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开屏

2016-12-15 13:33王建平
雨花 2016年12期
关键词:苦荞婆婆医生

王建平

1

田苦荞往路牙上一站,眼光就被吸进马路对面那扇高大的门洞里。路灯稀松的光芒冷漠地照在她的脸上,凸现着她那份凝重的表情。在两年来的很多个夜晚,她常常站在这里以同样的心情等待着。

和她同样等待的还有不少人,他们也在等着接自己下晚自习的孩子。都说进了县一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门,田苦荞也和其他家长想的一样,想使把劲帮儿子把另一只脚挪进大学的门槛里。尽管她也不明白具体该怎么使劲,使的劲到底管不管用,但她还是要使劲,她想,自己的一句话、一个笑容,甚至是一个眼神都有可能是使劲的一种表现,都有可能在冥冥中助儿子一臂之力。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自己的等待是无比地有意义了。

掏出老式的诺基亚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才放学,田苦荞晃动了一下脑袋,稍微松弛了一些,她侧过身走了两步来到旁边的路灯杆边上,凑上去看上面贴的小广告。这是一则寻人启事,一个女人在寻找她离家出走患有精神病的丈夫。启事上有那个男人呆滞的照片,文字说明强调他出走时上身穿一件棉袄,下身穿一件花裤衩。田苦荞的心中略过一阵悲悯,紧接着很自然地就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田苦荞也曾四处寻找过自己的丈夫,不过他的丈夫来喜不是精神错乱出走的,而是欠下一屁股债逃走的,至今还不知下落。来喜走了以后,家里的重担就落在她一个人肩上了。除了要替丈夫还债,还要伺候家里的老老小小。公公患有肺癌,田苦荞伺候他一直到他离开人世。公公死后,本来就患哮喘的婆婆又中了风,半身不遂躺在家里。田苦荞还是不离左右,除了伺候她吃喝拉撒,一有空就架着她村前村后移着步子。半年下来,婆婆终于可以杵着拐杖独自行走了。

愁苦的日子并没有让田苦荞的脸阴暗下来,因为始终有一盏明晃晃的灯照着她,这盏灯就是儿子腊宝。腊宝自小学校成绩就很好,是她后来扬眉吐气唯一的本钱了。

田苦荞的遭遇得到了古桥村人的一致同情,而她的付出又得到了大家的共同认可。很快,这种认可就上升到更高层面。大前年,她被县妇联评为全县“十大好女人”。在县里举办的颁奖晚会上,田苦荞披着绶带站在台上,沉浸在被众人关注的那份惶恐和兴奋中。在主持人介绍完获奖者的情况后,她感觉自己还是很幸运的,因为其他九个女人都是死了丈夫的寡妇,自己的丈夫虽然跑了,但毕竟还没死。当主持人问她今后有什么想法时,她的回答非常类似于某个伟人落难时说过的话——等呗,他在等着丈夫回来,等着儿子考上大学。

当然,对于第一个“等”她是无可奈何的,而对于第二个“等”她却是主动积极的。在儿子考上县一中后,她和小姑子商量好婆婆的照料事宜后,就来到县城陪读了。当然,她经常在周末还要赶回去帮婆婆洗洗涮涮。

随着一阵冗长的铃声,学校的电动门徐徐打开了,接下来就像巨兽嘴里吐出大量的黏液一样,学生们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迅速弥散到街上。田苦荞现在已经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她总是能在人流中很快发现儿子腊宝。但今天她却失望了,等人走完了,她也没见到儿子的影子。又等了十多分钟,还是不见人影,就去问门口的保安。保安告诉她,学校下晚自习后值班老师都要清场的,这时候,肯定不会再有学生在里面了。她想,也许自己看花了眼没能发现儿子,儿子很可能已经回到出租屋了,于是急急往回走。事实上,田苦荞每天晚上在学校门口的等待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因为即便儿子看见了她,也不会跟她一道走的,有时候甚至会很反感地冲她发飙。进入高三后,儿子郑重提醒她不要再去学校门口接他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来,只不过每次她看见儿子后不再招呼了,而是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往回走。只要能看见儿子的影子她的心里就会踏实一些,她经常在路上目测着儿子和她的距离,想象着自己在用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儿子。田苦荞虽然是个乡下女人,但却有着丰富的想象力。她当年也参加过高考,虽然没能考上,但成绩离分数线差得并不是很多。当年的录取比例要是像现在这样,她的命运早就改变了。田苦荞现在已经不再花心思想象自身命运的走向了,她的想象力都集中到儿子身上了。

田苦荞回到锦绣小区的出租屋后,却发现儿子根本就没回来,于是赶紧又折返出去。她沿着一楼那排低矮的窗户走着,眼睛不时地朝透出灯光的屋里瞥着,她想儿子会不会是忘了带钥匙而在别人的出租屋里等她。这些有着低矮窗户的屋子其实就是城里人的储藏室,因为经济实惠,加上离一中较近,就成了乡下陪读人家租屋时的首选。

正边走边看着,旁边走过来一个哼着小曲的女人,看见她立马收住曲调,说,干吗呢,偷看西洋景呀?田苦荞扭头一看,原来是同乡兰玉。兰玉手里拿着个小钱包,步子显得很轻盈,一看就是刚刚离开麻将桌的。兰玉也是来陪读的,儿子小亮和腊宝还是同班同学。见了兰玉,田苦荞说,我正好想去找你家小亮呢,想问问他可知道腊宝去哪了。兰玉说,苦荞啊,腊宝都这么大了,你还从早到晚箍着他干啥?你瞧我,由着小亮去,他不也好好的?兰玉的话勾起了她的心思,说来也怪,小亮进一中时的成绩还不如腊宝,但两年下来,成绩却蹿升到班上的前几名,而腊宝则垫了后。更让田苦荞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几乎把整个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了,而兰玉除了做做饭就是自己寻开心,逛街、打牌、跳广场舞一样不落,可没想到儿子小亮却越来越争气。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啊!田苦荞觉得自己就像个起早贪黑在田里伺弄的农夫,到头来却看到长势喜人的庄稼是出自那些懒汉的田里,心里就有了一种沉重的挫败感。

田苦荞跟着兰玉进了她的出租屋,看见小亮正趴在小桌子上看书,就问,小亮,你可看见腊宝了?小亮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睛又继续盯在了书上,然后很平静地告诉她,腊宝晚上没去学校上晚自习。田苦荞心里一紧,忽然想到前几天儿子用自己的手机和别人聊电脑游戏的事,就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田苦荞蹬着自行车挨着网吧找儿子,最后终于在一家叫霹雳世界的网吧里找到了腊宝。腊宝正在玩一种叫“战机世界”的游戏,发现母亲来了并没有过分紧张,而是坚持把自己战机里的炮弹打完才站起来。有点像电影里地下党发报员在敌人闯进来后坚持把电报发完一样。田苦荞阴沉着脸看着儿子,刚要开口说话,腊宝却扭头走了。

母子俩前后脚回到了出租屋已是凌晨时分,田苦荞开始数落起儿子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她讲话的声音和哭声都很轻,因为她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怕邻居听见了会笑话。但儿子的声音却不低,妈,我不想念书了,反正上了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

田苦荞瞪大眼睛说,你想干吗?

我想出去打工,让我们家尽快从黑暗中走出来。

我们家咋就黑暗了?

腊宝指着自己床说,你看看,连床单都是打着补丁的,这日子还有啥光亮?

腊宝,妈这辈子就指望你这朵花开了,好好念书,还有大半年就高考了,上了大学就啥都有了。

妈呀,你就别和我提高考了,我真的不想念书,你就饶了我吧!

田苦荞心里一空,任由身子往下坠,直到快要跌倒地上的时候才用手撑住了床沿。这是儿子第一次明确而坚决地向她表示出厌学思想。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儿子只是一时贪玩走神,而现在看来,这孩子是中蛊了,十几年的书都念下来了,而且还念得不错,怎么说不想念就不想念了?田苦荞感觉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努力地叹了一下,这口气便向上游移起来,嗓子眼里冒出一股淡淡的腥味,她抹了抹胸口,突然无所顾忌地拔高嗓门说,费腊宝,你给我听着……田苦荞平时喊儿子从来都不带姓,乍一把姓带出来,腊宝还是有些吃惊。而接下来的话就更让他发呆了,只见她咽了口吐沫说,你要不念书我就死给你看!腊宝迟疑了一下,垂下了头。

田苦荞选择“死给儿子看”的方式是绝食。每天,她把饭菜给儿子烧好后,自己却不吃一口。她觉得自己唯一能迫使儿子就范的筹码也只有自己的生命了。熬到第三天,儿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劝她吃一点。她躺在床上虚弱地摇摇头。儿子终于屈服了,答应她继续念书,并决心迎头赶上。

儿子上学后,田苦荞下了一大碗面条,风卷残云地吸到了肚子里。

2

田苦荞一下中巴车,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瓦蓝的天空上秋阳孤悬,在它君临一切的光芒里,大片快要成熟的稻子幽幽散发出一种醇香。田苦荞在她熟悉的风景和味道里行走,感觉还是比较踏实的。她沿着村道走到进村的那座古桥上,便扶着条石栏杆歇了下来。

六年前,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也是在这座桥上,她追上了仓皇出逃的来喜,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来喜惨兮兮地哀求她,一定要把儿子带好,还说等儿子考上大学后他一定会回来的。说完,剥开她的手拔腿就跑。田苦荞看着丈夫像一条受伤的狗一样在路上一蹿一蹿的,欲哭无泪。

当年,她这个人见人爱的乡村美女嫁给自己的高中同学来喜,引发了很多人长时间的叹息,有人认为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而是牛粪直接糊住了鲜花,他们弄不清她为啥要嫁给一个其貌不扬而且家境贫寒的男人。而田苦荞理由很简单,来喜能说会道,她喜欢听他说话,他的话总是使她对生活充满了希冀。她的父母为此扼腕,并多次警告她,说话是不能当饭吃的。她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大不了就不吃饭了。就这样,乡村少女田苦荞带着某种浪漫的色彩嫁给了她的如意郎君。平心而论,能说会道的来喜也想尽快让她娇美的妻子过上好日子,只可惜他急功近利地选择了赌博。来喜赌运不佳,常赌常输,只好到处借债,直至人们都不再相信他的伶牙俐齿了。

来喜走了以后,债主们就隔三差五地上门讨债。田苦荞算了一下,来喜总共欠了他们十多万元债,虽然对她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但她还是决定要想办法还给人家。她几乎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加上自己养牲口、做临工挣来的钱,偿还了一部分债务,但还是有些债务一时难以还上。

村里卖卤菜的丁油头天天盯着她要债。丁油头也是一个赌鬼,老婆劝不住他,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就再也不回来了。丁油头便破罐子破摔,整天喝酒赌钱。有一次喝完酒后上费家讨债,看见田苦荞一人在家,乘着酒兴一把抱住她,充斥着卤猪头肉味道的嘴就拱了过来。丁油头让她陪他睡一觉,就把来喜欠他的债给勾销了。田苦荞拼命挣脱他的束缚,顺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丁油头捂着油乎乎的脸说,你那玩意是金子做的呀,弄一下子就抵两千多块还不划算啊?一提到金子,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的脖子上扯下那根细细链子,往丁油头手里一塞。丁油头仔细端详了一下,链子上系着一枚金坠子——一只拖着漂亮长尾巴的金孔雀。这是来喜在一次赢钱后给她买的,他在给她戴上脖子的时候,说了一句很动听的话,小荞,你就是一只漂亮的孔雀,飞到我这穷窝里了,让你受累了。田苦荞很喜欢这枚坠子,每次低头看到它的存在,她心里就会生出一团暖意来。但现在,为了还丁油头的狗肉账,她不得不忍痛割爱了。丁油头看着窝在手心里的那枚坠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说,荞妹子,你这是何必呢?田苦荞说,我俩算是两不找了,滚吧!说完,拿起扫帚就打了过去。丁油头十分狼狈地逃走了。

其实,在丈夫出走后,她也想过男女之间的事。有一段时间,她时常在夜里醒来,感觉浑身燥热,胸腔里就像烧着一团炭火,胸脯鼓胀得像是要炸裂。而这时候,她想的最多是来喜和自己在床上肆意癫狂的情形,一直想到大汗淋漓。村里偶尔传出某个留守妇女出轨的事,立马就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田苦荞则很少参与他们的议论,她怕参与了这种议论,自己的心里会不知不觉蔓生出一些杂草来。她必须遏制住由健康的身体引发出来的不健康的念头,她可是个上了电视的“好女人”,更重要的是,她要集中精力把儿子培养成人。田苦荞有时候想,自己其实同样也在赌博,来喜输的是金钱,她输的是婚姻。来喜一走,她的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但她愿赌服输,独自默默地承受着这一结局带来的压力,并企图通过儿子这最后一张牌来赢取自己未来的生活。

田苦荞正站在桥上凭栏出神,附近传来一声咳嗽声,侧身一看,原来是村长老满走了过来,于是赶紧打了个招呼。老满说,苦荞回来啦,你婆婆正盼着你呢,唉,老小两头都要顾,不容易啊!

田苦荞笑笑说,这就是我的命呗,谁让我名字里有个“苦”字呢。

又寒暄了几句,刚要离去,老满又想起什么,说,对了苦荞,市报社的记者一直想采访你呢。

别、别、别呀,我有啥好采访的。田苦荞不停地对他摆着手,好像老满就是那个记者。

老满郑重地说,苦荞,这可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事啊,这可关系到全村人的脸面呀。你就把你平日里做的向记者说出来就行了,比方说你是怎么伺候公婆的、怎么培养儿子的、怎么帮男人还债的,当然了,至于来喜怎么差的钱就别细说了……

老满就像个给刚入门的女演员说戏的导演,说得淋漓尽致,可见其用心良苦。前些年,古桥村的名声不大好,什么上访的拦堵国道、讨饭的加入黑道、赌钱的玩起门道,等等,虽然只是个别现象,但经过人家口口相传,弄得全村尽墨。现在他终于发现了田苦荞这面鲜艳的旗帜,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他要让这面旗帜在古桥村的上空飘扬起来,发挥一俊遮百丑的作用。

好说歹说,田苦荞答应在儿子考上大学后再接受采访。老满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到那时,你就算是功德圆满了。村里一定会想方设法资助腊宝,让他顺风顺水地上完大学。

田苦荞接连说出一串的“谢”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对村长的心意。

进了自家的院子,小姑子正在那里洗衣服,看见她马上站起身来,说,嫂子,你可回来了,这老娘可越来越难伺候了。正说着,屋里传来婆婆含混的声音,是小荞回来啦?田苦荞赶紧走进屋里,昏暗中看见躺在藤椅上的婆婆正努力地要坐起来,慌忙上去扶起了她。婆婆抖抖索索地抓住她的手说,小荞啊,我可见着你了,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噢。田苦荞说,妈。再过一阵子,腊宝就要高考了,到时候我回来天天陪着你。婆婆满意地咂巴着嘴,就像是吃了什么好东西,接下来她就问起孙子的事来。田苦荞告诉她,腊宝一切都好,学习好,身体好,品行更好。婆婆笑了,继续咂巴着嘴,可过了没一会儿,她又问起了同样的问题。田苦荞只好把腊宝的事再复述一遍。如此三番,她都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一旁的小姑子无奈地说,嫂子啊,只有你不嫌烦了,真是难得的好人啊,唉,我哥是欠了福啊!

晚上,田苦荞正在家里喂婆婆吃饭,村妇女主任秋霞来了,说村后的彩珠又在骂婆婆了,怎么也劝不歇,想让田苦荞去劝劝。彩珠这两年在丈夫出去打工后,就逐渐蜕变成一个恶媳了,稍不顺心就拿婆婆当下饭的小菜,有时候竟然还将婆婆赶出家门。田苦荞虽然这几年在家的日子不多,但对彩珠的做派还是有所耳闻的。当她得知秋霞的来意后,有些为难地说,我这笨嘴拙舌的,人家能听我的?再说,我也不是村里的干部呀。秋霞说,这样吧,你只要往那儿一站,我们来说就是喽。

两人来到彩珠家门口的时候,看见她的婆婆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抹眼泪,旁边是一个散落的包袱,一旁有不少人围在那里七嘴八舌。秋霞拽着田苦荞走进屋里,对余怒未消的彩珠说,彩珠,你看谁来了,同样是做人儿媳,你和苦荞咋就天差地别呢。接下来就开始列举田苦荞含辛茹苦、尊老爱幼的事迹。

彩珠说,人家可是观音转世,我哪学的来呦。

你这样对你婆婆,就不怕你男人回来找你麻烦?

他敢?老娘正空着锅子没豆子炒,正等着他回来算账呢。

田苦荞插话说,彩珠妹子,我知道你的苦啊,男人这一走,原先两人抬的担子就变成你一肩挑了,发点火也是正常的。可你想想我呀,你男人每年至少还能回来一趟,至少还能给你带回万儿八千的,而我呢,我那个冤家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哩。刚开始,看他留下的那一大摊子烂事,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可后来想想,人不能光顾自个啊……田苦荞说着不由自主地就进入了角色,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

彩珠的眼皮终于耷拉下来了。秋霞让人把她婆婆搀进屋里,田苦荞赶紧张罗着给她冲上了一杯糖水。

离开彩珠家后,秋霞说,苦荞啊,你可真成了我们村的一块宝了,往哪儿一放就放祥光呀。

田苦荞跟在她后面没吱声。

第二天上午,田苦荞来到后山的云安寺,给儿子许愿。听说文殊菩萨是管智慧的,她就在他的龛前多跪了一点时间,嘴里念叨着想让儿子考上一个好一点的大学,最好是军校,因为军校出来有工作,而且花费小。

田苦荞下山后刚走进村口,就看见丁油头的卤菜摊已经摆了出来,他正在案板上给人家剁着猪头肉。田苦荞低着头想绕过他,丁油头却向她喊道,荞妹子,回来咋也不说一声?她没搭理他,继续往前走。丁油头把刀朝案板上一放就追了上来,对她说,苦荞,你那坠子还在我这呢,你就不想要回去了?田苦荞说,你保管好了,等我儿子上完大学挣到钱后,一定会帮我赎回来的。

3

兰玉的出租屋里亮着灯,自来水在哗哗地淌着,里面却空无一人。田苦荞经过的时候发现了,赶紧掏出手机拨号码,拨通后,兰玉的手机却在屋里叫了起来。她就想,兰玉肯定是跳广场舞去了,就匆匆向城河广场赶去。一路上,她就在想一个问题,同样是女人,同样是陪读母亲,这兰玉咋就那么想得开呢?

兰玉和田苦荞是一个乡的,丈夫是个木匠,两人在乡下的日子过得还算平和。但自从兰玉到县城陪读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她迷上了城里女人的生活,很少回家了,偶尔回去一次,也是为了向木匠要钱。木匠有时候忍不住会到城里来一趟,但兰玉却没什么好脸色给他。有一次,夫妻俩在出租屋里吵得很凶,田苦荞听见了只好过去相劝。兰玉看见她来了就说,苦荞你来评评理,这个落水鬼大白天就要和我干那龌龊事,我不答应,他还想霸王硬上弓。木匠在一旁委屈地说,谁让你几个月都不回家一趟呀,这还叫夫妻吗?兰玉说,夫妻咋啦?你睁开你的狗眼,我又不是你作櫈上的木板,你想刨就刨?夫妻俩的话题让田苦荞无从插言,田苦荞大而化之地说了几句就走了。回去一想,她竟然有些同情木匠了,一个火蹦蹦的男人竟然长时间不能和老婆温存,还不得憋出毛病来呀?进而她又想起了来喜,这死鬼在外面会不会和别的女人胡搞呢?应该是不会的,哪个女人会看上一个欠一屁股债的穷鬼呢?田苦荞那天晚上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的事。来喜要是一直不回来,自己会一辈子守活寡吗?当这个问题闪电般出现在她脑海里时,她吓了一跳,赶紧把目光投向桌上那张她和儿子的相片上,于是闪电熄灭了,脑海才重新归于平静。

田苦荞后来才隐隐约约知道,兰玉不让丈夫近身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有了一个相好的,那个男人就是小区门口做房屋中介的,经常和她一起跳广场舞。这些年,在田苦荞所熟知的那个陪读圈里,像兰玉这样感情大转移的女人不乏其人,有的在孩子考上大学后,再也不回乡下的家了。在田苦荞看来,这就叫“喝了城里水变成城里鬼”,城里很可爱,城里又很可怕。

田苦荞一路想着就来到了广场。广场很大,好几拨人在跳舞。她在一群跳健身舞的女人中寻找着,没有看见兰玉的影子,正想走,音乐变成了激昂的《山里红》,女人们开始张扬地扭动着屁股。田苦荞开始从这些屁股中猜测着它们主人的身份,她认为城里女人的屁股会扭出一种风骚来,而乡下女人的屁股扭的是实诚,实诚的就像是在展示她们旺盛的生育能力,当然也有例外,兰玉的屁股肯定是扭出城里女人的味道了。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屁股,此刻都对她产生了诱惑,她的身子也跟着节奏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对于跳舞她并不陌生,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在学校的文艺队里跳过舞,谈恋爱的时候,她和来喜也去过镇上的小舞厅,尽管结婚后就再也没跳过舞了,但毕竟还是有些基础的。就在她准备放纵舞姿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来的目的,赶紧收住身子,决定去另一个舞区去找兰玉。

兰玉在那儿跳广场交谊舞,舞姿热烈奔放,舞伴正是那个搞中介的黄老板。黄老板矮短三粗,但舞姿却很娴熟,一看就是个老手。好不容易等他们一曲跳完,田苦荞上前告诉兰玉,她家自来水没关。兰玉竟然毫不在乎地说,既然没关,就让它淌会儿吧。荞姐,你也来跳一曲吧。说完,就把田苦荞拽到人群中,交给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这时候,一曲《我的幸福我做主》响了起来,眼镜带着兰玉跳起了中三。刚开始,田苦荞的步子有些凌乱,后来就渐渐流畅了。这时候,她开始打量起面前的男人来,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有想不起来,直到一曲终了,她才想起男人是小区对面开诊所的医生。接下来,兰玉还想跳,田苦荞想到那哗哗的流水,一把拦住了她,说,兰玉啊,那水淌得就是钱呀,女人得学会过日子哟。兰玉只好不太情愿地收住了步子。在回来的路上,兰玉说,荞姐,原来你会跳舞呀,我看你和藤医生配合的不错嘛。田苦荞若有所思地说,会不会跳我不好说,但我可没那份闲心去跳。兰玉停住脚步打量着她,嘴里发出赞叹,啧啧,你这好身段,不跳舞可惜喽。

回去洗澡的时候,田苦荞站在澡盆里低头顾看着自己的身体,感觉确实还是有形有状的,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个金色的大厅里舞步飞扬,一个俊朗的男人如影随形,空中飘着花瓣,四处发出赞叹,整个世界为了她而存在……这是田苦荞三十七年来做的最为奢侈的梦,醒来后,她在梦中的兴奋很快被羞赧所替代。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她正在屋里绣十字绣,兰玉过来喊她去跳舞,她推迟了半天还是没拗过去。临走的时候,她换了一件稍微像样的衣服。兰玉趁她不注意,从坤包里掏出一瓶香水朝她身上喷了一下,一股略显暧昧的香味顿时弥散开来。田苦荞用鼻子嗅了嗅,感觉自信了不少。

那天晚上,和田苦荞跳的最多的还是藤医生。藤医生文质彬彬,很有点绅士风度,每次邀请她的时候,都把左手背在后面,然后弯腰向她伸出右手。田苦荞和他也是越跳越默契,最后居然走起花步来,她感觉就像在梦里一样轻盈。

田苦荞后来又去跳过两次,在和藤医生的交流中她得知,他几年前死了老婆,为了打发时间,就迷上了跳舞。藤医生的这种情况引起了她的警觉,很快她从兰玉的口中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兰玉来告诉她,藤医生看上她了。见她吃惊的样子,就说,藤医生这么好的条件上哪去找?你总不能为一个不顾家的赌鬼守一辈子活寡吧。我要是你,早就上法院起诉和他离婚然后嫁给藤医生了。

田苦荞从此不再去跳舞了。在来喜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尤其是在儿子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大学的情况下,她不想惹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来。

兰玉还是隔三差五来喊她跳舞,她总是绞尽脑汁地找出各种强有力的理由加以拒绝。直到有一天,兰玉自顾不暇。

那天早上,正在门口洗衣服田苦荞看见几个女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对面兰玉的屋里,紧接着就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摔打声,屋里的电饭锅、微波炉等物件被悉数扔了出来。一个胖女人拽着兰玉的头发把她拖出门来,大声叫骂着,大家快来看看,一个乡下陪读的女人,现在陪到城里男人的床上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再涂脂抹粉,裤裆里的那点泥巴还能洗干净?胖女人不但嘴毒,手也不软,连骂带扇很快就把兰玉整得面目全非。幸亏田苦荞把小区的保安找来了。兰玉在这场力量悬殊的纷争中,虽然被弄得蓬头垢面,污血横流,但她始终没吭一声,像个遭遇凄惨的女鬼一样,眼睛透过凌乱的头发发出仇恨的幽光。

直到田苦荞将她扶进屋里后,她才嚎啕起来。

田苦荞安顿好兰玉后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发现手机正在桌子上响着。这手机还是小姑子送给她的,主要是怕婆婆有什么突发情况便于联系,平时很少有电话打进来,现在一响,她就慌乱起来。接通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对方自报家门后她才知道是藤医生打来的。藤医生问她这段时间为啥没去跳舞,还问她今晚有没有空。田苦荞含糊其辞地说了个拒绝的理由就把电话给挂了。但时间不长,藤医生的电话又打来了。她看着手机的屏幕一闪一闪的,就像抓着块烧红的烙铁,一咬牙,把手机关了。

4

田苦荞在菜市里转悠着,最后在一家鱼摊子旁边停了下来,她决定要中午给儿子做一条鱼吃。几个大玻璃鱼缸里游着各种各样的鱼,看得她眼花缭乱。在到底是买鳜鱼还是鲫鱼的问题上她出现了犹豫,鳜鱼的价格高出鲫鱼快三倍了,平时她根本都不敢问津,但明天儿子要参加模拟考试了,她想给他补一补。考虑了半天,她决定还是买鳜鱼。她开始还起价来,鱼贩子不高兴了,说,你就买一条鱼还往死里砍价,我这生意还咋做?田苦荞说,买卖心不同,一条鱼也是生意呀,等将来我儿子出息了,我让他天天把你的摊子包了,省得你天天瘟腥烂气地站在这里了。鱼贩子被她缠得没办法,给她称了一条一斤半的鱼,让了她五块钱。她还是有些不甘心,非要人家搭把小葱给她不可。鱼贩子无奈地扔了把葱给她,调侃地说,下次你来买鱼,只要言语一声,我烧好了给你送过去。

田苦荞回去把鱼拾弄好以后,却发现小葱忘了拿,又返回菜市去讨。拿着小葱正往回走,发现对面一家超市的门口搭了一个小舞台,不少人正围在那里看热闹。走了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啤酒厂家在搞促销活动。舞台上站着十来个男人,他们在比试喝啤酒,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一堆空酒瓶。喝着喝着就不断有人败下阵来,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瘦高个子还在喝。主持人宣布瘦高个获得冠军,奖品是一台笔记本电脑。田苦荞看了好生羡慕。这时候主持人说,今天太遗憾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女选手报名,希望台下的美女们上台来畅饮美酒,来吧,还有一台电脑等着你们来拿呢。在他的鼓动下,几个女的走上台去。田苦荞头脑一热,也上了台。她以前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也喝过酒,不过自从来喜跑了以后,就再也没沾过酒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喝了。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比赛就开始了。田苦荞硬着头皮接连灌下了四瓶啤酒,感觉台下的人影开始模糊起来。这时候,台上只剩下她和另一个瘦女人了,台下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阵欢呼声。瘦女人在欢呼声的怂恿下喝起了第五瓶酒,显得还比较从容。田苦荞乜了她一眼,心想这么瘦的人咋就那么能喝呢?难不成那电脑就是她的了?她从喝第一口酒开始,就决心要把电脑抱回家了,她要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大学生费腊宝呢。现在她遇到对手了,但她不怕,心想就是把人的肚子当酒桶,自己也比她大一号呀。这样想着,田苦荞也接过了第五瓶啤酒。喝到快见底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只听“砰”的一声后,她的嘴里喷射出一个巨大的泡沫球,酒瓶被一股强烈的气流冲了出去,直接落到台下的水泥地上,即刻肝脑涂地。田苦荞整个脸被啤酒沫子覆盖了,身体缓缓地往下倒去,主持人赶紧扶住了她。

田苦荞获得了二等奖——一台学习机。主办单位要送她去医院解酒,她谢绝了,抱着学习机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虽然心里翻江倒海地很难受,但她还是蛮高兴的,这台机子或许真能在学习上帮上儿子的忙呢。一进屋子,她倒在床上就爬不起来了。

中午腊宝放学回来,发现屋里冰锅冷灶,母亲酒气熏天地躺在床上,就抱怨起来,妈,你咋喝那么多酒?饭也不做了?田苦荞有气无力地说,妈牙痛,想用酒漱漱口,一不小心把就喝到肚里了。你自个泡方便面吃吧,妈晚上给你做糖醋鳜鱼。

腊宝泡面的时候,田苦荞心里有些不忍心,或许是为了让儿子高兴,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指着条桌上的那台学习机说,腊宝,你看妈给你买啥了,最新款式的学习机,听说很管用呐。她不敢说是喝酒喝来的,这样儿子会看不起她的。腊宝走过去,拿起学习机看了一眼,然后很随便地扔在了桌上,说,妈,都什么年代了,我们班上的同学几乎都有电脑了,你还买这破玩意。

田苦荞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心里一颤,泪水差点就下来了。

到了县城后,田苦荞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她做钟点工。由于要腾出时间来为儿子服务,她不能去接更多的活,这样生活就显得窘迫起来。像大多数陪读妇女一样,她选择了省吃俭用,不放过任何为自己的日子添油加醋的机会。但她很快发现,她们这些陪读妇女的活法经常会犯城里人的规矩。比如,为了节省液化气罐里的气,她们总喜欢一大早就起煤炉,恣意飘荡的烟雾难免会侵扰楼上的住户,人家就会从窗户里伸出睡意残留的脸来呵斥她们;为了节省水费,她们会到护城河里去洗衣服和拖把,这时候总有人在岸上指责她们,甚至把石块投进她们身旁的水里,溅起的水花透湿她们的衣服;她们还会将门前的花池里见缝插针地种上一些蔬菜,小区的物业总是在那些菜长势旺盛的时候将它们彻底铲除。

最让田苦荞感到屈辱的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她听说护城河里能摸到螺蛳,就在一个晚上来到河边,她卷起裤腿下了水,不一会儿果真摸到了不少螺蛳,带来的蛇皮袋很快就装到了一半。她乐坏了,心想除了能给儿子做几次螺蛳炒韭菜,剩下的还能拿到菜市里去卖呢。就在她准备收手的时候,两束强烈的光线交叉照到她身上,几个神兵天降的汉子围住了她,其中一个穿制服的义正辞严地警告她,护城河的螺蛳是为了净化水质专门放养的,她的做法属于偷盗行为,是这个文明县城里决不允许出现的事。她正要申辩,就见有个女人扛着一台机器对着她,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拍电视用的,吓得魂不附体。这要是上了电视,她这个“好女人”可就变成“坏女人”了,而最关键的是要是传到学校里,儿子在同学面前怎么抬头呀。想到这里,田苦荞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她突然拎起那袋螺蛳扑向水中,在水里,她把螺蛳悉数倒出,然后奋力朝对岸游去。游着游着,她渐渐感觉体力不支,慢慢沉了下去……等她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意识模糊了。几个人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抢救了半天,她才缓过神来。她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要让我上电视,还不如让我去死。说着就恸哭起来。一旁的女记者很温和地安慰她,说已经帮她协调好了,不上电视了,但下次再也不能干这种影响城市形象的事了。田苦荞停住哭声,委屈地说,我哪知道城里的规矩那么多呀。

田苦荞现在想来,像自己这样的陪读妇女之所以老是坏城里的规矩,除了从农村带来的习惯难以改变外,很大程度是因为穷。如果有了钱,还能天天早上烟熏火燎地起煤炉吗?还会走那么远下河洗衣服吗?还会黑灯瞎火去摸螺蛳吗?还会为了一台电脑被喝得五迷三道吗?

田苦荞决心要力所能及地多挣些钱,让儿子在这个关键的时期过得滋润一些。但想来想去,自己除了会做家务就没啥别的本事了。有一天,她路过一家工艺品商店,发现里面挂着不少十字绣产品,一看价格居然很是可观。她跑回家中,找出自己绣的两件东西——一件是《年年有鱼》,另一件是《双鹊报喜》,然后又来到店里,把东西递给了老板。老板一看就说绣功不错。田苦荞问他收不收,老板就随口开了个价。很快,两件东西一千二百块钱成交了。田苦荞拿到钱后,赶紧离开了工艺品商店,她生怕老板突然反悔追出来要把钱要回去。回到屋里,她关起门来把钱数了两遍,然后揣到自己的枕头芯子里。

田苦荞为自己意外地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而兴奋,从此只要得空就埋头绣着。

连续的熬夜让她四肢无力、头昏脑涨,眼前老是漂浮着那些密密匝匝、形形色色的小“十”字。有一天,她居然发现自己看东西的时候总是有黑影,就准备找藤医生去问个究竟。自从上次关机拒绝了他的邀请后,她还没有去过他的诊所。想到平时她和儿子有个头痛脑热的,藤医生对他们很照顾,田苦荞感觉有些不过意,就带上一幅她刚绣好的《花开富贵》去了诊所。

藤医生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化验单,他的旁边坐着一个脸色蜡黄的男人。看完单子,藤医生叹了口气说,老张啊,你不能老在我这小诊所里耽搁了,赶紧到大医院去看看吧,不然恐怕就要肝腹水喽。老张神情恍惚地说,藤医生,我哪儿都不去了,你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藤医生发出一阵更加沉重的叹息声,有些无奈地拿出一张空白处方。正要开处方,发现田苦荞站在一旁,赶紧先招呼了一声。

老张一走,田苦荞就好奇地问起他的情况。藤医生告诉她,老张的独生子几年前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了,他的老婆经受不住打击,精神出现了问题,老张就天天借酒消愁,一下子就把肝喝坏了。老张本来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消耗掉自己浸含伤痛的生命,但后来一看老婆疯疯癫癫的样子,心就软了,就拖着病体去县医院检查了一下,结果发现自己已经是肝硬化了。而当他听说这种病的麻烦程度时,又心灰意懒起来,只想在藤医生的诊所了开些药来勉强维持着。

老张的故事让田苦荞身上泛出一阵寒意来,她感慨地想,天下的父母都是为儿女们活着的,儿女们要是活走了样,父母的日子也会跟着走样的,儿女们要是突然没了,父母的日子也算是走到了尽头。她在唏嘘中忘记了自己的来意,直到藤医生问她,她才说出自己症状。藤医生检查了一下她的眼睛,并问了她一些情况,说,苦荞啊,你的眼睛里尽是血丝,不能太劳累啦,你那家里上上下下可都全指着你呢。田苦荞感觉心里有一股暖意在扩散,鼻子跟着就有些发酸了。

藤医生给她开了处方,并让徒弟给她取了药。她掏出钱包来要付钱,藤医生却止住了她,说,算了,不就几瓶药嘛,这么见外?田苦荞拗不过他,就把放在一旁的十字绣拿了出来,说,送给你的。藤医生展开一看,惊讶说,为了这些十字绣,你都熬出病来了,我怎么能白要你的呢?说着就要从抽屉里拿钱。田苦荞急了,说,藤医生,我的确是缺钱,可你也不能这么小瞧我啊,我田苦荞眼睛是盯着钱,但脑壳还不至于伸进钱眼里吧。藤医生笑笑,收下了十字绣。

从诊所里出来,田苦荞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突然擅自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城里也还有比自己苦痛的人,像老张;二是城里也还有不少好人,像藤医生。这样想着,她又觉得自己和城里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一点,对城里给她带来的不便甚至是伤害就包容了不少。

5

高考渐渐临近了,田苦荞开始数着日子过。挂在墙上的日历被她一张张掀起,然后被一个铁夹子夹住。她从来不撕日历,认为那样会把自己的日子撕碎了。结婚以来,她将每年用过的日历都完好地保存下来了。那些日历上有时候记着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得懂的文字和符号,上面藏着她的酸甜苦辣。在来喜出走后,她在日历上记的最多的是还债的情况。一笔一笔的数字,一笔一笔的心事。

高考倒计时一个月的那天,田苦荞开始在日历上用铅笔写下“腊宝加油”几个字,然后在后面打上一个惊叹号,过去一天就多加一个惊叹号。看着那些越来越多的惊叹号,田苦荞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推牌九的赌徒,在推着一副惊心动魄的牌,这副牌将决定着她今后生活的起落。她那一次到赌场去找来喜,看见来喜正屏着呼吸在推牌,额头上滚着汗珠,太阳穴上青筋暴露,当牌点推出来后,腊宝的脸部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干嚎,随即轰然倒了下去。这是她所知道的来喜最后一次上赌场了,也正是这次血本无归导致了来喜离家出走。田苦荞现在终于体会到一个赌徒的心理了。因为她现在就是一个赌徒,而且赌得比来喜大多了。

在这个非常的时刻,田苦荞就像一头敏感的母狼呵护着自己的幼崽,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她判断成一种对幼崽成长的侵袭而加以防范。三楼住着一位空巢老人,最喜欢一大早就唱京戏,唱来唱去就是《失街亭》里的唱段,拉开嗓子就是“我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田苦荞以前还比较喜欢听京剧,但现在一听老头开唱就烦躁,腊宝正在积极备战,老头却在唱《失街亭》,这不是晦气巴拉吗?田苦荞上门和老头交涉,老头通情达理地当即就终止了唱腔,但没想到第二天又依然如故了。田苦荞侧面打听了一下,原来老头有些健忘。没办法,她只好每天一早给儿子做好早饭后,就去找老头聊天,尽量拖延让老头开唱的时间,好让儿子避过风头。连续去了几天,被兰玉看到了,就说,荞姐,你莫不是看上那老头了?听说他在城里有两套房子呐。田苦荞没好气地说,亏你想得出来,我可不想被人家暴打一顿。兰玉知道田苦荞在奚落她,就贴着苦荞的耳朵轻声说,暴打又怎样?我和老黄是打不散的鸳鸯,我们现在不跳广场舞了,跳地下舞了。嘿嘿。看着兰玉一脸的得意的样子,田苦荞觉得匪夷所思。眼看就要高考了,兰玉的心思竟然还没收到儿子身上来。

刚刚排解了唱戏声的侵扰,另一种声音又接踵而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区里就会传来此起彼伏的婴儿般的哭声,听得人心里直发毛,这是一群发情的猫在嚎叫。田苦荞夜里起来驱赶过几次,但没什么效果。她经过深入调研,发现是一群公猫在围着一只黑色母猫在叫,当然,母猫也在叫,它的叫声表现出它在选择交配对象上的迟疑。她认为母猫是问题的焦点,母猫要是被转移了,公猫的叫声也就会转移。田苦荞找到母猫的主人——小区门口开洗头房的老板娘,请她管好自己的猫,不要再影响广大考生的休息了。老板娘手一摊,说,我也没办法,这破猫一年叫到头,弄得那些公猫天天围着我家转,烦死人了。

那你咋不把它弄走?

养熟了的猫咋弄得走呀?

你把它卖给我吧。

你买它干吗?

放心吧,我不会吃了它的,就是想花钱买个清净。

田苦荞最终在洗头房的门口和老板娘做成了这笔交易——以两百元的价格买下了那只叫“一枝花”的猫。老板娘在拿到钱后一再强调,猫是恋家的,要是再跑回来可别怪她。田苦荞在抱着“一枝花”准备走的时候瞄了一眼洗头房,里面暗幽幽的,散发出一种骚哄哄的味道,就断定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场子,难怪这猫也骚得不轻,原来是跟坏学坏。

回到出租屋后,田苦荞在如何处理这只猫的问题上犯了难,就去找兰玉商量。兰玉建议把猫送到乡下去。她有些犹豫,认为城里的猫不一定能适应乡下的生活。兰玉说,难道你还想把它当大仙供着?你把它弄下去就是送爱下乡,就兴乡下的女人进城来服侍城里的男人,就不能让城里的猫为乡下的公猫服务一次?

田苦荞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只好托村里在县城跑运输的老乡把猫带回去了。“一枝花”一走,小区里果然清净了许多,公猫们或许都到别的地方寻欢去了。

高考前一周,学校不再安排集中晚自习了,学生们都在家里复习应考。田苦荞怕影响儿子复习,每天晚上吃过饭,就来到小区传达室,一边和看门的老头搭讪,一边绣着十字绣。最近她在赶制着一幅《孔雀开屏》,她想在儿子正式进入大学时把它作为礼物来送给他。但儿子对此好像不以为然,说他不太喜欢开屏的孔雀,整天被人围着赞美,太累了。田苦荞认为儿子只是青春期的一种逆反,等他再长大一点,会理解她的用意的,同时也会珍惜这份礼物的。

田苦荞一针一针绣着,孔雀的头部、颈部以及身体的部分已经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了,接下来就要开始绣羽毛了。这时候,她忽然想起那枚坠子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上方,空空的,于是心里也虚空起来了,有些后悔把它抵了债。嫁给来喜后,除了这件东西,她没有得到过别的什么值钱一点的东西了,这也是她在村里的女人们面前唯一能拿的出手的物件了,因此,即使是大冬天,她也要把它挂在毛衣外面,就连晚上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来。在床上,来喜的手总是从把玩这枚坠子开始,慢慢就不老实起来,滑向她柔软的胸脯和光滑的身躯。此时的来喜似乎已经脱离了赌徒的庸俗,他会一边抚摸一边赞叹,小荞,你真是我的金孔雀啊!千万别飞了呀。类似于这样的话,总是能将田苦荞融化成一汪春水。

田苦荞一走神,绣针扎在了指头上,迅速冒出一个殷虹的血珠来。

高考终于如期而至,县城变得安静起来,没有了汽车的鸣叫声,没有了一惊一乍的爆竹声,但这种安静里却透着躁动,仿佛能听到人们慌乱的心跳声。因为这短短的两天,将可能决定许多家庭未来若干年的喜怒哀乐。

6月7号早晨天刚亮,趁儿子还没起床,田苦荞将她在云安寺里为儿子求的护身符悄悄放进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吃完早饭,她坚持要送儿子去考试。一路上,她仿佛是去送儿子上战场,心里七上八下的。到了学校门口,她反复叮嘱儿子不要提前离开考场。腊宝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嘴里吹起了口哨。

田苦荞回屋心不在焉地做了一会儿事,感觉有些心烦意乱,就端着一茶缸绿豆汤又来到学校门口。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不久,儿子就随着人群涌出了校门。田苦荞迎上去,盯着儿子的脸看了一下,她不好直接问他考得怎么样,就想从儿子的表情上看出一些迹象来。当年来喜从赌场出来后,她从他的脸上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输赢来。但儿子此刻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只好放弃了揣摩,将茶缸递了过去。儿子接过来咕嘟咕嘟一气就喝完了。她从儿子的这个举动里感到了一丝的安慰。

考完试第二天,腊宝向母亲要五百元钱,说是想和同学出去放松几天。田苦荞没有多问,就把钱给了他,还嘱咐他一定要把护身符带在身上。

腊宝一走,田苦荞本来是想回到村里去的,但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要等高考成绩发布后再说。她每天守在出租屋里绣着十字绣,不时地还翻着那本志愿填写指南,惴惴地等待着那个揪心时刻的到来。

6

腊宝一走好多天都没回来,田苦荞问了他的好几个同学,都不知道他上哪去了,心中隐隐就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高考成绩发布的那天,田苦荞一早就起来拨电话查儿子的考分。当她哆哆嗦嗦地输入准考证号码后,电话里很快一一报出了腊宝的单科成绩和总分。她一听就傻了,总分312分。再拨一遍电话,仍然是312分。她感觉眼前一黑,就像是被一卷大幕突然罩住了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兰玉的笑声,不一会儿她径直推门进来,喜形于色地告诉田苦荞,小亮考了628分。当她问起腊宝的成绩时,田苦荞发出一声长叹后就没再吱声,眼睛呆滞地停留在挂在墙上的日历上面。兰玉走后,她突然想起什么,走到日历跟前往后翻了几页,腊宝留下的几行字赫然在目:妈,这次我没有考好,让您失望了,我走了,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您也别找我了,等我在外面站稳了脚跟,我会回来看您的。儿腊宝留言。田苦荞低下头来双手捂住了脸,撕心而压抑地哭了起来,泪水伴着哭声从指掌间渗落出来。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显示的是小姑子的号码,接通后才听出是婆婆的声音,婆婆今天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清晰起来,出口就问孙子考得咋样。田苦荞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说一句还好。婆婆笑了,笑到最后就开始咳了起来。她赶紧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过了一会儿,同样的号码又打了过来,这回是小姑子的声音,嫂子,妈可高兴啦,自己一个人走着到村里显摆去了。你可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啊,我们费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一个念书人。田苦荞支支吾吾地应付着,直到挂了电话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

田苦荞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绝境了,如果将腊宝的事如实相告,婆婆和家人肯定是受不了的,自己在乡亲们眼里也会一下子从白娘子变成一条令人讨厌的白蛇;如果撒谎的话,这种弥天大谎又怎能圆得了呢?即使能圆得了谎,自己今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呢?

田苦荞一连两天没有睡好,到了第三天,她突然发起了高烧。模糊中她看见一个邮差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录取通知书,还是军事院校的,上面还印着一面鲜艳的军旗,就喊腊宝来看,等腊宝把头凑上来的时候,通知书上的字突然就隐退了,成了一张白纸。腊宝气呼呼地扭头出了门,她在后面拼命地叫喊着。喊了半天,腊宝好像又回来了,她抓住他的手说,儿啊,妈刚才确实看见了字呀,上面真真切切地写着你的名字呢。

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苦荞,我不是腊宝,我是老藤呀,你烧得厉害着呢。田苦荞努力地眨了眨眼睛,隐隐约约认出床前的藤医生来,于是嘤嘤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起腊宝的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这个男人倾诉。藤医生不容分说将她背到自己的诊所里,给她量了一下体温,41度。于是赶紧又是打退烧针,又是挂水。

第二天,她的烧是退了下来,但四肢无力,脑袋沉得就像是压了磨盘,睡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管里滴着的药水,感觉就像自己的血在一滴滴往下落。挂完水,她就想爬起来,但手却得不上劲,藤医生看见了赶紧扶着她坐了起来。看着藤医生关切的眼神,田苦荞真的想把头靠到他肩上大哭一场。但她还是忍住了,上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藤医生提醒她,如果怀疑腊宝的成绩有误,可以申请核查分数。这句话让她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花,是啊,腊宝再差劲也不能就考这点分吧,比小亮差了三百多分呀。

当天下午,田苦荞来到县教育局的查分处,排了好长时间队才轮到她,当她把查分申请表递上去后,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停地对天拜着。等了好一会儿,结果也没出来,她就在走廊上来回走着,心突突地跳,就像是一个初诊为绝症的病人在等待复查的结果。终于,工作人员出来递给她一张查分单,复查结果无情地显示出仍然是312分。

出了县教育局的大门已经是傍晚了,田苦荞就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街上到处是人,她拐进路边的文化广场。广场上到处是放风筝的人,她突然想到,丈夫和儿子就像是她手里两只断了线的风筝,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一只老鹰风筝在天空盘旋,惟妙惟肖,她又想,自己要是一只鹰就好了,就会不停地飞在空中,看看这父子俩到底藏在哪儿了。

田苦荞穿过广场继续走了一会儿,来到了护城河边,河边的小路上、树林里以及水中的亭台里也到处是人,散步的、遛狗的、聊天的、唱戏的。而田苦荞只想痛哭,但她又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只好走开了。田苦荞一路走着,开始对这座县城厌烦起来,这地方咋就那么憋屈呢,憋屈得居然找不到一个独自痛哭的地方呢?若是在农村,随便找个旮旯就能无所顾忌地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也没人来打扰你。

田苦荞最终找到一个看上去还算比较理想的场所,这是一大片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城区。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进到一栋墙壁已经毁损的旧楼房里,坐在一只破旧的沙发上就放肆地哭了起来。夜色像墨一般泼了过来,裹挟着这片聊斋般的地方。田苦荞的哭声显得凄厉而尖锐,就像一头失去家园的母狼在绝望地嚎叫。不一会儿,周围也传来了哭声,开始时零星而轻细,到后来就此起彼伏地放开了,和田苦荞的哭声交响起来。田苦荞后来才知道,是她的哭声勾起了周围拆迁户们的心事。

这个夜晚的哭声迅速引起了有关人员的重视,因为第二天市县领导就要来这里检查拆迁现场,一旦这种悲伤的情绪扩散,后果不堪设想。几个工作人员很快找到了哭声的始作俑者田苦荞,而她正哭得收不了场,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一个资深的拆迁干部劝她说,哭啥呀,协议都签过了,何必呢,拆旧家搬新家,拆小家为大家嘛。田苦荞边哭边说,我儿子跑了,我就是想找个地方哭一下,这也犯了王法?你们城里人咋就不让人安生呢。

几个人听了她的话,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

田苦荞回到出租屋后,没有再哭了,她的眼睛痴痴地盯着桌上的那张照片。这是她送儿子到一中来念书时,两人在校园里的状元亭前拍的。儿子笑得是那样豪迈,而她的脸上也充满了一个成功母亲的喜悦。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儿子咋就变了个人呢?她实在搞不懂了,就像她搞不懂丈夫一样。来喜看上去是爱惜她的,但咋就那么好赌呢?咋离家后也没个音信呢?田苦荞突然产生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感觉。思前想后,她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把儿子找回来,真不行让他再复读一年。

田苦荞想去报警,又怕太唐突了,就找藤医生商量。藤医生提醒她,腊宝已经是成年人了,况且是主动出走的,派出所是不会管的。田苦荞就决定自个出去找,她相信腊宝身上只带了五百块钱,是走不远的。藤医生看她执意要去找,就答应开车陪她去市里找找。

改天,藤医生开着私家车带着她来到市区。两个人一家一家网吧找,一处一处工地问,早出晚归连续找了三天,连腊宝的一点消息也没查到。第三天晚上回到县城时已经很迟了,两人还没吃饭,田苦荞有些不过意,坚持要请藤医生在大排档上吃饭。她简单地点了几个菜,还给藤医生要了一瓶闷倒驴。藤医生也不推辞,一个人就喝开了。藤医生喝酒的时候,田苦荞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藤医生为啥对自己一个乡下女人这么好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藤医生喝完小半瓶酒后便有了一些眉目。听着田苦荞不停地倒着苦水,藤医生本来想结合自身的遭遇劝劝她,结果因为酒精的作用,把自己平时讳莫如深的秘密说了出来。

藤医生的老婆是县精神病院的院长,人长得很漂亮,在外面待人接物也还说得过去,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回到家里就莫名其妙发脾气,好像什么都碍她的事。藤医生尽量忍着,他认为一个长期和精神病人打交道的人难免会出现这种情况。直到她出事后,藤医生才颠覆了自己的结论。那是好几年前的一个秋天,他的老婆和县卫生局长一道出差,两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车祸,车毁人亡。小车是卫生局的,车内除了司机就是局长和他老婆了。这件事发生后,县里有过一段议论,但最终还是按因公死亡处理的。只有藤医生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在处理老婆的遗物时,从她的手机里看到了她和局长许多张亲密照。从此,他便带着这个灾难性的秘密痛苦地活在这个世上。老婆死后两年多,不少朋友张罗着要给他续弦,他也见过几个条件还不错的女人,但最终因为不知道她们的底细而放弃了。因为老婆留给他的阴影太强烈了。而别人看他一直独身,都以为他对死去的妻子一往情深呢。藤医生后来在自己的诊所里认识了田苦荞,并通过兰玉等人知道了她的为人,这才对她动了念头——他想找个好女人做妻子。

田苦荞对藤医生的遭遇深表同情,对他的想法在内心也表示理解,有一瞬间她几乎就接受了他的想法,甚至脱口而出说出一些助长他想法的话来,但话到嘴边她突然打住了,然后夹了一筷子肉末茄子放进了嘴里,堵住了自己的话头。她想,如果儿子是按设想考上了大学,自己倒真的可以考虑接受藤医生想法,快四十的人了,总得为自己活一回吧,至于好女人还是坏女人就让别人嚼舌头去吧,她做梦都想掀掉身上的那块磨石了。但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儿子现在下落不明,她怎么能想自己的事呢?再说她一旦真和这个男人有了什么事,在家里的人及村里的人面前怎么说得清呢?大家都会认为她这三年是打着陪读的幌子陪了城里的男人,结果是找了男人丢了孩子。那样的话,自己还不被口水淹死?

7

大学录取陆续开始了,街上饭店门前的滚动电子屏不断炫耀着谢师宴消息。田苦荞依然守在出租屋里等着儿子的消息,她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儿子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段时间,小姑子不断打来电话,询问腊宝的录取情况,还一再追问她和腊宝为何不回家。她都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了。

兰玉来向她告别,小亮考上了复旦大学,她也决定不再回乡下住了,老黄在一个小区里悄悄给她租了一套房子,下一步,她将和老黄谋划着先各自离婚。田苦荞忽然对她暗生羡慕,兰玉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完成了儿子和自己的命运转换,而自己却是一副鸡飞蛋打的倒霉相。

过了两天,房东来了,问她什么时候走,说房子就要租给别人了。在县城,这样的出租屋几乎是每三年换一次主人,每年高考结束后,新一轮陪读大潮就会迫不及待地涌入县城。田苦荞知道自己总归是要走了,她终于接受了儿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事实。在决定离开之前,她就去向滕医生告别,这是她在县城唯一需要告别的人,况且她还有求于他,她需要他来帮自己完成一个秘密。田苦荞在去诊所的路上想,自己过去在乡下是从来没啥秘密的,到了城里秘密咋就多了起来呢?比方说,她对藤医生的想法就不能说出来,她喝酒拿奖品的事就不能让腊宝知道,而眼下最大的秘密就是腊宝高考失利后出走的事,最起码是暂时绝对不能让家里的人和村里的人知道的,一旦泄露,其他暂且不论,婆婆的老命很可能就没了,自己也会因此背上更重的磨石。

藤医生听说她要回乡下,就想挽留她,提出她可以在自己的诊所里帮帮忙。田苦荞坚持要走,再不回去小姑子、婆婆以及全村人都要起疑心了。临别的时候,她向藤医生提出了要他帮忙的事。藤医生同情地看着她,凝重地点了点头。田苦荞的心里突然掀过一卷浪潮,这浪潮里包含着感激、眷恋,还有几分淡淡的伤感,她感觉自己亏欠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必要的时候,她一定会报答他的,甚至用自己的身体。

田苦荞开始整理出租屋里的东西了,她想扔掉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她认为扔得越多,自己对这三年的记忆就会淡化一些。在清理那只大木箱的时候,她发现了那幅还没有绣完的《孔雀开屏》,孔雀的屏只开了一半,另一半是一片空白,显得很滑稽。她抓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丢在了垃圾里。

田苦荞离开锦绣小区的那个早上,那个空巢老人仍然在有板有眼地唱着:我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这唱腔把她送出去老远。

田苦荞一回到家里就被缠上了,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院子里来了不少来看热闹的人,婆婆见了她就问腊宝怎么没回来。她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腊宝本来是要回来的,但在外面玩昏了头,到录取通知书下来好多天才赶回来,结果他所上的二炮工程大学就发火了,让他立即赶去报到。婆婆显得有些失落,而小姑子脸上藏着狐疑,这时候,旁边有人插话说,哎哟,听讲二炮可是搞导弹的啊,神秘着哩。这话无形中帮了她的忙,她赶紧掏出手机给小姑子看腊宝的信息:妈,我在学校挺好的,就是管理比较严,这次我走得很仓促,请你带我向奶奶以及全家人问好,我放寒假争取回来看他们。儿腊宝留言。小姑子接过手机,把信息的内容一字一句念给婆婆听,婆婆的脸上凝固的皱褶才荡漾开了,说,好啊,这可好了,我死了总算能闭上眼睛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姑子特意炖了一只老母鸡,一端上来就撕下一条鸡腿放在嫂子碗里。田苦荞想推辞,小姑子用筷子按住她碗里的鸡腿说,嫂子,这几年你辛苦喽,补补吧。婆婆也在一旁温情地看着她。她咬了一口鸡腿,感觉木渣渣的,吃不出味道来。正吃着,小姑子从一旁的包里取出一个红包来,说,嫂子,我也没啥钱,这两千块钱补贴腊宝上学用吧。田苦荞站了起来,十分坚决地把红包塞回小姑子的包里。小姑子的脸沉了下来,说,嫌少呀,眼下我就能拿出那么多了,你先收下吧,等我把菜油卖了手头就宽裕些了。正推来扯去的,婆婆不知从哪拿出一个手帕包子来,颤颤巍巍地交给了她,她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叠面额不同的钱。田苦荞怔了一下,真想把真相一股脑说出来。但她看到婆婆那一脸皱巴巴的笑,迅速就扼杀了这个念头。真相对婆婆来说是太残酷了,而对自己来说是无法自圆其说的,三年陪读,不说能把儿子陪进大学,也不至于把人陪不见了吧。

吃完饭,村里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这次来大家手里都没空着,都带来了喜钱,一般二十到五十不等,家里宽裕一点的也会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来。腊宝是村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村里人也都跟着沾了喜气。但田苦荞看着那些钱就像是看到一张张催命符,差一点就崩溃了。

村长老满也来了,手里捏着一个信封,一进门就对她说,苦荞,这是村里帮你向上面争取的助学资金呢。唉,你总算是熬出头喽。她勉强笑了一下,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客气话,不经意中抬了一下眼,正好和村长目光对视了一下,于是慌忙就避开了,生怕村长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什么破绽来。好在村长并没有追问腊宝上学的一些细节,她稍稍喘口了气,但村长接下来说的话又让她心惊肉跳。村长告诉她,过几天市报记者就要来采访她了,让她做好思想准备。这回她不再含糊其辞了,斩钉截铁地表示出了反对。村长语重心长地说,苦荞啊,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可不是你个人的事哦,我们古桥村就靠你长脸嘞。马上全乡要选出一个村来搞美好乡村试点,给钱给项目,各个村都在争呢,你可是我们村的形象代言啊。田苦荞听了,大脑一片迷糊。

老满走了,田苦荞越想越不对劲,就准备再去找他表明一下自己的想法。刚出门就碰到了丁油头,丁油头说,荞妹子,我正好去你家呢。

田苦荞心里正恼着,冷生生地说,你来干吗?

大侄子考上大学了,我总得表示一下吧。

不需要,你走吧。

那你咋收别人的礼呢?

我只收人礼,不收鬼礼。

你真是门缝里看人,我过去一时鬼迷心窍得罪了你,现在已经重新做人了。告诉你吧,你弟妹回来了,我要是不变成人,她能回来吗?对了,你弟妹还想向你取经哩,明年她也要去县城陪女儿读书去喽。

丁油头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田苦荞,趁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她打开纸包,借着月光看了一下,原来是那枚孔雀坠,那根断了的细链子已经接上了。田苦荞用手握着那枚坠子,心里百感交集。她曾经想过以各种方式重新得到这枚坠子,其中最希望的方式是上了大学的儿子帮她去赎回来,但就是没想到丁油头会主动送还她。看来连丁油头这样的人都被她田苦荞感动了,当然感动丁油头的那个田苦荞是个假货,是个骗子。这样想着,她就漫无目的地向村外走去,来到一片杨树林旁,她看见月光被树的枝桠划碎了洒在地上,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几天后,市报的记者真的来到了村里,老满和村妇女主任秋霞陪着他上了田苦荞家的门。田苦荞的嘴上起了一嘴的燎泡,说话声音也是极其沙哑,嗓子就像是被胶水黏住了。记者坐下来后就开始向她提问,但她却一副迷茫的样子,半天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还让人家似懂非懂。秋霞急了,就帮她做起翻译来,当然,她的翻译充满了自己的想当然。比如,她在说到田苦荞劝说恶媳彩珠的事情时,就夸张地说田苦荞往那一站,彩珠立马羞愧得要死,然后痛哭流涕地表示要从此做个好媳妇了。就好像在说《西游记》里下凡的妖怪见了主人立即就变回原形的故事。当记者问到腊宝的性格时,田苦荞恍惚地说,腊宝爱跑,就是老爱跑呀。秋霞接过来就说,知道了,腊宝上的是二炮,你就别挂在嘴上说啦。老满在秋霞的启发下,干脆越俎代庖地替田苦荞讲述起成长经历来。虽然在整个采访过程中,田苦荞并没有说多少话,但因为老满和秋霞的强烈介入,她的事迹还是大放光芒了。对此,记者非常满意。

但就在采访结束后,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老满他们刚从屋里走到院子里,田苦荞就从后面追了出来,对着记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大记者,求求你了,我不想上报纸,千万别让我上报纸呀!三个人同时被怔住了。秋霞赶紧扶起她来,说,苦荞,这是好事啊,别人都求之不得呢。老满也说,这争光露脸的事你咋就像是捉鬼上桃树呢?田苦荞喃喃地说,你们这是要毁了我啊!

听说记者回去后还是执意要发稿子,田苦荞如坐针毡,这要是真的登了报,腊宝的事还瞒得住呀?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记者的行为。冥思苦想了老半天,她只想到了藤医生,因为她在村里以外的地方也只有藤医生可信任了,也只有藤医生知道并帮她保全着她的秘密。她匆匆赶到县城,找到藤医生后,就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她一再担心自己要是上了报纸,那个秘密就保不住了。藤医生听了她的述说,立马想到自己的一个远房表侄就是市报社广告部的主任,赶紧给他打电话。表侄说,这样的稿子记者和报社一般都不愿放过,除非有特殊的理由。藤医生决定立即带着田苦荞去报社交涉,临走的时候,他在田苦荞的包里揣上了好几瓶药。田苦荞摸不着头脑,也不好多问,只是跟着他上了车。

来到报社后已经是中午11点多了,藤医生就让表侄请那个记者和几个编辑吃饭。表侄人很活泛,很快就把人请齐了。饭店就是报社边上的一个土菜馆,那个记者一进包间就认出了田苦荞,于是就开始劝她要放下包袱,勇敢地接受社会对她的致敬。田苦荞只是一个劲地哀求他别让自己登报。喝酒的时候,藤医生给每个人发了一包软中华。记者拿起烟感慨地说,唉,现在人家都在搞有偿新闻,你们倒好,搞起有偿遁形了。藤医生口气凝重地说,不瞒你说,我这表妹压力太大了,严重神经衰弱,整宿睡不着觉,就想图个清静啊,这一上报纸还不门庭若市呀,这不是把她放在火上烤吗?记者还想说些什么,藤医生没让他说出来,而是对着田苦荞说,苦荞,我给你开的药你还在吃吗?田苦荞点点头,很配合地从包里拿出几瓶药来。藤医生拿过其中的一瓶,凑到记者面前小声说,这可是镇定类药哦,副作用大着呢,但没办法呀。记者不吱声了,显然是动了恻隐之心。

田苦荞终于排除了一次重大险情,她再次增强了对藤医生的感激之情。

8

转眼就快够着春节了,村里在外面打工的男人就像鸡上笼一样陆陆续续往家走了。村里每天都会传出许多相逢的笑语,心急的女人就站在村外的古桥上等着自己的男人或孩子。

田苦荞心里空荡荡的,她明知丈夫和儿子几乎没有回家的可能性,但还是站在院子门口不时地瞟着村子通向外面的路上。婆婆这段时间又开始念叨孙子了,好在前几天藤医生到西安出差时特意以腊宝的身份寄来一些当地的土特产,里面还夹了一封信,说要到部队体验生活,就不回来过年了。小姑子还是有些不甘心,就照着上次嫂子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给腊宝打电话,可怎么也打不通。田苦荞知道,那是藤医生特意开通的一个号码,专门以腊宝的名义发信息,发完后就关机。她劝小姑子,别打了,腊宝肯定是在哪个需要保密的地方呢。小姑子这才悻悻地放下手机。

这段时间,让田苦荞备受煎熬的是,只要一出门就有人问她腊宝回不回来过年。她含含糊糊地应承着,专拣没人的地方走。但热闹的场面偏偏围着她转。

腊月二十二,村里的本家要进行一年一度的晒宗,这本来和田苦荞这样的女眷没什么关系,但今年她却被破例邀请参加了。这是族长顺爷和村长老满共同商量的,旨在肯定她对家族和村里的贡献。前不久,古桥村刚刚被上面确定为示范村,顺爷和老满都认为田苦荞功不可没。田苦荞真的不想去,但碍于这种破天荒的面子,还是去了。

费家的祠堂不大,但晒宗的场面却热闹非凡。在顺爷的主持下,有人将宗谱从一个铁皮箱中取出,放在铺好的毡布上,然后在其上部横穿一根长竹竿,两端系上绳子挂在院子里的两棵大树上,犹如放露天电影的银幕。费家传世五百多年的宗谱便赫然再现了,它是用大幅黄绸布拼接而成的,上面列有费氏历代传衍的详情。接下来祭祖仪式就开始了,在焚香鸣炮后,在场所有的人按照辈分大小对着宗谱恭行三叩九拜大礼。

祭完祖就开始修谱,也就是把一年中家族里新添的男丁续到谱上去,还要续上谱上现有人员的突出事迹和贡献。田苦荞清楚地看到,在费腊宝的名字后面有人添上了这样一些字:费氏家族第一个考入重点大学的学生(2013年,二炮工程大学)。她的心里咯噔一下,脸就像公鸡冠一样红了起来。

吃宗酒的时候,田苦荞就想趁乱溜掉,但却被顺爷喊住了。顺爷引着她来到众人面前,大声说,你们知道今天我为啥把苦荞这样一个外姓女子也请来晒宗吗?是因为她为费家人吃的苦男人也吃不来啊!有谁能把公婆真正当爹妈伺候?有谁能替男人还那么多债?有谁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娃?这要是放在旧社会,早就列上牌坊了。男人们发出阵阵感叹,就连先前对田苦荞参加晒宗颇有微词的人也认可了顺爷的说法。

田苦荞被顺爷表扬得火烧火燎,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而此时顺爷却让她给大家说几句。她憋了半天,说,我也没啥说的,我给我们费家祠堂捐三千块钱吧。话音刚落,周围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自从参加了那次晒宗活动,田苦荞的罪过感就更加强烈了,她觉得实在是对不起大家了,她必须寻找到一种赎罪的方式来安慰自己。想来想去,她认为最佳的方式还是捐钱,这或许是受她晒宗时捐款的启发。腊宝“上学”,她总共收到礼金是一万三千多块钱(含家人的钱和村里争取的助学金),除去买喜糖回人情和向祠堂里捐的,还剩下八千多。这些钱她一分也不想留。

就在家家户户忙碌着置办年货的时候,田苦荞却在置办着送人的东西。她给村里每个上学的孩子都买了一个新书包,给每个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买了一件新棉袄,还给几个和自己同样困难的家庭送去了猪肉和糕点。八千多块钱就这样一下子就花完了。

没了钱,她就去帮人家干活,帮人家劈柴、洗衣服、打年糕,凡是能插上手的活她都不放过。体力上超强度的压力减轻了她心理上的压力。小姑子开玩笑说,嫂子,你这么能干,我们村里就你一个女人就行了。她脱口而出,再多一个像我这样的那还得了啊!

大年三十一早,小姑子过来请婆婆和她去家里吃年夜饭。田苦荞婉言谢绝了,她觉得虽然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家里,但她还是要把这个门框子撑起来。结婚这么多年来,她还从未中断过做年夜饭。小姑子走了以后,她就开始忙活起来,先是把屋里整理清爽,接着就开始贴门联、挂灯笼、摆放瓜子果碟。四个零食碟盘中,有一个还特意放上了“腊宝”寄来的西安特产水晶饼,她要让上门的亲朋好友感受到腊宝的信息。忙完这一切,日头已经就有些偏西了,她又赶紧做起菜来。菜上了桌子后,她就把婆婆扶到了桌前。婆婆一坐下来,就抓起筷子颤颤巍巍去夹菜,田苦荞像哄孩子一样,说,妈,还没放炮仗呢,听话,稍微等一下在吃嘛。说着就去院门口放炮仗。以往这种事都是丈夫或儿子去做的,她特别怕那种声响,但她今年特意买来很大的冲天炮,她想把这个缺少男人的家弄出点声气氛来。冲天炮点燃后立即就暴躁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一时间把田苦荞心里积压的心事炸得七零八落。但等最后一响炸完后,心事就像一群刚刚被赶走的苍蝇一样,又迅速聚拢而来。一种巨大的孤独含混着火药味裹挟着她。

吃饭的时候,婆婆混混沌沌地问来喜和腊宝为啥还不来吃年夜饭。田苦荞告诉她,父子俩早就吃好玩去了,就剩下她没吃了。婆婆笑了,说,这对活宝哟,真是白脚猫,就是喜欢跑,吃年夜饭了还去人家串门。说完就心安理得吃了起来。这些日子,婆婆越来越糊涂了,哮喘的毛病也加重了。带她去看了医生,也抓了药,可她死活也不肯吃。

田苦荞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看着婆婆吃。屋里非常安静,只剩下婆婆吃菜时嘴里发出的吧嗒声,这时候“喵”的一声,一只猫优哉游哉地走了进来。田苦荞一眼就认出是“一枝花”,虽然她回到村里后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它了,此刻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说起这只猫来话就长了。“一枝花”被送到村里后,落户在了秋霞家。当时田苦荞想,这猫只要能在村里呆上十多天就行了,高考完了,它爱咋跑就咋跑。没想到“一枝花”却在村里扎下根来,和村里的猫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村里人就有些想不通,乡下的人都挤破头往城里跑,而城里的猫咋就赖在乡下不想走了呢?

现在,这只赖在乡下的猫居然在年三十的晚上来到了自家,都说猫来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田苦荞转念一想又释然了,猫不来,家里还不是照样穷,猫来了,家里还能增加一点生机呢。她用筷子夹了婆婆吃剩的鸡腿放在地上,猫跑过去弓着腰舔了起来。田苦荞发现它身上的毛比在城里乌亮多了,就断定它现在的日子过得很滋润,进而就想,这人畜相同,换个环境也未必是坏事。

吃完年夜饭,小姑子一家来串门,田苦荞正准备给他们沏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拿过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就觉得有些奇怪,等到接通后,她就像被突然被人点了穴一样,冻在了那里。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妈,我是腊宝呀,我在广东呢,给你拜年啦……

田苦荞愣了一会儿,慌忙捂住手机进了里屋,再小声对儿子说,你咋不回家呢,你要急死妈呀!

妈,我今年打工的钱还没要到呢,既没钱回家,也没脸回家啊。

你告诉我地址,妈这就去找你。

妈,你就别为我担心了,我要是不混出个模样,是不会见你的。

腊宝把电话挂了,田苦荞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了。田苦荞沮丧地出了里屋,发现小姑子一家人都狐疑地看着自己,于是便强行振作了一下,解释说,不好意思,又是来向来喜讨债的,这大年三十的,见笑了。

一年中的最后一夜,田苦荞是在胡思乱想中度过的,她的心里五味杂陈。终于有了儿子的消息了,但这个消息却让她有些揪心,一个连工钱都拿不到的人,举目无亲地飘在外头,这个年咋过啊!可话又说回来了,腊宝要是真的回家过年了,自己的那个谎还能圆得起来吗?真要是露了馅,乡亲们就别看春晚了,就看自己的洋相吧。

迎新年的炮竹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田苦荞打开门走到院子里,然后点燃了三支香,对着老天拜了三拜。

大年接着小年很快就过去了,正月十五一过,打工的就要陆续回城了。而老天却偏在这时候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夜之间田野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雪原,连村里通往外界的道路也淹没在这茫茫雪原当中了。早起赶路的人们在路上艰难地行走着,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足迹是不是偏到一边去了。田苦荞扛着一把竹丝扫帚上了路,大围脖包住了她的头和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心事的眼睛。她从村头的路口开始一直向前扫着,在漫卷的大雪里,她像个精灵在挥舞着扫帚。到了晌午时分,她扫到了古桥上面。这时候,她感觉双手虎口生痛,仔细一看,一双纱手套已经磨破了,血渗了出来,她用嘴吮了一下右手的虎口,然后又吐了出来,雪地上放射出了点点鲜红。路上的人脚下轻松起来,他们在走过她身旁的时候,纷纷打量起她来。但因为她包裹得很严实,很多人还是没看出她来。

田苦荞一扫就是三天,一直扫到了别的村的路界上,一直扫到风停雪霁。在扫雪的过程中她体味到一种隐约的快感,扫去那些掩盖道路的雪,她感到一阵阵轻松。

9

田苦荞的婆婆在倒春寒中病倒了,准确地说是老毛病陡然加重了,送到县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人事不省了。村里人都说,这老婆子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要不是有等着孙子考上大学的念想恐怕早就死了。田苦荞没有放弃对婆婆生命的挽留,天天守在病床前。

第五天夜里,婆婆居然醒了,絮絮叨叨对她说了很多话,虽然口齿不清,但她还是听懂了。婆婆的话概况起来有三层意思:一是孙子的头上放出了霞光,她也死得安心了;二是费家尤其是挨炮子的来喜对不住苦荞;三是苦荞也别苦着自己,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婆婆说完不久就咽气了,走的时候脸上的皱纹舒展,嘴角甚至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田苦荞抱着婆婆的身体泪流成河,她哭出了思念、哭出了内疚、哭出了感谢。此刻,面对自己制造的那个弥天大谎,她不知道该做如何评判。

婆婆去世后,田苦荞好像失去了一些保守那个秘密的动力,常常有一种想解密的冲动,她认为真相迟早会大白,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不如把脖子伸出来主动去挨那一刀。否则,面对别人的疑问,她越加胆战心惊。尤其是小姑子已经起了疑心,因为婆婆快不行的那几天,她老是催着嫂子想办法和侄儿联系,看看腊宝能不能回来看奶奶最后一眼,但田苦荞嘴上答应着,就是不付诸什么实际行动。

婆婆头七的那天中午,田苦荞终于说漏了嘴。那天下午,村子里出奇地宁静,守在空屋里的田苦荞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就像是听到了一种诡异的脚步声,这声音让她倍感孤独,她鬼使神差地喝起酒来,把过年剩下的那大半坛米酒喝掉了。喝完酒,她就对着婆婆的遗像哭诉起来,把腊宝出走的真相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这时候,老满恰好从乡里回来从门口路过,听到哭声就拐了进来,一看这架势就劝她说,苦荞,不要再难过了,你也是敬了孝心了,你婆婆在世上也没啥念想了,走得很安心啊。田苦荞用醉红了的眼睛看着他,没头没脑地说,满叔,腊宝根本就没在二炮,他躲起来啦,我也不知道他躲哪去了……呜呜……

幸亏老满中午也喝了不少酒,没听清她前半截话,只是接着她后半截话说,腊宝怎么会躲着你呢?你要理解他,他上的这个学堂很特殊嘛。听说搞原子弹的人半辈子都回不了一次家呢,他还算是好的喽。

田苦荞借着酒劲想来个竹筒倒豆子,老满手一挥打断了她,说,苦荞啊,叔今天过来顺便告诉你一声,今天乡长表扬我们古桥村啦,其实也等于是表扬你呐。

表扬我?田苦荞频率很高地晃了晃脑袋,怕自己听错了。

是啊。我们村搞上示范村后,有几个村不服气,在乡长跟前唧唧歪歪的,乡长就在今天的大会上说了,美好乡村建设不单是要搞好村容村貌,更要转变好村风民风,你们看看人家古桥村这两年风气就好起来了嘛,关键是人家抓住了田苦荞这样的典型,同志们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呀,你们可以去古桥看看嘛……

老满认真复述着乡长的讲话,脸上格外地意气风发,而田苦荞酒也醒了不少,是吓醒的。

老满走后,田苦荞感到一阵后怕,村长刚才要是听清了她的话,传出去自己不就成了一个撒谎的反面典型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对自己来说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村里要跟着受累了,那个什么示范村的帽子要是被摘了,自己不就成为全村的罪人了?

老满的话说了没几天,村里果然就开始来人了。来的人在了解了古桥村后进变先进的经验后,大都要顺带去看看“好女人”田苦荞,当然,免不了就要问到她是怎么把儿子培养起来的。田苦荞头都大了,她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打发了一个记者,现在又好像涌来了一群记者。面对大家的七嘴八舌,她起初想,要么闭口不言,要么把真相一吐为快,但她考虑再三,最终还是顺着大家想要的结果去说了。现在,关于腊宝的秘密已经超出了她的私事的范畴了,再怎么说,她不能拿村里的名声和利益开玩笑啊!

田苦荞心里打上了一个新的死结。

江南五月的油菜田里,金黄色的花潮已经退去,只剩下星星点点的油菜花在疲惫地开着。田苦荞看着这个场景,心里莫名其妙慌了起来。今天早上她照镜子,发现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鱼尾纹,年轻时的美貌已经开始走样了,就像那撑在地里的菜花,尽管还有些色彩,但一场雨一打就没了。她突然想到婆婆临终时对她说的那句话——找个好男人嫁了吧。由此她就想到了藤医生。婆婆死后,藤医生还是时常用那个专用号码给她发信息,不过内容有了很大变化,发的最多的是:你还好吗?她回答的更简单:还好。内容虽然简单,但她的心情却很复杂。有多少个夜晚,她都梦见自己靠在藤医生的肩头倾诉着,藤医生总是善解人意地安慰着她。这样的场景让她在醒了以后依然久久回味。

几天后,田苦荞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打算离开古桥村。离开这里后,她就会把她的秘密带走了,这样就不至于因为秘密的泄露惊扰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同时她也想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她把离开的时间定为油菜籽收割以后。

田野里最后一朵油菜花消失了,青灰色的菜杆变成了褐黄色,菜籽荚也鼓实得快要绽开了。田苦荞天不亮就下地割菜籽,几天下来,地里的活就干完了,她就让小姑子的丈夫帮忙把菜籽送去榨油。

一切忙妥帖以后,她开始悄悄准备行李了。出走的日子是一个朗朗的晴天,天晴大家都在地里忙活,村子里不至于更多地关注她的出走。一早起来,她把院子和屋里都打扫了一遍,用干毛巾把婆婆的遗像仔细地擦了一遍。最后,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枚孔雀坠,迟疑了一会儿,把它放入矮柜上的一个花瓶里。花瓶是她结婚时买的,本来是一对,另一只在一次来喜赌博夜归时被她赌气摔碎了。干完这一切,田苦荞背起包走出了屋子,在锁门之前,她又探头看了看幽暗而冷清的屋子。

随着那把有些生锈的挂锁咔哒锁上两个门环后,田苦荞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的心里默念着,费来喜、费腊宝你们都跑吧,我也想通了,也走了,天王老子也没规定,你们能跑,我就得在家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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