陛下法守古先,得一贤者,必思先王所以任之之诚;得一能者,必思先王所以使之之方。彼贤者、能者,孰敢不尽忠竭节于陛下哉!”王刚中策言:“帝王之应世,非治天下之难,必得真贤硕能之用为难。”许必胜策言:“今日庙堂之上,其所以董正百官者,竭诚尽忠,以谋国事。缙绅知之,将见观感视效,自然而化。”又曰:“国家庙堂之上,秉握钧衡,总揽庶职者,其于节义之事,在人耳目,辉映今古。天下缙绅方且相与取正而激励。今陛下乃以士大夫偷堕为患,其亦陛下之过计。”*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五三,第327~136页。
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秦桧去世,高宗剪除秦桧党羽,重收中央大权。两年后,王十朋对策以“揽权”为核心,正合帝王之意,方得状元及第。
宋人对科场时文风气,也有很清楚的认识。魏了翁总结说:“当岁大比,往往窃取朝廷余论、荐绅奏疏与郡国邸吏所传,昈分条别,纂缀以备问……问绍述则赞绍述,谋和亲则赞和亲,欲开边则是开边,大抵凿经术以傅世好,刺邪说以阿有司。”*魏了翁:《普州贡院记》,《全宋文》第310册,第358页。郑性之亦云:“盖尝历观答策,深监谀风。在熙宁则多言更变之宜,在绍圣则具论绍述之美。是为迎合,实可深羞。”*郑性之:《状元谢余察院启》,《全宋文》第306册,第31页。
此外,科场考试有时间限定,考生则有个人经历的局限,回答问题时又有诸多功名利禄的考虑,面对现实政治和制策提问,绝大多数应策时文不可能提供深刻的见解,空疏肤浅是应策时文的通病。保留至今的应策时文,为数不多,皆当时之佼佼者,被时人视作典范,然亦不免空疏肤浅之病。如,绍定五年(1232)殿试,存徐元杰《御试对策》,文中所论“道与心一,帝王之心与万世一”、“帝王之心与天地一,祖宗之心与帝王一”等*详见《全宋文》第336册,第179~190页。;宝祐四年(1256)殿试,存状元文天祥《廷对策》,文中所论“天地与道,同一不息;圣人之心,与天地同一不息”等*详见《文天祥全集》卷三,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第42~53页。,皆泛泛而论,大而无当。
众多士人中第之前,皆闭门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他们既少生活阅历,对现实政治也缺乏足够或深入的了解。部分已经仕宦而参加“锁厅”试的考生,或未得实际差遣,或混迹下层,积累的从政经验也不多。他们为了应对科举考试,往往是收集以往时文典范之作,学习揣摩,模拟写作。《师友杂志》载:“汪信民试南省第一,颇收畜时文。”*吕本中:《师友杂志》,《全宋笔记》第三编·六,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4页。这种现象在熙宁以后非常普遍。书肆商贩也大量销售此类作品选集,《春渚纪闻》载:“李偕晋祖,陈莹中之甥也。尝言其初被荐赴试南宫。试罢,梦访其同舍陈元仲,既相揖,而陈手执一黄背书,若书肆所市时文者,顾视不辍,略不与客言。”*何薳:《春渚纪闻》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6页。更有甚者,士人们仅仅只是摘抄范文或其他著作之精彩片段,拼凑一篇时文。政和四年(1114),黄潜善奏云:“比年以来,于时文中采摭陈言,区别事类,编次成集,便于剽窃,谓之《决科机要》。偷惰之士,往往记诵,以欺有司。读之则似是,究之则不根于经术本源之学,为害不细。”*岳珂:《愧郯录》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淳熙十四年(1187),洪迈等亦奏言:“窃见近年举子程文,流弊日甚,固尝深轸宸虑。……举子左掠右取,不过采诸传记杂说,以为场屋之备。牵强引用,类多讹舛,不择重轻。……寸晷之下,唯务贪多,累牍连篇,无由精好。”*《宋会要辑稿·选举》五之一○、四之三、八之二五,第4317、4292、4386页。周行己自言:“行己七岁就傅,授句读,诵五经书。十五岁学属文,十七岁补太学诸生。是时,一心学科举文,编缀事类,剽窃语言。”*周行己:《上祭酒书》,《全宋文》第137册,第91页。由此,崇宁二年(1103)就已经有大臣提出:“窃谓使士知经,咸欲如元丰之盛,莫若取诸经时文印板,一切焚毁。今后除府监发解、省试并太学补试、公私试第一名经义,方许印行,其余悉不得贾售杂乱。*《宋会要辑稿·选举》五之一○、四之三、八之二五,第4317、4292、4386页。面对功名利禄,此类禁令就是一纸空文。至南宋年间,“凡编类条目、撮载纲要之书,稍可以便检阅者,今充栋汗牛矣。建阳书肆,方日辑月刊,时异而岁不同,以冀速售。而四方转致传习,率携以入棘闱,务以眩有司,谓之‘怀挟’,视为故常”*《愧郯录》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当时学校教育,同样围绕科举指挥棒,“教以钞节经史,剽窃时文,以夜继昼”*司马光:《司马光集》卷三九《议贡举状》,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92页。。应策时文因此往往没有自己的观点,大抵乃“蹈袭纸上之空言……揣摩事情,追逐时好,竞一日之长,以窃取科第而已*《宋会要辑稿·选举》五之一○、四之三、八之二五,第4317、4292、4386页。。
科举的目的是进入仕途。时文的篇章结构、遣词造句等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不要触怒考官和当政者。所以,绝大多数时文即使不过度阿谀,也不敢真正斥责现实,“举子之策,平平论事,小小立言,惟恐伤时,姑以塞责”*姚勉:《廷对策》,《全宋文》第351册,第340页。,多数应策时文都是如此,空疏肤浅就难免了。宋人对此有充分的认识,乾道七年(1171),中书舍人留正批评时文言:“议论肤浅,而以怪语相高;对策全无记问,而以浮辞求胜。大抵策尤卑弱,不足以传示四方。”*《宋会要辑稿·选举》四之四一、六之三二,第4311、4345页。嘉定十二年(1219),国子司业王棐指责时文“前后相袭,陈腐愈甚”*《宋会要辑稿·选举》四之四一、六之三二,第4311、4345页。。
又,考生在考场上多数不能很好地分配答卷时间,应策时文往往前详后略。前面几个问题,洋洋洒洒,论古论今;后面几个问题,一笔带过,匆匆作答。这是应策时文的通病,不再详细列举。
总之,应策时文在一定程度上敦促宋代士人关怀现实,思考时政,同时,也是宋人创作中喜议论倾向的主要推手。专制体制下之官场病,如不敢独立思考、奉上之好、看风使舵、谄媚阿谀等等,在应策时文中也有淋漓尽致的表现。
[责任编辑罗剑波]
[作者简介]诸葛忆兵,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A General Introduction to the Stratagem and Suggestion Writing in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Song Dynasty
ZHUGE Yi-bing
(SchoolofChineseClassics,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872,China)
Abstract:The stratagem and suggestion writing first appeared in the zhike examination (a special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Song Dynasty). In the palace examination in 1070, the text took a form of policy-making questionnaire. Afterwards, this kind of examination was regularized and inherited through dynasties. Thus scholars gradually devoted more efforts into stratagem and suggestion writing. In palace examination, two capacities were considered important: knowledge of political ills and corresponding policies, comprehensive analysis and expression ability. Song scholars, who were requested to consider problems with the context of real politics, were keen to make changes and bold in criticizing the government, which could be partly related to the training before exami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format, the system needed to assess the candidates of comprehensive thinking on social and political dimensions, and usually had several questions under one subject. Therefore, the answering sheet was actually composed of a few pieces of article, different from the one-question-one-answering sheet.
As the policy essays were limited by subject, time and place, with practical purposes in addition, most candidates tried to cater for the rulers in praise of the current politics. They would figure out the real thought of authority and took it as the main argument of the essay. Some of them went so far in malicious attacks against the groups in disadvantage. Limited by personal experiences and consideration on fame and fortune, most policy essays could not provide insightful opinions. Shallow emptiness was the common defect.
Key words:imperial examination; policy es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