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南大佛与大足千手观音像髹漆贴金过程反思

2016-12-14 08:22张予南
中国文化遗产 2016年5期

张予南

摘要:在潼南大佛与大足千手观音像的保护过程中,修复者根据历史调研、装饰工艺及材料研究、病害记录、修复试验的思路确定了髹漆贴金的基本步骤,进行了巴蜀地区贴金大佛像保护方法的研究。在这一过程中,科学分析作为研究的关键,体现出现代文物保护与传统修复的主要区别。文化意义、真实性、科学观点三者共同成为决定具体保护方法的基本原则。保护行为对文物意义的转述、多个利益相关者对贴金效果的讨论更表现出当代文物保护理念对原有理论的超越。

关键词:潼南大佛,大足千手观音;文物修复;文物保护理念

一、前言

自1964年《威尼斯宪章》诞生以来,真实性和完整性成为文物古迹保护的重要内容,其后的《奈良真实性文件》《圣安东尼奥宣言》《西安宣言》等文件更是将遗产价值辨析、遗产保护、遗产利用等方面作为文物保护工作的重点。传统可移动文物的保护尽管同样遵循着价值保护、真实性等基本原则,却逐渐转入实验室,成为了文物保护科学家们研究的范畴。

虽然传统的文物保护同样被纳入遗产学讨论的范畴,而文保方案的必备内容即是对于文物价值和修复理念的描述,但仅在笔者对于文物保护专业的学习以及些微的文物保护实践过程中,笔者认为现有的大量遗产学理念原则却并不足以成为文物保护具体工作的思想基础,更难以对文物保护的处理过程进行有效的指导。比如,对于专业的文物修复师而言,作色往往是必备技能之一,而在作色过程中,真实性原则并不在考虑范畴以内。。又比如对于预防性保护,笔者所了解到一位文物保护专家就仅仅持有观望的态度,认为预防性保护绝不能成为文物保护工作的主体。

笔者认为更为实际的问题在于,对单一文物的修复实践本身就无法与遗产学层面对所谓真实性、完整性的讨论完全合二为一。作为一个实践过程,前者更多体现了修复者的意志,观者多为观看而获得体验,保护的结果体现了科学与美学的作用。然而,遗产作为一种自身和群体信念的再现,是过去的文化物证,也是个人和团体认同的选择性建构。遗产保护更多关注于与参观者的互动、对遗产使用者的影响,保护的过程较少涉及自然科学,而更多与工程学科相关。

在潼南大佛和大足千手观音像的保护过程中,笔者认为髹漆贴金过程本身更类似于一种文物保护实践,而与遗产学保护有所区别,仅仅从遗产学角度进行完整性等问题的讨论,或许并不能揭示这一过程的本质含义。然而在查询相关文章时,发现我国对于文物保护思想基础的讨论却仅停留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分析的阶段…,并未深入至例如Cesare Brandi先生的《文物修复理论》,S.M.Vinas先生的《当代保护理论》等著作的层次之上。因此在下文中,笔者也想从这两例文物保护工作的实际出发,尝试对当下文物修复理念的思想基础作一解释,而不仅仅对这两项文保工程的对与错进行浅层的评判。

二、潼南大佛与大足千手观音像髹漆贴金过程回顾

从遗产类别上看,潼南大佛与大足千手观音像均属于巴蜀地区典型的摩崖造像,与保护造像的建筑一起构成了印度石窟寺传人中国后发展最后阶段的见证。前者始凿于唐咸通年间(860-874年),就于北宋靖康元年(1126年),造像巨大。后者始凿于南宋淳熙元年至淳佑年间(1179-1252年),为整体规划形成的宏大道场,反映出摩崖造像发展过程中更为繁荣的阶段。在保护工程中,髹漆贴金过程的研究思路包括历史调查、装饰工艺及材料分析、病害描述、保护修复四个步骤,以下首先作一回顾。

(一)历史信息整理

对贴金层历史信息的收集包括历史调查及实地观察两个部分,结果进一步证实了两件造像都存在多次贴金的现象。根据碑刻所记,潼南大佛共经历四次妆金,时间分别为宋绍兴22年(1152年)、清嘉庆7年(1802年)、清同治9年(1870年)以及民国10年(1921年),在大佛左肩处的局部揭取实验同样证明了这一事实,且可以观察到每一层使用的均是土漆粘贴金箔的工艺。对漆膜厚度及漆皱现象的观察可以发现,民国10年的妆金过程中对大佛身躯进行过打磨和多次髹漆。有关千手观音像贴金的最早记载为洪熙元年(1425年),其后隆庆四年(1570年)、乾隆十三年(1748年)、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光绪十五年(1889年)均进行过重妆。《重庆大足宝顶山千手观音的贴金材料分析研究》中指出,千手千眼观音造像0层贴金时间在清乾隆末年至道光初年,0层以上至少又经历了4次贴金,与历史记载相符。

从金层保存状态的角度,由于古代对贴金层的重妆并非去除之前的金箔后彻底重新贴金,而是在原有的金层上方覆盖粘贴。后代的贴金对于之前的贴金层就具有了保护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减轻环境因素对前代贴金层的破坏。不考虑其他因素的影响,两次贴金间隔时间显然对金箔和金胶的保存状态具有直接影响,即贴金时间间隔越短,金层保存状态越好。

(二)装饰工艺及材料

对潼南大佛的研究主要采用的方法为材料分析、文献梳理及采访学习。据此可知,潼南大佛妆銮层的结构由内到外分别为石质胎体、底灰层/地仗找平层、漆层、金箔层。其中,髹漆的主要作用为封护胎体和粘结金箔,采用多层叠加并打磨的方式增加附着力,并存在“擦漆”工艺。

对于大足千手观音像工艺的研究方法则包括历史文献查询、实物工艺考察及科学检测分析几部分。与潼南大佛相比,该研究过程拓展至整个四川地区,并且包含了对贴金工艺以及佛教艺术“身金色相”较为细致的历史调查,由此反映出造像本身所具有的历史、艺术及宗教价值。结果表明,千手观音造像的地仗层以石膏为主要成分,其上附着有黏结剂和金箔,保持了明清时期的贴金工艺特征,手法变化不大,与《髹饰录》中基本吻合,地方特征为金箔面积较小。

总结起来,千手观音的贴金工艺具有两项功能,即“将石质胎体完好的包裹起来,以达到保护的作用……满足宗教表现艺术的需要,金箔自身的稳定性与大漆相结合,实现了封护与审美的双重功能”。而造像多层贴金的主要因素则体现了佛教表现艺术的效果和宗教教义在信徒中反应的两方面需求,这一“概念重复”反映出更多的社会、宗教问题。多层贴金在艺术效果和文物的图像性质上没有区别,而从物质性出发,贴金层的材料配比和修复时的原则确定问题起到决定作用。可以认为,“历史上的多层贴金现象与千手观音的历史价值有关,而采用传统漆工艺的贴金技法与艺术价值有关”。

在前期研究中,还首次开展了对大漆修复工艺的系统研究。试验的重点在于宗教表现艺术价值的保存,其次为历史工艺信息的保存、材料的适应性,以及原始和回贴金箔的封护。试验流程包括旧金箔的处理、回贴、效果处理与封护三步。此外,工艺程序设计还包括贴金层的处理工艺、地仗的材料与工艺、回贴的“镶嵌法”设计、胎体透气性工艺设计、金箔固色与封护等。

具体实验中,贴金层的处理流程为清理、分层、熨平、清洗;封护材料选择10%梨子地漆和90%松节油混合;对旧金箔的回贴实验发现,以黄色漆为衬色底漆,按照贴金层的自然形状回贴,接缝处有孔隙,露出衬色底漆的效果最好。

(三)病害描述

潼南大佛金箔漆膜复合层的病害类型包括表面附着物(灰尘及油烟)、点状片状脱落、起翘、分层开裂卷曲、水渍、空鼓、开裂,共224平方米。其中卷曲、起翘和脱落均由“泡状起甲”产生,“泡状起甲”下部可见金箔漆膜复合层与胎体之间存在白色粉末状物质,应为盐害导致。大佛躯干处的病害具体分为碎裂、孔洞状脱落、整体开裂、残破缺失四种,占总表面积的47.7%。经过清洗实验后,发现表面金箔层脱落面积超过70%。大足千手观音的金箔病害类型包括脱落、点状脱落、地仗脱落、分层开裂卷曲、空鼓、起翘、崩裂、尘土、烟熏、涂覆、生物病害,最主要集中在手臂处。同时,由前期病害情况记录可以发现,金箔的风化程度呈现区域性,右侧、上部破坏程度更为严重,原因可能与造像东部的外部水源加速酸雨破坏有关

(四)保护修复

在潼南大佛的修复中,对表面金箔的清洗先后采用毛刷、日本纸、棉签及乙醇与水1:1溶液、丙酮与乙醇1:1溶液、2%AC-51水溶液等工具和试剂。对于油污、泥土顽固性附着物、生物残迹和风化残存物,分别采用修复刀剔除、棉纸焖蘸、贴敷法、高温蒸汽及化学灭杀、毛刷清扫等方式去除,并配合上述混合溶剂使用。同时,对“泡状起甲”严重处的表面漆膜进行揭取,采用日本纸贴敷尽可能使可溶盐浓度降低到加固剂要求的浓度以下。

对于大佛面部保留的原始金箔漆膜复合层,将卷曲起翘金箔直接回贴。首先采用硅丙乳液预加固金箔,然后利用乙醇、乙酸乙酯等溶剂,以及高温蒸汽喷雾软化金箔,之后利用丙烯酸乳液粘合,并适当添加牛胶增加柔韧性和黏结性,空鼓处采用丙烯酸白灰浆进行底灰修补和灌浆处理。此外,对保存状态及历史信息相对完整的大佛双耳,作为保存历史原貌的遗物进行留存。

对于金箔已脱落部位,设计“加层法”保护思路,在现有旧贴金层表面直接髹漆贴新金箔,将历史信息在不同层位上最大限度保留下来。在实际操作中,由内而外分别涂刷生漆、漆灰、生漆、熟漆及金胶漆,其中漆灰成分为生漆与水1:1溶液,金胶漆成分为生漆与熟桐油1:1溶液并加入占总量20%的银珠。贴金过程采用“薄贴法”,选定金箔规格为93mm及45.3mm两种,具体过程包括贴金、补金、刷金、压金、走金、封护六个步骤。。

在大足千手观音的中期修复加固试验中,采用ZB-WB-J-1(15%)、ZB-WB-J-2(20%)作为薄、厚金箔回贴加固专用材料。修复步骤为:去除表面污物及尘土,岩体渗透加固,起甲金箔修复,金箔脱落处修补,彩绘及手指的加固、修复、泡状起甲处理。其中,起甲金箔首先对多层金箔进行软化分离,之后采用ZB-WB-J-1(15%)、ZB-WB-J-2(20%)胶黏剂回贴,金箔脱落处采用大漆调制成的黏结剂涂刷,快干时用新的金箔吹贴。

在前期金箔回贴材料的研制过程中,选择材料的目标为具有软化、黏合、耐老化特性,且无不良影响,不改变文物风貌,因此选定类型为溶剂型有机黏合剂。通过对黏合聚合物、溶剂、固体含量、黏合改性剂、添加剂的选择,确定最终材料以醋酸纤维素为黏合物,醋酸乙酯、醋酸丁酯、芳烃为溶剂,固体含量15%-20%,硅烷偶联剂2为改性剂,并加入0.1%-0.3%消泡剂和0.02%防老化剂,经固含量、表面张力、乳液黏度、渗透性、附着力、透气性、吸水率测试,以及户外暴露、耐湿热、冻融、人工紫外老化试验,扫描电镜观察,认为该加固材料效果良好。在2008年的试块修复加固试验中,还采用了牛胶进行金箔回贴。

三、贴金工艺的科学分析与文物保护的科学化

无论是在潼南大佛还是大足观音像的保护过程中,对文物的科学分析都成为了保护工程的重要基础。在潼南大佛的前期工艺研究中,通过金相显微观察、扫描电镜、XRF、XRD、红外仪器分析可知,表面漆膜层的主要成分为桐油、大漆和朱砂,金箔层的主要成分为Au(约87.9%-100%)、Ag(0-12.1%),金箔层厚度约1.5μmm,贴金存在多层叠压现象,最多可达5层。而在千手观音保护工程中,不但偏光显微镜、扫描电镜、XRD、XRF、IR等仪器的分析结果被大量用于贴金层工艺、病害等方面的描述之中,老化实验、吸水膨胀实验等实验方法更是在病害调查、修复材料选择、修复效果检验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比如在病害分析中,有研究者利用XPS检测发现,金胶漆的降解产物及无机盐沉积使得样品表面碳、氧比例上升,金胶长链分子断裂为小分子产物。表面层金箔的金含量较低,可能与近代酸雨腐蚀严重有关。利用红外光谱分析金胶有机成分,可以确定金胶内含有生漆和桐油,同时大量金胶受到不同程度的矿物污染,主要污染物为石膏类物质。通过吸水膨胀实验可知,金胶在不同湿度下的收缩膨胀,伴随盐类物质的存在,进一步导致了贴金层病害。老化试验亦可验证湿度循环对于金箔起翘开裂的影响,以及地仗材料失效或崩裂引起的贴金层破坏。可见,科学手段已经渗透进入文物保护工作的方方面面。甚至,新型色差仪的引入使得修复效果的评价也同样可以通过科学数据表示,而代替人眼观察的不确定性。

然而在历史上,科学却似乎并非文物保护的其中应有之义,比如在Cesare B randi先生的《修复理论》一书中,就难以找到与现代科学直接相关的部分。笔者认为,甚至可以说,将科学应用于文物保护领域的做法本身就反映出了社会思潮变革的影响。与非科学的传统修复相比较,这一行为会带来更好的保护效果,但对于效果的检验却并不是绝对客观的,而同时与社会思想的变化息息相关。

在历史上,修复(restoration)的概念先于保护(conservation)产生。修复行为大量出现于启蒙运动时期,对艺术品外观的改变或出于社会及审美因素,或与人们对于历史的认知有关,其中虽然同样包含了若干技艺的元素,但却仅仅将其作为一种纯粹的手段进行利用。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科学保护作为一个名词才走入了人们的视野。1888年,柏林皇家博物馆首次设立了化学实验室对文物进行分析检测,1930年,国际博物馆协会在罗马举办了题为“科学方法用于艺术品分析及保护”的国际会议,二者被视为文物科学保护领域出现的标志性事件。同时,对文物材质破坏状况的分析,则为科学介入文物保护领域提供了突破口。一方面,大量产生的工业污染加速了各种艺术品的老化,对文物腐蚀、保护的需求日益增长。另一方面,化学分析则成为了老化机理研究的主要方法。

在西方,科学在文物保护领域的应用直接反映在两项早期准则中,分别由ICOM于1984年以及AIC于1994年提出。前者提出,“对艺术及历史物品的干预必须遵循于科学方法论的指导”,文物的意义则潜在于“人们破解物品的科学信息并因此获得新知识的能力”。在这种意义上,对历史遗物的保存并不仅仅具有保护意义,更代表着对新知识的获取。一方面,科学分析过程使人们了解了过去的工艺方法,另一方面,保护过程则为保护者积累了更多处理文物的经验知识。AIC准则将科学与艺术均包含在保护领域之中,采用一个章节特别强调,科学分析“奠定了保护专家全部行为的基础”,并且,修复者应当“遵循可被接受的科学标准和研究方案”。

然而,文物保护的科学化过程则并不仅仅为人们带来了全新的知识,而更体现出一种思维范式的彻底转向。如Pearce先生所述,现代性带来了元叙事和整体性的发展,以此定义和表达出客观现实及内在真实。在深层次上,则反映出对于客观现实存在以及人类个体能够认识客观实在这一命题的信仰。这就使得科学知识和理解成为人们观察自然现象的方式,而博物馆同样将这一方式作为首要原则。当传统修复依赖于经验技艺以获得符合预期的效果,现代的科学保护则以理性精神关注到文物保存状态恶化的真实原因和解决方法。可以说,科学走入文物保护的过程与现代科学在欧洲的产生过程密不可分。特别是,启蒙运动使得科学进入了所有研究领域,也激发了人们对于科学的绝对信任。科学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类型的存在,Pearce先生就将其称为一种“道德高地(higher moralground)”。

伴随着现代科学逐步占领社会,科学研究走入文物保护领域的过程或许正可以借用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阐述的“范式”理论进行解读。从传统技艺修复到现代科学保护,现代科学所代表的范式的改变,实质上可以被称为一种科学革命,背后反映出人们世界观的改变,文物保护科学家们则组成了这一全新的科学共同体。同时,一种理论称为范式具有两个基本条件,“第一,它解决了旧范式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开拓了新的认识领域,扩大了和深化了研究范围和背景条件……第二,它留下了有待解决的问题和疑点”,而科学保护范式的产生恰恰符合于上述两个条件。其一,与传统修复相比,科学保护能够更加深入地认识文物的破坏规律并进行针对性的预防或处理,其二,由于文物保存条件的复杂多样,化学对文物保护的介入也引发了更多的学术讨论,更广阔的研究空间。

特别是在大足千手观音像的保护过程中,科学手段成为重中之重。仅在中国知网上搜索相关的科技文献就可达到20篇之多。其中针对贴金层的状态研究就包括《重庆大足宝顶山千手观音的贴金材料分析研究》《重庆大足千手观音造像金箔显微结构分析》《重庆大足千手观音造像多层金箔成分分析》《重庆大足千手观音金箔表面变色原因探讨》《从一片大足石刻千手观音表面金箔分析获得的信息》共五篇文章。这些文章的作者来自不同的研究机构,全部采用极为细致且几乎相同的仪器分析方式,从不尽相同的角度对金层的组成和结构信息进行了分析,为后续的病害研究和保护工作提供了基础信息。其中部分文章确实为金箔病害问题提供了有针对性的解释,但也有少部分文章似乎仅仅是为写而写,缺乏有意义的目的和结论。

当文物保护同样加入了科学研究的范畴之中,其研究人员往往来自于高校或研究所之中,科学研究成为了这一科学共同体成员获得认可的手段和工具,由此往往激发了对文物本体更加深入的认识。在当下所有领域科学化乃至数学化的大背景下,笔者认为这一现象也反映出现代文物保护理念与传统修复的主要区别,更进一步暗含了我国传统修复手段与西方保护语境之间产生的矛盾。四、贴金保护过程与文物保护实践的基本理念

尽管在遗产学领域,真实性和完整性是文物保护的基本目标,然而在具体实践中,这一总原则却必然会受到诸多现实因素的影响,甚至成为了乌托邦式的设想。M.L.Clavir就将文物保护过程的影响因素归结为博物馆语境、文物价值、科学语言三个部分,如果将其转述为文化意义、真实性、科学观点,笔者认为这三个因素实际上也代表了决定大多数实际文物保护工作的基本理念。

(一)文化意义

对于大多数不可移动文物以及博物馆藏品而言,展览品的文化意义往往直接影响了参观者的体验,文物本身则成为了文化的象征符号,具有无形的意义。在本质上,所有经过人类或有意、或无意、或直接、或间接制造的物品显然都可以反映出制造者、使用者、持有者的个人思想,更进一步折射出整个社会的思潮。如Macdonald先生所言,“对遗产物的保存并不以其自身作为最终目标,而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扩大获取物品信息的途径”。,这一观点就更进一步与当代博物馆展示而非说教的理念相联系。因此从展示的角度,笔者认为,文物保护的其中应有之义同样在于对文物信息的呈现,这一呈现可能包含知识、美学、情感等等方面,但根本目的是使得观者能够获得文化上的体验。

对于潼南大佛或千手观音而言,其造像本身就具有宗教文化的内涵,属于密宗佛教造像。为了使普通参观者能够在体验历史的同时获得直观的佛教文化体验,文物本身就必然应当处于较完好的状态。如Weersma先生的分析,“神圣物品的腐蚀并不一定意味着精神价值的丧失……但另一方面,宗教性物品仍然需要,或者说至少更应当处于相对美好的状态,缺少装饰性内涵的保护过程可能使得它们不被信仰行为所接受”。

在千手观音金箔回贴的问题上,最终的做法为在旧金箔回贴后找平、并以新金箔协色。不可避免的是,这一处理方法导致大部分旧金箔层被遮蔽于新金箔之下,而对新金箔未采取做旧处理更导致整个造像金光闪闪、焕然一新,甚至遭到了众人的否定。但笔者认为,在文化意义上,造像保护后的状态反而真实再现了历史上妆金后的真实状态,使得观者获得了与古人相似的文化体验。在某种意义上,人们否定的原因则来自于这一妆金行为背后并没有普遍宗教信仰的支持。也即,对于大多数无宗教信仰的参观者而言,千手观音造像只能作为文化上的他者,人们无法对其产生文化上的归属感,而仅仅将其视为一件古物,在使用历史价值的标尺进行评价时也必然会产生不适。

(二)真实性原则

对于文物价值而言,真实性原则似乎已经成为了价值保护关注的核心,对文物的真实状态,所代表的实际现象与准确数据的探寻也同样反映出物质主义元叙事的立场,而这一观点无疑与近代科学的产生相关。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近代科学所带来的认为物质可以反映意义的观念,使得我们相信物质实体即具有价值,可以代表一种已经逝去的生活方式。同理,文物也代表了我们对历史的认知和保存。

在保护工作中,潼南大佛保护工程将对传统材料、工艺的研究和利用作为基本原则,原因“一方面是出于对文物本体历史价值与历史信息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传统材料的稳定性已经过了历史的验证”。而潼南大佛的真实性则被定义为“数百年来的工艺延续”,也即将大佛表面的多层贴金均视为造像的原初状态。从大佛的面部也可以看处,四层金箔的完整保留一方面体现了妆金行为本身具有的宗教仪式性质,另一方面也可以被视为历代工匠对佛陀所代表的宗教精神的敬畏和对前代工作的尊重,以及对历史遗存价值的肯定与保护。这种理念也正契合了现代文化遗产保护的原真性理念。

在“真实性”原则的指导下,千手观音保护工程则采用揭取不稳定金箔、回贴可利用旧金箔的干预方式,实现对历史信息和材料最大限度的保留。该工程将真实性具体总结为“本体保存历史信息的真实性、干预材料采用与本体同种材料的真实性、修复工艺采用传统工艺的真实性和保存空间环境的真实性”。在具体实践中,历史信息、干预材料、传统工艺的真实性通过旧金箔回贴、髹漆贴金工艺得以体现,保存空间环境的真实性则似乎仍然有待研究。

上述两个实例表明,在文物保护的实践过程中,对文物真实性的强化实则可以被视为保护过程的最终目的,S.M.Vinas教授就将其称为“强化真实性的行动(truth-enforcement operation)”。在意大利的一次地震后,有研究团队费尽辛苦收集了超过100000片残片来试图复原圣方济各教堂的壁画。由于壁画位于20米高的屋顶,参观者其实并不能区分碎片复原与彻底重绘壁画之间的区别。然而,这一过程却真实体现了被S.M.Vinas教授称为“恋物癖(material fetichism)”的理念。在千手观音的保护中,对旧金箔的揭取和回贴同样成为了关键问题。尽管在新金箔的衬托下,普通参观者或许已经难以区分出旧金箔的存在,而且这一行为本身对于造像的保存以及效果的呈现并没有直接影响,对于原物的保存却直接反映出保护者对承载于物质材料之上的真实性原则的尊重。

但在实际的保护实践中,真实性原则却不得不受到大量的争论,笔者认为对文物真实状态的讨论往往集中于一个主要问题,也即我们应该将文物恢复到它的使用状态,抑或经历千年沧桑后的历史状态。这一讨论的最佳实例或许就来自于青铜器的除锈过程。对于一件满是土锈的铜灯,我们会试图将其土锈清除至黑漆古露出的状态;而对于一件表面鎏金的编钟,我们却会不假思索地将全部锈蚀去除至金层露出,即便这一除锈过程已经对鎏金部位造成了损伤。对于同一种文物类型,前者保留了“岁月的痕迹”,后者却将文物恢复到了使用过程的状态。又比如,西方的青铜器修复习惯于将锈层几乎全部清除,但保护后闪闪发亮的状态在中国人看来却难以接受,甚至完全背离了我们的思维观念和审美习惯。在实际的文物修复中,这些问题似乎都难以在遗产保护理念中直接找到答案。

在当代保护理念中,有研究者进一步提出以“可读性”。替代“真实性”原则,以尝试解决上述对真实性的争议。所谓“可读性”并不仅仅将真实性与物质状态相联系,而是强调文物对于自身携带信息的表达,文物保护工作者的任务就在于选择需要传递给观者的信息。例如,一件沉积了灰尘的画作会被认为是历史的象征,而清理至崭新的器物则具有使用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这一做法似乎也是对保护实践中真实性原则争议的一种可能解答方式。在造像贴金保护的过程中,采用新金箔协色以及仅回贴旧金箔两种方法实际上反映出保护者对信息传递的不同选择。前者向观者传达了造像使用过程中的信息,给予参观者宗教意义上的震撼。而对于后一种选择,岁月的沧桑、历史的变迁则成为了保护者想要传递的信息。由于修复过程由保护者直接参与,普通民众无法进行评价而只能在工程结束后被动接受,对于文物信息的选择也就成为了研究者们自身意志的体现。

(三)科学观点

由于保护工作的目的在于保存物质的真实,而真实性寓于物质要素之上,为进一步了解文物的物质要素,在真实性原则的引导下,科学成为了文物保护的必备要素。

对于保护实践而言,Clavir先生就曾将科学对文物保护的影响总结为经验主义、决定论、范式、数学语言四项基本原则。近来,预防性保护的大量出现或许已经表现出一种范式转换的前奏。如上文所述,现代文物保护的诞生与科学的引入密不可分。对于一件文物,考古学家或许会关注于其上承载的文化信息,然而文物保护科学家却会关注它的腐蚀状态与劣化规律。在海昏侯墓玉器的修复中,考古学者为了保存更多的原始信息,反对黏接加固,而希望制作底托展示文物,但文物保护科学家却关注于残块的断茬如果不加以黏接则极易丢失而造成文物本体的损失。

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尽管科学似乎具有绝对客观性的特征,但科学研究本身却会受到研究者主观意图的影响,而必然具有主观性。如Winter先生就曾提出过保护过程中存在的一个悖论,“虽然将科学手段作为有效理解文化及人类行为的方式毋庸置疑……(这一做法)实际上包含了价值判断”。Weil同样提出,“即便他认为自己是科学的,判断和价值也必然地包含于每一位保护者的实践中。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认为保护实践在本质上是解释性的。解读过程基于对实践过程在客体、科学事实、美学/历史/经验方面的理解”。

更进一步,科学对于文物劣化过程的评判本身也会受到社会观念的影响。如Hodkinson所述,画作的变化“部分来源于物理化学状态的改变,但更多来自于人们观察过程的转变……一幅画作处于一种持续性的物理及形而上学的转变中,这也同时改变了它对于其身处其中的社会的历史意义”。可见,由于文物保存状态的不断改变,人们对于它意义的理解同样在发生着变化。洁白的雕塑为人们带来了古希腊自然主义的遐想,而恢复到使用过程中的多彩状态反而破坏了人们的审美习惯;青铜器上斑斑的锈蚀和黑漆古、绿漆古的底色暗含着历史的沧桑,而除锈至青铜明晃晃的基体反而与中国人对古物的欣赏理念相悖。在这种意义上,科学本身虽然为保护行为提供了前期研究的基础,却并非是这一过程的唯一影响因素。

在大足千手观音像的前期研究中,文保工作者首先尝试利用15%ZB-WB-J-1和20%ZB-WB-J-2两种化学材料对起甲金箔直接回贴,但效果较差。考虑到造像材料的安全性、稳定性,直接加固旧金箔的方案被基本否定。鉴于此,研究者决定采用揭取不稳定金箔,对保存状态较好的金箔进行回贴的方式进行修复。而在回贴材料的选择中,传统大漆的优势逐渐显现。大漆最初被选择的原因为“千手观音造像本身的贴金工艺所采用的就是传统的大漆贴金工艺;其次,大足石刻周边的四川和云南地区是我国漆树集中分布的地区,从就近取材的角度来看,使用传统大漆也具有优势;再次,使用造像装饰的传统工艺和传统材料进行修复试验,对于文物非物质层面的传统工艺的研究和传承也同样有重要意义”。在这一工艺试验过程中,化学材料的选择、材料保存的稳定性检验体现了科学客观性的意义,而选择大漆作为黏接剂则表现了研究者主观性工艺研究的一面,二者共同作用,形成了造像最终的保护方式。

尽管文化意义、真实性原则与科学观点三种因素各自都对造像的保护过程产生了影响,但当三者共同作用于同一文物的修复实践时,矛盾和争议不可避免。文化意义要求造像金层的美观,科学保护要求不稳定金箔的揭取,但对于材料真实性的关注却意味着旧金箔的回贴。对于长远保护而言,大漆的使用未必优于化学材料的研发和利用,但对于髹漆传统工艺的复原却体现了历史真实性,并为同地区其他造像的修复提供了基础。在千手观音的试验思路中,修复人员认为多次贴金与造像的图像效果无关,但引发了严重病害,甚至破坏了造像的艺术效果。因此在修复中,应去除对千手观音物质保存与图像效果有害的贴金层,最大限度地保存其历史与艺术价值。为了从根本处理病害,采用“减层法”工艺流程,但其缺点在于历史信息损失较多,部分金箔无法再利用,不能保存多层金箔的不同历史信息。可以说,这些问题都难以简单地采用以Brandi先生《文物修复理论》和《威尼斯宪章》为代表的现代修复理论进行合理地解释,而需要结合现实,在当代文物保护理论中寻求答案。

五、直面争议、意义至上

——保护理念的当代转变

在《文物修复理论》一书中,Cesare Brandi先生提出了文物修复的两条基本原则:只修复艺术品的材料、修复应当旨在恢复艺术品的潜在统一性,由此得出了可识别性、材料不改变文物外观以及可再处理性三条规则。这一理论代表了西方上个世纪的主流修复观念,也同样正在影响我国的文物保护工作。然而随着《巴拉宪章》的通过,宪章层面对“可逆性”原则等经典理念开始进行反思。同时,伴随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盛,遗产保护领域也必然产生了新的思想和理论片段。

在《当代保护理论》(Contemporary Theorv ofConservation)一书中,S.M.Vinas教授对当代文物保护理念进行了系统分析,特别将其与传统保护理念进行了区分。在他看来,“当代理念强调艺术价值、风格、色彩、形状、材料等等均包含了不同意义,它们因为具有的对人的意义而被重视,而并非仅仅与真实相关”。因此,意义成为了指导保护实践的标准。如S.M.Vinas教授所言,纸张保护中“整体的最终目标并非保存一张纸张,而是保留或强化它对于人们的意义”。保护者的清理、加固、黏接、封护、整形等种种行为本质上都是为了文物的意义服务。这一意义至上的理念或许也可以采用李格尔先生的历史价值和年代价值理论进行解释,如他所言,“如果19世纪是历史价值的世纪,那么20世纪就似乎是年代价值的世纪”。历史价值为我们带来了对往昔真实性的追求,然而年代价值则侧重于将文物视为一类媒介,使观看者获得与自我相联系的感受。

无论是潼南大佛还是千手观音像的修复,其保护行为本身或许已经违背了Brandi先生可识别性、材料不改变原状以及可再处理性的原则。保护者所谓“虽然旧金箔层被遮蔽于新金箔下层,但是由于旧金箔本身细碎、厚度大的特点,使它在轻微覆盖后仍在视觉、触觉上得以显示可以识别回贴操作”。的说法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新金箔的黏接改变了文物的原有状态,对石质本体的加固、髹漆过程、大漆黏接过程更使得这一保护行为已经永远留下了印记。然而正如在后现代史学家的眼中,历史由“真实”变成了文本化的叙述,保护者们对遗产的选择和修复或许亦不能代表一种真实的过去,而只能代表一种当下的记忆,是对历史的“转译”与“再书写”。

从近代以来科学分析手段的应用、科学沙文主义在文物保护领域的主导地位,到科学手段中主观因素的必然存在、科学与文化以及真实性因素的矛盾,再到当代,科学作为一种工具,承担了保护者“转译”行为的技术支持,这一逐层深入的过程或许也反映出文物保护理念从近代到当代、由客体向主体的变化,甚至,也暗含了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的思想转变。在潼南大佛的保护中,研究者评价其保护方法是“针对文物艺术价值、历史信息保存和恢复造像宗教功能两方面需求所采用的一种折中做法,旨在恢复造像妆銮层的视觉完整性,同时在层位维度上最大限度地保存历史信息”。其中笔者认为不可避免的是,对艺术、历史信息以及宗教功能的强调体现出当代人的价值判断,也只能代表当代保护者对于造像意义的一种释读。放弃客观权威,承认文物保护行为的相对性或许也可以带给我们一种谦卑的姿态,为后人留下更多诠释的空间。

在这种意义上,当代保护理念显然更具有弹性和可适应性,这一理论和行为被S.M.Vinas教授称为“适应性伦理(adaptive ethics)”以及“协商性保护(ne~otiatorv conservation)”。在可适性伦理中,文物对于不同人群的意义、决策者对资源分配的意愿,与科学研究共同决定了文物保护实践。保护过程是为了满足来自不同人的,多种不同的期望和需求,因此采用单一标准进行评判往往适得其反。对于修复者而言,最重要的工作则是“在显示、调查、保存之间取得平衡,并找到最为伦理性的解决措施”。为决定保护过程,协商活动的参与者包括了诸如研究者、参观者、使用者、后代人在内的不同利益持有者。其中,无论是文物保护或是考古、历史、艺术领域研究者的观点或许会在整个决策过程中具有重要地位,但其他利益持有者的观点同样不可忽视。协商过程或许意味着更多的争议和讨论,但正是这一特点造就了现代保护理念高度适应性的特点。

自千手观音修复完成后,这一工程得到了社会中不同人群的多方看法,从笔者所观察到的角度,其中多为质疑而少有称赞。。但笔者认为,也正是这一多元观点的碰撞才反映出当代保护工作与传统理念的不同。当真实性、完整性的概念不再具有定论,当文物可再处理性、可识别性的原则与历史、艺术价值的保存产生更多矛盾,甚至,当所谓专家不再社会主导话语权,而普通人具有更多自由表达自我观点的机会,对文物保护工作的讨论也必然会愈演愈烈,甚至所有的利益相关者永远无法达成共识。但更为重要的是,在众人的喧嚣声中,依然有文物保护工作者可以规范地、有理有据地完成自己的工作,那么在全社会性的讨论中,他们依然可以获得绝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支持。尽管大众似乎对千手观音像的“修旧如新”耿耿于怀,但不可忽视的是,人们心目中的“旧”却并不是一个安全而稳定的状态,甚至,这一状态的持续保存还可能让未来的人们无法再欣赏到千手观音的风采。以“保护”作为工程的最终原则进行考察,研究者的做法已经达到了这一目的。尽管,潼南大佛和千手观音造像的保护实践仍未达到最完美的地步,对材料的选择和研发也仍然有改进的空间,但两项工程前期细致入微的调研、现状记录和其中新技术的利用已经足以体现出保护者对待文物的严谨作风,也理应获得社会的尊重。当下多方面的讨论更应当为未来更多造像的保护实践提供依据,而并非作为人们不满的宣泄出口。

在历史上,文物保护首先作为民族与国家主义元叙事的象征出现,随着社会思潮的转向,也逐渐转向族群与文化历史的微观视角。文物并不仅仅是历史的见证,也同样参与到当下社会生活的建构之中。潼南大佛与千手观音造像贴金保护的复杂过程已经体现出保护理论随历史发展的转向,而这一转变又与人们思想立场的改变息息相关。通过对主体性的认知,遗产保护可以自觉地介入当下,这或许也正是当代保护理论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