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小南一郎
(京都大学,日本)
《楚辞》的时间观念
[日]小南一郎
(京都大学,日本)
在《楚辞》诸作品中,《离骚》可以说是性质最尖锐的一篇,它的尖锐性质典型地表现在其时间观念中。《离骚》篇的主人翁一直怀念古老的圆环性质的时间,从太古以来人们在循环的时间里平安地生活过来,但是历史的进展使其不得不接受直线性质的新时间观念。直线性质的时间就是历史性质时间,也就是政治性质时间。主人翁处于这种直线性质的时间里万事不如意,不能实现他的期望。因此,他决心离开现实世界,出发到天上游行,在天上寻找圆环性质的时间,可是他发现天上也已经不是从前那样的理想世界,结果他又向着天的最高处再一次出发。主人翁在天的最高处发现的不是直线性质的时间,也不是圆环的时间,而是绝对性质的新的时间。这种离骚主人翁寻找时间的彷徨,可以说是楚人们在战国后半时期的社会变动里挣扎,要认真寻找自己未来的精神的反映。
圆环性质的时间 直线性质的时间 天上游行 终古
分析文学作品时,需要特别关注各个作品中的时间观念。这是由于作品中所描写的时间相貌直接反映了作者(作者不一定是一个人,作者的涵义里也包含团体作者)的喜悦和悲哀。大致来说,喜悦的表现常常与时间的缓慢流逝分不开;悲哀的表现常常跟时间的匆匆流逝成为一体。时间的流逝,可以说是引起人们情绪或喜悦或悲哀的根本原因。作者对待时间的态度,直接反映在作品背后并构成作品的基本价值观。如这个观点没有很大错误的话,那么在分析作品时,关注作品中的时间描写,可能成为探求作品本质的一个有效手段。
根据民族学者们(文化人类学者们)的调查,在文明程度较低的民族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时间观念。*① 真木悠介:《時間の比較社会学》,日本:岩波書店,1981年。农耕社会形成后,人们的基本时间观念变成圆形而回环、永恒循环式的了。对于生活在以季节这种形式循环着的自然中的人们来说,最容易接受的时间观念是以一年为一个环节,环节间互相链锁,循环至永远。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建立在这种特殊的时间观念上。这种时间观念,通过宗教仪礼等形式,尤其通过时节庆典的方式具体化,赋予人们的生命和生活以这个时代特有的意义。
这种循环的时间观念,从新石器时代的农耕社会开始,一直成为社会的基本观念之一。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中逐渐渗透了其他新的时间观念,即否定时间的循环和回归,认为时间是单线消逝的新观念。王朝成立初期,这种新的时间观念初次扎根在社会,随着王权的发展,新的时间观念渐渐扩张它的势力。自那以后,社会中并存新旧两种时间观念。这两种时间观念,从宗教观点来说,圆形环流的是神圣的时间,直线性的是非神圣的(世俗的)时间。随着王权统治逐渐摆脱宗教性质而趋于世俗化,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也进一步显示了自己的重要性。
以村落社区为基础的社会,使用循环性质的时间观念,足够维持它的秩序。今年只要举行与去年一样的庆典就可以了。但是出现中央集权的王权后,为了实现广域的统治,一定需要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以最典型的例子来说,如果不区分去年的时间和今年的时间是两个不同的时间意识,那么就不能实现对不同地域、不同阶级、各种老百姓的统治。这是因为王权是以财富的高度集中和储存为基础成立的。这种经济活动,只有以直线性质时间作为框架,才能有效。同样是收获的秋天,如果不区别去年的与今年的,那么贡纳、征税等行政活动根本不可能展开。
所谓的历史概念也是伴随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产生的。类似于文字记录的记录制度也是通过记录正流逝着的时间上所发生的事件,并明确把握这些事件的前后关系为目的的。王朝初期,文字记录是顺利进行统治不可缺少的技术。在这个时期,虽然仪礼活动还在循环性质的时间上实施,但是现实统治却在直线性质的时间上实行。一连串的政治事件以历史的名义记录下来,这种记录在行政场面上起了有效的作用。
生活在循环的时间里,人们基本上感觉自足,没有忧虑。与之相反,生活在逝而不返的直线性质的时间里,人们总是感觉不足和不满。这种感觉是源于直线性质的时间背后隐藏着悲剧性的本质。《论语》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在这个句子里,孔子借托聚焦水流凝视着的是激烈变化的世俗社会。然而世俗变化的背后隐藏着直线性质的时间,孔子深深地叹息着逝而不回的时间。
当然,直线性质时间观念的产生,并不意味着之前圆环形状的时间观念是无用的废弃。在古代社会里,这两种时间观念并存,且各有其功能。两者所占的比重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在原来圆环形状时间观念支配的社会里,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渗透到它的基层,并逐步增进实力。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也还没有完全摆脱循环性质的时间观念。由于我们生活在直线性质时间观念支配的社会里,所以我们的价值观念也修筑在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上。然而有时我们对循环的时间会表现出一种乡愁似的感情。我们常常感觉到,在怀念循环的时间时,能够超越野蛮的现实社会,得到精神上的安慰。
在王朝初期,并存着循环的时间观念和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随着社会的发展,两者所占的比重逐渐发生变化。可以认为,人们通过漫长的时间,逐步地从以循环的时间观念为基础的社会,搬迁到以直线性质时间观念为基础的社会。从阶层意识来说,拥有政治权力的人们,很早就已经习惯于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而一般的人民,在时代到来之前,一直都生活在循环的时间观念里。
在人们所使用的源于太古的词汇里,可能有不少词汇是历经由于不同时间观念支配而拥有不同基本价值观念的社会。尤其是自古以来与时间有密切关系的词汇,在历经这两种时间观念支配的性质不一样的社会过程中,不得不改变它们的根本词义。换言之,自古以来的时间词汇,虽然在现在社会里,以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为基础获得它们的主要词义,但是在古老时期,以循环性质的时间为基础,它们可能拥有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词义而被使用。
接下来以“古”和“终”作为自古以来使用的时间词汇的例子展开讨论。我认为这两个字的词义变化与《楚辞》中各个作品的形成有着密切的联系。
古老的“古”,对我们来说,意味着过去,指示已经过去的时间。《吕氏春秋》:
今之于古也,犹古之于后世也;今之于后世,亦犹今之于古也。故审知今则可知古,知古则可知后……(《吕氏春秋·仲冬纪·长见》)
高诱对此称“古昔也,后来也”。由此可知,这里设想的时间模式是:古(昔)—今—后世(来)。在时间流里“古”置于“现在”之前。这里使用的“古”字的词义,可以说是形成于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基础上的。此外,在《吕氏春秋》的这段文字里,作为对比的古、今、后这三个概念,在定位表现上有些混乱,没有同我们认为的那样完全直线化。或许在《吕氏春秋》使用的材料里,还存留着直线性质时间以外的时间观念。
上文讨论的是,在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作用下“古”字的词义。但是我们还能发现,不能以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来说明“古”字词义的例子。接下来,我想以“千古”和“万古”作例子,讨论“古”字的另一种词义。千古和万古中的“古”字,不但可以解释成古老的时间,有时也可以解释成未来的时间。在下文中主要以“万古”这个词汇作例子展开讨论。
“万古”当然可以解释成很古老的过去时间。刘宋的顾愿《定命论》里写道:
夫生之资气,清浊异原;命之禀数,盈虚乖致。是以心貌诡贸,性运舛殊,故有邪正昏明之差,修夭荣枯之序,皆理定于万古之前,事征于千代之外……(《宋书·顾觊之传》)
上文中“理定于万古之前”的意思是,在很古老的过去早已决定了这些道理。再举一个例子,出现在张充的《与王检书》中的“万古”,具体内容如下:
充幸以鱼钓之闲,镰采之暇,时复以卷轴自娱,逍遥前史,纵横万古……(《梁书》本传)
上文的意思是,通过读书使自己的心感到快乐。心情所纵横驰骋的“万古”,主要指的是过去的时间。
另一方面,“万古”解释成未来时间的例子也不少。带有延熹三年纪年的《楚相孙叔敖碑》里载有如下内容:
感想孙君,乃发嘉训,兴祀立坛,勤勤敬爱,会意自然,刻石铭碑,千载表绩,万古标记。(隶释3)
上文中由于人们要做石碑表扬孙叔敖的政绩,所以“标记到万古”的“万古”,一定是指遥远未来这个时间。“万古”一词解释成未来的用例也不少。庾信的《周上柱国齐王宪神道碑》里写道:
千龄万古,英声在斯。
意思是指他的美名流传至遥远的未来。
此外,“万古”这个词还有另外一种用法。在这种用法里,万古超越所谓过去和未来的区别,解释成超越时间的意思。梁简文帝《南郊颂》里写道:
钦明美化,跨万古于此日;广运愉乐,表千载于当今。(《文苑英华》卷772)
这里的“万古”可以说包含了此日、当今等限定性质时间以外的全部时间。
时代稍推迟至晚唐,杜牧在他的《池州送孟迟先辈》诗里写道:
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
诗句的意思指一个人即使再长寿,那也只不过是时间流里的一瞬。“万古”在这里也没有区分过去和未来,而应理解为整个时间。
在探讨“万古”这个词汇的用例时,我们注意到这个词多出现在墓志铭等献给死者的文章里。有时候甚至把死亡直接叫做“万古”。例如,《梁书·何点传》收录了天监三年梁武帝下给他的敕书,里面写道:
一旦万古,良怀震悼。
这里的“万古”是针对何点的逝世而言的。又有《广弘明集》卷七《叙列代王臣滞惑》篇,关于虑思道的部分里写道:
春秋方富,未许丧身,不盈一载,又从万古。
这里的“从万古”,也有死去的意思。
我们平素生活在直线性质的时间里。但是在面临死亡时,便有意识地把死去的人,从直线性质的时间里迁移到循环的时间中去。这是为了避免忘却,希望永远纪念他。在我们的人生里,可以说只有在面对人的死亡的时候,才会特别意识到循环时间的存在。
在思考“古”的本义时,《诗经》农耕诗里使用的“古”字的例子很值得作参考。《诗经》农耕诗的基本形式是:首先记述春天的农耕准备;随着季节的推移,记述各种农业劳动;最后以描写庄稼收获后热闹的祭礼而结束。例如《周颂》的《载殳》篇,最后写道:
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毛传:且,此也;振,自也。郑笺:振亦古也。)
这里描写的是收获祭礼时喜悦的空间(且)和时间(今),并且歌颂这种空间和时间是一直到振古都没有变化的。这里“古”字指的是,从太古的农业发祥时代开始直至现在的空间和时间,并且预祝这种“古”持续到未来永在。通过农耕仪礼,超越直线性质时间的方向性限制,从而获得现在就是太古时代,同时也是久远未来的叫做“古”的时空。这个“古”是每年丰收的保证。
通过上文的探讨,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古”这个词汇,原本在循环的时间体系里是永远继续的意思。后来被迁移到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里时,它的主要词义就更变成了古老的过去。但是,即便到了直线性质时间观念支配的时代,“古”字的原本词义还是没有被完全忘却。循环性质时代的“古”字的一部分本义就保存在“万古”这个词汇里。尤其在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里,当人的终结与死相联系时,常常复活“古”字的古老含义。
跟“古”字同样经历了两个不同时间观念时期的代表性词汇,还有“终”字。“终”字,我们一般理解为,某一事情持续一段时间后,走到尽头的意思。古老书籍的注释也常常解释说:“终尽也”、“终竞也”。在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里,事情一旦告终,剩下的就只有空虚。从一般的感觉来说,“告终”总是件不受欢迎的事情。可是,在探讨有关“终”的词汇时,也发现了“终”受欢迎的例子,其中典型的就是“有终”这个词汇。古代的人们常常希望自己能获得“有终”,例如《诗经·大雅·荡》篇: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开始,但是能够实现“终”的却不多。对于像我们这样生活在直线性质的时间里的人来说,既然有开始,那么就必定有终点。例如,桓谭在《新论·辨惑第十三》里写道:
圣人何不学仙而令死邪?圣人皆形解仙去,言死者,示民有终也。
在这里,“有终”就是指死亡。即:无论圣人还是一般人都必定死去。但是,《诗经·荡》篇中“有终”的解释却大不相同。与《诗经·大雅·荡》篇类似的解释,我们在《左传·昭公二年》所载的子产的发言里也能看到:
子产曰:人谁不死?凶人不终命。
子产说:人都是要死的,但是坏人不能终他的命。这里的“命”,不一定是指生命,或许是指天命。值得注意的是,在子产的发言里,死和终命被区别看待。《楚辞·离骚》篇里也有同样的“终”字:
固乱流其鲜终兮……
指的是扰乱社会秩序的人,大多数不能得到“终”。通过这些例子,我们能够知道,那个时代的人们希望获得“终”,也畏惧由于做坏事而不能到达“终”。
另外,在西周时期的青铜器的铭文里,也能够发现相关的词汇。例如,此鼎的铭文里就有如下的句子(文物1976.5):
此其万年无疆畯臣天子灵冬。
这里使用的是,西周金文里的习用语。意思是,“此”啊,您一直是天子的优秀臣子,希望您获得“灵冬”。这个“灵冬”就是古典文献里的“令终”。大家祝愿“此”这个人能有完美的结局。
“终”字在甲骨文、金文里写成“冬”字。*在甲骨资料里使用的冬(终)字,如“冬日雾”、“冬夕雨”等意思是整个白天有雾,整个夜间下雨,就是说“冬”字表示一段时间的全部。还有“帝唯其冬兹邑”(《集录》14210)的意思可能是,天帝承认把这个新做的城邑永远继续下去。由此我们能够推测“终”的原意不是断绝,而是从“终”直接连接到新的“始”。正如季节的循环并没有到了冬就断绝,而是由冬直接接连到了春。由此,我们能够推测,在古老的循环时间观念里,“终”字指的是事态的成熟,而这个成熟接连着新的起点。
《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篇里写道:
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
天地做的是循环运动,它的终极接连着开始,因而天地无疆。存在于直线性质时间里的事物,迟早会走到尽头。然而古代人们认为,隐藏在这个世界背后的循环性质的时间,支持着世界的永存。
从终极接连到开始的运动,一般称之为“复”。关于“复”字的词义,古典文献的注释里解释为“复反也”。如果我们把“复反也”这个解释理解为将时间追溯回原来的位置,那么我们就被直线性质的时间所左右而忘却了“复”字的原意。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们一般都很重视“复”,这是由于“复”与循环性质的时间观念之间有着密切关系。《周易·复卦·篆传》里写道: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
与天体的运行一样,这里也重视在永恒循环运动中“复”的作用。也就是说,在以圆环形态环流的时间里,由终末局面转换到新的开始的过程中,“复”这个运动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
或许还有不少关于时间的词汇,它们在两个性质不一样的时间里(循环的时间和直线性质的时间)转换了各自的词义。本论之所以只以“古”和“终”两个字为例子进行讨论,是因为这两个字与《楚辞》作品的理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楚辞》中包含着很多形态的诗歌,它们咏唱的内容也是多样的。有的作品歌颂喜悦,有的作品却苦吐悲哀。然而《楚辞》文学的整体基调终究是表现内心的苦痛。为什么在《楚辞》里诉说困境的作品占大多数呢? 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就有很多试图在《楚辞》作者的不遇生平里寻找原因的主张。
许多知识分子都在抱怨自己怀才不遇,从古至今有不少文学作品都在表达他们这种不遇的感怀,但是《楚辞》作品较其他作品表现得更为深刻。这是由于《楚辞》作品中所表达的苦痛并不是源于个人的不遇,而是源于社会整体的动荡变化。宏观地看,可以认为这种社会变化是新的秦汉帝国制度从古老的西周封建制度里脱胎、诞生过程中发生的社会整体的改革。由于楚地域的社会较中原地区,保存着更多的古社会因素(文化、制度),因而可以推测社会的变动给楚地人们带来的痛苦也更深刻。
我认为在《楚辞》作品创作的背后,存在这种激烈的社会变化。在这个社会变化过程中,古老的价值观念丧失了原来的功能,楚地的人们也被强制地接受新的价值观念。尽管他们依旧怀念古老的社会秩序,却不得不接受新的社会秩序。大体上说,上文中讨论的两个不同的时间观念,与这时期并存的古老的社会体制和新来的社会体制相对应。正因为如此,所以《楚辞》作品中有不少作品以时间为主题。例如《天问》篇中就讨论了历史性质的时间。作品之所以向历史事实提出怀疑,可能是基于对直线性质时间的反感。*《天问》篇是特别费解的作品。在拙文《〈天问〉之“天”何所指?》(《先秦两汉学术》2006年第5期)里写了些自己的看法,承蒙指正,幸甚!
根据上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知道“古”和“终”这两字是经历过由两个不同的时间观念支配的社会。这两个字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词义发生巨大变化的典型例子。在《楚辞》作品里有三处地方将这两个字合并成“终古”使用,而且三处的意思均不同。首先关注这三个例子。第一个例子出现在《九歌》的最后,《礼魂》篇里: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礼魂》篇是《九歌》诸作品的祭祀仪礼中,最后的表演歌舞里使用的歌词,它的内容是祝贺祭祀顺利完成。《礼魂》篇里“终古”的意思是,通过祭祀活动获得的喜悦永远不会断绝。即:人们祝贺通过祭祀活动所获得的自太古以来的可喜时间,并且他们确信这个时间能够继续到未来。
“终古”的第二个例子出现在《离骚》篇的中间:
世溷浊而疾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与此终古。
《离骚》篇的主人翁,由于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实现他的愿望,于是爬上天上世界去追求他的理想。但是天门不为他开。因此他在天上世界寻找哲王和美女,可是这种彷徨终究是徒劳无益。主人翁知道了,原来在天上世界也不能获得自己所寻找的对象。他认为不能永远如此徒劳,所以决定第二次出发。在这个没有结果的彷徨的最后部分,主人翁说,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终古”下去。即:主人翁表示拒绝“终古”。
在《九章》的《哀郢》篇里出现使用“终古”的第三个例子。这个作品所描写的可能是楚国被敌国打败后,人们失去了故乡,于是坐船下长江的情景。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人们在流离的旅途中怀念故乡,他们不得已放弃的故乡被表现为“终古之所居”。
如上文所述,《楚辞》的诸作品里三次使用“终古”这个词汇。值得注意的是,“终古”在各个具体使用的场面上,作者对它的感怀完全不一样。
《九歌》中“终古”是被祝贺的,《离骚》中“终古”是被拒绝的,最容易理解的是《哀郢》篇里的“终古”。“终古之所居”指的是他们从太古以来就集体生活着的地方。这里的“终古”也许包含着大家曾相信他们的生活,会从太古一直到未来都不会有变化的意思。然而这种“终古”由于社会的变动,终归化为乌有。在这里由于“终古”主要表现在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上,所以我们也容易理解它。
与《哀郢》篇相对照的是《九歌·礼魂》篇里使用的“终古”。《礼魂》篇里“终古”表示的是特殊的宗教性质的时间。通过宗教仪式,这个时间能够持续再现。人们相信这个“终古”的再现能持续到未来永劫。人们在春天供奉兰花、在秋天供奉菊花,随着四季的循环,“终古”也将传到永远,不会断绝。《礼魂》篇里的“终古”可以说最典型地反映了圆环性质的时间观念。与《诗经》农耕诗里最后部分出现的“古”字一样,它超越了直线性质的时间,成为永远的现在。
这样的状况,在《礼魂》篇里描写为“容与”。“容与”这个词汇,以直线性质的时间观念来说,形容的是时间缓慢地流逝。但这并不是它的本义。它的本义可能指的是跳出了直线性质的时间并转移到循环的时间时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们能够跟神灵一块儿享受喜悦的时间。在《楚辞》中,各个作品对“容与”这种状态表现出不同的爱憎。
《礼魂》篇歌颂人们通过祭祀活动参与到圆环的时间里,获得永远的现在。这里的时间“容与”地循环,弥漫喜悦。可以推测《礼魂》篇是保存了《九歌》基础祭祀仪式里最古老性质的作品。但是,如果审视《九歌》里所有的作品,那么《礼魂》篇就会显得例外。这是由于《九歌》里的大多数作品都在哀叹永远地失去了这种幸福的时间。
例如在《湘君》篇和《湘夫人》篇里,哀叹招呼光临祭祀现场的神灵们迟迟不来,好不容易来到的神灵也匆忙离去。正如上文中论述过的,直线性质的时间是世俗的时间,而圆环型的时间是宗教的时间。通过祭祀仪礼,人们能够参与到循环性质的时间里,与神灵们一块儿享受循环性质的喜悦时间。表露在《湘君》篇与《湘夫人》篇里的悲伤,如果用时间观念来追究缘由的话,那就是起因于寻找循环性质时间的困难,以及好不容易找到的循环性质的时间却很难挽留。《湘君》篇和《湘夫人》篇,都在它们的文末附上了叹息时间难以得到的句子:
《湘君》: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这里所叹息的难以得到的“时”,不是指一般的时间,而是指只有跟神灵一起欢会时才能获得的循环性质的时间。
《九歌》的《山鬼》篇也表露出不能得到时间时的悲哀: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在《湘君》篇和《湘夫人》篇里,虽然十分短暂,但终究还是实现了人和神的相聚并享受幸福的时间。然而在《山鬼》篇里,女主人山鬼由于没能正确把握时间,因而延误了相会的时间,导致她不能享受与神灵们一起的循环时间。因此她只能如同“岁既晏兮孰华予”里描述的那样,在残酷的直线性质的时间里孤独地苦恼。
像这样,《九歌》的作品里既包含坚信循环性质的时间能持续到未来永劫的作品,又有叹息这种时间不再实现的作品。总之,《九歌》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时间观。从宏观视点来看,《九歌》里的作品之所以表现出喜悦,是由于获得了圆环形态的时间;相反,《九歌》篇里之所以表现出悲哀,是由于圆环形态时间的丧失,叹息人们不得不在直线性质的时间里劳碌生活。
《楚辞》作品里既收录了如《九歌》的《礼魂》篇那样的以循环性质的时间为基础而创造的作品,又收录了如《哀郢》篇那样的以直线性质的时间为基础来描写情况的作品。可以说,这两种时间观念都反映在了《楚辞》的作品里。也就是说,我们能把《楚辞》收录的所有作品都排列在以圆形和直线这两个时间观念为两极的坐标上。在这个坐标上,《离骚》篇所占的位置特别值得注意。
众所周知,《离骚》篇的基本结构是:作品里的主人翁虽然具备能力和品行,但是在现实社会里却没有得到合适的评价。于是他放弃现实世界,向天界出发。之后屡述天界游行的始末。《离骚》篇主人翁的天界游行,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主人翁告别现实世界,向天上世界出发。在天上世界游行的期间,主人翁改变方向作了第二次出发。至今为止,对于天上世界的第二次出发的意义,好像还没有受到充分的关注。
我认为以两次的出发为关节点,能够把《离骚》篇分为三个部分。这个观点,可能对分析该作品的意义有用处。第一部分是:主人翁第一次出发以前的部分,记述主人翁在现实世界里的不如意;第二部分是:第二次出发以前的部分,记述天界游行的前半段;第三部分是:第二次出发以后的部分,记述新的天上游行。
《离骚》的第一部分,就是主人翁向天界出发以前的部分。从时间观念来说,这个部分是以直线性质的时间为基础来描写的。因为主人翁在直线性质的时间里万事不如意,所以他放弃直线性质的时间,向天界作第一次的出发。其根本目的可以说是在天上世界寻找圆环性质的时间。如在第一部分里写道: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这些句子都表示时间的短促,主人翁苦于直线性质时间。又有:
固时俗之工巧兮,愐规矩而改错……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
这里的“时”就是主人翁所生活的直线时间里的现在。
主人翁意识到在直线性质的时间里是不能实现他的理想的,于是决心向天上世界出发。
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这是第一次出发,之后的部分就是《离骚》篇的第二段。第二部分记述的主要内容是主人翁的天界游行和他跟女神们接触的尝试。从时间观念来看,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主人翁试图与神话里的时间相交: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逸女……凤皇既受贻兮,恐高辛之先我。
这段文字是建立在商王朝始祖神话的基础上的。主人翁企图强行地挤入神灵们的时间里。一般认为神话是发生在太古的事件。但是神话的特点在于,它能通过宗教仪式将神话性时间于现在再现。这是由于神话扎根于圆环性质的时间,因此神话事件可以随时再现。《离骚》篇的第二部分描写的是主人翁在圆形时间里的彷徨。
但是第二部分主人翁的寻找也终究没有结果。他不能进入天门,与女神们的交涉也以无效告终。即便在天上世界,主人翁的能力也没有得到恰当的评价。他在这里与地面世界一样到处受到嫉妒和妨碍。继续如此彷徨,终究不会有结果,于是主人翁决定停止这种寻找。文章在表明这个中断的决心的地方,使用了“终古”这个词汇: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与此终古。
主人翁宣告不能继续无益的彷徨。这种陷入圆环性质时间圈套的彷徨,是永远不能实现他的目标的,因而主人翁决定开始第二次出发。原本以为只要放弃直线性质时间而去寻求圆环性质时间,就有可能将问题解决,但是圆环性质的时间也早已被现实世界的矛盾所污染。主人翁痛苦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这促使他开始第二次的出发。
第二次的出发从空间观念来说,是以迈向更宽广的地域为目标进行的彷徨。从宗教观念来说,寻找的对象已经不局限于楚文化的神灵们。
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之前在天上的彷徨是主人翁以巫觋的身份为寻找女神而造成的。但是这次新的彷徨是以自己为唯一神(绝对神),率领神灵们进行的天上游行。
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
《离骚》篇的主人翁,以唯一神的身份爬至上天的高处。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新的时间。这个时间超越直线性质的时间和循环的时间,是充满喜悦的绝对性质的时间。但是这个绝对性质的时间只有在放弃从前的全部时间后才能获得。这种对过去时间的放弃,就是对至今为止所建立起来的所有社会关系的放弃。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愉乐。陟陞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蜷局顾而不行。
《离骚》篇的末了,主人翁在上天的高处发现了新的时间。这个时间过得缓慢并且充满喜悦。“聊假日以愉乐”等句子表现了主人翁享受这个时间。但是这个绝对性质的时间,只有在放弃追求直线性质的时间和循环性质的时间之后,才能拥有。因此,主人翁在升上充满光明的上天的途中目击的“旧乡”,也许是在圆环性质的时间里人们自足生活的世界。就像“旧”字的训诂为“旧久也”、“旧常也”等一样,“旧”的含义原本就跟圆环性质的时间是有密切关系的,不只是意味着过去的时间。
对于循环性质的时间,主人翁虽然心怀不舍,但是他毅然抛却这种感情,并向上天高处升上去。这也显示主人翁的彷徨是由于时代的变动而强制发生的。
《离骚》篇没有详细地记述主人翁所发现的绝对性质的时间的内涵,因而我们很难把握它的具体特质。但我敢推测,在《离骚》篇的主人翁最后进行升高的背后,存在着对唯一绝对神(上帝)的寻找。孕育于各个文化地域的古代帝国,几乎都在寻求绝对神。罗马帝国的天主教就是典型的例子。可以猜想中国在秦汉帝国成立之前就有了寻找一神教的精神动向(宗教和社会),而这种动向也反映在了《楚辞》作品中。
《离骚》篇的主人翁到处碰到困难、却没有放弃寻找,这个主人翁可以说代表楚人们在时代的激流中苦恼、但未因受挫而放弃希望的精神。
[责任编辑 罗剑波]
The Concept of Time inChuci
Kominami Ichiro
(KyotoUniversity,Kyoto,Japan)
The chapter of “Lishao” is the sharpest work in the book ofChuci. Its sharpness is typically represented in the concept of time. The protagonist in “Lishao” was yearning for the ancient circular time. From the far past people had lived peacefully in the circular time, but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ime they had to accept the new concept of time: linear time. The linear time is historical time and political time. When the protagonist lived in the linear time, he met his bad fates and could not achieve whatever he desired. Thus he decided to leave the real word, starting a heaven parade in search of the circular time. However he found the heaven was no longer the ideal world. Consequently he marched toward the culmination of the heaven, where he found an absolute new time. The anxiousness of the protagonist in search of time can be read as the struggling of Chu people in the social changes of the latter half Warring States, as well as their search of the future spirit.
circular time; linear time; parade in heaven; far past
小南一郎,日本京都大学名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