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李白与盛唐道教关系考论

2016-12-17 07:16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4期
关键词:唐玄宗道教公主

丁 放

(安徽大学 文学院, 合肥 230601)



玉真公主、李白与盛唐道教关系考论

丁放

(安徽大学文学院, 合肥230601)

【摘要】玉真公主是唐玄宗胞妹,她与盛唐诗人关系密切,学界对她与盛唐诗坛的关系颇为关注,但仍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玉真公主与李白有共同的道教上清派背景,她曾推荐李白入朝,这其中司马承祯起了中介的作用,这其实是一次道教活动,主要是欣赏李白的道教诗歌。李白入朝,史书记载吴筠为推荐者,当代学者对此予以否定,现在看来,“否定说”未必是定论。“安史之乱”中,玉真公主跟随唐玄宗到蜀中并在青城山修道,后来又随其兄回到长安,她与唐玄宗关系密切,所以在其兄被李辅国迁居西内、受到禁锢时,她也受到打击,不久郁郁而终,葬于济源县灵都宫。唐代书法名作《灵飞经》为玉真公主所书,而非钟绍京或无名经生书。李白入朝任翰林供奉,更深入地了解道教精义,与道教高层密切接触,出朝后,道教信仰加深,道教诗歌达到新的水平。玉真公主、李白,对盛唐道教与文学的融合,为盛唐道教诗歌的发展,均做出了积极的努力。

【关键词】玉真公主李白道教上清派

玉真公主的生平及其与盛唐诗坛的关系,学界已有较多的研究成果,如郁贤皓、陶敏、李清渊的多篇文章*如郁贤皓《李白丛考》中的多篇文章,以及《李白诗中卫尉张卿续考》(《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第2期)、《再谈李白诗中卫尉张卿和玉真公主别馆——答李清渊同志质疑》(《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4年第1期)、《李白与玉真公主过从新探》(《文学遗产》1994年第1期),与陶敏《刘禹锡诗中的九仙公主考》(《唐代文学研究》第9辑)、李清渊《李白赠卫尉张卿别考》(《文学遗产》1992年第6期)等。,笔者与袁行霈先生合撰的《玉真公主考论——以其与盛唐诗坛的关系为归结》*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论——以其与盛唐诗坛的关系为归结》,《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对这一问题也有较为深入的探讨。最近,笔者重新查阅相关资料并联系盛唐道教发达的背景,认为这一问题仍有继续研究的余地,故撰成此文,请方家指正。

一、 玉真公主、李白等人共同的道教上清派茅山宗背景

唐朝以道教为国教,朝廷主要信奉上清派茅山宗,上清派创始人陶弘景即为梁武帝时“山中宰相”。初唐至盛唐时,茅山派四代宗师王知远、潘师正、司马承祯(及冯齐整)、李含光(及吴筠)均为帝王师,唐玄宗、玉真公主兄妹先后以司马承祯、李含光为师,并将吴筠召进宫中问道,对此,笔者已有论述。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上安州裴长史书》),“六甲”,是古代的一种术数名称,与道教关系密切,《神仙传·左慈》:“乃学道,尤明六甲。”《道藏》有《上清琼宫灵飞六甲左历上符》,可见李白幼年时即对神仙道教充满兴趣。李白《感兴六首》其四:“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吹笙坐松风,泛瑟窥海月。西山玉童子,使我炼金骨。欲逐黄鹤飞,相呼向蓬阙。”《酬宇文少府见赠桃竹书筒》:“中藏宝诀峨眉去,千里提携长忆君。”亦作于少年时,地点在蜀中。开元十三、十四年,李白在湖北江陵遇到司马承祯,后者称其有仙风道骨,更坚定了他学道、信道的信心。李白后来又因诗歌受到著名的道教徒、秘书监贺知章的赏识,被称为“谪仙人”。李白长期学道,其《金陵与诸贤送权十一序》云:“我君六叶继圣,熙乎玄风;三清垂拱,穆然紫极,天人其一哉!所以青云豪士,散在商钓。四坐明哲,皆清朝旅人。吾希风广成,荡漾浮世。素受宝诀,为三十六帝之外臣。即四明逸老贺知章呼余为谪仙人,盖实录耳。而尝采姹女于江华,收河车于清溪,与天水权昭夷服勤炉火之业久矣。”*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62~1563页。在道教理论方面,李白深受上清派道士胡紫阳的影响,其传承的“谱系”十分清晰,李白《汉东紫阳先生碑铭》曰:“陶隐居传升元子,升元子传体元,体元传贞一先生,贞一先生传天师李含光,李含光合契乎紫阳。”*同上卷三十,第1735页。李含光乃司马承祯弟子,与吴筠同辈,*笔者与袁行霈先生合撰的《唐玄宗与盛唐诗坛——以其道家思想与道教活动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2007年第5期)对唐玄宗及李含光的道教活动有详细论述,可以参看。上文中“合契”二字值得注意,当指两人关系亲密,应当是平辈关系。据李白上文,胡紫阳卒于天宝初(王琦《李太白年谱》说是天宝元年,742),年六十二,则他当生于公元681年。据颜真卿《元静先生李君碑》,李含光卒于大历四年(769),年八十七,则应生于公元682年,两人年龄只差一岁,是平辈道友的可能性极大。颜真卿《颜鲁公文集》卷七《元静先生李君碑》所叙述的“谱系”从陶弘景至李含光,与李白所言完全相同,颜真卿还说这五代道教宗师“皆总袭妙门大正真法,所以茅山为天下道学之所宗矣”*颜真卿:《颜鲁公文集》卷七《元静先生李君碑》,《四部丛刊》本。。从陶弘景到李含光,五叶相传,颜真卿的说法与李白完全一致。李白《冬夜于随州紫阳先生餐霞楼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山序》记载了他与元丹、元演兄弟向胡紫阳学道的经过:“吾与霞子元丹、烟子元演,气激道合,结神仙交,殊身同心,誓老云海,不可夺也。历行天下,周求名山,入神农之故乡,得胡公之精术。胡公身揭日月,心飞蓬莱,起餐霞之孤楼,炼吸景之精气。延我数子,高谈混元,金书玉诀,尽在此矣。白乃语及形胜,紫阳因大夸仙城。元侯闻之,乘兴将往。别酒寒酌,醉青田而少留;魂梦晓飞,渡渌水以先去。吾不凝滞于物,与时推移,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朱绂狎我,绿萝未归,恨不得同栖烟林,对坐松月。有所款然,铭契潭石。乘春当来,且抱琴卧花,高枕相待。诗以宠别,赋而赠之。”*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91~1592页。李白《汉东紫阳先生碑铭》又载,天宝初,唐玄宗曾将胡紫阳由嵩山召进宫中,然胡“志往迹留,称疾辞帝,克期离阙”,不久就病逝了,可见胡紫阳也是当时著名的高道。李白又云:“予与紫阳神交,饱餐素论,十得其九。”*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三十,第1734~1736页。是以得胡紫阳真传自居的,从这一侧面也可见李白确实有较高的道教修养。

二、 玉真公主有可能推荐李白吗?

李白入长安,与玉真公主交往,有诗为证。关于李白开元年间初入长安的时间问题,有开元十八年等多种说法。*参见郭沫若《李白与杜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郁贤皓《李白两入长安及有关交游考辨》(《南京师范大学学报》1978年第4期)、稗山《李白两入长安辨》(《中华文史论丛》第二辑,1962年11月、詹锳《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等相关论述。李白有《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郁贤皓《李白与张垍交游新证》*郁贤皓:《李白丛考》,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7~38页。认为卫尉张卿是张说之子张垍,但郁先生《李白与玉真公主过从新探》*郁贤皓:《李白与玉真公主过从新探》,载《文学遗产》1994年第1期。又对此说表示疑惑,认为此“卫尉张卿”可能是玉真公主之夫,但苦无确证,故张垍是“卫尉张卿”的可能性未可完全排除。依笔者之见,既然玉真公主之子姓张名倜,那么,张倜之父极有可能是李白诗中玉真公主别馆的主人。而张垍为唐玄宗之女齐国(宁亲)公主的丈夫,亦即玉真公主之侄婿,论辈份不应成为玉真公主别馆的主人。李白为玄宗所知而入朝,这与玉真公主的揄扬有关,魏颢《李翰林集序》曰:“(李)白久居峨嵋,与(元)丹丘因持盈法师达。”持盈法师为玉真公主赐号,李白有“仙风道骨”,自称太白金星转世,时人称为“谪仙人”,魏颢为李白后辈友人,李白曾以后事相托,他的记载应当是可信的。当然,唐玄宗召李白进京,可能有多种原因,但玉真公主的推荐可能会起到关键作用。如暂定李白于开元十八年(730)结交玉真公主,则此年李白三十岁,玉真公主约四十岁*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论——以其与盛唐诗坛的关系为归结》考证出玉真公主生于则天帝天授二年,即公元691年,李白生于公元701年,两人年龄相差十岁(载《北京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玉真公主赏识李白这样的具有“仙风道骨”的青年才俊,荐之于玄宗,也是有可能的。在李白与玉真公主之间的媒介可能是司马承祯。司马承祯(647~735),字子微,号白云子,河内温县人,唐代著名道士,少好学,二十一岁为道士,师潘师正,后遍游名山,隐于天台山。武后、睿宗皆曾召其入朝,唐玄宗兄妹皆为司马承祯弟子,《旧唐书·司马承祯传》:“开元九年,玄宗又遣使迎入京,亲受法籙。”杜光庭《天坛王屋山圣迹记》:“玉真公主好道,师司马(承祯)天师。”(《全唐文》卷九三四)开元九年、十五年唐玄宗两次召司马承祯进宫,诏于王屋山建阳台观之居,又曾令玉真公主等至其居所修金籙斋,复加以赏赐。如上文所述,李白曾于开元年间遇到司马承祯并得其赏识,李白《大鹏赋序》曰:“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后来改题为《大鹏赋》。*李白:《大鹏赋并序》,见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卷一,第1页。詹锳《李白诗文系年》系此事于开元十三、十四年,傅璇琮主编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说此事约发生于开元十三年,甚是。当开元十五年司马承祯进宫时,他已经见过李白并对其仙风道骨大加赞赏,故极有可能对唐玄宗和玉真公主兄妹提及,这就为后来玉真公主举荐李白入宫为翰林待诏打下了基础。

三、 吴筠荐李白说未可轻易否定

关于吴筠是否推荐李白入朝的问题,学术界也有不同看法。新旧《唐书·李白传》均记载天宝初年吴筠推荐李白入朝,郁贤皓《吴筠荐李白说辨疑》则否定此说。郁先生的基本观点如《唐才子传校笺》所概括:“郁文根据之主要材料即为权德舆《序》及吴筠诗文,其要点为:其一,吴筠于开元、天宝时未曾有吴越之游,安史乱后始游历匡庐、会稽、金陵、宣城等地。其二,由此,则无论开元、天宝,吴筠皆未能与李白在越中交酬之可能,更无可能于天宝初荐李白于玄宗。现存李白、吴筠诗文,彼此皆无酬赠之作。其三,荐李白于朝者为玄宗妹玉真公主(道号持盈法师)。”*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51~152页。郁先生共列了七点证据,其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并非定论,仍有可议之处。首先,不能简单地依据权《序》(即权德舆《中岳中元先生吴尊师集序》,见《权载之集》卷三三)来否定两《唐书·吴筠传》及两《唐书·李白传》,郁先生认为权《序》出自吴筠弟子邵冀元之托,且权德舆与李白时代较近,故比两《唐书》可靠。其实未必,有时时代相近者、关系密切者,往往在说话时会有所忌讳,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在没有找到其他旁证之前,仅凭权《序》否定两《唐书》,证据不够充分。如郁文第二点以权《序》无记载来否定《旧唐书·吴筠传》吴“举进士不第”,或有些草率。郁文第七点说:权《序》说吴筠大历十三年卒于宣城,根据是吴筠的《天柱山天柱观记》,同时指出《旧唐书·吴筠传》说吴“终于越中”,“则显然又是错误的”。但是,据《唐才子传校笺》第五册“吴筠”条(按,此条为陶敏先生撰)指出,此天柱山是杭州的天柱山,此记作于大历五年,记中“十三”为“五”之破体*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五册(补正),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4~26页。,此说证据确凿。可见,大历十三年吴筠卒于今安徽天柱山之说并不可靠,或许他大历五年即卒于杭州,则《旧唐书》说他“卒于越中”并不误。另外,郁先生说“吴筠最后一年确实在宣城天柱山”,也不准确。因为唐朝时宣城称宣州或宣城郡,在长江以南。而天柱山在长江以北,唐属同安郡,今属安徽安庆市潜山县,二者相距颇远。两《唐书·李白传》言天宝初吴筠与李白同隐于越中,唐玄宗召吴筠进宫,吴筠推荐李白,李白也因此被召入宫,郁先生认为此说不确,有理。因为李白于天宝元年秋天由南陵(今安徽南陵县)入京*参见拙文《天宝初年李白奉诏入京地再考辨》,载《光明日报》2008年12月2日第11版,后收入拙著《中国诗学论集》,内容有增加。,作《南陵别儿童入京》,而同年三月李白还曾游泰山,作《游泰山六首》,不太可能在同年与吴筠同隐于越中。但是,在此之前,也就是开元年间,李白与吴筠有交往的可能性。李白自开元十三年出川之后,经常往来于扬州、金陵等地,亦即长江中下游地区,有时则在淮河南岸活动,如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云:“我向淮南攀桂枝,君留洛北愁梦思。”《寄淮南友人》:“复作淮南客,因逢桂树留。”《夜泊牛渚怀古》作于长江舟行夜宿采石矶(又名牛渚矶,在今安徽马鞍山境内)时,是李白的名作。以上数诗,詹锳先生《李白诗文系年》均系于开元后期李白未入朝时,甚是。而《旧唐书·吴筠传》云:“(吴筠)开元中,南游金陵,访道茅山。久之,东游天台。”如郁先生所说,由于年辈悬殊,吴筠不可能是潘师正之徒,而是潘师正的徒弟冯齐整之徒弟,也就是权《序》所云:“(吴筠)乃就冯尊师齐整受正一之法。初梁贞白陶君以此道授升玄王君,王君授体玄潘君,潘君授冯君。自陶君至于先生,凡五代矣,皆以阴功救物为王者师。”*《中岳宗玄先生文集序》,《全唐文》卷四八九,中华书局影印清嘉庆内府刻本。这与李白、颜真卿所述也是一致的。茅山派第一代创始人陶弘景,第二代王知远,第三代潘师正,第四代司马承祯、冯齐整,第五代吴筠,谱系非常清楚,而且他们都是“帝王师”,陶弘景是著名的“山中宰相”,王知远、潘师正、司马承祯、吴筠,都曾被皇帝召入朝中,问以国家大事,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也是上清派弟子引以为荣之事。再具体到吴筠,他是冯齐整的弟子,而冯齐整与司马承祯同为潘师正之徒,也可以说唐玄宗兄妹、吴筠(李白也可算在内)都是潘师正再传弟子,他们均为上清派茅山宗弟子,开元年间吴筠到茅山修道,是上清派道家子弟必修的功课。李白与吴筠大体上是平辈的上清派弟子,李白对神仙道教十分热衷,“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当然有与吴筠相遇相知的可能。当天宝初吴筠入朝后,也有可能将李白推荐给唐玄宗,这与玉真公主推荐并不矛盾。恰恰是因为有多人推荐,李白才引起唐玄宗的注意并被召进朝中。权《序》只说吴筠在南阳倚帝山修行,未必可据此否定吴筠开元中曾游江淮。同理,也不应仅因权《序》未记载,而轻易否定吴筠早年“举进士不第”之事。

四、 李白赠玉真公主诗探析

李白与玉真公主有关的诗共三首,丁放、袁行霈《玉真公主考论》曾加列举但并未展开讨论,此处略加分析:

玉真仙人词

玉真之仙人,时住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李白的《玉真仙人词》写玉真之学仙,赞扬之意很明显。明人胡震亨曰:“玉真公主,睿宗女也。太极元年出家为道士,筑观京师以居。魏颢言太白为公主所荐达,而太白亦有客公主别馆诗,此词岂其所献于公主者欤?”*王琦:《李太白诗集注》卷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诗中天鼓、腾龙、弄电,皆为道家典故,王母则为道家重要神仙。元人萧士赟曰:“按《唐史》,‘玉真公主字持盈,始封崇昌县主,俄进号上清玄都大洞三景法师,天宝三载上言曰:“先帝许妾舍家,今仍叨主策,食租赋,愿去公主号,罢邑司,归之玉府。”玄宗不许。又言:“妾高宗之孙,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于天下不为贱,何必名系主号,资汤沐,然后为贵?请入数百家之产,延十年之命。”帝知至意,乃许之。薨宝应时。’窃意此词必公主出家时,时贤皆有诗以咏其事。‘仙人’,褒称也。”*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八,《四部丛刊》影明本。萧士赟此段话引自《新唐书·玉真公主传》,事实不误,但萧说李白此诗作于公主出家之时则不确,因公主出家之时(公元711年),李白年仅十岁,尚未出川,绝不可能写出此诗。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

秋坐金张馆,繁阴昼不开,空烟迷雨色,萧飒望中来。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吟咏思管乐,此人已成灰。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弹剑谢公子,无鱼良可哀。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稷契和天人,阴阳乃骄蹇。秋霖剧倒井,昏雾横绝巘。欲往咫尺途,遂成山川限。潈潈奔溜闻,浩浩惊波转。泥沙塞中途,牛马不可辨。饥从漂母食,闲缀羽陵简。园家逢秋蔬,藜藿不满眼。蠨蛸结思幽,蟋蟀伤褊浅。厨灶无青烟,刀机生绿藓。投箸解鷫鹴,换酒醉北堂。丹徒布衣者,慷慨未可量。何时黄金盘,一斛荐槟榔。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

《唐六典》卷十六:“卫尉寺卿一人,从三品;少卿二人,从四品上。”《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二首》是李白在玉真公主别馆作,写自己的志向、落魄的处境,以及希望有人汲引的迫切要求。赠诗的对象虽然是卫尉张卿,但李白既然在玉真公主的别馆写诗,且以之为诗题,可见他与玉真公主及其家族的关系非同一般。卫尉张卿(不会是张垍)应当是“别馆”的主人玉真公主的丈夫,他与玉真公主至少育有二子,次子名张倜。郁贤皓先生据开元二十三年唐玄宗欲将玉真公主下嫁张果,而张果不奉诏之事,说玉真公主夫妇在此之前已经离异,但张果其人其事,本来就荒诞虚无,对他的记载也不可当作信史来读。此事出于《明皇杂录》,为小说家言,如称张果曾“自言数百岁”,“每云余是尧时丙子年人,时莫能测也”,并且记录了张果的种种仙术。因此,对于开元二十三年玄宗欲以玉真公主下嫁张果之事,似乎应打一个问号。明人朱谏《李诗选注》说此二诗为“赋”体,释第一首“秋坐”至“盈吾杯”曰:“言秋日客于戚里之门,坐于金、张之馆,繁阴当昼而不开,烟雨迷望而萧飒,下民病于昏垫,忧愤积而相仍,于此清秋,遭此苦雨,客怀作恶,将何以自慰乎?唯有旨酒可以解释之也。”释“吟咏”至“良可哀”曰:“清秋雨中酌酒吟咏,仰思管乐,皆能兴衰而继灭者,为一代之名臣。斯人也,今不可得而见矣,然则我将何以为怀乎?引杯自酌,聊以自慰而已。且当今之世,知人者少,又谁贵吾之有经纶者乎?虽为管乐,恐终不得见用,于是弹剑高歌以谢公子,我之穷困,食焉无鱼,亦可哀矣。”析第二首曰:“言雨久而厨灶无烟,刀机生蘚,无食可以疗饥,乃投箸解裘以换美酒,取醉于北堂之上,聊以自适而已。夫士虽贫贱,其抱负者常不小也。如刘穆之之未遇,为丹徒之布衣,慷慨之志安可量哉?初则所食不饱,及其贵显,则以黄金之盘贮荐一斛之槟榔。我今穷困若此,未知何时可以得此富贵乎?苟得富贵,俟功成而身即退,从容于沧洲之上,必不肯履此危机以自苦也。”*引文见朱谏《李诗选注》卷六,明隆庆刻本。第一首诗写苦雨无聊,借酒浇愁,一方面自比不遇之冯谖,写食无鱼之悲,另一方面又自比管仲、乐毅,自称“经纶才”,对前途仍满怀信心。第二首极力描写淫雨纵横,然后说自己生活困顿,无酒无食,最后以刘穆之自况,幻想功成身退。两首诗的基调都是抒写穷途不遇之悲,渴望得到有力者汲引,但又写得不卑不亢,颇有气骨。曾国藩评第二首曰:“前路备陈苦雨愁寂之状,末八句自露英雄振奋之概。”*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卷七,清光绪二年传忠书局本。说得很精辟,这两首当然可以视为干谒诗,却绝非摇尾乞怜之作,表现出李白“不屈己、不干人”的谪仙气质与道家情怀。

五、 玉真公主与巴蜀

安史乱起,玄宗幸蜀,玉真公主随兄入蜀。晚唐道教学者杜光庭《青城山记》曰:“玉真公主,肃宗之姑也。筑室丈人观西,尝诣天下道门使萧邈字元裕,受三洞秘法籙,游谒五岳,寓止山中。就拜灵峰于宝室洞前,有仙云五色元鹤翔舞焉。此山前号青城峰,后名大面山,其实一耳,同体异名,犹岱之天台,亦谓之桐柏也。”*杜光庭:《青城山记》,《全唐文》卷932,第9710页。拙文《玉真公主考论》已经指出:此事按照玉真公主生平行事考察,只可能发生在她随玄宗入蜀之时。及至玄宗幸蜀回,玉真公主跟随在其左右。此事值得研究,尤其是熟悉巴蜀地方文化的学者更可进一步探讨。其修道之地当在青城山储福宫(观),见唐人杜光庭《青城山记》的相关记载。青城山又名丈人山、赤城山,为中国道教名山,其后山为东汉时张道陵设坛创立五斗米教之所,之后历代均有高道在此修炼,如晚唐时道士杜光庭即在此修道。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储福观”条云:“在天仓峰下,有唐睿宗女玉真公主及明皇像,有天峰阁,望三十六峰于后,如列屏焉。《剑南诗稿》云:唐玉真公主修真之地,诗曰:‘路转屏风叠,云藏帝子家’。”*王象之:《舆地纪胜》卷151,清影宋钞本。明人曹学佺《蜀中广记》曰:“《青城甲志》:玉真观在上皇观前,世传唐玉真公主修养于此。储福宫在天仓山,有玉真公主及明皇像。按《旧唐书》,景云二年改昌隆公主为玉真公主,仍置玉真观。天宝三载,玉真公主先为女道士,让号及实封,赐名持盈,此之谓也。”*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七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由这两条记载可见,玉真公主是随唐玄宗“西狩”时来到蜀中的,在蜀中时,她曾在储福观修行。宋人多有诗咏及此事,如:程公许《储福观谒唐玉真公主祠》:

华萼楼前花冥冥,三郎雅知睦天伦。脂田恩厚脱屣轻,独将泡影观此身。碧瑶六六秀蜀岷,朝来郁勃连夕曛。石坛虚呵存谷神,笳鼓惊散羯鼓春,兄来问信杳莫闻。(原注:玉真入道修行于青城,莫知所终。玄宗女弟也)瑶池宴酣归未醒,千岩万壑空烟云。一念之差隔几尘,蓬莱谁信有大真。平生我亦厌俗氛,秘箓曾受金阙君。玄机倘有三生因,不妨牧羊学初平。*程公许:《沧洲尘缶编》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程公许(?~1251),南宋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字季与,一字希颖,号沧洲,嘉定四年(1211)进士,历官著作郎、起居郎,中书舍人,进礼部侍郎等职,官终权刑部尚书。为人正直,屡次弹劾史嵩之等权奸。有文才,今存《沧州尘缶编》等。此诗开头“花萼”四句说唐玄宗对妹妹玉真公主十分宠爱,而公主却远离红尘,出家入道。“碧瑶”五句说玉真公主来到蜀中修道,避开了“安史之乱”的战火,且与玄宗音讯不通。“瑶池”四句言公主已经成仙,“平生”四句表达了作者希望自己求仙访道的愿望。诗中所述事实并不确切,玉真公主应当是在“安史之乱”中,随其兄玄宗幸蜀的,没有证据表明她在乱前就来到蜀中并且与玄宗断了联系。玄宗回长安,玉真公主应当是一起回去的(详下)。又如陆游《储福观》(唐玉真公主修真之地):

路转屏风叠,云藏帝子家。穷幽行荦确,息倦倚槎牙。绿藓封茶树,清霜折药花。世无勾漏令,谁此养丹砂。*陆游:《剑南诗稿》卷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陆游此诗,前六句说玉真公主修真之地藏在白云深处,道路曲折难行,但景色清幽,末两句用葛洪的典故,据《晋书·葛洪传》,晋葛洪好神仙,闻交趾出丹砂,求为勾漏令,帝许之,后服丹砂仙去,陆游这里表达的是羡慕之情。

王象之《舆地纪胜》记录了一批宋人的《储福宫诗》,其中咏玉真公主的有如下几首诗(或诗句):

长松乔木倚空斜,六六峰前帝子家。

——浦广

真人储福广无边,六六屏开在目前。

——杨璹

割尽齐封奉鲁元,更开沁水占名园。何如帝子空山外,落日骑驴芳草原。

——沈少南《玉真像诗》

弃形如遗但养神,阿兄烂醉梨园春,人百撼之耳不闻。何物女子乃独醒,径来穷山卧白云,不见渔阳胡马尘。

——胡叔豹《玉真公主像》*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五一,清影宋钞本。

其中浦广、杨璹的诗均为泛咏,沈少南《玉真像诗》所咏者当为位于储福观的玉真公主塑像,有赞美之意,对玉真公主在青城山储福宫修道之事表示赞赏。胡叔豹《玉真公主像》主旨是批评唐玄宗沉湎酒色,赞美玉真公主有先见之明,早早地来到青城山修真,因而没有受到“安史之乱”的侵扰。这后几句诗同样与事实不符。总之,玉真公主于安史之乱中随唐玄宗一行来到蜀中,在青城山修道,唐、宋两代文人对此事多有关注并形诸吟咏。

六、 玉真公主的结局

“安史之乱”初平,两京收复,玉真公主与唐玄宗一起回到长安,这时的唐玄宗已经变成太上皇,玉真公主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唐玄宗回到长安之初还是比较活跃的,“明皇初自巴蜀回,夜阑登勤政楼,倚栏南望,烟月满目,因歌曰:‘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北征人尚未还。’盖卢思道之诗也。歌毕,里中隐隐如有歌者,谓力士曰:‘得非梨园旧人乎?迟明为我访来。’翌日,力士潜求于里中,召至,果梨园弟子也。其夜,复乘月登楼,左右惟力士及妃侍者红桃在焉。遂命歌《凉州》,《凉州》即贵妃所制,亲御玉笛为《倚楼曲》。曲罢,无不掩泣,因广其曲,传于人间”*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25引《明皇杂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268页。。可见此时太上皇及其侍从的行动还比较自由,但是,抒发一下闲愁,唱唱歌曲,问题不大,一旦与朝政发生关联,就相当麻烦了,肃宗皇帝就不可能坐视不管了。拙文《玉真公主考论》曾论此书,引用的是《旧唐书》*《旧唐书·李辅国传》:“上皇自蜀还京,居兴庆宫,肃宗自夹城中起居。上皇时召伶官奏乐,持盈公主往来宫中,辅国常阴候其隙而间之。上元元年,上皇尝登长庆楼,与公主语,剑南奏事官过朝谒,上皇令公主及如仙媛作主人。辅国起微贱,贵达日近,不为上皇左右所礼,虑恩顾或衰,乃潜画奇谋以自固。因持盈待客,乃奏云:‘南内有异谋。’矫诏移上皇居西内,送持盈于玉真观,高力士等皆坐流窜。”,而《戎幕闲谈》(据《太平广记》引)的记载更早且更为详细生动:

玄宗为太上皇,在兴庆宫居,久雨初晴,幸勤政楼下,市人及街中往来者喜且泫然曰:“不期今日再得见太平天子!”传呼万岁,声动天地。时肃宗不豫,李辅国诬奏云:此皆九仙媛、高力士、陈玄礼之异谋也,下矫诏迁太上皇于西内,给其扈从,部曲不过老弱三二十人,及中逵,攒刃曜日,辅国统之,太上皇惊,欲坠马数四,赖左右扶持乃上,高力士跃马而前,厉声曰:“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辅国汝旧臣,不宜无礼,李辅国下马!”辅国不觉失辔而下。宣太上皇诰曰:“将士各得好生。”于是辅国令兵士咸韬刃于鞘中,齐声云:“太上皇万福!”一时拜舞。力士又曰:“李辅国拢马。”辅国遂著靴出行拢马,与士兵等护侍太上皇平安到西内。辅国领众既退,太上皇泣持力士手曰:“微将军,阿瞒已为兵死鬼矣。”既而九仙媛、力士、玄礼长流远恶处,此皆辅国之矫诏也。时肃宗大渐,辅国专朝,意西内之复有变故也。*《太平广记》卷一百八十八,民国景明嘉靖谈恺刻本。

《戎幕闲谈》这段文字里没有提到玉真公主,或许“九仙媛”即玉真公主,而这又与《旧唐书》的记载相矛盾,俟考(《通鉴考异》《通鉴辑览》说如仙媛一作九仙媛又作九公主女媛,是上皇“旧宫人”,亦为推测之语)。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次年(至德元载,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禄山陷京师,唐玄宗幸蜀,七月,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是为唐肃宗,尊玄宗为太上皇。至德二载(757)十二月太上皇回到长安,此后,肃宗对其防范极严。因此,乾元三年(上元元年,760)上皇移居西内事,表面上是李辅国之谗毁,实际上是肃宗的决策。玄宗的几位亲信如玉真公主(持盈法师)、高力士*《旧唐书·高力士传》:“上元元年八月,上皇移居西内甘露殿,力士与内官王承恩、魏悦等,因侍上皇登长庆楼,为李辅国所构,配流黔中道。力士至巫州,地多荠而不食,因感伤而咏之曰:‘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宝应元年三月,会赦归,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国事,始知上皇厌代,力士北望号恸,呕血而卒。代宗以其耆宿,保护先朝,赠扬州大都督,陪葬泰陵。”高力士的生前身后事,可参阅杜文玉:《高力士家族及其源流》,载《唐研究》第四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陈玄礼等辈受到牵连与贬谪,也是不可避免的。朝廷上下对唐玄宗的遭遇十分同情,《旧唐书·颜真卿传》:“征为刑部尚书,李辅国矫诏迁元居西宫,真卿乃首率百僚上表请问起居,辅国恶之,奏贬蓬州长史。”在被移居西内后,唐玄宗十分郁闷,《明皇杂录》记曰:“明皇在南内,耿耿不乐,每自吟太白《傀儡吟》诗曰:‘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阮阅《诗话总龟》卷25引《明皇杂录》。又计有功《唐诗纪事》卷29“梁鍠”条引《明皇杂录》:“李辅国矫制迁明皇西宫,力士窜岭表。帝戚戚不乐,一日蔬食,吟诗云:‘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浑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不知明皇作,或咏锽诗也。”诗的作者虽有唐玄宗、李白、梁鍠诸说,但唐明皇心情之郁闷可想而知。到了迁居西内的第二年(上元二年,761),唐玄宗薨,唐肃宗同年薨。再过一年(宝应元年,762)玉真公主也去世了。

玉真公主死后,应当安葬于其生前修炼之处,即济源县的灵都宫。《明一统志》卷二十八“灵都宫”条曰:“(灵都宫)在济源县西三十里尚书谷,唐玉真公主升仙处,天宝间建,元至元间重修,有碑,后有憇鹤台。宋文彦博诗:‘再到灵都访胜游,青山依旧白云秋。烧丹弟子名犹在,憩鹤仙人迹尚留。’”*李贤:《明一统志》卷二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所谓升仙,正是去世的一种婉辞*李贤《明一统志》卷二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东玉阳山:“在济源县西三十里,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于此。山之西有西玉阳山,亦其栖息之所。”。雍正《陕西通志》曰:“唐玉贞公主墓在县西四十里玉贞观后”,并且注明出自《府志》*沈青峰:《陕西通志》卷七十一“洋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玉贞即玉真,这与《明一统志》的记载又有所不同,俟详考。

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百五十一曰:“唐玉真公主,睿宗第八女也,与金仙公主皆隶道,入蜀,居于天仓山。其后羽化,葬于山侧。明皇幸蜀,开冢视之,仅存冠履,今储福观有铜铸明皇、公主二像。”*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百五十一,清影宋钞本。这个说法显然不够准确。同理,程公许《储福观谒唐玉真公主祠》“兄来问信杳莫闻”句原注:“玉真入道修行于青城,莫知所终。玄宗女弟也。”也是不符合事实的。胡叔豹《玉真公主像》云:“何物女子乃独醒,径来穷山卧白云,不见渔阳胡马尘。”同样不符合实情。另有传说言玉真公主爱慕李白,从宫中出来,来到今安徽宣城来寻找李白,当地有“公主坟”或“娘娘坟”,更是无稽之谈。宣城当地有文学爱好者写长文加以论证,但无证据。

七、 《灵飞经》是玉真公主所书吗?

《灵飞经》为道教经典,具体内容是记录存思、符箓之法。《汉武帝内传》曰:“昔曾扶广山见青真小童,有此金书秘字,云‘求道益命,千端万绪,皆须五帝六甲灵飞之术,六丁六壬名字之号,得以请命延算,长生久视,驱策众灵,役使百神者也。’”*班固:《汉武帝内传》,明正统《道藏》本。这说的是此经之作用。明正统《道藏》记载有《洞真琼宫左右灵飞六甲上符》一卷*周武帝:《无上秘要》,明正统《道藏》本。。今唐代小楷书法作品有《灵飞经》传世,其书写者有玉真公主、钟绍京、唐代无名经生三说。元人袁桷《题唐玉真公主六甲经》持“钟绍京说”:“灵飞六甲经一卷,唐开元间书,当时名能书者,莫若李泰和、徐季海。然皆变行习行体,独钟绍京守钟、王旧法,余尝见《爱州刺史碑》、《黄庭经》,无毫发违越,至开元间从贬所入朝,一时字画皆出其手,此卷沉着遒正,知非经生辈可到,审定为绍京无疑。”*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七《题唐玉真公主六甲经》,《四部丛刊》影元本。此文的题目可能是“旧题唐玉真公主六甲经”之意,袁桷说此经为钟绍京所书,只是推测,并无实据。袁桷还介绍了玉真公主的生平,但未提与此经的关系。元人郑天祐有《题钟绍京书灵飞经》诗,诗中夹注:“玉真,睿宗第四女,为女冠,监书此经。”*郑天祐:《侨吴集》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人王直《抑庵文后集》卷三十六《题钟绍京墨迹后》:“右五帝灵飞六甲经,唐钟绍京书,玉真观道藏遗文也。……此经开元廿六年为玉真公主书,时绍京已老,而其所书犹清润遒美如此,则于其壮可知。……晚年连蹇失志,遂复依玉真,俯首就役,故知君子当务道德为本。玉真死于宝应,其后屡遭变故,经亦流落忘失其半。”*王直:《抑庵文后集》卷三十六《题钟绍京墨迹后》,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郑氏指出玉真公主是监书者,王直说此经是“唐钟绍京书玉真观道藏遗文”,均无实据。明代著名学者董其昌继承了上述诸人之说,云:“《灵飞六甲经》,钟绍京书,为玉真公主写,进御明皇,有宋徽宗标题,后有倪云林、虞伯生跋,全仿《黄庭经》,赵子昂师之,十得其三耳。海宁陈太常次公所藏。”*董其昌:《容台集》别集卷二,明崇祯三年董庭刻本。清人则多持“玉真公主说”,王澍《虚舟题跋》卷五“唐玉真公主灵飞经”条,先引董其昌之说,后加以反驳云:“按卷末款书大洞三景弟子玉真长公主奉敕检校写,并无钟绍京代书之文。且既是奉敕书,决无倩人代书之理,……既肯奉道出俗,则真净故其夙志,亦决无交通宰辅,属其代书之理。不知何缘,遂目为钟绍京也?岂以书似绍京,故遂有斯目欤?唐世最尚书法,一名书出,千临百摹,必求其似乃已。绍京当时以工书直凤阁,凡明堂门额及诸宫殿门榜,皆使书之,则玉真公主私学其书,固自有之,而昧者不察,竟目为钟绍京也。”*王澍:《虚舟题跋》卷五,清乾隆温纯刻本。王澍认为,玉真公主可能学过钟绍京的书法,故《灵飞经》被误为钟书。袁桷、董其昌诸人的说法并无证据,王澍之说则颇有道理。清人陈述古《唐玉真公主楷书灵飞经真迹》诗:“此卷当年奉敕书,黄庭楷法间欧虞。绿翘侍女亲磨墨,花谢东风二月初。仿佛昭阳内人笔,晋阳飞白同闲逸。心经零落佛祠荒,开元全盛无多日。押尾双行点画精,持盈款识认分明。清容鉴古曾无识,凿空唯夸钟绍京。”*陈述古:《颐道堂集·诗选》卷八《唐玉真公主楷书灵飞经真迹》,清嘉庆十二年刻道光增修本。是从款识上认定为玉真公主书,否定袁桷的“锺绍京说”。陈文述之妾文静玉《雨窗玩帖各题一绝》:“六甲灵飞重玉台,簪花妙格见仙才。书家莫误清容说,好认唐家贵主来。”原注:“灵飞经,玉真公主所书,以为钟绍京者,袁清容之谬说也,董香光宗之。”*文静玉:《小停云馆诗钞》,见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五十三,清光绪刻本。清人石韫玉《论书绝句》曰:“玉真公主写灵飞,仙骨常嫌燕燕肥。解向簪花寻故格,经生目论笑全非。”注:“唐时贵主皆工文翰,《灵飞经》写自玉真公主,世以为钟绍京书者,无稽之说也。”*石韫玉《独学庐稿》初稿卷六《论书绝句》。又诗云:“汉例相沿不署名,初唐院体徧经生。恨无慧炬分泾渭,一概签题锺绍京。”注云:“唐人写经皆不署名,后世不知,概谓岀于锺绍京之手,其实不然。彼时梵筴初至中国,王侯将相主家勋戚无不写经资福,绍京一人,岂能给邪?风尚相同,笔意往往与锺相类,所谓‘经生多学禇河南’耳。”持唐代“无名经生”说者有何焯诸人。*见《虚舟题跋》卷五“焯按”,清乾隆温纯刻本。笔者认为,“钟绍京说”纯属推测,“无名经生说”亦无根据,“玉真公主说”虽暂时不能成为定论,但有较大可能。后人之所以不承认“玉真公主说”,主要是怀疑其书法水平。这里我们可以提供一个有力的反证,即1974年出土的《金仙长公主墓志铭》,其署名为“玉贞(真)公主书”,且学界无争议,此《铭》书法娟秀,达到唐代书家的一流水平,由此类推,玉真公主书写《灵飞经》也完全是有能力、有可能的。同时,书写《灵飞经》,是玉真公主的一次神圣的道教活动,她应当是亲历亲为的。

八、 结论

总之,玉真公主作为天皇贵胄,是盛唐时期道教重要人物,她与唐玄宗都以上清派茅山宗道士司马承祯为师,承祯在睿宗时即向皇帝倡导清静无为之旨,“帝曰:‘理身无为,则清高矣。理国无为,如何?’对曰:‘国犹身也。《老子》曰:“游心于澹,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私焉,而天下理。”《易》曰:“圣人者,与天地合其德。”是知天不言而信,不为而成。无为之旨,理国之道也。’”*《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二《隐逸·司马承祯》,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28页。开元中,唐玄宗多次将其召进朝中,问以治国大计,令其写《老子》定本,实际上作为治国的纲领。吴筠是比司马承祯晚一辈的茅山道士,“玄宗闻其名,遣使征之。既至,与语甚悦,令待诏翰林。帝问以道法,对曰:‘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又问神仙修炼之事,对曰:‘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每与缁黄列坐,朝臣启奏,筠之所陈,但名教世务而已,间之以讽咏,以达其诚。玄宗深重之”。*《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二《隐逸·吴筠》,第5129页。也是以《老子》无为之旨开喻玄宗。而李白作为天才诗人,与皇族的唐玄宗、玉真公主,道教名流司马承祯、吴筠,都有共同的上清派茅山宗背景,而且此派道士从陶弘景、王知远、潘师正到司马承祯、吴筠,均为帝王师,这自然会引起李白的欣羡之情。贯穿李白一生的“功成身退”思想,亦与此有莫大关系。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或许更容易理解玉真公主、吴筠推荐李白,唐玄宗欣赏李白之深刻背景。当然,唐玄宗、玉真公主乃至于司马承祯等道士,一方面有共同的道教背景,但主要欣赏的是李白充满道教色彩的、才华横溢的诗歌等文学作品。开元年间,李白即有不少有仙道气息的作品问世,如《访戴天山道士不遇》《襄阳歌》《横江词六首》《游泰山六首》等,所以道教诗人、秘书监贺知章见到李白的《乌栖曲》、《蜀道难》等诗,说其诗可以泣鬼神矣,称李白为谪仙人。李白为唐玄宗召见,贺知章可能起了一定作用。*宋人乐史《李翰林别集序》:“翰林在唐天宝中,贺秘监闻于明皇帝,召见金銮殿。”如果吴筠推荐李白说成立,则也与李白的道教诗歌有关。吴筠是唐代道士中存诗最多、成就最高的诗人,在道教与诗歌方面与李白有同好,故推荐李白入朝。李白在朝中任翰林供奉,主要“工作”应该也是写诗,最著名的就是醉后作《清平调词三首》之事。李白来到长安,受到道教氛围的进一步熏染,与另一著名道士诗人元丹丘交往。在长安期间及离开长安后的数年间,其道教诗创作达到新的高峰,出现了《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梦游天姥吟留别》《行路难》《梁甫吟》《梁园吟》《鲁郡尧祠送窦明府薄华还西京》《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将进酒》《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等等,这些七言歌行的出现,标志着李白的诗歌达到全新的高度,而这些诗都有明显的道教思想的印记。因此,由于玉真公主等人的推荐,李白被唐玄宗召进朝中任翰林供奉,得以更加了解道教精义,与高道来往也更为方便。这一方面提高了李白的道教素养,另一方面使其更加信奉道教(因此他离开朝廷不久,就去找高天师受道箓),反映在此后的诗歌创作中,对道教典故运用更为纯熟,诗作也更富有道教的风神。由此可见作为国教的道教对盛唐社会与文化的广泛影响。玉真公主和李白,对盛唐道教与文学的融合,为盛唐道教诗歌的发展,均做出了积极的努力。

[责任编辑罗剑波]

[作者简介]丁放,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Princess Yuzhen, Poet Li Bai and Their Relations with Taoism in the Burgeoning Tang Dynasty

DING Fang

(CollegeofLiberalArts,AnhuiUniversity,Hefei230601,China)

Abstract:Princess Yuzhen, the sister of Emperor Xuanzong, had close relation with some poets in the flourishing stage of the Tang Dynasty. Much efforts has been devoted in this field though there is more to be discovered. Yuzhen and Li Bai shared the same religious background: Shangqing denomination of Taoism. Yuzhen once recommended Li Bai for an official position in the imperial court actually because she appreciated Li’s Taoist poems. It was recorded that Li Bai was recommended by Wu Jun, which has been denied by contemporary scholars. Now it looks questionable. In the notorious An-Shih Rebellion in the Late Tang, Princess Yuzhen, in accompany of Emperor of Xuanzong, took a monastic life in the Mountain Qingcheng, and later she returned to Chang’an with her brother. It can be deduced that she had very close relation with Emperor Xuanzong. And as a result of political toppling over that involved Xuanzong and Li Fuguo, Princess Yuzhen was stricken and died in depression. The calligraphy masterpiece “Lingfei Jing” was authored by Princess Yuzhen rather than Zhong Shaojing or someone nobody. Li Bai came to close contact with Taoist seniors and forged his insights into Taoism when he served in court, which helped his Taoist poems to a new level. To sum up, Princess Yuzhen and Li Bai had made a positive effect on the Taoist poems in the burgeoning Tang Dynasty and promoted the integration of Taoism and literature.

Key words:Princess Yuzhen; Li Bai; Taoism; Shangqing denomination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唐诗学研究”(项目批准号:12&ZD156)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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