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交藤

2016-12-17 10:22王宗坤
清明 2016年6期

王宗坤

我叫白东芝,今年五十二岁,是一个经历坎坷的女人。一个女人这样介绍自己再平常不过了,“经历坎坷”这四个字基本上是对每个生命必有的鉴定。可如果说出我的另一个身份一定会吓着你,我是一个杀人犯,我杀了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这么一说就有了故事,不过这样的故事一点儿也不新鲜,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而且还有个专门术语叫“情杀”。但我的故事有些复杂,不是那个所谓的术语就能界定的,所以在临死之前我想把它讲出来。现在我人在看守所,这是一个令人无比沮丧的地方,在那个没有悬念的宣判出来之前我只能待在这里,这里显然不适合讲故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找到合适的听众,后来我就放弃了这种努力。我想我在意的是故事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来,呈现在这个俗世上,至于能不能深入人心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故事和人一样也都应该有自己的宿命。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就开始讲了,不管你能不能听到。

大概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曾经极度迷恋位于村子后面的双井台。这都是因为程月渡,当时我只有在那里才能有机会经常见到他。

井台并没有什么讲究,就是两眼相隔不到十米的水井。“土改”之前这一大片土地都属于地主程老妖,水井就是程老妖当年打下的,纯粹是为了便于浇灌他周围的田地。程老妖当然是后来的名字,一个所谓的恶霸地主,历经所有的政治运动而侥幸活了下来,不称其为老妖还能叫什么?这个程老妖曾经是我们小时候的一个噩梦。印象中的程老妖好像每天都坐在大门口,由于腰弯得厉害,花白的脑袋就使劲往上撅着,像刚从土里拱出来的一粒蚕豆。仰着的脸庞沟壑纵横,酡红的颜色由鼻尖的位置慢慢向周围扩散,耳边苍老的瘢痕也变成了酱紫的云片,干瘪的大手攥着锡制酒壶,不时要划着漫长的半圆抵达翘着的嘴巴。倘有一两滴酒液滴落在胡子上,白灿灿的舌头就会及时翻出来,把那一丝丝遗落风卷而去。对于程老妖来说,坐在门口喝酒似乎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要招呼门口的行人。有时酒壶正在嘴巴上,看到有人经过,马上就呜呜地发出声音,待嘴巴清爽了,声音也就细了起来:“来!来!来!一个酒壶两个碟,体恤体恤睡不着……来,喝酒。”看程老妖这个样子,人们大都一笑而过,知道程老妖这是在“反攻倒算”,借着酒劲儿在回顾自己过去作为地主的辉煌生活。而我们却总是害怕,每当程老妖把那细长的胳膊伸出来,露出骷髅般的手指横在路中间,我们就惊恐地四处逃窜。程老妖活着的时候几乎时时都处于这种醉酒状态,酒壶里的酒是用地瓜干子从村里的代销处换的,给他换酒的就是他的孙子程月渡,也因此我们曾一度看不起甚至鄙视着这个男孩。

直到我去镇上读初中,程月渡此时已进入初中最后一年——八年级。一进校门我就知道程月渡是这所学校的明星,校长在开学典礼上号召新生要向程月渡学习,说程月渡在前不久举行的数学竞赛中取得了全县第一的好成绩,为学校争得了荣誉,说程月渡聪明好学不拘泥于课本,能够举一反三,有次一道应用题程月渡用一元二次方程给解了出来,而书上的正确答案却是二元二次方程。我当时虽然不知道一元二次方程要比二元二次方程便捷很多,但校长此时的表情无疑就是在说程月渡要比编书的那些人聪明。然而我心里对程月渡依然有些不屑。那样的家庭!有那样一个爷爷!再好的成绩又有什么用?

不屑归不屑,上了镇上的中学我就不得不面对程月渡了。我们的白塔村离墨镇有六华里的路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恰巧在学校要求的住校线上,想要住校每学期就要多交十元的费用,这个费用我家拿不出。我的哥哥有哮喘病,家里倒腾的那两个钱都引燃了为哥哥治病的药罐,让我继续把书读下去已经有些勉强,哪里还有闲钱让我住校?当然有的学生不住校也不仅仅是为了省钱,总还有些别的原因,程月渡就一直没住校。乡间的小路幽静而狭窄,很适合想点什么或者记点什么,程月渡就用这个时间来记英语单词。于是不住校的我和同样不住校的程月渡就成了同路人。

但同路并不意味着同行。每天早上各自背着书包从自己家门走出来,踏着晨光急匆匆地往学校赶,有时我们会在学校门口碰上一面。目光撞在一起时我就立刻把目光移开,内心会生起懊恼,想着下次再也不要撞见这个丧门星。于是我只好早早起床,赶在那尊神之前到校,避免照面的尴尬。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倒也相安无事,有时在校园里偶尔看见也是远远的,就如同身边的花草树木,目光飘过去却没留下半点儿的痕迹。可是一天早上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天我一出家门就发现起雾了,这时节太阳升得晚,再加上雾气,眼前就看不到什么光亮。我没太在意,这条路每天都走两遍,已经走了好几个月,这还不算过去跟着大人赶集的趟数,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镇上。出了庄子,拐上坡头的乡间小路,路两边还有未收割的玉米棵,这些平时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家伙在雾气中竟然变得有些生动了。小路的尽头就是没水可通的残坝,是前两年提倡大力兴修水利时落下的病根儿。再往前走就听到前面传来呼啦呼啦的声响,似乎是某种牲畜的动静。这声音从密密的庄稼棵里传来,模模糊糊地带着一种瘆人的气息,我定了一下神,以为是谁家的猪跑出来觅食。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猪嘛!这东西家家在养。后来就感到有些不对了,这东西似乎跑得很快,打得已有些干瘪的玉米叶子像疾风吹过一般。难道不是猪?那会是什么?这么一想,我不由得头皮发紧。随着那声响愈来愈近,想稳住神已是不可能,我急忙转身往回跑,谁知竟然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这个人就是程月渡。懵懂中我没有看清这人的面目,直到旁边另一个人窜出来。窜出来的是本家的大爷,手里还提着拴羊的橛子,刚才的动静就是他家大绵羊发出的。大爷认出了我和程月渡,看到这个样子先掩一下脸皮,这个动作让我明白过来,刚才自己逃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怀抱。我赶紧尴尬地转身,大爷这才凑近了问:“大妮儿,你看见我们家绵羊没?”

到了晚上放学回家,我感到气氛不对,爹娘都没给我好脸色。晚上娘来到我住的小东屋,先不说话,只是局促地坐着,问了好几次娘才发狠地说:“明天你不要起那么早了。”我不知道娘为什么说这没头没脑的话,接着娘又说:“这是你爹说的。不让你跟程家那小子胡搅和。”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位找羊的大爷多嘴了,把突发事件当成了蓄谋已久的约会。我心里想笑,和程月渡胡搅和?这怎么可能!看他那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把娘打发走,我躺在床上,却说什么也睡不着了,嘴巴里数落着丧门星程月渡,脑海中却一直在翻腾那瘦瘦高高的身影。今天早上自己猛然撞上他的时候,竟然没有感到他的瘦弱,觉得那是一座山。还嗅到了那一丝淡淡的味道,有些甜腻,一定是雪花膏和头油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一个大小伙子居然还用这种东西!真会装腔作势!对!就是装腔作势。想到这个词汇我私下里得意起来,觉得用在程月渡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趾高气扬就是装腔作势。

我逐渐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开始在校园里捕捉那身影,往往是一下课我就走出教室,站在教室前的土堆旁朝东看。高年级的教室在后排,学校的厕所在东北角,我所注视的区域是去厕所的必经之路。这样执着的探视往往是每天都有所收获,那瘦高的身影有时是急匆匆的,有时又慢条斯理,总会在我眼前掠过几次。我知道他是个不合群的人,在我心里他天生就应该是这样。当然在路上遇到的次数也在增多,我还是在有意回避,只是这回避没有了原来那种味道,更多的是一种内心的羞涩。

转年的升学季,程月渡的中考成绩名列全公社第一,同时被地区的师范学校和县一中录取了。他最后选择了县一中,很多人对此不理解。因为在那个年代,最好的学生一般都会选择旱涝保收的中专,上中专立刻就吃上国库粮成了国家干部。而再上三年高中,前途还是个未知数。据说他们家也是想让他上中专的,最后还是没拗过他。我有些失望,心里也是想让他选择中专,我的这个出发点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担心他考不上大学,我担心的是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夏季还没有结束他就走了。这原本是我最喜欢的季节,阳光不再那么干燥燥地暴,变得有些清凉地透,田地里的庄稼开始向金色过渡,没有了千篇一律的乏味。可是今年的这个时节我变得特别烦躁,看哪都不顺眼。娘的唠叨像田野里的蒺藜听着就扎人;哥哥的喉咙像风箱,那呼呼啦啦的声音就是缭绕在耳边的苍蝇。我知道这都是由于他的缘故,上学路上再听不到那咚咚的脚步声;校园里也不再有那瘦高的身影。可这一切都还没那么绝望,我还是能见到他的。

我很快就发现,他每周六下午都回家,回家就到他爷爷留下来的双井台上挑水。程老妖已经于前一年过世,程月渡的大哥也已分家另过,父母忙着地里的活计,家里的水缸一向是指望他的。我们家也一样,父母每天长在田地里,哥哥身体不好根本挑不了扁担,我从去年就开始挑水了。第一次挑水的时候,两个水桶几乎蹭着地面,前面稍有不平就会把水桶里的水碰洒。扁担在肩膀上还总放不正,不是前高后低就是后高前低,满满的两桶水到家就只剩下两个小半桶了。

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不已,我终于找到跟他见面的机会了,而且不需要任何借口。过去带有梦魇般的双井台变得如此令我向往。为了我们在双井台的相遇,我一般都是选择我认为的最好时机,可总还是有些意外,我想尽办法弥补这些意外,为此变成了一个慌慌张张的探子,有时我会挑着空水桶从他家门口走过好几次;有时我躲在往双井台拐的街角,眼睛盯着他家的大门看好久,直到有人走过来;有时我挑的水,缸里都装不下了,扁担把肩膀都压得红肿起来。

有次双井台上站满了人,我们紧紧挨着,我明显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过来的气息——还是有些甜腻,只是又加了些别的味道,那是什么我说不清楚。我已经把他所有的变化都深深地刻在心里——身材比过去更挺拔了,那身天蓝色的运动衣让他显得活力四射。头发比过去长了,几乎就要遮住耳朵,对了,耳朵前面那个小耳朵看不见了。他天生就多了个小耳朵,这也是我们从小取笑他的原因之一,现在他用头发把它遮掩起来,看来他现在比过去更爱美了,在高中里是不是有了喜欢他或者是他喜欢的女孩?意识到这一点我一下子变得惆怅起来,沉浸在莫名的哀伤中。前面的人把水提上来,我还没苏醒过来,直到后面那个声音传来:“东芝,到你了。”是他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猛然惊醒了。以前我认为他对我是有些看法的,由于我的回避,由于我后来的羞涩。而此刻他用那么轻柔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刚才的困扰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所有的芥蒂都被这渗入心底的声音化解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激动,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我知道自己彻底醉了。

双井台上的相逢毕竟是短暂的,对于自己的爱情(这时我已经明确无误地知道那就是爱情)我不可能没有梦想,尽管这梦想太远,可也并不是遥不可及。升入七年级之后我在学业上更加刻苦了,按照我的计划,到八年级毕业能顺利升入中专,那时程月渡还在读高中的最后一年,我就可以向他敞开心扉了。为了这个梦想那两年我拼上了,不能住校就学程月渡,在来回上学路上背单词和数学公式,晚上回到家忙完家务就钻进自己的小东屋,常常到了深夜才关灯睡觉。结果并没有遂愿,当年中考我只进了学校预选关,连公社预选都没进。这样的成绩别说面对程月渡,就是对父母也没个交代。我想再复习一年,可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了。哥哥的哮喘病更厉害了,背也开始驼起来。父亲年龄大了,原来还能去黑石埠开山推石,现在推着空车上山都会气喘吁吁。

我认命了。从小我就知道世界是残缺的,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对于很多美好事物只有遥望的资格。梦想消失之后剩下的就是残酷的现实,找一个农民生一个或者几个孩子,如果足够幸运,那人能知疼知热,两人平平安安地把孩子养大也就知足了。

一年后程月渡毫无悬念地考入大学,而且还是北京的重点大学。这在白塔村引起了巨大轰动,公社领导专程送来了录取通知书,还带来了公社电影队,要放映电影专场。放电影之前村里的支书做了重要讲话,讲话内容就是表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程月渡,说他为村里争了光;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为四个现代化建设作出了贡献。支书讲完了,想让坐在旁边的大学生也讲两句,谁知他说什么都不开口,放电影的于大眼把话筒递上去,下面听到的是唧唧歪歪的拒绝声,最后还是支书接过来“噗噗”吹了两声说:“我们的大学生看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内秀,我是知道的,那就不让他说了,下面咱们放电影。”

当天晚上放了两部片子,《庐山恋》和《宝莲灯》,都是我最喜欢的,可这天晚上我的心思说什么也集中不到银幕上。我站在后面踮着脚往电影播放处张望,程月渡就坐在那个中心位置,前面是放电影的于大眼,后面是支书。程月渡身体前倾,头高高昂着,和电影放映机的前端在一个水平线上,整个造型就像五四青年节宣传画上的青年标兵。此时的我心情是复杂的,有些高兴还有些难过,我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他了,以后就连双井台那短暂的相逢也不可能了。

多耳大学的绰号就是在这个夏天悄然叫响的,全村只有他长了一个没用的小耳朵,又只有他考上了令人羡慕的大学,多耳大学就是他最贴切的标记了。这个夏天也是我最难熬的时节,我每天都在内心挣扎,要不要去双井台?我知道自己以后必须习惯于没有他的日子,于是在应当挑水的时间我残忍地把自己关在家里,等到确定他不会出现的时候再去挑水,可最后总是要动摇的,有好几次我都没有管住自己,还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挑着水桶来到双井台,收获的往往是错失,心里又开始埋怨。更多的时候我会等挑水人都散去,静静地站在空荡荡的井台上,拼命压制着对于他突然出现的渴望,内心泛滥的是过去那一次次甜蜜的相遇。当然有时也朝东北方向深情地瞭望,那是每次他挑着水桶走来的方向,不远处就是他家的大门。

大学二年级的寒假程月渡回来过春节,一个消息也在这个时间不胫而走,程月渡恋爱了,对象是位北京姑娘,听说父母都是高干。这些消息都是从程月渡那多嘴的娘口里传出来的,程月渡家过去成分不好,被压抑得太久了,是程月渡让他们家彻底翻了身,现在程月渡就是他们家的底气。这个消息对村里人刺激很大,都在感叹程家毕竟是大户,看来还是人家祖上有阴德。

可这个春节过后不久,村里人发现程月渡的爹和娘变了,不再往人多的地方凑,也不见他们出来串门子,除去上坡干活,平时根本见不到他们。更让人吃惊的是,村里有人在这几天看到过程月渡。程月渡过完假期返校那天,村里大部分人都是知道的,那天是正月十六,用了两辆自行车,一辆由他大哥骑着,后座上坐着神采飞扬的程月渡;另一辆由程月渡爹骑着,后面驮着行李,月渡娘依依不舍地送到岭头,还站在那里张望了很久。怎么仅仅过了一个多月,程月渡就又回来了?与此同时各种小道消息也传了出来,有说程月渡因为强奸罪被学校开除了;也有说程月渡得了淫疯症正在家治病;还有的说不是淫疯症,程月渡就是疯了,有人在半夜听到他们家传出程月渡的嚎声。

事情的水落石出也是在一个放电影的晚上,那晚放的什么片子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那晚程月渡留下的印记太深刻了。支书一般会在换片间隙说两句,这个时间讲话效果最好,太早了有些拖沓的社员还到不了场,太晚了有些人看着片子不喜欢就走了。这天晚上也不例外,咯噔咯噔的转片声还没停下,于大眼就打开了放映机上的电灯。支书拿起话筒,还没等那两声“噗噗”吹出来,就听后面一阵骚乱,支书回头一看,见程月渡挤了过来。支书愣了一下,接着问:“大学生怎么回来了?”

程月渡没有直接回答,眼睛直直地盯着支书手里的话筒说:“上次你不是让我说两句吗?我现在就说两句。”说着伸手要拿话筒。那一刻支书肯定是有些蒙了,很自然地就把话筒递给了程月渡。程月渡接过话筒没有像支书那样先吹两下,直接就开讲了。一开始讲得还有些逻辑,说自己进了大学校门之后还是像过去一样刻苦学习,可是班里的高手太多,他没有气馁,发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精神,成绩很快就名列前茅了。成绩上去了,他成了班里的明星,接着就有女同学来给他送饭票了,然后就有个叫曲珍珍的高干子女开始追到宿舍给他洗衣服。

讲话从这里开始有些不着调了。这时程月渡的爹娘和大哥也都挤了过来,要抢他手里的话筒,他不给,转着身子继续对着话筒胡咧咧。此时的程月渡已经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讲到曲珍珍到了他宿舍,然后坐到他床上,他先闻到了曲珍珍身上的香味儿,隔着薄薄的衣衫还看到曲珍珍背上被乳罩带子勒出来的痕迹。讲到这里程月渡大声地问:“你们知道什么是乳罩吗?”周围听众正听得有些兴奋,尤其是那些邻村的,于是就故意大声地回答:“不知道!”程月渡果然解释开了:“乳罩就是遮口口的布兜子,是要分大小号的,口口大的用大号,口口小的用小号。曲珍珍的口口就很大……”下面的起哄声更加响亮了,有人发出淫邪的怪笑声,有人还吹起了响亮的口哨。支书慌了,程月渡的家人也慌了,月渡爹上来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大哥一下就抱住了他,然后才抓住他的手腕子强行把话筒抢下来。

这个事件对我的打击是致命的,这几年程月渡已经长在了我心里,我感到说不出来的难受。更让我难受的是程月渡显然是因为爱情致病的,应该是那位叫曲珍珍的高干子女拒绝了他,是失恋导致了他的疯癫。这说明程月渡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尽管我早就知道这是事实,但一旦被确证,我还是有些接受不了。那天晚上程月渡被架走之后,我也离开了。那晚的月亮清亮亮的,就像游动的水银,我在外面踩着自己的影子走了很久。我不明白人生为什么会如此的无常,明明是前途似锦的大学生,怎么一转眼就跌入了黑暗深渊!我心中也涌动出些许的恨意,对程月渡的恨;对那位从未谋面的曲珍珍的恨,是她让这惨烈的事实呈现了出来。可更多的还是心碎般的疼痛。

程月渡的家人不再避讳他的病情,这之后村里人经常看到月渡爹骑车外出的情景,回来的时候有时后座上会驮着一位背着药匣子的医生,有时车把上挂着一摞摞的中药包。月渡娘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消沉之后重新活了过来,也开始串门子拉呱了,话题还是关于他们家程月渡的,不断述说月渡是在学校里太好强才得了这个病,学校也没有开除他,只是休学一年,一年后照样可以回学校重新读书。舆论上的亡羊补牢并没有带来多少实际效果,村里人感到程月渡的症状更加明显了。晚上出现的嚎叫声比以前更加频繁;村里人偶尔在大白天捕捉到程月渡的身影,大都衣冠不整,有次竟然会赤身裸体。

我是在程月渡的病情大白于天下之后开始行动的,我心里放不下程月渡,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默默地爱着他,这是我心中最隐秘的秘密。可是程月渡的父母为他建造了坚不可摧的屏障,外人尤其是本村人,没有意外根本就见不到程月渡。他被关在西厢房里,这里曾经是他理想的出发地,无数个夜晚他就在这间屋子里攀登通往大学校门的天梯,而现在却成了回避以往的避难处。任何想见他的理由都会被两位老人的沉默或顾左右而言他所消解。

那个想法起初只是缠绕在我心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我要去北京,去探究程月渡的病因。后来这个念头每天都在撕咬我,最终不可遏制地劫掠了我。当时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去北京无疑是我不到二十岁的人生中最为重大的冒险,可我觉得自己不能不去。路费我还是有的,这是我的私房钱。回乡的这几年,农闲的时候我没有闲着,跟镇上的一位同学用玉米皮学编织,一开始是编坐垫,后来是十二生肖和各种各样的挂件,据说这些东西还能出口创汇。

县城只有一趟去北京的火车,还是在深夜。到了北京是上午,我打听了一天终于看到了北京师范大学的牌子。找到物理系办公室都快接近下午下班时间了,有两个人正在往外走,我叫了声老师就向他们打听程月渡。他们听到程月渡的名字都非常警觉,说他生病休学了,然后就匆忙离开了。进到办公室发现里面还有一位女老师,我向她询问,这位老师干脆说自己不认识这么一个学生。这明显是在撒谎,我在门口已经打听清楚了,物理系每个年级就两个班,学生人数不是太多,老师对一般学生不知道还算正常,可不知道程月渡就不正常了,毕竟程月渡这种情况应该是整个学校的孤例。

从老师这里打听不到程月渡的情况,我决定直接去找曲珍珍。女生宿舍楼在教研楼后面,有一条小径从草地中穿过,再拐上旁边的水泥路就到了。已到了晚饭时间,成群结队的学生都往食堂走。我躲在草地旁边的石凳子上,她们从我身边掠过,每个人都青春靓丽秀发飘飘,脸上洋溢着饱满的热情,眼睛里闪动着自信的灵光。还有绿树红花,远处传来的喧闹或者丝竹之声,我被这周围强大的气场裹挟着,仿佛跌落在另外一个世界中。我感到茫然,惊慌,自卑,拘谨。她们似乎都是曲珍珍,又似乎都不是,我一时失去了自己,理不清寻找的缘由和借口。我想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闯入者,我们都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我和程月渡。

这天晚上我在校园里待到灯火阑珊人声散去。寻找曲珍珍已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了自己是一粒微小的尘埃,同时也感受到了程月渡当时的惶恐,由小小的白塔村到这个著名学府,原本应该是有些过渡的,程月渡却直接趟了过来,这种断裂让他无所适从意乱神迷。

我从北京回来不久程月渡就从村里失踪了,程家人对此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程月渡病好了,结束休学开始返校继续完成学业。村里人对这个理由是有些疑问的,可月渡娘坚持说自己儿子病好了,说医生都给开了证明。看着月渡娘这么言之凿凿,大家心里虽然还是有些疑惑,可没人去较这个真。但我总感到有些不大对劲,没过几天我这种感觉就得到了印证。

这是一个月夜。我站在双井台上,被纯净的月亮光辉所笼罩,青烟一般的月光到处倾泻,倾泻到远处的屋脊上,树木上,街口狭窄的小巷里,或者偶尔闪动的街边人家的大门洞里。一切都分明、清晰,一切都活生生起来。突然从我再熟悉不过的那扇大门里挤出一个身影,先是有一个黑漆漆的脑袋晃了出来,然后才是长长的身影,再然后拖出来的是笨重的自行车,从身形上看这个身影应该是月渡的爹。这么晚了他骑着自行车去哪里?这个疑问一从脑子里冒出来立刻就有了答案,一定跟月渡有关!意识到这一点,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月渡爹一开始车骑得小心翼翼,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还能保持适当距离,可出了村拐上去后山的路,月渡爹突然加快了速度,我要想不被落下只能快步跑。好在路两旁生长着很多杨树,这让我有了隐蔽的空间。跟着跑了一阵,体力有些支应不下来了,我只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月光下的自行车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线里。我有些丧气,周围是寂然无声的田野,往上走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直通后山的黑石埠。我忽然明白月渡爹这是去往黑石埠。这个地方我小时候跟着爹去过,那时候我爹和月渡爹都是石匠,他们一块儿在黑石埠打石头,留下了众多的石窝子和看石头用的石屋子。后来石头渐渐被开采完了,附近的山林划给了山下的温岭大队,他们才不再来这里。

有了这个判断,我不再丧气,也顾不得害怕,义无反顾地朝黑石埠方向跑去。来到黑石埠再寻找就容易了许多,我很快在最东边石崖下面找到了亮灯的石屋子。从石屋子里透出的灯光是昏黄的,在清亮的月光下显得不怎么洁净。门口停着一辆笨拙的自行车,已有锈渍的车把在月光下泛着鱼鳞般的光泽,这显然是刚才月渡爹使用过的工具。屋子里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我靠近窗户,下面正好有些碎石块,我站在上面,高度正合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石桌,石桌上放着一盏马灯,旁边紧挨着的是用石头搭成的板床,床上有人朝里躺着,月渡爹正坐在床沿上对躺着的人说话:“孩子,起来吃口饭吧,爹给你送饭来了。”躺着的人显然是程月渡,尽管有了之前的感觉,可这个发现还是让我感到震惊。石桌上的马灯旁边是一个敞开的包袱,放着两个大馒头,还有几个咸鸭蛋,靠近床头的地方放着一把绿色的军用水壶。月渡爹在催促:“孩子,起来吃饭吧!水壶里是你娘给你灌的稀饭,还热乎着呢!来!孩子,爹给你打开。”说着就把水壶往自己怀里拿。就在这时,躺着的程月渡忽然坐了起来,大喊着:“我不吃!你让我回家!我要出去!我要回家!”看到爹手里的水壶,就猛然夺过来摔在地上,好像还不解恨,又一把扯下了石桌上的包袱,馒头和鸭蛋滚了一地。月渡爹本来在弯腰捡地上的水壶,后来看到馒头和鸭蛋满地滚,就又赶紧去追着捡。程月渡看到爹手忙脚乱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几声之后笑声就戛然而止了,程月渡抬头呆呆地看着跳动的马灯火焰。月渡爹弯下腰一边捡东西一边嘴里念叨着:“孩子,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知道这馒头怎么来的吗?家里已经没有白面了,蒸馒头的面粉是你哥背着你嫂子从家里偷来的。后来还是被你嫂子发现了,闹到家里,你娘嫌丢人,最后给你嫂子下了跪她才罢手。馒头蒸出来后,我们老两口子谁也没有舍得尝一口,沾在篦子上的一点儿馒头渣还互相推让,最后在盛饭的时候你娘悄悄放在我的稀饭碗里。这三个咸鸭蛋也来之不易呀!这是今天集上我用十个鸡蛋换的。为了凑够数,你娘一天得去鸡窝子里瞧八趟。你怎么可以这样糟践东西呢!”说到后来月渡爹的声音明显发颤了,我的眼泪也下来了,我第一次感到程月渡那张发呆的面目有些可憎。

月渡爹把所有的吃食都捡到石头桌子上,隔着那么远我有些看不清楚,看样子馒头沾上了土,鸭蛋也摔裂了,水壶由于在月渡往地上摔时还没拧开,里面的稀饭没有洒出来。这时的月渡表现得很安静,像木偶一样坐在床上发呆。月渡爹在灯下仔细拂拭馒头上的脏东西,嘴里继续嘟囔着:“孩子,你快点好起来吧!哪怕咱们不去上这个大学。你说我们这是作的什么孽,好端端的孩子一下就变成了这样。这都是命啊……”月渡或许是饿了,这时好像突然闻到了馒头的香味儿,猛地把馒头抓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月渡爹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转身说:“你慢点!上面还有沙子呢!”一边伸手追着月渡的嘴巴,要擦抹馒头上的沙子。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月渡爹去黑石埠的规律——早晨天不亮去送早饭和中饭,晚上天黑再去送晚饭,两头不见太阳。白天有一整天的时间是月渡一个人待在石屋子里。第三天早晨我早早来到黑石埠,看到月渡爹送完饭离开,就悄悄来到石屋子前。石屋子的单扇门已经被一套老式双合柏木门代替,门上的锁是一把大铁锁,要打开显然不容易。我发愁了,别说给月渡治病,就连门也进不去。这几天我在跟踪月渡爹的同时,也没断了到处寻医问药,已经找到了一个特别的门路。

我来到窗子下面,往里一看,月渡正在里面围着石桌子打转转。“月渡哥!”我朝里面喊了一声,月渡听到动静抬起眼皮往上看。他比过去更瘦了,脸色黑黄,眼神儿迷离而恍惚,头发也乱糟糟的。我看着有些心疼。这时月渡已经认出了我,在里面喊道:“原来是我东芝妹妹!快把门打开放我出去,他们把我关在这里快要闷死了。”我心里一阵惊喜,没有想到月渡一下就能认出我,这更增加了我给月渡治疗的信心。我赶紧回应:“月渡哥,门上有锁我打不开。”月渡说:“那门好弄,我在里面已经用石头把门鼻子扳平了,你只需找个钳子往外一拽,门鼻子就下来了!”我一听赶紧想跑着出去找钳子,附近应该有看山林的住户,找个钳子还是容易的。往下跑着心里却犯开了嘀咕,真要把门打开,月渡就自由了,我一个人是控制不了他的,不如先哄着把病治好再放他出来。想到这里我又跑了回来,对着窗子说:“月渡哥,你先在里面受点儿委屈,附近没有人家,我回村给你找钳子,找来钳子再给你开门。”月渡高兴地说:“还是我东芝妹妹好!我等着,你快去吧。”

我安慰好月渡就开始沿着山路向东,去一个叫石旯的村子。我要去寻找给月渡看病的一位高人。我费了很多周章才打听到。听说这位高人很厉害,是中医世家,曾经救人无数,有很多传奇的故事,在当地很多人都把他当成起死回生的神仙。

高人有个怪癖,每月只看三天病,据说这三天里他不吃不喝不宿不眠,可仍然精神饱满精力充沛。这三天过去他就要再大睡三天。因此在看病的这三天里,每天都顾客盈门,去晚了就排不上号。这位高人住在悦山背面的石旯村,十分偏僻。今天就是高人看病的日子,我紧赶慢赶,走了一个上午才赶到这个叫石旯的村子。来到这里不用打听,高人就住在村头的瓦屋门楼里,门口停着很多车辆,有自行车、地排车、独轮车,还有拖拉机。

我付了很高的诊疗费之后才见到这位高人。高人看病的房间在最里面的包间,要穿过一排长长的药柜。高人坐在案几后面,穿着已经不多见的大褂,头发花白面色红润。我说了程月渡的病情,高人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让我扒衣服。我愣住了,想逃掉。高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平静地说:“不想扒就走吧,门口会把诊疗费退给你的。”他这么一说我反而镇定了些,不就是把衣服扒掉吗!这个动作我每天都在做,而现在似乎更有意义,是为了给程月渡治病。

我忐忑地躺在身后的床上,高人走了过来,我闭上了眼睛。我默默地扒着衣服,先是上衣,然后是裤子、上身的小背心,最后只剩下下面的裤衩了。高人还在催促,我一直没有睁眼,内心却感到了深深的屈辱,眼泪流了出来。

一双微凉的大手朝我的前胸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有种想要滚落的感觉。是那双大手兜住了我,它们轻轻地熟稔地缠绕在我乳房的顶部,然后像涟漪般扩散开来,我被激荡着,竟然有了微醺的醉意。那双大手也变得温润无比,它们在逐渐向下,最终抵达了我的私处,那微微凸起的指肚盘桓在边际揉捏着……

待我穿好衣服重新坐在案几前,我不敢抬头看高人,高人却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开始给我讲一味叫夜交藤的中药。这种药只长在大山深处,它的根就是悦山四大名药之一的何首乌,很多人只知道何首乌的药用价值,而忽视了夜交藤。中国比较早的医书《本经逢原》和《中华本草》对夜交藤的药用价值都有明确的记载:夜交藤能够养心,安神,通络,祛风,对精神病患者有一定疗效。这种植物还有一个特殊的生长方式,白天藤蔓各自生长互不相干,到了晚上则会缠绕在一起,夜交藤由此得名。高人介绍完夜交藤,就对我说:“这是我给你开的方子,回去用水熬夜交藤,熬够两天两夜,然后让患者喝下。之后患者要跟处女交合。两个步骤相得益彰,缺一不可,否则这药就不会有效果。”

这天晚上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先到自己房间藏好买回来的药包。爹娘和哥哥在堂屋里拉呱,看到我进来都噤声了。娘在得知我没吃饭后,赶紧点着炉子给我热饭。剩饭很丰盛,有鸡肉还有炸鱼,我问:“是不是有客人来?”爹娘都还没有说话,哥哥嘴快,说:“老聋子来了。”我听了不禁一愣,眼前的美味立刻变得狰狞起来。我把手里的筷子一扔,逃离般跑回自己的房间。

老聋子是村里有名的媒婆,年轻时左边耳朵就听不见,与人交流全靠右边耳朵,也许是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嘴巴就练得无比灵巧,媒婆这个职业正是对这种优势的充分利用。我注意到前几天老聋子就来家跟父母嘀咕,父母都没跟我透漏半点消息,这让我隐约感到有些不正常。是不是想用我给哥哥换个媳妇?如果那样我是打死也不愿意的。今天晚上这么隆重地招待了媒婆,就说明这事有个七七八八了,我内心怎么能受得了!

过了一会儿,娘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坐在床沿上叹了口气说:“妮子,爹娘也是没法子!你哥哥这个样子,谁家的姑娘能轻易上门?总不能看着他打一辈子的光棍吧?他可是咱们家的独苗……”我把脑袋蒙在被子底下,对娘的唠叨很反感,他是独苗我算什么?难道我是你们随便捡来的?娘还在唠叨:“好在老聋子这次用心了,是三换,你去墨镇街上的赵家,赵家的闺女去王家,王家的闺女来咱家,这样一倒弯儿,面子上也说得过去。听说赵家的儿子还是很有出息的,是个瓦匠,不少挣钱,是那两年光想挑拣耽搁下了,更何况还在镇街上,条件要比我们这好一些,你嫁过去也受不了多少委屈……”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泛滥开来。

我一夜没睡,脑海里做着各种各样的计划,所有的计划都是一个思路,绝不给那个病秧子哥哥换媳妇,绝不会撇下程月渡。之前我多少还有些犹豫,这个事件促使我下了决心。当天晚上家人都睡着了,我来到饭屋,那里有个废弃多日的泥炉子。熬中药的砂锅和劈柴都有,这段时间为了迎接媒婆上门,哥哥的中药停掉了,这些东西消失一两天家里人不会注意到的。我一件件地把它们挪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后窗,以便更好地散发烟雾,然后再找来一些硬纸壳子,把炉火的光亮遮住,这样就能更好地隐蔽。

这两天的时间我几乎都闷在自己的屋子里,吃饭也不出来。爹娘以为我还是为那事治气,也不敢用强,娘每到饭点儿就给我把饭端到窗台上。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夜交藤已经熬得差不多了,砂锅里的水变成了黑色的浓汤。我把火熄了,小心地把汤汁滤到早已准备好的水壶里,然后就开始洗澡。我知道今晚是个标志,我就要变成一个女人了。没有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没有嘈杂的闹房人群,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遗憾,我是为了自己的心走到这一步的。我让清水滑过身上的每寸肌肤,脖颈、胸脯、肚腹,然后是下面的三角地带,我将在这里跟程月渡融为一体,这里将是所有仪式的终结,是我新生活的开始,程月渡一定会好起来,我的新生活将会迎来崭新的一页。

这天晚上仍然有月亮,不过只剩下半轮,惨白地斜挂在天上,有气无力的,像是衰弱得不能走动,只能在那里待着。我赶到那间石头房子前,周围没有一丝亮光,只有身边的树木和山石反射出黑黝黝的影子。我心里有些害怕,在门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声音出奇的响,里面却没有什么反应。我转到窗子下面,踩着石头往里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不过里面传出月渡的鼾声,这让我踏实了不少。隔着窗子我轻轻地喊:“月渡哥!月渡哥!”还是没有反应,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山上,根本就不可能有其他人,自己还顾忌什么?于是我加大声音,还从脚下捡起小石子往里投掷,终于传出了声响,是月渡的大叫声:“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这叫声在深夜的黑石埠显得很恐怖,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噩梦,居然把自己吓成这样,干脆重新回到门前拿出了钳子。

门鼻子确实有松动,可也不像程月渡说的那样轻松,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门鼻子拔下来。门开了,惨白的月光瞬间扑了进来。月渡听到了动静,喊叫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我划着了随身带来的火柴,点燃了马灯,看到月渡整个人都瑟缩在被子底下,嘴里还在叫喊:“不要打我……”我伸手把月渡身上的被子掀开。月渡双手投降般抱着脑袋,身子哆嗦得更加厉害。我扯住他的胳膊,说:“月渡哥,是我。你抬眼看看,我是东芝。”月渡放松下来,把手从抱着的脑袋上拿下来,转头看了看我,说:“是你呀!你给我带的钳子呢?”我回答说:“我给你带好喝的了,你喝了我再给你去找钳子。”说着就把水壶递给他。月渡接住,拧开盖子说:“这是什么?黑乎乎的,你不会想毒死我吧?我可是未来的大科学家,你要是毒死了我,就没人知道宇宙的奥秘了。”我笑着哄他说:“我怎么会毒死你呢?这里面的药水就是让你尽快成为大科学家的。”这么一说月渡高兴了,说:“真的!那我得喝,我成了大科学家就不怕曲珍珍不理我了。”说着扬起脑袋,对着水壶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

放下水壶月渡似乎才想起什么,忙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这时他已看到了开着的门,“原来你已经把门打开了,咱们走吧!在这里面快把我憋死了。”我正在酝酿下一步给月渡治病的情绪,对我来说这个步骤是难堪的,也是茫然无知的。从小到大我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来面对一个男人。见月渡要起身,我有些慌,忙说:“现在是半夜,又在山上,外面说不定会有狼,咱们还是天明了再走吧。”我这么一说,月渡犹豫了,愣愣地坐在床上,双手扎煞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把身子偎了过去,两只饱满的乳房紧贴在月渡的心口上。月渡在明显地颤栗,嘴巴也似乎不听使唤了,嗫嚅着说:“你这是要干什么?”我贴得更紧了,同时掀起了月渡身上的汗衫,下面的短裤。我的手指继续向下,月渡的身下已经变得滚烫而坚硬。我开始吮吸月渡的胸脯,然后一点点地往上,月渡不再躲闪,也没法再躲,就在我的嘴巴快抵达终点的时候,月渡的身子骤然扬起,像一头灵巧的豹子把我压在了身下……

这一夜我们很少有语言的交流,有的只是身体与身体的博弈,我们做了很多次。我感到月渡越来越清醒,我们起初交融的时候月渡发出来的是一种陌生的嚎叫,那是一种动物的本能,之后那嚎叫声不见了,他的声音在逐渐清晰,他在叫我,在喊我的名字,他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第一次感到了爱的回应,身边的月渡是如此真实,巨大的满足与幸福冲撞着我,所有的付出都有了不可替代的意义。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来了,猛然发现身边空了,这个发现让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疯了一般在房子的角角落落里搜寻,天杀的程月渡一个字都没留,一声招呼都没打,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在山上找了程月渡两天,后来冷静下来,我断定程月渡的病好了,在这种情况下他最应该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师范大学。可我再次来到北京,却没有找到程月渡。我抱着一线希望回到村里,村里也没有程月渡的影子,从此程月渡真正地失踪了。他的失踪对我是个灾难,对他的父母却是个解脱,月渡娘从此就说自己的孩子回到了学校,大学毕业之后又出国留洋了。

从此我变得万念俱灰,换亲的步伐在加快,老聋子频频上门,我没有再抗争,很快嫁到了赵家,王家的闺女也很快嫁到了我们白家。尽管之前知道这种结合是悲哀的,但对这不幸的婚姻我还是缺乏充分的思想准备,之后所有的遭遇几乎都是猝不及防的。赵三环在新婚之夜发现我不是处女,为此耿耿于怀,经常在酒后打骂我。结婚半年之后,赵三环在工地上从架子上掉下来,经过抢救,活了下来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后来我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大名赵炎康,是根据赵家的辈分取的;小名叫月月,是我起的。

以后的日子不说你也应该想得到,我过得很艰难。试想一下吧,一个对生活绝望的女人,一个身单力孤的女人,拖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瘫子,这日子可怎么过?若不是月月,我那可怜的孩子,我是挨不下去的。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黑暗,每天睁开眼睛就盼望着黑夜来临,因为只有黑夜月月才能睡去,那瘫子才能停止咒骂,我的心才能稍微放松下来。经济来源当然还是最大的问题,赵三环虽然瘫了,脾气却比过去更厉害,整天吵嚷着要酒喝,不给买就破口大骂,逮着什么东西都摔,光月月的奶瓶就摔了五六个,我只好给他换成塑料的。为了活命我一个人种着三个人的地,还养了几只母鸡和一头母猪。我整天长在地头,月月没人照看,我就时时带在身上。月月小时候长得很瘦弱,我把一床旧床单改成襁褓,把月月捆在胸前,让他的心脏贴着我的心脏,以此提醒自己不要对眼前的生活放手。

原本盘算着用母鸡下的蛋和母猪下的崽来换些钱,可人算不如天算。月月出生的第二年家里遭了次猪瘟,正怀着小崽子的母猪死掉了。买猪的钱本来就是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提醒我可以剥皮卖肉。我有些犹豫,知道这样做是犯法的,没有经过防疫的猪肉是不能买卖的,而且还是遭了瘟的猪肉。可是我太需要钱了,大人还好说,我可以忍受瘫子的咒骂,反正他现在已经不能把我怎么样了,可孩子呢?我的月月没有零食没有玩具,连好一点的正常饮食都没有,现在都一岁多了,一颗牙都没长,正头顶上有一块大的洼陷,头发像麦地里的三类苗枯黄无力,夜晚经常受惊大哭。医生说这孩子明显是缺钙,要补钙。我原本指望等年底卖出小猪崽给月月买钙片,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我该怎么办?我这样念叨的时候心里已有了决定,只是虚弱地迟疑了一下,现在对我来说道德成了奢侈品,活得连一头畜生都不如,还会有什么社会道义的渴求?

因为怕碰到熟人,我跑到五十公里以外的东向镇去卖猪肉。早晨四点我就骑着带驮筐的自行车出发了,驮筐里的猪肉很重,有一段路是上坡,我几乎是硬拽上去的。这天恰逢东向大集,我不敢在集市上出摊子明目张胆地吆喝,只能到稍微偏僻的地方叫卖,价钱还要比正常的猪肉价格低。为此我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就说自己是个寡妇,带着个一岁多的孩子,猪是跌下山崖摔死的。我这样说不光是为了博得同情,在心里我确实在咒赵三环,他没有给我留下一丁点的念想,他死了我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

由于价格便宜,猪肉卖得还算顺利,到了下午剩下的不多了。这时集市上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我想找家做熟食的便宜处理掉,可找了几家都没谈妥。又拐到一个街口,看到前面有一家包子铺,就想上前再和他们商量商量。可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后面有人喊站住。回头一看,有个穿制服的正朝我赶来,我吓了一跳,赶紧骑上车子往镇外跑。跑了一阵再回头,发现后面没人,心里安稳了一些。抬眼往周围看了一下,见自己仓皇之间已经走上了一条乡间小路,再往前是一大片农田,左边是一个浇地用的水道子,右边是个小树林,我想自己是迷路了。正准备往回返,忽然听到后面有摩托车的马达声,原来是刚才那个穿制服的人骑着摩托车追了上来。我的血液猛然就往上撞,脑子里一下蒙了,我已无处可逃,我担心自己会坐牢,如果那样月月该怎么办?我不能撇下自己的孩子!我扔下车子就往旁边的小树林跑,没想到后面的人也放弃了摩托车追了上来。

那人在小树林里追上了我,说我不但卖死猪肉还抗拒执法,是要判刑的。我看着他大盖帽上的国徽,哭着哀求他放过我。我述说了自己的不幸,过去那些藏在心底的东西一旦吐露出来竟然如洪水猛兽般肆虐无忌,哪怕是对着一个让你害怕的陌生人。在我的哭诉下他的目光逐渐柔和了,我以为他真的心软了,随后却注意到他那目光仿佛带着钩子,一直挂在我饱满的胸部上。我明白他想要什么了,这也是我身上仅有的,我没有犹豫,我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现在这一切在名义上都是属于那个我憎恶的瘫子的,我恨不得除去这种痕迹,任何人想要都可以拿去,更何况现在还事关我的月月!我把他引到一块平坦的地方,然后就摊开了自己。

我盼着赵三环死,老天爷却不帮我,一直又过了七八年,月月九岁那年,赵三环才突然死了。死于心脏病突发,之前似乎没有任何的征兆。那天中午他吵闹着又要喝酒,和以往不同的是,我那天心里并没有特别厌烦他,不但买来了酒,还破例炒了两个菜。看我这样,他的情绪平静了许多,只是一边喝酒一边叹气。酒还没喝完,我就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扭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从轮椅上跌了下来。他就这样走了,一个脾气火爆的人,却走得无声无息。他走了,我们之间的仇怨也解开了,送他走的那天我第一次为他流下了眼泪,想想人这一辈子真是不值,费尽心机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巧合的是,过了不到一年,我那哮喘哥哥也病死了,没有留下任何子嗣。这两个男人,费心巴力地活着,费心巴力地讨生活、讨老婆,最终都成了虚空。

正如之前的预想,我的生活此后果然有了起色。月月已逐渐长大,很懂事,学习也好。我们住的那所老房子被开辟成了商业街,我没钱翻盖新门头,就把大门改到东面,用原来的大门开了个小门市部,经营烟酒糖茶日用百货,日子渐渐过得平顺起来。这中间也有媒人上门劝我改嫁,我从没动过心思,我的生活有月月就足够了。

月月没有辜负我,由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几乎没让我操过心,大学毕业后先在市里的一家企业工作了两年,后来考上公务员,成了一名国家干部。最让我骄傲的是月月的婚姻。我的儿媳妇叫李奕,和月月一样都是市民政局的正式工作人员。李奕的父亲原来在下面一个县里任县委副书记,现在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月月在结婚的第二年就成了民政局的办公室副主任,这当然与他的岳父有很大的关系。

与此同时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月月很孝顺,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墨镇,跟我商量着要我搬进城里。我很高兴,月月长大了,有了担当,可我并不情愿,与儿媳妇生活在一起总是有些别扭,更何况我的儿媳妇还是位城里的千金小姐。可月月鼓动儿媳妇来劝我,我就不好再端着了,只好把门市部一关,锁上墨镇的房子来到了城里。一家人相处得很和谐,李奕每天上下班都热情地喊妈,这一点连亲家母都嫉妒,总说自己这个闺女白养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程月渡突然出现了,打破了我正常的生活秩序,让我的人生发生了不可遏制的逆转。

说起来都是该着。那天上午孩子们上班后,我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打开电视看了一阵也安静不下来。说没有来由多少还是有些原因的,今天吃早饭时无意中聊到了孩子,我想早点让他们要孩子,趁着我身体还行,帮着把孩子拉巴起来,可听李奕那意思,好像五年之后再考虑,这就大大超出了我的心理预期。我心中着急,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先憋着。我又打扫了一遍卫生,还是感到有些郁闷,就想出去走走,顺便把垃圾提到了楼下。

来到垃圾箱前我就看到了那个佝偻的背影。这背影出现得有些奇怪,小区是封闭管理,平时没有拾荒者能够进来。我转到背影前面,看到的仍然是一个大致轮廓,那人把头伸进绿色垃圾箱中,只剩下两个肩头露在垃圾箱上耸动。我想让他把身子从垃圾箱里抬起来,以便把手里的垃圾袋子扔进去,还没出声就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大喊:“你这个疯子!怎么进来的?”

我回头一看,是小区的保安赶了过来。那被保安称为疯子的拾荒者浑然不觉,仿佛保安喊的是一位与他毫不相干的人,直到保安揪住衣领他才机械地把头抬起来。一瞬间我看到的是一张清晰无比的脸,这张脸跟街头见到的疯癫汉子有天壤之别。首先是白净,这是一张白净狭长的脸庞, 因其瘦,整个轮廓就愈加明显,那深陷进去的眼睛在挣扎着跳跃,闪烁出不合时宜的光泽。

我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张脸是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陌生!一个一直以来长在心头的名字呼之欲出,月渡!程月渡!这怎么可能呢?三十多年的时光就是一个九曲十八弯的隧道,我通过这个隧道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对那个人已经尘封了。我竭力攀爬着找回自己,怀疑地大喝,不可能!保安开始往外推搡拾荒者,一边还歉意地对我笑着说:“不要害怕,这是个文疯子,不会对人怎样。”

拾荒者对我似乎没有留意,眼睛继续盯着垃圾箱深处,一边挣扎着身子,一边嘟哝着:“还没翻完呢!我的大红毕业证书就在里面。你让我找……”这一刻我看到了拾荒者耳朵前面那个被称为拴马桩的小耳朵,这是一个标记!这个标记见证了那段难以磨灭的过去!难道真的会这么巧?我不能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想要上前去拦住保安,却怎么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保安和拾荒者消失在大门口。

过了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赶紧往门口跑,哪里还有影儿?我跑到门口问刚才那个保安,保安随手往外指了一下说:“走了。”我问:“走哪去了?”保安说:“外面。”然后就扭头转向了旁边的电视。我狠狠瞪了保安一眼,随后跑到对面的马路上。这是一条南北方向的马路,往北通往悦城大学,往南是一个大的菜市场。我从心里认定,程月渡应该是往北而去,就沿着马路往北找。一直找到悦城大学的南门,也没有发现程月渡的影子。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感到真像是做梦一样。这怎么可能呢?程月渡,这个已经埋在心底的人又活了过来。说实话我现在的内心很复杂,激动是当然的,中间还夹杂着一丝恐慌,我知道我害怕什么,程月渡活了过来,我内心潜藏着的那份情感也被唤醒了。

晚上我又出来了,不由自主地往北走。悦城大学东边是一条商业街,好像是专门为悦大的学生建立的,现在正是最繁华的时候,到处挤满了闲逛的学生。街头有几个竖排的垃圾箱,我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个拾荒者走过来。我迎上去叫了声大哥,拾荒者愣了一下,在确定是招呼自己之后站住了。我犹豫着向他打听程月渡:“大哥,你见过一个长得很白净的同行吗?”这话有些不着调,长得白净还同行,这是对一个捡垃圾的疯癫者的描述吗?面对眼前一脸茫然的拾荒者,我准备狠下心用“疯子”来称呼程月渡,那拾荒者却早已失去了耐心,径直走到垃圾箱前开始自己的工作。

第二天我白天就做好了准备,找了一身破烂衣服藏在楼下的储藏室里。晚上走出小区后,再找个没人的地方换上。

此后几天我沿着程月渡消失的方向展开了地毯式搜寻,晚上回到家里对本市的社会新闻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可能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七天之后,我在悦城大学北面的一条废弃的水渠下找到了程月渡。这里是城乡接合部,水渠应该建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为了响应当时最高领袖大力兴修水利的号召而建的。那时候这里应该是纯粹的农村,还是个收成不好的地方,类似的引水渠墨镇就有好几处。现在周围的高楼都已经起来了,这条水渠夹在中间就显得更加破败与凋敝。水渠正面的渠身上写着无数个大大的“拆”字,边角的石块已被拆卸得差不多了,好像有着残缺獠牙的牙床,可整个主体还是完整的,下面的拱形洞子显然是那些无家可归者的最好归宿。

程月渡就在从南往北的第三个环形洞子里。这个洞子跟前两个都不一样,从外观上看它比较完整,上面堆砌的弧形石块完好无损,背面用木板封着,对面挂着挡风的油毡。我掀开油毡,发现里面黑咕隆咚的,就随口喊了一声:“有人吗?”没想到立刻有了回应:“你是谁?”声音有些陌生,却分明感到耳熟,我浑身的血液立刻就热了,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见里面坐着的那个人,还穿着那天的衣服,头发还是那样长,还是那么瘦。我干脆回身把油毡帘子撕了下来,眼前顿时亮堂了很多。里面非常干净,角落里铺着一张已不多见的苇席,那个人现在就坐在这张苇席上,身子斜着,两只手还支撑在下面,显然他刚才是躺着的,我猛然闯进来的声音惊扰了他。“你是谁?”他继续问道。我走近了,蹲下,问:“你说我是谁?”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了,那宽阔的额头,尖尖的鼻子,圆润的下巴,都带有原来的痕迹。“你是谁?”他仍然不知疲倦地问,眼睛里闪动着茫然的光泽。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心中充满了气恼,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一边恶狠狠地说:“我是阎王爷,是专门来捉你的。”

程月渡似乎被吓着了,瑟缩着往角落里躲。我感到好笑,心里又有些隐隐的疼痛,站起身看了看这简陋的空间,这个地方怎么能住?我要带他离开,可去哪里呢?月月家不能去,墨镇更不能回。平白无故带个老头回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更何况还是一个疯子!无论怎样我决定先出去再说。我说要带他出去,没想到却遭到了拒绝。我感到奇怪,仔细询问,他的回答不着调,一会说要保卫自己的家园,一会儿又说谁也不能赶他走。综合分析这些疯疯癫癫的话语,应该还有一个流浪汉晚上住在这个洞子里,这苇席本来是他捡来的,那个流浪汉要强占,还要把他赶走,为了保护这张破苇席,他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上面躺着。

程月渡说什么也不跟我走。我知道此时他应该是饥肠辘辘了,就说要带他去下饭店。他说自己坚决不跟阎王爷下饭店。我心里又急又气,他认不出我也就罢了,还把刚才一句玩笑话当真。干脆就吓唬到底,我说:“你不跟我这个阎王爷走,我让牛头马面来捉你,到时候给你脚上戴上脚镣头上戴上枷锁。”他果然害怕了,这才徐徐起身,临走还不忘扯带着那张破苇席,我一下从他手里夺过来扔在了地上。

走出水渠,我找了家小饭馆让程月渡填饱了肚子。从小饭馆出来程月渡忽然说:“我认识你,你不是阎王爷。我见过你。”我心里一惊,以为他想到了我们的过去,赶紧问:“你在哪里见过我?”程月渡又打量了我一下说:“我找大学毕业证书的时候。我真的是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毕业的,我现在回学校他们还都认识我……”我的心一下子又凉了。看来他从来就没有醒过,那我还有什么指望?可他确实又不完全像个疯子,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有未来的,他曾经那么聪明,怎么会永远这样下去?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给了我信心,可下一步该怎么走,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好,只是觉得应该让他过点像样的生活,不能这样下去了。

悦城大学旁边有很多租售房子的中介,我找了几家才找到一间满意的民房。所谓满意,就是价格不要太高,生活用品要齐全,还要隐秘一些。

当天下午把程月渡安顿下来,紧接着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我还是要回家的,这段时间出来找程月渡已经编造了好几个理由,好在月月太忙,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而李奕还是个玩心不退的孩子,根本无暇来管别人,尽管这样我还是要注意,不能让他们发现蛛丝马迹,所以我不能在外面过夜。我回家之后程月渡怎么办?我已失去他太久,找到他又是这么不容易,我不能再让他跑掉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学他三十年前的父母,把他锁在这间出租屋里,可是这并不稳妥,万一他狂躁起来闹出动静,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是前一个租房子的人留下的那些教科书解决了这个难题。那个租房者显然是悦城大学的学生,留下了满地的垃圾,这里面除了一些酒瓶烟蒂破衣烂袜之外,还有大量的书籍。我在清扫房间的时候没有把这些东西扔掉,整理出来原本是想当废品来卖的,现在倒可以用它们来拴住程月渡。这其中有《电磁学》《原子物理》等有关物理学的书籍,看来之前的那个学生也是学物理的,这真是太巧了。

我把几本书拿给程月渡,他眼前一亮,还没等我说话就主动说:“这些书我都懂,我在大学里学的比这难多了。”这真是怪了,他对过去所学的知识念念不忘,却对过去经历的人事模糊不清。我想到了曲珍珍,他对她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吧?我突然想冒一次险,顺着程月渡刚才的思路往下探讨:“你在大学里除了学习,也会跟同学交流吧?和你交流最多的同学你还记得吗?”程月渡说:“我是从农村考上大学的,知道爹娘供我上大学不容易,就只埋头学习,很少跟同学交流。”我不死心继续往下问:“听说有个叫曲珍珍的女同学对你不错。”程月渡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头低下,好像要思考的样子,稍后又把头抬了起来说:“我不记得了,曲珍珍应该跟我不是一级的吧?”我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睛眨巴着,眼球还是那么亮,明显带着强烈的生命火焰,可他似乎也不是在撒谎,我总感觉程月渡身上存在着我探究不到的谜底。

当天我给程月渡布置好作业、留足了吃喝就回家了。可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担心他会半夜溜掉,也担心周围的邻居发现他。还有就是钱的问题,月月结婚后我又积攒了一些钱,这些钱本来是要用在未来的孙子身上的,现在却动用了这笔钱租房子,可继续这样下去这笔钱也用不了多少时日了。所以目前的关键问题是要让程月渡尽快醒过来,之后才能光明正大地开始我们的生活。

我没有意识到这只是个虚幻的梦想,以为再次遇到程月渡是上天对我前半生的补偿。我困顿焦灼得太久了,我想要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想要正常的爱情,尽管我已太老了。正是这种渴望蒙住了我的眼睛,让我不知深浅地往下走。

第二天一早,打发走月月和李奕,我接着就来到了出租屋。程月渡已经起床了,一看到我就急着要把昨天做好的作业交给我。我看着厚厚的一沓演算题,内心涌现出深深的感动,第一次感到程月渡是个多么乖的孩子。更让我感动的是,他把屋子也收拾了,被子叠了起来,地也扫过了,盛垃圾用的簸箕里堆着从地上扫起来的碎屑。这才是一个正常人家的格局,我真正有了家的感觉。我刚刚离开的不是我的家,那是月月和李奕的。我在墨镇的那个家也不是家,我一个人孤零零的,那里至多算个安顿之所。

我想程月渡也应该找到了家的感觉,不然他不会这么温顺,不会这么认真打扫房间。我一直坚信程月渡这种病是需要心药来医治的,当年的心药已经无从找起,曲珍珍也许真的从他心中消失了,而温暖和亲情却能够唤醒他。这个路子应该是对的,要使一个不正常的人变回正常,唯一的途径就是要让他习惯于正常的生活。

现在程月渡就是当年的月月,我开始用自己的生命呵护他。白天我早早过来陪伴他,给他做饭、洗衣,闲下来的时候还给他讲故事。故事当然都是关于白东芝和程月渡的,我告诉他我就是当年那个傻傻的白东芝,他就是当年那个趾高气扬的程月渡;白东芝为了程月渡曾经一度迷恋的双井台;还有黑石埠那间石屋子……我相信这些记忆在他脑海中没有丢掉,只是沉睡了过去,它们醒来之日就是程月渡回到我怀抱之时。

这样一段时间下来,程月渡变得对我非常依恋,有天下午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竟然从后面抱住了我,嘴里还喃喃地说:“东芝,我不让你走。”我慢慢转身,发现程月渡那双饱满而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着不舍,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抚摸他那多皱的面颊。程月渡转动着自己的脑袋配合着我,脸皮逐渐变成了红色,脸上的皱纹如涟漪般荡漾开。此刻我的内心是纯净的,他就是我的孩子——小时候的月月,我昂起头踮起脚用嘴巴轻轻触了一下他的下巴。没想到这动作触动了他,他往下一探,伸出臂膀一下子就把我圈抱起来摔倒在床上。

这是我们重新走到一起之后的第一次床笫之欢。应该说之前我也是有想法的,租房子的时候就是以夫妻的名义租的,夫妻之间就应该有夫妻生活。可是我们已疏离得那么久。我原本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却一直没有得到过正常的生活。跟赵三环过了将近十年,他根本就没有把我当过人,喝了酒就开始虐待我,逼着我做那些猪狗不如的动作,不从就打我。后来他摔伤了,但并没有伤到关键部位,还有那种需要,这时他动不了了,我有了自主权,我不从,他得不到满足就破口大骂,辱骂够了就当着我的面手淫。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欲望。没有欲望并不代表没有想法,想法在我内心一直就潜藏着,我梦想有一天能做回真正的女人。

程月渡让我感到了意外也收获了惊喜,他非常棒,就像我们三十年前一样。之前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实践自己的想法,是有种种顾虑的,这种顾虑与道德无关,我觉得原本自己就应该属于程月渡,我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赵三环的遗孀。我顾虑的是我们的年龄,都五十多岁了,他又有疯病,还能有那种生活吗?没想到我们竟然出奇的好,我的月经早就不正常了,他还能让我重温三十年前那种幸福和颤栗,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值了。

程月渡的状态越来越好,对我也越来越依恋。他每天早上等我回家,晚上依依不舍地看我离开。有几次我故意单独把他放在家里不再锁门,我知道这是在冒险,可我收留程月渡本身就是冒险。结果我成功了,他没有出走。我的心安稳下来,真正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

谁知月月在一个下午突然找到了出租屋。

到现在我都没想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败露的。按说我每天都是在他们上班之后才离开,下午他们下班之前回去,每天雷打不动从无例外。周六、周日月月和李奕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月月有时加班,李奕有时回娘家,两个人都有空闲的时候还要出去玩玩,他们是不应该知道我的行踪的。可月月偏偏就找到了那间出租屋。在后来的反复梳理中我也发现了不止一个漏洞。首先是门口的保安。我每次出去都经过大门口,我在这里跟儿子住了好几年,只有最近才频频外出,而且还都是在固定时间。他们都知道我是个从农村来的老太太,在城里根本不会有那么多的社交活动。还有本院里的那几个多事的老太太,当然还有我自身情绪上的变化,前几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月月曾经突然问我有什么高兴事吗?我当时吃了一惊,显得有些慌乱,赶紧用话搪塞了过去。这都是我的破绽,月月都可以从这上面追踪到我的秘密。

月月是上午找过来的,那时候我刚进门不久。看来月月这天说自己上班是为了欲擒故纵,让我先按自己的计划行事,然后他再一路跟踪。他在外面很急促地敲门,我的心猛然一震,那时我已经有了感觉,这个时间不可能有其他人过来。门越敲越响,还伴着月月的喊叫声,我不能不把门打开了。

月月走了进来,我看到儿子眼里喷出的怒火,羞愧得把头低下。程月渡没有被这个闯进来的年轻人吓着,反而上前质问月月。月月沉默着,我知道他是在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但程月渡没有感觉出来,还要撵月月出去。月月挥起了拳头,我担心那拳头真的会落下来,在这个房间里月月那无处发泄的怒火只能朝向程月渡。我站了出来,对月月说:“你不要对他挥拳头,他是个疯子。妈妈这就跟你走,会给你个合理解释的。”说这话的时候我迎着月月那燃烧的目光,月月瞪着眼睛看我,脸憋得通红,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我理解自己的儿子,妈妈在他心中是一块圣地,现在居然沦陷了,他能不难受吗?我心疼自己的儿子,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感到了内疚。可是我又有什么错!

月月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在外面等我。此时他对我的误解很深,现在一定跟我一样,脑子里很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安顿好程月渡,走出来上了月月的车,坐在后面的座位上。月月双手握着方向盘,一动也不动,身子挺得直直的,背影既坚硬又冰冷。我想张口向儿子说点什么,刚叫了声“月月……”,月月仿佛被吓着了,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猛然就启动了发动机。汽车低吼着穿过狭窄的街道向马路冲去,我的身体有些失控,随着车子的颠簸前仰后合。来到宽阔的马路,车子平稳下来,月月的身子依然如雕塑般僵硬,我知道月月这是在拒绝我、抵触我。我只好沉默,车内的气氛压抑而沉闷,我几乎被这凝滞的空气窒息。一路上月月把车开得飞快,外面风扑棱棱地吹过,他是不想给我说话的机会,也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冲进小区,到了楼下,熄了火,车里的气氛更加凝重。我死皮赖脸地坐着不动,想找个由头切入话题,却怎么也理不清自己。月月也沉默着,这样过了足足有两分钟,月月说:“这事李奕不知道。你下车吧,我去上班了。”说完就重新发动了车子。我只好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此后几天,我和月月相处得很是别扭,他好像在尽力回避我。过去他无论回来多晚,总会到我门口站站,看我没睡就进去坐会,如果我睡了就悄悄地离开。现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故意等到他回来还亮着灯,渴望他能像过去一样走进来,可每次都会失望。早饭时总是照面的,但这种照面没有任何内容,月月只是闷头吃饭,有时李奕说笑一下,他的脸孔也是板着的,李奕不满地砸他一拳,问他怎么了?他淡淡地回一声没怎么!幸亏李奕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然她应该早就看出些端倪来了。有一天早晨我实在忍不住,悄悄问他晚上是否回来吃饭?那潜台词是非常明显的,我们娘俩要谈谈。他居然没有搭话,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目光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冷,让我感到莫名的心寒。

中间我也出去悄悄看了一次程月渡。一切还好,程月渡没有出走,只是他的饮食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书桌上放着一些干裂的馒头和几个盛着剩饭的塑料袋子。他知道只要他多做习题我就会高兴,这两天把那几本书上的习题都解完了,看见我就高兴地拿给我看。我表扬了他,他兴奋地抱起我就往床上摁。我忽然有了反感,挣扎着要起来,他正在兴头上,把我扔在床上就要给我扒衣服,我有些急了,左手抓住他的手掌,抬起右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程月渡停了下来,用手捂着自己的脸颊说:“你怎么打我,不是说我是好孩子吗?”我看到他那一脸委屈的样子,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就说:“你是好孩子,可现在不行。”“那什么时候能行?”程月渡较真地问。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无论怎样,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却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这也是我在儿子面前羞愧的原因。意识到这一点,我随口回答说:“等我们正式结婚以后。”程月渡又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想到月月这几天那张冷冰冰的脸,心里不禁有些惆怅,嘴上却应付道:“就要快了。”程月渡立刻就高兴了,拍着手说:“我们要结婚了,我们要结婚了……”我心里愈加难受,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有那一天。

转眼到了星期六,儿媳李奕回了娘家,月月居然没有去加班。我想这应该是个机会了,我们娘俩总可以好好坐下来谈谈。可还没等坐下,月月就告诉我,一会儿家里要来客人,说着就独自出去了。过了不大一会儿,月月和客人一起回来了。客人是一位很有气度的老者,看样子有六十多岁,月月介绍这是李大爷,是一位退休干部。我赶紧招呼李大爷坐,并热情地张罗茶水。收拾完了我要回自己的房间,虽然这客人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显然是来找月月的,我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人。月月却强笑着挽留我,说李大爷就是来随便聊聊,你们年龄接近,应该有话题。

李大爷很健谈,一开始是跟月月聊些官场的事,这书记那市长的,随后话题很快就转向了我,向我介绍说自己也是农村出身,干过民办老师,后来参加了民师考试,成了公办老师,然后才来到机关成为机关干部。聊起这些经历李大爷很是感慨,说自己最想念的还是那些乡村岁月,虽然日子过得苦,却感到很温暖,人心也很纯净。我知道李大爷是想给我找话题,可他这番话一点也没有唤起我的共鸣。我从来就没觉得在农村的那些苦日子是温暖的,但出于礼貌,我只得顺着他说。这样聊着差不多就快到中午了,月月留李大爷吃饭,没想到李大爷竟然痛快地答应了。月月似乎早有准备,接着就把电话打给了小区门口的饭店。

送走李大爷,月月在我面前坐了下来,我以为可以开始我们的话题了,没想到月月却率先问我对客人的印象如何,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儿子会动这种心思。月月没等来我的回答,不再绕弯子,开始夸赞李大爷:“这个李大爷的老伴前几年生病去世了,自己住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儿女都已结婚,现在每月拿五千多块钱的退休金,身体也没什么毛病。我看他对你还是挺满意的,如果没什么问题,你们再了解一下。过去都怪我这当儿子的不好,不知道你一个人在乡下辛苦。你若跟李大爷成了,就把墨镇的房子卖了,李大爷就住东边市政府家属院,离这里也不远……”

月月一直在絮叨着自己的如意盘算,我的心却一点点地变凉,在儿子心中,我这个母亲显然是思春了,想男人了,所以儿子及时给我送来了,月月你真是妈妈的及时雨!我这样想着,脸上浮现出来的是彻骨的冷笑。

我的表情把月月激怒了,他沉在心底的怨恨浮了上来,爆发了。他愤然起身,对着我吼道:“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你怎么会有这种态度!给你找个正经男人总比找个疯子强吧!去包养一个疯男人,这种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想想都丢人!你要不是我妈,我就不再让你进这个门了。”说着月月似乎还不解气,顺手抓起茶几上的茶杯摔在地上,然后摔门而去。

我蒙了,儿子的这番话像一把利剑直戳心尖儿,我感到尖锐的疼痛,眼泪溢出来。妈妈不是缺少男人,是缺少爱!你知道妈妈曾经用自己的生命爱那个疯子吗?你知道那个疯子和你是什么关系吗?我感到浑身痉挛,胸腔发出巨大的声响,像一条生硬的铁链正绞出来。我慢慢跌落在沙发上,就这样离开吧,月月已经完全脱离了母巢,不用我管了,而对程月渡,我已无力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起初是轻轻的,敲着敲着就有些肆无忌惮了。这不会是月月,也不会是李奕。我本不想动,可那声响不屈不挠,而且越来越巨大。我挣扎着把门打开,意想不到的是程月渡居然站在门外。他怎么会找了过来?

程月渡一看到我非常兴奋,挥舞着手臂说:“终于找到你了!”说着就要往里扑。我有些清醒了,不能让程月渡进来,月月和李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在月月心中的罪过已经够大的了,再让他看到我把“奸夫”引到家里,我的天就真的塌了。

我往外推程月渡,想哄他离开,没想到他犟起来就是不走,要走也得我跟他一起走。我没办法,只好跟他一起走了出来。下楼的时候碰到了楼下的邻居,打过招呼之后,邻居就用怪怪的眼光看程月渡。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整,程月渡整体形象有了很大的改观,从外表很难看出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也正是我现在的麻烦所在,我跟一个看似正常、年龄相当的男人往外走,肯定会让人产生很多的联想。

回到那个我曾经一度认为温暖的家,程月渡高兴得像个孩子,一直追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内心很烦,却又不得不应付他。我忽然有些羡慕程月渡,他有自己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他可以随心所欲,没有任何的掩饰伪装,没有任何的牵绊顾忌,可以一味按照自己的内心走下去。可我呢?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往下走?很明显我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不顾一切带程月渡走;剩下的就是把他舍弃。这两条路是背道而驰的,对我而言无论选择哪一条都会无比艰难。

这天我回来已经很晚了。程月渡越来越难缠,不让我走,要走也得带着他走,现在他真把我当成了唯一的依靠,这让我感到害怕。月月在家等我,李奕没有回来。我知道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谈谈了。

我们坐了下来,月月还给我专门泡了一杯茶,谈话前奏准备得很充分,这也是种提醒,我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会很艰难。月月先回顾我们过去的生活,说自己知道妈妈过去不容易,也很体谅我现在的处境,所以他才想到了李大爷。说到李大爷,月月检讨了自己,说没提前给我招呼一下,吵架的时候态度不好让妈妈生气了。说完这一切才亮出了自己的观点,那就是:同意我找个老伴,李大爷不行,可以是张大爷,也可以是王大爷,就是不能找个疯子。月月长大了,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有节,循循善诱入情入理。我这个当妈的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可他还是太自以为是了,对我的处境分析有所偏差,他不了解一个母亲。到了这个年龄,我不会为了自己来改变什么了,如果有所改变,那一定是有复杂的动因。月月说完了,我沉默良久,解释是肯定的,我在考虑怎么说和说多少。最终我决定还是要有所保留,我感到有些东西我还能坚持,更何况我也不想完全打破现在的家庭秩序。

我讲述了我和程月渡的故事,讲述当年那个少女为了爱情对双井台的迷恋;讲述了为给心爱的人治病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讲述了背着家人偷偷熬制夜交藤……但那一夜的仪式我没有说,我还是想在儿子心中维护那个母亲的形象。

我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月月听完我的讲述,没有表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沉吟了一会才说:“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必要养着他吧?现在社会上的流浪汉那么多,我们养得过来吗?”我有些心寒,我把心中最圣洁的那块领地展示了出来,没想到他却这么不屑一顾。我还想辩解:“可是他毕竟不是普通的流浪汉。”

“不是普通流浪汉是什么?你能说出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月月立刻反驳说。

这话真把我问住了,是呀!我们到底是这么关系?前乡邻?前情人?好像都不是,即使是,这种关系也是拿不上台面的。月月紧追不舍地说:“像他这种情况,国家都管不过来,我们小老百姓就能管了?”

我听出来了,月月一直在忽略我跟程月渡之间的关系,这种忽略显然是有意识的,月月遵从的是他所在的社会标准,他比我有更多的顾忌。不过月月的话还是给了我些启发,那就是国家。像程月渡这种情况,让国家养起来也不错,更何况月月还在民政局工作,应该有这个便利。

这个想法挽救了我们之间的谈话,我提出能不能帮程月渡进福利院。月月一开始不同意,在我的一再央求下才答应试试。

两天之后月月告诉我福利院的人已经把程月渡接走了,事情有些突然,可我还是感到高兴,心中卸下了一块大石头。我这样出身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奢望更多,程月渡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我是一个寡妇,是酒鬼赵三环的遗孀,是年轻有为的公务员赵炎康的母亲。这是我唯一合法的社会角色,这种角色就是我的人生之网,就是我的宿命。

此后我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每天早早起床给两个孩子做早饭,他们上班之后我再打扫卫生,有时也会看看电视,晚上出去走走。吃喝不愁生活无忧儿子孝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女人,我应该知足了。可我内心并没有平静下来,那些不屈的想法仍然有。现在我看待这些想法理性了很多,人生本来就是遗憾的,出生越是卑贱的,遗憾就会越多,所以我的后半生就是要与这些想法做斗争,努力把这些想法杀死在萌芽状态。

若不是程月渡再次出现,也许我就会这样终老了。可程月渡很快又回来了,才短短四五天的时间,站在我面前的程月渡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乞丐,尤其是脚下的那双鞋——这是我前一阵才给他买的新运动鞋,现在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鞋帮从鞋底上脱离了出来,像一顶破破烂烂的帽子,原来的暗红色变成了土黄色。他灰白的头发都扎煞了起来,嘴唇干裂,眼角塞满了灰尘。这比我在小区里第一次撞见他时还要凄惶。

这次我仍然没有让他进屋,可又无处可去,那间我们租的房子在送走程月渡的第二天就退了,我只好把他领到附近的一个小宾馆。这时我才从程月渡含混不清的叙述中弄明白,月月根本就没把他送进福利院,而是走了好远的路,把他带到了西边的肥城市(名字是程月渡从街面的招牌上看到的)。这是一个离悦城一百多公里的县级市。一路上月月哄他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到了肥城,进了一家宾馆,月月就招呼程月渡喝酒。喝着喝着程月渡睡着了,醒来之后月月就不见了,他是靠双脚凭着记忆找回来的。

看着程月渡这个凄惶样子,我的内心充满了对月月的怨恨,没想到月月会这样!可我很快就冷静下来,心中的火焰也渐渐熄灭了。我得承认我现在在月月面前有些气短,现在的他在我眼里已经变得有些陌生。返回头来想,月月这样做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妈跟一个疯老头同居,尤其是在民政局内部。月月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让程月渡从这个城市消失,之所以当初答应帮忙送福利院是为了稳住我。这样一想我感到后怕,程月渡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想沾他,这是我当初始料未及的。

接下来我只好先把程月渡暂时安置在那家小旅馆。当天晚上我回去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程月渡的话题在这个家里已变得非常敏感,让我在这个家里活得胆战心惊,我担心月月发现蛛丝马迹,更担心李奕知道这事。一切还好,月月这天回来得早了一些,李奕也没出门,我们一起吃了晚饭,一切都很平静。可第二天一早这平静就被打破了,程月渡又来了。

单元门的门铃持续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早饭,我没急着开门,而是赶紧拉开客厅的窗户往下看,果然是程月渡站在下面的单元门口。我一下就慌了,这个时间正是城里人准备去上班的时间,开门让他上来显然不合适,更何况月月和李奕还在家。这时月月穿着睡衣从卧室走了出来,一边还念叨着:“谁呀?这么没礼貌。”我急忙关上窗子,回头使劲朝他摆了摆手。月月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态,立刻就噤声了,顺手把挂在墙上的话筒摘下来放在了下面的鞋橱子上。门铃不响了,李奕也走了出来,问谁呀?月月回答说,楼下的邻居摁错了。李奕没在意,径直去卫生间洗漱了。

趁着这个空当,月月说:“他怎么又找来了?得赶紧让他走。”语气带着厌恶和恼怒。我何尝不这样想,可现在根本不可能。程月渡的缠人我早就领教过了,前几天见着了我还要好说歹说才能把他哄走,这次见不着我他更不会走了。我打开门往楼下跑,程月渡已经亮开嗓子开始对着楼上喊我的名字。

程月渡一看到我就安静了下来,我强压着心里的怒火,慢声细气地劝他先离开。程月渡说什么也不走,非要让我跟他一起走。这时已经有人从单元门里进出,我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只好和他一起走了出来。

从此我的梦魇开始了。程月渡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率性的孩子,或许他真的就是那个孩子,而我就是他须臾也离不开的保姆。他总是能想办法闯进小区,执着地持续地摁着楼下的门铃。那家小旅馆早就把他赶了出来,他重新在街头流浪,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乞丐。我感到了自己的愚蠢、幼稚、无力,以为自己是个救世主,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反而惹了一身的麻烦。程月渡没重新遇到我的时候也许就应该那样活着。我那时已有了自己不错的生活,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尽享着天伦之乐。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就应该走不同的路,享有各自的生活。是我太自以为是,高估了自己,硬要把自己和程月渡捏在一起,硬是要和程月渡一起追梦,才破坏了这种生态平衡。

我和程月渡的事情已不是什么秘密,有几次他在下面喊我,还说要跟我结婚睡觉觉,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月月的妈是个烂货,偷偷养了个汉子还是个精神病患者。恐怕还不仅仅是小区,这里面的人要辐射好远,有很多人是机关干部,这个影响力是我想象不到的。月月对我越来越冷,李奕也不再和我说话,我清楚地知道这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悦城回墨镇的当天上午,突然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程月渡出车祸了。

我赶到医院,程月渡已经醒来,看到我就咧着大嘴呜呜地哭起来。昨天晚上他在悦城大学周围捡拾垃圾,过马路的时候猛然开过来一辆黑色越野车,幸亏他躲闪及时,小车擦着他右边的身子过去,他被裹挟着摔倒了。伤得不严重,只是脑袋撞在了中间的路障上晕了过去,是下晚自习的学生发现了他才报警叫来了救护车。

出事的时候附近路段的摄像头恰巧坏了。后来也找到了几个相关的目击者,说这辆黑色越野车似乎在后面的街道上停了很久,车牌都包了起来,好像在专门等什么人出现。警察这么一调查,事情就复杂了,有人猜测这不仅仅是一起交通肇事案件,而是一起刑事案。我心里却犯开了嘀咕,月月开的就是辆黑色越野车,这辆车是李奕的嫁妆。昨天晚上月月回来得很晚,他的车平时就停放在楼下的车位上,今天早上他下楼之后我没听到发动汽车的声音,在车位上也没看到车,会不会是把车送修理厂了?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从小就是个心细的孩子,很少打无把握之仗,摄像头坏了,把车牌号伪装起来,这些行为都接近月月的风格。这么一分析,我感到自己的后背直冒冷气。

警察只是猜度这有可能是个刑事案子,可要这么界定是需要有明确的作案动机的,有谁会对一个无家可归的疯子感兴趣呢?警察征求我作为“家属”的意见。程月渡醒来后第一个想到的是我,他也只能想到我,警察才找到了我,我对警察说我们是表兄妹的关系。面对警察我想不出有谁要害程月渡,这应该纯粹是个偶然事件。警察认可了我的说法,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

离开公安局我的心却沉重起来,现在我几乎可以断定事情是月月做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程月渡消失。

可是孩子你不能啊!无论怎么恨他,你都不能啊!因为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这事我本来想让它烂在肚子里,程月渡如果醒不过来,让它烂在肚子里最好。谁都不会要一个疯子父亲,这些妈妈都替你想到了。三十年前,在那个月亮有气无力的晚上,妈妈为了爱情把自己当成药来给程月渡治病,你就是那天晚上的产物。后来我之所以很快就答应换亲,也不仅仅是因为万念俱灰,我还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想把你生下来,因为你是因为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那个想法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我不能让月月成为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不能让我的儿子坐牢。我对程月渡已经绝望,如果就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说实话我下这个决心并没有经历太多的思想斗争,关键是累了,内心也存有对程月渡的怨恨,想想自己为了他付出那么多,他却仍然熟视无睹,任谁心里没有怨恨!

本来我是想跟程月渡一起去赴死的,我买不到安眠药,只好去市场上买来一种叫毒鼠强的剧毒药物。我把程月渡带到宾馆,哄着他做了最后一次爱,他非常较真,坚持说只有正式结婚才能睡觉觉,我告诉他我们已经结婚了他才同意。然后我打开一瓶白酒,倒满了两大杯,又把那两包毒药倒进酒杯里。本来以为我们都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没想到他死了,我却活了下来。

我的故事讲完了。这当然不是最好的结局,可我已经满足了。我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完美的结局跟我的坎坷人生是不相匹配的,这不是我想要的,却是我应得的。月月来看过我一次,我们几乎什么都没说。临走的时候他泪流满面,我一滴眼泪也没掉,我的儿子,赵炎康!你现在已经有了很好的生活,妈妈已经没有遗憾了,只求你尽快把妈妈留下的阴影抹掉,恢复正常人生。

据说现在死刑犯都是注射执行,说这样更人性化。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还是喜欢拉出去枪毙的感觉。“拉出去枪毙”,这是我们小时候看电影经常看到的一句话,遭受这种待遇的往往都是坏人,我们看到这里的时候都感到特别解气,特别痛快!我是个女人,一样有追求豪迈洒脱的情结。人立于这个世上不容易,来和去就该带点响声!现在我静静待在这高墙内,回想我这一生,当然有很多缺憾,可最主要的是我爱过也恨过,来了又走了,我一直沿着自己的心路走,走得尽心尽力,走得筋疲力尽,在该停下来的时候就要停下来。所以我现在充满期待,期待着那只属于我自己的一声脆响。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