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彧
我这种职业,见过各种各样奇怪的人,不应该这样纠缠于某个过去了十年的病例。但实际上是,常常某个熟悉的或者陌生的,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女人,都会让我想起陈小米,甚至猜测她们身体里是不是住着一个陈小米。既然这样,请允许我用文字再整理一下,我想试着找一找陈小米。也许陈小米并没有走远,会不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翻开某本杂志,而后她就回来了。也许是陈小米想说些什么,关于她本人和本人之外的她。我不保证每个细节都能还原,但大体上是没错的。
1
2003年冬至第二天的黄昏,我们科室的危重病房转来一个女病人,转来之时脸色死灰,心率微弱得几乎听不到,血压30/60,但她睁着眼睛,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她仿佛真的被冬至出来游荡的野鬼摄取了魂魄,身体也正在渐渐消失。
家属中三男两女,据说是病人的儿子女儿女婿,他们一直在讨论妈妈是不是昨天晚上在外面和谁说话了。他们一致地后悔,不管怎么说,昨天晚上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我们按惯例给她用上了所有的急救措施,不久,她慢慢地合上了眼睛,但血压依旧不大稳定。此后,她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在危重病房不吃不喝不拉地昏睡了三天三夜。
除了特护,陈小米由两个女儿轮流照看,她们帮她看着各种引流管,严格按照医生吩咐的三小时帮她翻一次身。她们脸上没有疲惫和抱怨,有时候姐妹俩交接班的时候会聊上一会儿,一边低声地说话一边频频地看着她们的母亲。可是当她们跟医护人员说话的时候,脸上永远带着谦卑和讨好,显然这是一个正常的有着淳朴亲情的农村家庭。有一次,我装作查看引流管仔细地听她们说话,她们操乡音。但我是南方人,所以大体能听懂,她们似乎在讨论妈到底是病了还是惹鬼了。
她不是鬼附身,这确实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我突然插嘴说。
俩姐妹马上拘谨起来,大女儿立刻站起来用南方普通话说,是呀是呀,咱们村里人不懂,说啥的都有。
他们说啥呢?
说我娘从去年被偷了钱之后一直不安生,显是撞见鬼了。我爹在家天天烧香,请人来捉鬼,弄得我都不敢让我儿子去娘家。
你娘去年被偷了钱?偷了多少?
不少呢,一万大几千,不过那不是我娘的钱,是我小姨放在她这里准备做事情的。我小姨和我娘关系最好,没怪我娘,说破财免灾。没想到财破了,灾没免哪。
你娘会不会丢了钱受了刺激?
小女儿想了想说,不是。我娘不好是前一个月的事情,偷了钱是去年的事情。
我说,你们这样每天挺辛苦的,希望她早点醒来。
这两个女人互相看了一下,小女儿说,这哪里辛苦,上个月那才叫辛苦。她现在这几天这样安静,又有医生照顾着,我们才觉得松了口气。
第四天早晨,阳光灿烂,主任医生带着一大帮主治医生实习医生正在她的床边分析病例。
患者姓名:陈小米,68岁。典型症状:幻视幻听导致患者不吃不喝,生命体征严重紊乱。但家属称患者之前没有类似发作,一直身体健康,无任何不良嗜好。
三四天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仔细看过患者的病历?主任问。没有人敢回答仔细看过。其实,我的确仔细看过。自从上次在病房简单和俩姊妹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又和她大女儿聊过,她四十多岁了,说起她的母亲用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得了这种病,真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孽?
主任继续说,这个病例很特殊,一个人到了老年突然改变了她一惯的生活习性,而此前无任何预兆。不过,我们也可以从家属提供的细节里寻找蛛丝马迹,假定发病源头。我希望你们在查房后仔细地研读陈小米的病历,提出自己的假想和观点,然后我们讨论。本周我们设定新的治疗方案,你们的观点不妨大胆一点……
这时候我发现陈小米的脚似乎动了一下,因为我正好站在床脚。
她,她眼皮动了。其中一个女实习医生在我之前突然惊呼;另外一个说她手也动了,主任停止了教导,俯身到她病床前。
陈小米真的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但可能一时还不能适应室内的明亮,又闭上了。主任连忙叫人拉上窗帘,轻声地叫她,陈小米,陈小米。于是,她再次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珠从她床前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扫过,然后又闭上了。她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失望,甚至也没有寻找熟悉面孔的希望。她好像不小心眼睛清醒了一下,实际上脑子还没复苏。
陈小米,江南某县某乡镇农民。短发,皮肤黝黑,瘦小,眼睛大,眉毛较粗,虽为老年农村妇女,但目测不像70岁左右,因其头发粗黑,虽然蓬乱没光泽,但几乎无白发。
在她的病历上写着:从未外出打工,一直在家务农。爱好:无特殊;特长:种地养家畜家禽。既往病史:无。生育史:三个儿女。
对科室的医护人员来说,见多识广了,陈小米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虽然我们也觉得一个68岁才第一次发病的女人的确有点少见。只是对陈小米的家人来说,他们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在2003年这一年,这个老太婆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是的,2002年的年底她被偷了钱,但不是她自己的,是她在城里快要退休的小妹,说带来带去麻烦,放她这里的,想在家乡附近买个小房子的定金,叶落归根嘛。小妹知道钱丢了后,并没有说什么,立即报警并宣布不需要大姐赔偿。就像陈小米的女儿所言,这件事应该不至于让陈小米受到那么大的刺激,再说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的那位小妹后来在陈小米换到普通病房后一直在照顾她,扶她上厕所,帮她擦身,一开始还要喂她吃饭。两人常常窃窃私语地聊天,声音很小,看起来姐妹俩感情非常深厚。这说明,这位妹妹真的没怪她丢了钱。
我对陈小米很感兴趣,不是因为她独特,而是因为她实在太平常了。如果你农村有亲戚,就是那种你经常看到的农村老太,用几个形容词足够表达的——谦卑、善良、老实,带着一点点能看出来的对陌生人的警觉。每次她看到医生去看她,总有一点小小的慌张,会有一些极其隐秘的小动作。比如,她会将那只穿有破洞袜子的脚悄悄地缩进被窝,或者神经质地用手摸她另一只手臂,她似乎要抹平那些衣袖上有皱褶的花儿。哦,忘了说,陈小米喜欢穿花衣服,各种花衣服,从里到外都是花的,也有几何图形的。总之,在她这个年龄,她穿着三四十岁的农村妇女喜欢穿的衣服,有时候甚至是二十多岁的姑娘喜欢的衣服,这是惟一让人感到费解的地方。除此以外,从眼神到动作,自从她醒来后,表现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既然主任让我们找出不一样,我会常常去她病房试图跟她聊天,但她明显不大愿意和我交流,她的眼神显示出普通农村妇女见到生人的那种胆怯和顾虑。后来我发现她小妹非常能说,她会主动地跑到办公室问她大姐的情况。于是,我想,我终于找到切入口了。
2
江南,风调雨顺之地,鱼米之乡,历史上除了近代史,基本上没啥有规模的天灾人祸。这样地方出来的农民大都从血液里就养成了一种性格:知足,没啥野心,循规蹈矩。实际上,因为风调雨顺,四季分明,靠天吃饭的他们是富足的。春种秋收,勤快地锄草施肥浇水,秋收的时候便可高枕无忧了。富足才会让人知足。富足地方的人都不大爱折腾,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孙比他们有出息。他们的性格大都差不多:尊老爱幼,守本分,重视红白喜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陈小米是典型的江南人,祖上三辈没离开过;陈小米的病历也显示了她风平浪静的一生。所以,陈小米是应该简单的。她从小开始就是简单的,简单到用她妹妹的话说,我大姐,你就没见过她这么善良本分的人。她顿了顿又说,她打小就这样,一点心计都没有,不防人,学习上也是,笨得来。
陈小米的妹妹叫陈小豆,一看就是八面玲珑的人。她说她就住在这个城市,所以可以每天来照顾姐姐,不用住在七十里之外的姨侄女们总是跑来跑去。她说大姐陈小米幼时极笨,小学上到四年级,用时七年,四年级和陈小豆同班。老师安排她们姐妹同桌,每次考试,小米照抄小豆的答案,老师都当看不见,因为陈小米不能老不小学毕业呀。小米完胜四年级,大家都以为小米即将和小豆一起升五年级然后抄到顺利毕业。但是其父得知真情后暴怒:愚笨可谅,作弊不恕。勒令小米辍学。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是您告诉您父亲的?她不但叙述被我打断,连思维也被我打断了,因此她一时间呆呆地看着我。然后愤愤地站起来:您怎么能这样信口胡说?走了。
第二天下午,陈小豆又来到了我的办公室。我热情地请她坐并说昨天不好意思,我只是瞎猜猜,因为和您大姐病情有蛛丝马迹的关系都必须有因有果,我必须要知道她成长的经历,所以……她呆了一会儿才说,这么多年来,她都忘记了是自己告诉父亲的,因为陈小米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她自己其实也很后悔,因为那时候她太小,只是想显摆显摆自己的聪明:大姐考试都是抄我的,还抄不对。可是,没想到父亲那样不讲道理。她说她父亲是个读书万卷却百无一用的秀才型老头,成天给他们讲的都是君子小人,常思己过之类的东西。所以他们家男孩在外面打架被人欺侮不敢回来哭诉的,哭诉不但不会得到安慰,而是要再次挨骂,饭也不给吃,面壁思过。女孩嫁人后如果跟婆家任何人有矛盾,都是自己的错,公公婆婆必须孝顺,小姑小叔必须体谅,老公必须伺候好。没处说理去!老头子惟一的开明之处就是男孩女孩都可以上学,只要你能上。而他们村很多人家的女孩从来没上过学。她父亲很喜欢她,大约是因为她从小就聪明伶俐。而陈小米,不但得不到老爷子喜欢,还常常能看出来他讨厌她的愚笨。可怜她姐姐还有一年就小学毕业了,居然也没能上完,不许上就是不许上。“本来就是浪费铜钱,如今更好,考试作弊,陈家老脸都被你丢光了!”父亲说。
陈小豆说,不过她自己也没能上到小学毕业,因为不久“大跃进”过去了,三年没饭吃的日子开始了。江南的农村还好,似乎也没到吃树皮的地步,但是真的没东西吃,那些每天去田里劳动的人,队里会额外发些粗粮填肚子,要不上不了工啊;上学的孩子们虽然都在发育的时候,但大家都认为他们不用吃什么,因为他们不劳动。于是,陈小豆每天放学回来只有一碗几颗米沉在碗底的米汤焐在灶灰里。陈小豆后来是自己不想上了,实在太饿了,她要去生产队里上工。陈小豆不上学,学校里的各科老师连同教务主任都上门来劝说,甚至说连书本费都可以免了。他们又以为老头子发脾气了。老头子说,不是我不让她上,她不肯上,她要上,我砸锅卖铁供她上。和对待陈小米截然不同的态度。但陈小豆就是不肯上,她太饿了,饿得难受极了。
陈小米躲着,她没有出来见老师,更没有问候老师,她也没有躲得很远,她就在门后面。老师们走了,他们才发现她,她实在太瘦小了,门后面那么点空间,她纸人一样无声无息地飘出来,吓陈小豆一大跳。她爹又骂她,好好的人不做,做鬼!可是,她没有争辩什么,她对陈小豆说,小妹,要不,从明天起我不吃队里的饭了,留给你吃,我人小,不饿,你去上学吧。
陈小豆还是没有去上,她比她姐姐聪明,她想的是:如果我不去上学,我们家就多出一碗填肚子的,我吃了你的,不还是等于咱家没多出来一碗?所以,陈小豆也在那年辍学了。
对不起,打断一下,您小学没毕业?可是您看起来不像没多少文化的那种妇女?
陈小豆脸上露出了真心的高兴。嗯,这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女人,看起来精明,但其实并不复杂,而且,这样的女人基本上话也是可信的。
她接着说,我老公是个大学毕业生,但是他大学毕业之后就下放到我们村了。那个时候他很落魄,不会干农活,被人欺侮,个个都看不起他。但是我大姐鼓励我嫁给他,我那爹本来是个读书人,所以也没反对。说起这方面呢,我大姐其实还不是那么笨,起码她是真的有眼力。我老公结婚之后没多久就被上调县里做了物理老师,后来又到地区教育局。他不但没嫌弃我,还将我和孩子一起接到了大城市,户口也“农转非”了。过了一年,他帮我找了个工作,我文化水平太低,做不来,他自己还给我补了不少课。每晚上三个小时,半年就不一样了。我的文化程度填的是初中,没有人怀疑我。后来我问我大姐,你咋就看出来他靠得住呢?要知道,那时候,他是最靠不住的,没钱没后台没本事,连挑担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最吃香的是煤矿工人,退伍军人。我大姐说,我哪里知道他靠得住?我就感觉他看着干净,比我们村的男人、还有媒婆说给你的男人都干净,我喜欢干净的人。
你大姐一直对你很好,所以你大姐丢了你的钱你也不计较了?
女人大都说起自己的老公孩子会没完没了,我得赶紧将她的话题拉回来。
我以为她会爽快地说,这算什么?我计较有用吗?我大姐又没钱。可是,她像是被我问住了,突然沉默了下来。
我的心无端地拎了一下,我知道,也许我想要知道的才刚刚开始。
果然,陈小豆站起来去关了办公室的门,坐下来,靠近我说,那钱不是我的,那钱其实就是我大姐的。
下面一节,都是陈小豆的陈述,基本没任何添油加醋。一些成语是我加的,因为我想不起来她当时用的什么词了,所以读起来有些画蛇添足。
3
我大姐没有工作,终身都是个农妇,即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那会儿,别的人都去找门路打工的时候,她依然在家种田。我大姐知道自己笨,所以岿然不动地种地,不去凑什么热闹。农村有句话叫:一块馒头搭块糕。如果说我大姐是个木疙瘩,我姐夫简直就是个鬼精灵,他本来也是农民,后来改了自己的年龄,拿到一个指标进了粮管所,最后做到了粮管所主任。所以,他是公家人,是有工资的,后来也有退休工资的。我大姐有三个儿女,我姐夫虽然对外面精明,但挺顾家。他知道我大姐是省吃俭用的,所以钱是我大姐管着,我姐夫除了几个买烟的钱,每个月都将工资交给我大姐,一切用度由我大姐开销。即便这样,她也不可能有钱。她的三个孩子长大了结婚了又生了孙儿孙女了,这些都要用钱。农村人的钱大都用在红白喜事上,那是他们看重的。总之农村人不大有多余的积蓄,即使积蓄了一点点,然后家里有点事情马上就没有了,有时还会借一些钱。等我大姐将三个儿女的事情全部忙完,我姐夫也退休了。他四十几岁才混进去的,工龄短,没多少退休工资。退休之后的工资儿媳妇还老惦记着,隔三差五地找个事情来拿点走。儿媳妇是护士,儿子开了个批发部,他们不缺钱,但是,儿媳妇说,你们这么大年纪自己种的粮食蔬菜,又不大买肉,钱留着也是贬值。
我大姐那点钱真是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我跟你举个例子。
逢年过节的,请客吃饭,客人走了,那些剩菜不说了,基本上农村人都是不断回锅的,大家也觉得正常,再说他们都是蒸煮的,可以回锅。但是,客人喝剩下的酒,是说杯子里没喝完的,我大姐都一个杯子一个杯子地清理,倒进一个准备好的空玻璃酒瓶里。她不避讳我,我说,姐,咱不能这么省,被人知道了谁还敢来你家喝酒?她也不生气,乐呵呵地说,这酒你以为我还给人喝?怎能?是烧菜用啊。我想也是,烧菜用高温消毒,不会担心有啥传染病的。
我大姐家的电器如洗衣机、空调基本都是聋子耳朵,农村电费那么高,她哪里舍得用?她一年四季都是自己洗衣服。洗衣机本是她女儿买的,那孩子不知道买回来我大姐就没用过。有一次那孩子回来,发现她妈正在费劲地洗床单被套,那天三九,洗洗准备过年了。我大姐的手红得跟红薯一样。那孩子二话不说,将盆里的水和被套全部倒进了洗衣机,然后让她妈过来。她说,你是不是不会用洗衣机,你来看,很简单的。我大姐走过来,没说什么,认真地看她女儿操作,说,洗洗就好了,清水的时候我拿到河边去,又快又干净。妈,这是全自动的,不用去河边清水,一会儿自己还能甩干。我大姐哦了一声,不过你看她表情就知道,不以为然,这得浪费多少水电?那孩子接着说,不说河边的水已经结了薄薄的冰,你会捣掉,没问题;我刚从河边过来,刀子一样的西北风。说着说着就哭了,妈,你这么大年纪了,就不知道享点福?我大姐说,用个洗衣机就享福啦?好像她后面还有更享福的事情。
说起床单,我再跟您说个故事。因为乡下过年比较好玩,所以,每年我们全家都是回乡下过年的。那里有我三个兄弟,我大姐,随便住哪家,心安理得地吃喝玩乐一个星期左右。除了我家,还有我北京的小妹家武汉的三弟家,人多,睡觉就得四个家里分了。农村的房子都很大,他们儿女都长大了,家里的床还是够的。他们早就准备好了空床,晒得能闻见太阳味道的被子,虽然不是新的,但旧也旧得舒服。而我大姐家的床单被套呢,不仅仅是旧,上面常常会有补丁。这个年代了,不要说床单被套了,就是衣服上也没多少人打补丁了。但我大姐家每年都是一样的补丁被套被单,不仅仅是客房,他们自己睡的床上更是补丁摞补丁,看起来像电影里旧社会穷人家的床。她补得很不错,花色也很好看,再说她一贯省吃俭用,我们也不好说她什么。午夜十二点过后,结束了麻将喝一碗热乎乎的糙米汤,钻进补丁的被子,并没有感觉比没补丁的不舒服。
可是,我心疼我姐这日子过得太清苦了。后来,我回到南京后就在布料市场买了些棉布,请人帮我大姐做了两套被套。我精心挑选了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灰蓝色和咖啡色,看起来很稳重,也不容易脏。然后在乡下赶集的日子(大约年后第三个月),兴冲冲地带给我大姐。我大姐看到我很高兴,可是看到新的被套却没有我想象的开心,她甚至不肯收下,她说,我家有,我真有,你以为我没有?我有!她强调了好几遍有,最后将我带到了她的卧房,拖出了床底下的箱子。她打开箱子,将上面的冬装移开,从最下面抽出了两床被套,都是全新的,她说我还有在另外的箱子里。我看着那些床单被套,崭新且颜色艳丽,我说,老姐,我那个颜色适合你,你这个回头给琴(她的小女儿),老放着不用挺浪费的。我大姐嘴唇动了两下,没说什么,将花被套放进箱子,又推到了床底下。后来,我怕她不懂或者客气,告诉她也不算贵,但这个布料好,厚实,颜色正,又是全棉的。我大姐唯唯诺诺,最后说,好的,今年过年你们回来让你们盖新被子。我说,不用,东西就是用的,你们先用,过年回来又不会烂掉。可是,下一次去,大约端午之前还没换上凉席,我发现大姐家的床上依然是一床的花补丁,她就是不用新的。唉,估计她又收起来了,我也不好意思问她。
所有的这些,都只能表示陈小米勤俭持家,是大部分农村女人的品质。只有最后陈小米藏着不用的艳丽床单被套,和陈小米的花衣裳一样,有一点点奇怪。关于陈小米,我的笔记本里开始有了问号。但仅仅是感觉,我找不到任何实际支撑。
4
陈小豆真的很能说,她说起来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所以她说的这些事情我印象都很深刻,回头就能记下来。她说的也很有趣,让我完全沉浸在她的描述中,最后她的总结是:我姐那点钱,真是呕心沥血地省下来的,那个偷陈小米钱的人真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说完了这段,她就回房陪她大姐去了。我后来才想起来,我还有话要问。
不知道神怎么造人的,造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姐妹。
陈小米似乎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说说陈小豆倒更有意思。但住院的不是喜怒形于色的陈小豆,是那个你丝毫看不到内心的爱晒太阳的农村大娘陈小米。
陈小米身体好了之后,便不大爱待在床上,她喜欢搬张凳子坐到阳台上晒太阳,她瘦小的身子穿在花衣服里,缩着头坐在阳台上。有时候远远看起来,就是一团一团的花坐在阳光下面。
陈小米。有一次我走进病房找她,叫她名字。我感觉她应我了,但没从阳台上站起来。于是,我走到阳台上,站到她面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可是我分明听到她应了我一声,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确信是我自己弄错了,她睡得正香。我正要离开,她醒了,她睁开眼看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朱医生您刚才叫我了吗?我愣住了,看来她确实是应了我。
可是你睡着了。我说。
我看到您进来了,然后你叫我名字了。
刚才你背对着我,一直睡着,我站了一两分钟你才醒的。
我知道。不过我睡着的时候看到你进来听到你说话了,我看到你站在我面前,所以我就醒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面孔,这是一张刻满风霜的看起来很健康的老人的脸,上面没有丝毫的奸诈和狡猾,此刻也没有显出混乱和错位。她浑浊的眼睛坚定地看着我,以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话。
我搬了张凳子坐到她对面,我说,我知道你听到了,因为我听到你应我了。
她笑了,深刻的皱纹撑开四处荡漾。
所以,你看到谁偷了你的钱?我盯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睁大了,她说,我没说过这个,跟人没说过。我没有证据,不能冤枉人。
我知道,所以我问你。你看到了是不是?
她想了一下,我没有看到人家偷我的钱,我看到人家偷我的花,我在床上睡着了也能看到,后来我醒来出去他们就不见了。
这是她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缘故。
自从她睡着了发现有人偷她的花,她就不睡觉了,半夜三更地坐在大门前看河边菜地上她种的一片半亩地的花丛。她家人说,那花丛在夜幕中只是一片黑色,如果有月亮,远远地也会看到白色的花影影绰绰地逶迤着。但她说她能看见,各种颜色的花都能看见,有月亮没月亮都能看见。除了花,她还看到有人想要偷她的花。
可是,乡下人怎么可能会偷花呢?他们可能会偷粮食,偷菜,甚至偷人也不会偷花呀。这是陈小豆说的,她真的很能说,而且语言新鲜饱满。
没有人劝得了她回房睡觉,她睁着眼睛,不肯合上,她不愿意喝水吃饭,啥都不吃,因为不想上厕所。本来一个怕老公怕儿女怕鬼怕蛇的女人,忽然间什么都不怕了:老公儿子吼她不怕,抬她进去杀猪一样大叫,说河边有条大赤练蛇专门晚上出来,不怕;半夜三更地盯着河对面坟堆上的蓝色的鬼火(磷火),不怕;她不吃不喝不眠也不累。家人认定她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来真假道士和尚巫婆,念经唱符捉鬼都搞过了,她还是原样,白天睡觉也睡不安稳,一两个小时就起来。晚上坐在门外,一分钟都不合眼。第五天的时候,大女儿第一个发现她眼睛睁着,但眼珠不会动了。
难道我应该相信她真的睡在床上,也能看到有人半夜三更在偷她的花?而且,和钱相比,她似乎更在乎谁偷了她的花,尽管根本没人偷她的花。
像这样的病,一般都有起因。可他们家人说,没有起因,很突然。如果真有起因的话,他们说,那一定是前一年被偷了钱之后就刺激到了她。他们一直强调钱被偷了,但是我根本无法将这两者联系起来,而且,据说种花是钱被偷了半年之后才开始的。被偷了钱之后的半年,陈小米虽然一直不大高兴,但并没有让人觉得不正常。半年之后,她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种花了,她选择了在河对面一块菜地的边上,那块地方是荒地,因为靠近三个孤坟。她将孤坟周边种满了各色花儿,春夏秋冬都有,的确很好看。那段时间,她的心情非常好,每天忙菜地忙花,没事就站在家门口看着对面的花地,面带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大约半年之后,当她的花长得越来越姹紫嫣红的时候,她突然说有人要偷她的花。但是,这两者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而且,这两件事情相差差不多一年。一个人钱被偷了。半年之后,她开始种花。又过了半年,有一天,她疯了。这是三句话,没有任何的关联,如果有关联,应该是钱被偷了发疯了。所以,我们科室每次开会讨论陈小米病例的时候,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特别想从陈小豆的嘴里掏出来点什么。可目前来看,依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她告诉我她大姐小时候笨,长大了节俭,可这跟种花有什么关系呢?但的确跟偷钱有点关系。也就是说,他们逐渐认定她的发病是因为被偷了钱,尽管这之间相隔一年多。可是,她一直担心的是有人偷她花,而不是偷她钱。
和花有关的惟一线索就是她所有的衣服都是花的,还有补丁花床单,还有藏着不用的花床单,说明她喜欢花。那如此喜欢花的一个人,过去了的66年为什么她没种过花?
慢慢来!
5
过了两天,事情终于有了进展,因为善于言辞的陈小豆,在我的要求下,详尽地叙述了陈小米丢钱的经过。
好吧,我认为还是以陈小豆的口吻来说这件事情比较好。
那天一大早,我接到了大姐亲自打来的电话。说是亲自,因为她从不打电话,有啥事都让姐夫在单位打或者让我哥打,他们家也没电话。这一次,她自己跑到我哥家,居然不知道怎么拨通了我家的电话。我接起电话,先叫哥。没声音,我又叫了一声,有些窸窸窣窣的杂音。我那个紧张啊,你说一大早肯定有事才打电话,打了又没声音,肯定出事了嘛。我大声地叫,哥,你怎么啦?说话呀,说话。终于我大姐开口了,喂,喂,是我呀,是我。我一听更着急了,什么时候大姐打过电话?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我压制住紧张的心情说,大姐呀,啥事,你慢慢说。那边又没声音了,我那个着急呀,兄弟姊妹年纪都大了,谁有个三长两短都有可能,是谁呢?是谁呢?大姐,你说话你说话呀。然后,我听到我大姐压低了嗓门在电话里的哭腔,小妹,我的钱被人偷走了,全偷走了。妈呀,我一颗心才算放下,她能有多少钱呢?可是,特地打电话来,还是去一趟比较好。所以,我就告诉我大姐中午到那儿吃饭。我出门的时候,我老伴还说,你要不带点钱去补贴补贴?虽然估计也没被偷多少,他们挣钱难,看得重,你给她一点她心里会好过得多。于是我拿了十张放包里备用。
我到大姐家的时候,大姐家的大门敞开着,但堂屋里没人,整个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跑卧室看,她不在床上,然后又跑厨房,冷锅冰灶的,平时若是知道我中午来吃饭,已经是满屋子的草鸡汤香味了。我叫了一声大姐,没声音。我又大声叫了一声。听到了微弱的应答,顺着声音我找到了坐在灶门口的大姐。她可能本来想烧饭的,但后来忘记了。她蓬头垢面,头发上还沾着两根稻草,眼窝深深地凹陷着像瞎子一样。我赶紧将她扶到床上,问她被偷了多少钱。她说一万四千八。把我也吓着了,我本来以为也就最多一两千了,她能有多少钱呢?啥时候发现的?昨天下午发现了。你咋不报警呢?我问。她连忙一把捂住我的嘴,不能报警,你姐夫和孩子们都不知道我有这钱,一点点地抠,存多少年了。说着她眼泪下来了。那也没事,要报警,你存几个私房钱他们也不会不理解,最后还不是都用在家里?我大姐擤了擤鼻子,说,上个星期阿兰(她媳妇)来要钱,我说没有,还真不如给了她就好了。我说孩子们也能理解,父母几个养老的钱总不能都贴给他们。我大姐说,报警要是警察找不到小偷,最后一家人还都恨我。我这下也有点犹豫了,如果她坚持报警最后又没破案,影响家庭关系,那就更不好了。钱比我想象的多,所以我没有了安慰她的心情了,埋怨起了她出门从不关门。我大姐说,我寻思着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这里也没啥生人。我问,那就是说基本上是熟人偷的?我大姐点点头,她似乎知道是谁。我想,既然有嫌疑人,还是应该报警,找到的几率就大,一万四千八对农村人来说不是小钱了,一定要报警。我就这样先斩后奏地报警了。我大姐知道报警后,非常生气,她从来没对我那么生气过,不断地重复说不该告诉我的。晚上我姐夫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上次存大姐这里准备交订金买房的钱给人偷了。我姐夫大骂我大姐,这么多钱没给他保管,被偷了怎么还给小妹?我连忙说,我已经报警了,万一找到更好,找不到也不能怪大姐,就当花钱消灾吧,该倒霉怎么办呢?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大姐对我的信任。就是这样,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以为这钱是我的。而且,钱最终的确跟我大姐说的那样,没找回来。所以更不能说是她的了。你说这公安局的也是吃干饭的,来两个人,动静倒是整出很大,把我大姐家翻箱倒柜地都翻遍了,说要弄清楚钱在哪里被偷,是否还有其他东西被偷。弄不清楚他们干啥,最后也没找出那个挨千刀的贼来。
如果不是陈小豆无意中说出了公安局翻箱倒柜地翻出了陈小米的私藏物品,我也以为陈小米不愿意报案其实仅仅是因为私房钱不好交代。
但是陈小豆说,公安局翻箱倒柜地翻出了我大姐两三个箱子,里面都是我大姐压箱子的东西。我大姐一开始捂着不让他们翻,公安局那俩人说她这样是影响公务。我姐夫就死命地把我大姐拉开了。本来他们只是要看一看藏钱的那个箱子,后来因为我大姐太紧张了,他们就打开了其他所有的箱子。里面都是我大姐自己的东西,但是,我到现在都觉得奇怪,这些东西哪里像是我大姐的,连她女儿都不会买那样的东西。
6
陈小豆说得没错,从陈小米的箱子里翻出来的东西看起来跟陈小米一点关系也没有,陈小米面对大家的惊讶,结结巴巴地说,有的是她赶集的时候看着好看买的,很便宜的。有的是婷婷以前拜年的时候送的。婷婷是陈小米城里的干女儿,本来跟陈小米也没啥关系,但婷婷自小体弱多病,算命的说要找个干妈,说得很详细,属什么、什么时候生、住在哪个方向、自身有几个子女,这些条件好像就是专门为陈小米量身定做的。所以,陈小米有了个城里的干女儿。大家听说是婷婷送的,想起婷婷家境优厚,那几年每次逢年过节开着车来探望干妈干爹,后备箱里的确都是东西。但大家并不记得她曾经送过这些东西,因为婷婷五年前死于乳腺癌,时间有点长了,也许大家记不得了。
陈小米的箱子里有什么呢?陈小豆回忆了一下,八九不离十地报了些当时惊到她的东西:一双下辈子陈小米也不会穿的细高跟鞋,一条布满金色花朵的真丝围巾(立即就被她儿媳妇拿走了),两床比陈小豆看到的更花哨的崭新的床套(两个女儿一人一套),四套带蕾丝的不同颜色的女性内衣(儿媳女儿分了),一套仿青花高档骨瓷餐具(后来也被媳妇拿走了),四张印着五年前日期的崭新的年画,还有装了一个口袋的南京雨花石。最令陈小豆不解的是,箱子最底下还有两本书,拿出来翻翻,原来是两本画册,大都画的是花草。这两本画册也被儿媳妇当场就拿走了,她说,我妈也是,婷婷给你这个肯定是给小孩子的嘛,你放在箱子里干吗呢?大家都在分东西,谁也没注意到陈小米当时脸色发白,后来说头昏,就去里面的客房躺下了。
陈小米的确有个喜欢画画的孙子。陈小豆说陈小米非常喜欢那孩子,人前人后地夸,还拿出孩子的素描给村里人看,被她媳妇呵斥过好几回,别谁都拿着看,他们懂什么?纸都弄脏了不是?
好了,现在我可以肯定了,实际上陈小米不愿意报警不仅仅是私房钱的问题,陈小米担心的可能是陈小豆说跟她没关系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这么多年来除了陈小米,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或者看到过。勤俭到连剩酒都倒进空瓶的陈小米,为什么会花钱买这些无用的东西呢?陈小米一定不想让人看到或者知道,这些东西对陈小米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东西真是婷婷送给她的吗?她是为了思念干女儿?如果是这样,她没必要藏得这么深。而且陈小豆说,婷婷虽然是她的干女儿,但以前不认识,这种干亲大都是为了某个目的,跟感情没多大关系。婷婷除了按时节来给干娘送礼,其他时候也不来,根本谈不上感情。那么,这些东西和她后来种花以及发病有关系吗?
我对陈小豆说,这些东西应该是陈小米自己买的。陈小豆承认,有些东西的确是陈小米自己买的,比如那套青花骨瓷餐具。
那套餐具是陈小米来南京玩,陈小豆的女儿陪大姨逛街的时候陈小米坚持要买的。陈小豆的女儿当时就很奇怪,大姨买这么精致的东西干吗?还这么贵,那一套餐具六百多块钱。陈小米说好看,看了很久,摸了很久,摸得营业员老往她这边翻白眼,担心这个老妇女一不小心摸坏了。最后,营业员也没想到她买下了这套青花骨瓷餐具。十年前六百多比现在要值钱。陈小豆的女儿告诉过陈小豆,但陈小豆没有在意,她估计是那个精明的姐夫让陈小米买来送人的。后来果然陈小米从未用过那套餐具,他们家用的永远是粗瓷的饭碗,那种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的,碗底刻着名字以区分物主的。后来当陈小豆看到这套餐具的时候,总觉得她似乎见过。实际上她没见过,她只是听说过。陈小豆的女儿再次见到这套餐具惊呼,大姨神经病啊,买那么好的东西放箱子里不用。没想到不幸言中。还有,那些雨花石也是陈小豆的女儿带她逛夫子庙的时候,她精挑细选的,因为便宜,当然大部分都不是真的,但色彩缤纷,陈小米喜欢。那天,陈小豆的女儿对大姨买雨花石也感到奇怪,说,走啦,大姨,我带你吃小吃去,你们那石头多着呢。陈小米就是不肯移动。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石头怎能长这么好看?陈小豆的女儿当时捂着嘴想笑,心里想,我大姨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啥都好看。
7
那么,陈小米有收藏癖?有可能。只是,对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来说,收藏这个词显得多么古怪。即便是收藏,通常意义上她们也只会收藏一些有用的东西,起码是以后可能有用的,比如餐具,她们的确会收藏,那种很喜庆的碗碟,为的是过年过节拿出来用一两次,然后洗干净了再放回去。她们会收藏家里的草鸡蛋,然后用竹篮铺上厚厚的草拿到菜市场去卖一些钱。她们还会收藏一些零碎的毛线,然后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忙里偷闲地织一双手套或者一条围巾。这都是正常的,陈小米也是这样的。陈小豆说陈小米常常将草鸡蛋积攒起来,送给城里的陈小豆和另外一个兄弟;陈小米也收藏各色毛线织手套给孙子。不同的是,陈小米买了一套青花骨瓷餐具,然后收藏起来五年没拿出来用一次。她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呢?也许压根她就没打算拿出来用?那她到底干吗要买呢?那得要积攒多少剩酒才能省下的钱?当然,她也没打算套上那双细高跟凉鞋,更没打算穿蕾丝胸罩。陈小米长这么大没穿过胸罩,都是汗衫背心衬里。那印花真丝围巾她也许倒可以用的,但显然她也不准备围。那些东西不像她的,但的确是她的,虽然最终都不是她的。更奇怪的是雨花石和年画以及画册,年画可能跟她有点关系,但画册跟她完全没有关系。也许真是婷婷送给孩子们的,但她干吗不给他们?她那么喜欢她孙子,也知道孩子画儿好。可能是忘记了?但按常理来说,不应该忘记的,或者说农村大娘陈小米根本就不会将两本画册放到箱子里藏起来。如果是这样的话,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陈小米的确有些不甘心自己的日常和一直以来的生活。她收藏的这些东西都是她用不着的,但是她想要的。她的确想过自己穿着蕾丝胸罩和高跟鞋的样子吗?她为什么不能想呢?那么,雨花石呢?骨瓷青花餐具呢?仅仅是因为她想要拥有这些东西?对一个正常的农村妇女来说,这的确是不正常的,因为正常的农村妇女的审美是有用,也就是首先必须是有用的,然后她们才会感觉到好看。这其实也是大部分人的审美趋向。而陈小米省吃俭用,只为收藏完全没用的东西,起码对她来说是这样的,而且即便有用她也不拿出来用。比如,她从未用过那套餐具。这些东西对陈小米到底有多重要?和一年后的发病真的有关系吗?
反正她家离南京也不是太远,70公里而已,所以,我决定去一趟陈小米的家。
8
那条通往陈小米家的路,一边是大河,陈小豆说这是条运输河,四通八达的;一边是农田、农田里三三两两的坟墓以及通往其他村子的小路,还有一些两层楼的民居。
陈小米的村庄要经过一条小河,但这条小河并不清澈,浑浊的河水好像已经流不动了。过了河堤,便是陈小米的村子。陈小豆说从前梅雨时节,有时候河堤是被淹没的,那时候河水非常清澈,能看见水底的鱼虾和水草,这河里的水是用来淘米洗菜和饮用的。现在家家通了自来水,反正也不饮用了,似乎大家也不大在乎它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了。陈小豆说近十来年农村污染太厉害了,要不然她还真打算回来养老。
陈小米现在还在这条河里洗菜洗衣服吗?我问陈小豆,因为她似乎说起过陈小米不用洗衣机,自己在河里洗衣服。
陈小豆说,不是。这条河现在干不了什么了,农村人也怕死的。前几年外地人来这里开了个造纸厂,就在这条河的上游,后来渐渐地这条河就没用了。陈小豆说陈小米在村子里面另外一条小河里洗衣服。
陈小豆还告诉我,因为每当刮南风的时候,整个村子里都有刺鼻的味道,所以,后来村民联名写信,赶走了造纸厂,现在空气里没有味道了,但河水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我说,你们这个村的村民还行,还知道联名写信赶走造纸厂。
陈小豆说,是我姐夫带头的,就是陈小米的男人。他是个人精。那时候,每家基本上都有人在造纸厂工作,大家都还不大愿意,觉得造纸厂增加了他们的收入。我姐夫花了一年的工夫,一家一家地说服,拿那些得了癌症死掉的村民做例子,告诉他们造纸厂破坏了村里的风水。
你们村得癌症的人多?
原来没有,后来就是造纸厂之后两三年,肺癌食道癌最多,死了好几个了。我们村小,旁边几个村子也是一样,村子越大死的人越多。以前都是老人死,现在说不准,四五十岁说走就走了。
从死水河这边看起来,河对面一排排的小楼就是典型的江南农村,看起来真是不错。我们沿着那条河堤进了陈小米的村子,向右不远就是陈小米的家。陈小米的家不是楼房,是三间青砖瓦房,江南农村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
在这幢青砖瓦房的右侧,一株一人半高的腊梅树正在怒放,远远地就能闻到甜甜的花香。陈小豆说腊梅是陈小米四五年前买来种的,这一株树当时就花了不少钱,陈小米没告诉家人,也只有陈小豆知道。陈小豆当时还不大相信大姐会花巨款来买一株腊梅树,不过当年腊梅开花了,之后每年都开得非常好,陈小豆觉得还是值得的。
迎接我们的是陈小米的女儿,在陈小米病危期间和我聊过天的那个。
这是一个相当简朴的家,中间是客厅,就放了一张吃饭的八仙桌和四条条凳。东面被隔成两个空间:前面厨房后面仓库,后面除了杂物能放一张小床;西面的房间是陈小米的卧室和厕所,这里是她个人的地盘,据说陈小米的男人大都住在儿子的批发店里看店。陈小米的床上铺着的依旧是打着花补丁的被子。床是一张中式床,漆已经剥落。就在这张床的下面,现在依旧能看到陈小米的三个大箱子。我问陈小豆能不能打开陈小米放宝贝的箱子。陈小豆叫来了陈小米的女儿,她女儿毫不犹豫地将箱子从床底下拖出来,说,现在里面什么也没有了。果然什么也没有了。
雨花石和年画呢?
孩子们拿出去玩了,那些东西有什么用?也就是孩子们喜欢。
这幢屋子的对面是一个搭建的小屋,陈小豆说是鸡舍羊圈。小屋的边上是一片种着家常菜的菜地,用网圈起来,菜地上有些青菜。紧挨着陈小米家后面是一幢两层楼的人家。陈小豆说原来是陈小米儿子的房子,后来他们去城里买房子了,这楼房便卖给了人家。
是卖给你们村里的人吗?
陈小豆说不是,是外村的,那家男人在县城里打工,女人在家没事,常常会找陈小米聊天。陈小豆压低嗓门说,实际上陈小米就是怀疑她偷了钱,但没有任何证据。
我再次来到陈小米的卧室,透过卧室后面的窗户,看到那家的院门是紧闭的。的确,陈小米的卧室后面的小窗户正对着后面的阳台,但小窗户上挂着厚实的深蓝色窗帘。陈小豆说,以前是没有窗帘的,陈小米钱被偷了之后才挂了窗帘。陈小米的女儿插嘴说,陈小米自从被偷了钱之后,窗帘就一直没拉开过,她不在家才打开透气的。这样说来,陈小米的确在心里种下了疑虑。
实际上如果往深处想想,钱已经被偷了,陈小米挂上了厚厚的窗帘,显然和钱没有多大关系了。
陈小米的房间里还有个旧的大衣柜,镶着一面能看到全身的镜子,透过半透明的蚊帐,正对着陈小米满床的花补丁。我在蚊帐这边对着镜子,感觉镜子里面的花被子影影绰绰,比外面的好看,但也有点古怪。
快到中午的时候,陈小豆说她大哥家已经准备好了午饭,让我去吃。我说还早着呢,再说,我就是来看看,怎么能麻烦你大哥。陈小豆说,农村人都这样,实诚,你是客人来了就得准备午饭,再说你还是我姐的医生呢。他们吃午饭早,我大嫂特地杀了个土老母鸡煨汤,走,走,我们先去吃吧,吃完再看。要不,他们还得催。
就这样,我来到了陈小米和陈小豆的大哥家。大哥家就在西边,隔着两家的小楼。大哥已经七十多岁,矮矮的很壮实,说自己要不在种地,要不在工地打工,停不下来。大嫂也快七十了,风吹雨打的脸,黑黝黝看不出多少皱纹。两个人不大言语,满脸笑容地招呼我吃这个吃那个,给我另用碗舀了一碗老母鸡汤,里面有两个鸡大腿一个鸡胗一个鸡心,鸡身上的好东西全在这碗鸡汤里。我一边吃喝一边听大哥说陈小米的情况,其实说来说去就两句话可以概括,平时啥毛病没有,眼见着也半截入土了,怎么说疯就疯了?没道理呀!还是真的惹了啥恶鬼了?他们强调陈小米平时正常得很,田里家里一把好手,做事是慢了点,但也没耽搁什么。我觉得还是不对,请大哥和陈小豆想想,陈小米从小到大,真的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吗?比如,她除了学习比别人笨,就没什么比较突出的地方吗?
大哥说,陈小米小时候学习不好,但也不是很笨。他记得她小时候还用河边的黑泥巴做过一个茶壶,那茶壶做得跟我爹用的一模一样。她自己偷偷做,做好了放码头草丛里阴干,主要也是怕爹骂她。偏偏不巧,我爹去河边拎水,脚一滑,踩到了她的壶,踩成了三四瓣。我爹拿着碎的壶回来问谁捏的?没人回答。我看小米的紧张样子就知道可能她知道,但我爹常常骂她,所以我就说,是我捏着玩的。我爹说你放哪儿不好,放草丛里?后来把碎片给了我,也没说啥。我把那四个碎片拼在一起,就是一把完整的茶壶。我问是不是她捏的?她看着碎了的茶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回答我。我当时还想,小米的手还挺巧的嘛,不过后来没见她做过什么。
我想起了那套骨瓷餐具。
这时候进来一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男人,陈小豆叫他姐夫,然后介绍说我是她大姐的管床朱医生。这个男人握着我的手千恩万谢,但是依然没有能掩饰住脸上忧虑的表情。陈小豆说他姐夫精明能干,不但将自己从农民变成了供销社主任,也带领全村人赶走了造纸厂。如此精明能干的人怎么娶了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陈小米呢?
我说我想和他单独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话,也是为了陈小米的病,希望他认真地回答我的几个问题。
大哥和大嫂搬了两张凳子和一个茶几放到了门口,然后泡了两杯茶,说你们慢慢聊。
大门朝南,中午的阳光非常好,门前有条大河,只可惜现在是一泓死水。
我先说,你们这条河真是可惜了,听她妹说原来水可清了。
他说,是呀,外地来的一帮畜生,专家说这水都能影响我们地下的水,现在井水都没人吃,只敢用来洗洗东西。
陈小豆说你带头赶走了他们?
还有人恨我破了他们的财源呢,我们乡下人见识浅。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几个私人问题,和陈小米有关的。我说。
不介意,哪会介意?朱医生你问吧。
你能说说陈小米的性格吗?别人看到的可能都是外面,一般夫妻才真正了解。
他想了想说,她犟,她真想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想做过什么事?
他想了想说,其实她这一生呢真想做的事情也不多,我也不应该不让她去做。但有的时候呢,你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情。
比如呢?
比如那阵子还很年轻,刚生了老二没几个月,夏天末尾了,我们那个镇上呢来了个唱戏的班子,唱了三天戏,她看了两天,第三天我说别看了,她要去看,我不让她去看,我想我还治不了你个娘们?就是不许去。那天我没去地里,守着她不让她去看戏。第二天,她不见了,白天没人也罢了,晚上也没见回来。孩子才几个月大,晚上还要吃奶,她说不见就不见了。第三天还是没回来,我吓坏了,不会寻了短见吧?第四天全家人到处找她,不见。她是第五天晚上回来的,没事人一样回来了。回来就好,我也不敢对她发火了,我问她,你去哪儿了?她正眼也不瞧我,一边抱孩子喂奶一边说,看戏去了。原来她跟着那个戏班子跑了三个村。我怕她再走了不回来了,所以强忍着没一巴掌扇过去。
三四天她住哪里?我好奇地问。
我也问她来着,她说随便住,戏台下面,桥洞里面,老电影院。那时候坏人不像现在这么多,再说是夏末,说得过去的。
我笑笑说,看不出来,是够犟的。
他说,这不去年也是,弄丢了她妹子的一万大几千的钱,一声不吭,好像人家还欠她的钱,因为她不同意报警她妹子报警了。钱是人家的,你把人家的钱弄丢了还不肯报警,你说她犟的哪门子?好在她妹理解她。但是我脸上过不去呀,怎么着我总觉得欠了人家的。
我说她们姊妹关系亲,没啥,你也别放心上。我想再问一下,当初你们结婚是媒人介绍的吗?
他说,是,媒人来说亲,但我们同一个村子的,也都认识,没怎么讲话。
当时觉得她怎么样?
我知道她挺顾家的,她家弟兄姊妹多,她是大姐,挺照顾弟妹的。也听说她在最没东西吃的辰光,要把自己吃的给小豆的事情。一个女人顾家、顾家里人就不会错。再说,她除了个子不高,长得挺饱满实在的,两条粗粗的长辫子,粗粗的眉毛,很精神。反正,我那时候也没啥不满意的。
那后来呢?
满意,这么多年下来。她的确是个好女人,能吃苦,勤俭。咱农村人找媳妇不就图个贤惠善良。也有那种好吃懒做的,男人苦一辈子也不落好。只是不曾想,这么老了却……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说,朱医生,我不能再陪你说话了,我,我家还有点事情。
我点点头,他家就在边上,我没有立即问他什么事情,看起来他似乎也不大好开口。
他站起来叫了大哥,两个人朝他家方向走了。大嫂和小豆跑过来陪我,她们的表情有点尴尬。我说,没关系,如果跟小米没关系就别说了,我们在这边聊聊。
大嫂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小豆。小豆想了一想,说,他们请来捉鬼的人来了,马上要关门捉鬼了。
这大白天的捉鬼?我惊讶了。
嗯嗯,说是家常鬼,白天在家没动静,但一直在家。
听她女儿说之前不是捉过了吗?
小豆说,是呀,说不是一两次能捉干净的,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说捉干净了小米回来才不会复发。我不知道今天捉鬼,要不也不带你今天来。你看,这,朱医生,你别笑话,农村人相信这个,就算让他们心理安稳一下吧。
我问她们前几次捉鬼有什么变化吗?
小豆说,捉鬼捉了两天,我大姐醒了。所以他们觉得有用。第二次是上个星期,他们按照捉鬼的说法,说我姐惹了啥花精,将我姐种的那片花地锄掉了。
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我主要的目的其实是来看那片花地的,因为没有看到,所以就没想起来。
花地在哪里?我大声地问。
小豆被我的表情吓住了,她连忙指着河的对面。可对面除了三四个坟包,啥也没有。
右边,朱医生,就那一边荒地,我带你去看看。
我跟着小豆到了死水的对岸,什么也没有。他们锄得如此干净,好像从来没有种过花。小豆说,这一片,原来全是小米种的花。
我可以想象的,这里曾经一大片美丽的花,陈小米种了它们,给它们施肥除虫,它们一定长得非常茂盛,茂盛到陈小米担心了。因为根据陈小米的经验,凡是属于她的那些美好的最终都将消失。而陈小米,实际上爱美如狂,所以,陈小米要守着这片花地。我喃喃地说,陈小米回来怎么办呢?
小豆说,小米如果好了也不会咋的吧?她以前好的时候也没见她种过这么多花。现在想起来,她种花的那阵子可能就病了。说不定还真是花里有啥不干净的东西。
我抬起身子,望着对岸。阳光依旧灿烂,无遮无挡地照着对面小村的每一家门前。但是,同时,一场捉鬼的把戏正在黑暗中上演。即便聪明如陈小豆和她的姐夫,依然认为鬼比人更加正常。
我对陈小豆说,走吧,我们回医院!
9
本来我对治愈陈小米已经有了一定的信心了,但是,此刻我心里七上八下,陈小米的花地果然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没了!本来花地消失只是陈小米的幻觉,这种幻觉其实是一时的,是刺激达到一定程度之后的强迫性幻想。提供合适的环境,及时治疗引导之后可以恢复,尤其是这种老年病发者,他们的脑子已经没有年轻人那么灵活多变。可是,如果陈小米回来看不到花地,一定会重新回到从前的幻觉中去,因为,她的幻觉已经成为事实,那就是提醒她,她没有幻觉,她的确看到了听到了。之后会鼓励她更加频繁地幻觉,并且对她幻觉深信不疑,那就很难治疗了。
我跟陈小豆说了我的担忧,然后说,如果你们希望你大姐复原,必须将那一片花地重新恢复。并且,帮助她种花。
陈小豆有点为难,她说,我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这事儿怕有点难。倒不是找不到花,我们村有个人在外地种花木供城里的小区绿化,据说那花全给他拿走了。但是,得我姐夫他们想通了。
我想了想说,你就跟你姐夫说,以前的花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已经锄掉了,新花是新的,不会有。你一定要说服他恢复陈小米的花地,在陈小米回来之前。这样,她回来看到她的花好好的,以后一定就不会再犯病了。
我相信最终他们会恢复那一片花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总是不那么心安。
关于陈小米出走的那一段,我本来没想问陈小豆,她姐夫说得还是比较清楚的。但是,两个小时的公交车程有点长,我便问陈小豆记得那件事吗?
陈小豆明显有点惊讶,她不相信地问,是我姐夫告诉你的?我说是,你姐夫说你大姐有时候很犟说起来的。陈小豆问,我姐夫怎么说的?
就这样,我从陈小豆这里又听到了另外一个版本的陈小米出走。
陈小米的确消失了五天,那五天娘家婆家都翻了天。先是婆家到娘家要人,以为陈小米生气回了娘家,那时候陈小豆还没出嫁,记得很清楚。然后,娘家跟婆家要人,好好的姑娘在你家说没就没了,一定是被打寻了短见了。婆家赌咒发誓说真没打架,就是没让她去看戏,第二天就没人了。娘家婆家派人到处找,就是找不到。第五天的时候陈小米自己回来了,后来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陈小米跟着戏班子看戏去了。本来回来就没事了,不久,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陈小米其实是看上了戏班里演花旦的那个男的,她是想跟那个男人跑的,后来人家没带她走。还有人说别村的人还看到他们俩半夜三更在戏台下面做好事。
陈小豆说,你说我姐那样木讷的女人,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她自己还有俩孩子,这怎么可能?乡下人,喜欢嚼舌头。不过这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事情过去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提过。我真没想到我姐夫会告诉你这件事情。
实际上我不该惊讶,但是我的确被惊到了,刹那间昏昏欲睡的脑子清醒了过来,并且,我在心里想,这件事情并不那么像是嚼舌头。因为,此刻,我相信陈小米是做得出来的。
你姐喜欢看戏吗?我问陈小豆。
喜欢,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喜欢看戏。我们那时候也没啥可看的,就戏班子啥的一年演个两三回。有时候放个露天电影,也是几个村子的人都一起看。
后来那个戏班子去过你们镇吗?
不记得了,谁记得呢?又不是一个戏班子,我们公社也有个戏班子,一年排个两三出戏到处演,我们县有八九个公社的。
那个戏班子也是你们县的?
陈小豆想了想说,好像不是。如果是的话,一个县的应该知道那个花旦是谁,但没听人说过。那个剧团我记得是唱锡剧的,应该是靠近无锡那边的。
现在你大姐还喜欢听戏吗?
陈小豆愣了一下说,还真没见她听过。
你喜欢吗?
我喜欢,我一直喜欢的。我老伴也喜欢,我们家以前有很多越剧京剧锡剧的录音带,我还能唱《梁祝》《红楼梦》里的片段呢。陈小豆说起来有点骄傲。
陈小米会唱吗?
不会。她不会唱的,我根本就没听她唱过任何歌曲或者戏。
我恍惚看到年轻的陈小米一个人坐在戏台下面,她在等一出戏,但是没有上演,演戏的人走了。陈小米听着戏台上余音袅袅,其实是风过来过去。
后来,陈小米回来了。
10
回到医院第一件事情,我去病房看了陈小米。她看起来已经完全正常了,她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她说家里还有鸡鸭和羊等她;而且,田里的麦子可能要打农药了。她没有提到花地,她显然是有意不提。
我说快了,明天停药,再观察三四天就可以了。
第二天,我买了一本大开本的白纸图画本,买了一套画笔送给陈小米。陈小米迷茫地看着我,好像她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说,陈小米,你记得你种的那些花吗?
她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你画得出来吗?那些花的样子?
朱医生,我,我不会画,不会画,我孙子会画的。她说。
我说,不会画没关系,画不好也没关系,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一定要画得好。这是我们治疗方案里的一种,其他人有的也让他们画以前见过的东西,大家都画得不好。
陈小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说,你可以慢慢画,后天给我就行了。画一幅也可以,画多点更好。
第二天,陈小米很不好意思地交还给我画本,我打开看到里面有三幅画:黄菊花、绿玫瑰,最后一幅是各种各样的颜色,看不出什么花,拿远处看,是她那一片花丛。她一再强调说她真画不好,要不让她孙子来代她画。
我拿着这三幅画,找到和我们医院有合作关系的本市一位著名画家。
出院的那天,我送了一叠绘画本和各种画笔给陈小米。我跟陈小豆以及她的女儿交代,一定要让她画下去,她是会画画的,不是说她画得怎么样,也别指望她画得怎么样,但是,这个就当是她的药,你们千万别停!
11
一周之后,我们去她家回访的时候,陈小米和她孙子在一起画画,她精神很不错,我注意到了,死水河对面那片花地虽然此刻并不姹紫嫣红,但能看出来待机而发的生机,非常漂亮,梅花居然还没有谢。
我能准确地分辨出她的画,那些死去的,此刻它们都复活在她的画纸上,以扭曲的姿态,色彩依然艳丽!这是那位画家说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画的作者身在泥土里打滚,但想有一双翅膀飞翔。他甚至说,如果她接受过基本的训练之后,画作还能保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那么她的画作将会成为艺术品,只是画家没想到是位近七十岁的农村妇女。陈小米有梦想,一直都有。一个快要七十岁的农村女人有梦想?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
一个月之后我们去回访,陈小米不在家,我们等了一会儿,提着一篮子毛豆的陈小米从地里回来了,她看起来很正常。我们问她要最近的画儿,她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不画了,画不好让人笑话。我那啥画笔本子都给我孙子了,他画,我看着也开心的。
我心里莫名地一紧,但是,陈小米气色很不错,精神也很好。她拾了一塑料口袋草鸡蛋要送给我,很大声地笑。我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可能的确已经全好了。药也有停的时候。再说,对面那花地这么生机盎然。
半年之后,我们再一次去回访,陈小米还是不在家,她女儿在家,客气地让我们坐。那时候是夏天了,农村没空调,有点热。这么热的天陈小米去了哪里?她女儿有点支支吾吾,我明显感觉就不对了,转身到屋外去找那片花地,啥也没有,除了五六个荒芜的坟包。本来,此刻应该是花地最美的时候。
你娘呢?实际上问不问都无所谓了,但是,我依然想知道陈小米到底去了哪里。
我娘,三个月前,就走了。她女儿说,眼圈有点红。
为什么死了?我问。
不是死了,她走了,我们找了她三个月了,还没找到她,估计找不到了。
陈小米失踪于再次犯病。大约在回来两个月之后,那时候她已经不画画了,会画画的孙子后来转到县城去上中学了。病况几乎和从前一样,突然怀疑有人要砍了她的花地,日夜要守着。家里又来了捉鬼的,毫不犹豫地砍掉了“藏鬼纳怪”的花地,顺带连桂花树都砍了,说陈小米金命,克木,两下不得安生。第二天,陈小米就失踪了,和四十年前一样,家人到处找,以为她过些天会回来。
陈小米这次没回来。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