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坚
刘学堂新著《彩陶与青铜的对话》一书,近日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一部结构恢弘、图文并茂、文字简洁、叙事引人入胜的考古学科普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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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史记载以来,西域在身处中原内地的人们心里,一直是地理认知上的极西边界。历史上中原的知识分子,讲到西域,文字和印象中无不透着神秘和荒凉。《山海经》和《穆天子传》留下的镜头片断里,西域之地充满着奇幻荒蛮,令人扑朔迷离。西汉时,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司马迁名之为“凿空”,由于《史记》里说“张骞凿空”,“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可见即便是在知识渊博、见多识广的太史公眼里,汉时西域与中原的隔绝,也如同李白形容的蜀道那样“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东晋的法显曾游历西域,路过古楼兰一带,记下的沿途见闻说,这里“多热风恶鬼,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渡处,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汉唐以来,一直到近代,西域边塞诗人、文学家们的笔下致力营造的是一个八月即飞雪、风吹山动摇、碎石大如斗、流沙漫如海的化外之地,是空寂与荒凉的域外景象。即便是当代考古学的圈子里,不专注新疆考古的学者,提到塔克拉玛干、古尔般通古特沙漠,提到阿尔泰山、天山和昆仑山,印象里总也摆脱不了冰川雪原、戈壁荒漠、人迹罕至的景象。唯山脚下的森林、草原、绿洲,才是猎牧人的舞台。提起西域,尤其是新疆考古,不少学者常扼腕长叹、悲其艰难,将这里理解成中国考古学文化版图上的附页和另章,是文化与文明起源中心的外界边缘。
《彩陶与青铜的对话》告诉了我们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西域,以及西域与东西方世界文明的关系。事实上,从史前时代开始,这一区域就热闹非凡,西域的古代居民与欧亚东西方居民之间往来密切,他们交往的故事错综曲折、情节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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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陶与青铜的对话》给我们讲述的是两条史前时期的文化之路:一条是彩陶之路,一条是青铜之路。
黄河流域是欧亚大陆东部彩陶的故乡。自19世纪20年代瑞典人安特生发现和发掘河南渑池仰韶村遗址始,黄河流域彩陶的源流,就成为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的焦点问题,由此引发了中国文化西来说这一著名的学术公案。19世纪50年代以后,黄河流域彩陶研究始终是中国考古学重要的学术课题,黄河流域彩陶文化北传南流和西进的观点,印证的是中原新石器时代传统文化因素向四方拓展的足迹。著名考古学家严文明教授很早就关注到黄河流域彩陶文化因素的西进问题,他认为,黄河流域由东向西传播的彩陶之路,“一直延伸到河西走廊的最西端”(严文明:《甘肃彩陶的源流》,《文物》1978年10期)。随后的研究者,围绕着彩陶的西渐,持续地展开过讨论,但多是对严文明先生观点的补充与完善。目前为止,未见有学者将黄河支流渭水流域、河湟谷地与河西走廊和天山山脉,这东、中、西三大区域板块的彩陶文化进行跨文化、跨时空的考察,并做系统梳理。《彩陶与青铜的对话》在这方面做了大胆的尝试,将东西向的彩陶之路延伸到天山山脉,终止于哈萨克斯坦的巴尔喀什湖,对过去学术界比较陌生的天山山麓彩陶文化绽放出来的异彩,做了浓墨重彩的呈现。同时,《彩陶与青铜的对话》利用了文化人类学等多学科的方法理论,将彩陶观察的视角触及到了制陶者心灵深处的精神世界,讲述了一则则远古人类情与欲的故事。
同样采用叙事和推理的方法,笔者在青铜之路的章节里,把远古死寂的画面,把斑驳锈蚀的文物,通过跌宕起伏的叙事,讲活了那段故事,鲜活了那段历史。
全球视野下的青铜之路,是近年来国内外史前考古学家们聚焦的学术领域。《彩陶与青铜的对话》在讲述青铜之路时,没有过多地沉浸于区域性的学术论证,而是把视野放开,将欧亚内陆铜器技术先后出现的西亚近东区、欧洲和中亚森林草原区、东部天山河西走廊和河湟谷地区三大区域收入眼底,然后凌空俯视,发现西亚近东到印度河上游,即世界三大文明起源的所谓新月形沃地区域文明的发展,都与青铜贸易的世界体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发现这个新月形沃地东端的弯钩,伸入到了帕米尔山结的西缘,但未越过帕米尔冰川,未将环塔里木盆地的天山和昆仑山纳入青铜贸易的世界体系内,而是走过东欧与内陆欧亚北部的森林草原,这条从旧石器时代开始就起过重要作用的通衢大道,把萨彦-阿尔泰山脉较早地纳入到了青铜贸易的世界体系中。阿尔泰山脉因此成为东西文化和文明交汇的旋涡地带。欧亚东西方人群在阿尔泰山脉不断混血,从而形成新的混血型族群,再度持续东进南下,不断向天山山脉汇聚。他们掌握着青铜冶铸技术,他们放牧着牛羊,种植小麦等农作物,梯次进入天山、河西走廊和黄河上游的河曲之地,改变着这里的历史进程,使这里成为东方青铜革命的重要策源地。青铜之路的终点是中原的伊河洛河谷地,由西向东发展的青铜之路,对中原文明产生的影响,正是当下中国文明起源研究中的崭新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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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考古学家戴蔻琳曾注意到西部欧亚草原冶金传统与中国西北的彩陶传统,这两个源流截然不同的文化传统的东西呼应。但她没注意到甘青和新疆的天山地区,在彩陶传统的羽翼下,青铜文化因素如雨后春笋般地成长。《彩陶与青铜的对话》一书,讲述了这个历史背景下的故事,即从天山山麓到河湟谷地上演的一幕幕,次序展开的彩陶与青铜的对话。彩陶与青铜的对话是中国文明起源的前夜。中国西北甘青和新疆天山地区历史发展的主体架构,正像该书的“引子”所言,由黄河上游东西互动的彩陶之路,延伸至河西地区和天山山脉,这是黄河流域史前文化一波一波对西北史前文化持续不断进行整合的历史过程;由西向东延伸的青铜之路抵达欧亚的东方,使黄河流域、中原地区的古代居民有了更多的与外部技术,以及制度和精神层面接触的机会,对中原早期文明的成长产生了深刻影响。青铜之路上的技术因素与周边其他区域文化因素向中原的汇流,共同奠定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形成的史前基础。
该书坚持立足于考古学材料,广泛借鉴中外学术界的研究成果,点面结合,深入挖掘考古材料潜在的文化蕴意与文化间的互动,以寻觅人群心灵世界的奥秘和他们迁徙的足迹,这是考古学资料普及中极难做好的一件事情。《彩陶与青铜的对话》作为一部考古学的科普著作,在广袤漫长的时空范围内,较为完美地诠释了那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该书在全书结构、行文造句里,难免还留有一些主观的痕迹,不少问题仍需要考古学家们进行理性的分析与研究。但无论如何,在考古科普园地极其寂寞荒凉的今天,作者以亲历考古的真情实感,揭开西域边陲,特别是新疆史前考古神秘面纱的一角,用富有亲和力的语言风格,奉献了一部让我们读起来爱不忍释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