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瑢
还没有听说世界上有“黑暗料理”这玩艺儿的时候,我们看到一切外貌可憎且难以下咽的食物,就叽里咕噜地小声抱怨:阿妈哎,又是“眼睛一闭,掇出算数”啊……阿妈总是带着一脸不耐烦,高声呵斥:有的吃已经够好了!挑挑拣拣,讨饭碗里拣粥吃……我们不甚明白饭与粥的尊卑关系,却迫于母上大人的威势,只好低下头勉力拨拉着形神俱散的籼米饭,偶尔夹一块咸齑煮土豆或者山芋炖白菜,食不甘味地咽下去。如今回想起来,我们简直就是被黑暗料理推搡着走进新千年的呢。
旺盛的食欲、寡淡的三餐越发让人贪念各种几不可得的美味。八十年代初的农村温饱已是无虞,但物资仍旧极度匮乏,我和姐姐曾经吃过一大袋子的南湖无角菱,整包的绍兴香糕……因为几乎是童年生涯中仅有的几次开怀畅啖,所以至今记得自己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胃口,和食尽高卧、无所追求的混沌与逍遥。
一晃就是三十年光阴,阿妈五十四岁离开工厂,回归家庭;开始全力抚养刚断奶的小外孙。令我们始料未及的是,她的厨艺居然有了突飞猛进般的提升!
她的油煎小带鱼开始入味了,辣椒炒肉也有了诱人的色相,尤其是高手指点后,她摸索出一套腌制雪里蕻和晒制霉干菜的秘笈,那酸香咸鲜的老口味,简直是阿拉宁波人的生命记忆;压饭榔头——大家都这么评价这两道功勋菜。
小外孙爱吃青瓜,她就常做糖醋青瓜、蒜泥拌青瓜、肉丝炒青瓜,又从电视上学来了“金银瓜条”:青瓜被切成长方形,蒸熟的鸡蛋白也切成小块,拌匀,蛋黄被碾碎后洒在上面。一眼看上去,碧绿、雪白与金黄交相辉映,真是道可爱的菜!不过,若是换作当年的我们馋虫蠢蠢,惴惴相求,想必只能换来一句:走开走开,有吃吃点,没吃拉倒!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阿爹拖长了声音,打着一本正经的趣。
听说外孙吃一种特殊的食物能增强体质后,阿妈又开始了行动。
夏日傍晚,天色乍暗,空气闷沉,远处有隐隐的隆隆声,雷雨将至。阿妈戴上手套,穿上高筒套鞋,拎个袋子出去,墙脚跟,田埂上,四处搜寻耐不住闷热出来透气的癞蛤蟆的身影,将一个个丑陋而肥硕的家伙收入囊中。回家后,胜利成果被倒入大缸中,留待重用。
河泥,鲜荷叶,也准备好了后,阿妈抓一个最倒霉的蛤蟆出来,破膛去除内脏,把鸡蛋放进去,用荷叶包住扎紧,外面糊上稀烂的河泥——不错,就是叫化鸡的那个程序。然后在破煤炉中生火,等炭块形成,再慢慢炙烤泥团,等外层干裂,荷叶也开始散发焦香,继续煨制一会儿。料想内里的鸡蛋已经熟透,待泥团稍冷,阿妈避开孩子,剥出芳香扑鼻的鸡蛋,叫孩子来吃。怕孩子看见害怕,阿妈只是说煨了个鸡蛋,孩子味蕾灵敏,吃得兴致勃勃。甚而追讨着要再吃一个。这一吃,就不晓得有多少癞蛤蟆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总之,小外孙一天天长大,阿妈的手艺也一天天见长。抽空,她还去摘茶叶,采野笋,孵绿豆芽,晒苦瓜干,做番薯枣子,风腊鸡腊鸭;春夏秋冬,每一个时令都有使她风风火火也忙不完的事务。
上个礼拜天,邻居送个自家地头的白皮大冬瓜来,阿妈三下五除二,做起了腌冬瓜:清洗,切开,去籽,揉盐,蒸熟,晾置,再蒸,这一次蒸制要浇上足够的菜籽油。凉透后的冬瓜块还连着皮,吃起来特别软韧劲道,回味酸咸,芳香淋漓,挟一块放在热腾腾的白米饭上,最是下饭。忽然想起,腌冬瓜也是童年的一道黑暗料理,如今却变成了异常的美味,想来除了味觉的遗传,渐长的年岁也开始发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