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田世光工笔花鸟画的创作成就

□ 金鸿钧

论田世光工笔花鸟画的创作成就

□ 金鸿钧

田世光（1916-1999），字公炜，北京人。1937年毕业于北平京华美术学院，历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讲师，京华美专讲师，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馆研究员、讲师，中央美术学院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讲师、副教授、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画研究院院委。出版有《田世光中国画集》《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田世光卷》《田世光画集》等。

今年是田世光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我从1958年开始追随田先生学艺达40年之久，深受先生解惑、传道之恩。是先生的谆谆教导和耐心培育，使我从懵懵懂懂的青年，成长为美术学院的教师；从工笔花鸟画的门外汉，成为在工笔花鸟画创作上有些成绩的画家。抚今追昔，感念颇深。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感到田先生一生成就的高度，越觉得田先生在为人、为艺上的许多方面值得我们很好地学习，需要我们很好地总结。反复欣赏田先生的画作，我觉得有必要对田先生在工笔花鸟画创作上的成就，重新加以认识，给予充分的评价。

田世光先生从1946年被徐悲鸿校长聘任为北平国立艺专讲师，以后历任中央美术学院、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北京艺术师范学院讲师、副教授、教授，从教几十年，桃李满天下。是他开始制订了高等艺术院校的工笔花鸟画的教学大纲，亲手绘制教材，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教书育人，诲人不倦，培养了一大批学生，这些人现在都成为工笔花鸟画创作和教学的骨干。田先生对艺术教育事业贡献了毕生精力，对于今天中国工笔重彩画的大发展、大繁荣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田先生在教学的同时，在工笔花鸟画创作的挖掘、传承、复兴上做出自己艰苦卓绝的努力，取得骄人的业绩。田世光先生学习中国画的时代，正是工笔花鸟双勾画派几近绝迹、濒临失传的年代，田先生和他的老师于非闇、张大千以及同辈画友俞致贞等先生同心协力兴微继绝，把工笔花鸟双勾画派复兴起来。他们在历史上的功绩是巨大的，而田世光先生就是其中一位主将，他虚心学习，努力钻研，勤于实践，勇于创新，几十年中创作了大量精美的作品。

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已成名，而建国后受到中国共产党文艺政策的鼓舞，他的创作进入全盛时期，参加了国内外多次重大美展，多幅作品被中国美协、中国美术馆、北京画院收藏。他无偿地创作了大量巨幅花鸟画被紫光阁、全国政协、天安门城楼等地陈列和收藏。同时他的许多画被各大出版社印制成年画、年历画、四扇屏、中堂画，进入成千上万百姓人家。他的画还被选用制为刺绣、陶瓷等工艺品。他的艺术早已为美术评论家和广大人民群众熟知。他在晚年得到党和政府的表彰和关怀，1993年77岁时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博采众长 自成一体

田世光先生的画风，中国传统意蕴深厚，

有他自己独特的风格面貌。

田世光 金秋晚翠 68×123cm 纸本设色 1985年款识：金秋晚翠。乙丑秋日，田世光写于柳浪庄上。钤印：公炜（朱） 田世光（白） 柳浪西园（朱）

田世光先生天资聪颖，是一位早熟的才子，他在青少年时期就已经表现出超人的艺术才能。但田先生在艺术上从不浅尝辄止，而是虚怀若谷，总是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进取，他曾向多位前辈名家学习。早年他曾拜师陈东湖先生，17岁考入北平京华美术学院后又师从赵梦朱先生，所以田先生画得一手很好的没骨花卉；同时他又拜师于非闇先生，师生共同挖掘宋元工笔双勾技法；山水画方面他曾求学于吴镜汀先生，29岁时又拜张大千先生为师，所以田世光先生的山水画也是技艺精湛。特别是他21岁考入故宫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馆学习、工作八年之久，从研究员升为助教、讲师，在钱桐、齐白石、于非闇、张大千、黄宾虹等诸多前辈引导下，他大开眼界，观摩、临习故宫藏历代名家名作，使他对于中国画传统意蕴的理解与笔墨的基本功各方面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以前我以为田先生只习花鸟山水，不料有一次我在田先生家的画案上，惊奇地发现田先生勾勒几位古装仕女，五官的刻画、发髻的造型非常到位，可见田先生在学画时不只专攻花鸟，而是在人物、山水各方面都有所涉猎，打下了全方位的基础。

从田先生的创作中可以看到他正是继承了五代、两宋院体工笔花鸟大师黄筌、徐熙、赵昌、崔白、易元吉、赵佶、林椿、李迪等大家的正宗正脉，同时也看到他还吸收了明代林良、吕纪的画法，一直到清代的恽派没骨技法，可谓兼收并蓄、博采众长。

但是田世光先生的创作风格仍是以双勾重彩为主，对各家各派的技法绝不从表现形式上摹仿，没有生搬硬套，而是灵活地、综合地融会贯通。学习古人技法的同时他还深入生活写生，深受他的家乡—北京西郊优美的自然生活的滋养，再加上他刻苦的钻研和长期的艺术实践，终于形成自己刚健潇洒、豪放雄强、清丽典雅、优美生动的独特艺术风格，成为20世纪中国画坛上卓有成就的工笔花鸟画大师。

意境博大 豪放宏伟

通常人们以为工笔花鸟画就是花花草草，细致的笔触，漂亮的色彩，温婉柔美、小情小景而已，但是我们看到田世光先生的创作大多是恢宏的场面、豪放的意境。

田先生有一批作品画牡丹、孔雀等珍禽异卉都是浩大的场景，如《富贵迎春》《和平之春》《海棠孔雀》《争辉》等作品都是皇家园林气派，繁荣富丽、锦绣辉煌。即使田先生创作的中、小幅作品，在构图上也常常是由画内伸到画外，再从画外回到画内，使人感到画外有画，意境深远，馀味无穷。

田先生画中不少表现大自然中山水花鸟结合的场景，如遍野的红叶林、丰收的果树、山壁水口流泉飞瀑。如《幽谷红妆》《鸭满河塘果满园》《西山红叶好，霜重色愈浓》《岭南初春》《万紫千红总是春》《新安江水库春景图》都是大开大合的构图。其中《幽谷红妆》可为代表：山泉从左上角向右下方飞流直下，左下角一枝海棠花从左向右方伸展怒放，气势宏大，这是“开”；而站立在右下方山石上的一支锦鸡回首高唱，右上方一枝海棠也回转向左方，是为收势、是“合”。为了加强这个收势，田先生还增加了向左飞翔的斑鸠、黄鹂等小鸟。这幅画场面宏大，在绘画史上是不多见的，是不可多得的经典造境。

田世光先生晚年画了一批以青松为主的构图，配以雄鹰屹立，表现高瞻远瞩的主题，如《英姿万古》《万古雄姿》《高瞻远瞩》《墨松白鹰》等等，还有一批配以蓝色寿带鸟寄托对长寿的祝愿，如《松寿图》《松堂群寿》《高寿图》等，这批画层次丰富、构图宏大，气象万千。

田先生的创作构思构图，追求新意，他很早就尝试山水与花鸟结合、工笔与写意结合、水墨与重彩结合。他把花鸟都安排到自然的生长环境之中，配以山石、水口、地坡、流泉，加上苔草、丛竹，使得花鸟有了具体生活环境的衬托，画面真实丰富、生动感人，也使画面意境博大深远。

田先生的创作，展现出了画家博大的胸襟、宏伟的气魄，表现出了大自然的阳刚之美，反映出作者积极向上、欢欣鼓舞的生活理想，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时代气息。

造型生动 默写传神

田世光先生的创作中，花鸟树石造型灵活生动，优美传神，栩栩如生。

在长期的写生、创作实践中，田世光先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写生、记忆、默写的造型观念和方法。我到田先生家看他创作时，从没有看到他参考写生画稿。我想田先生年轻时一定是画过很多写生的，但是经过几十年的创作过程，他已形成依靠观察、记忆、默写、揣摩等方法，把花鸟树石的形象记忆在头脑中，可谓烂熟于心，起稿时的花鸟形象就在田先生笔下倾泻而出。

田世光先生在创作时，大多已先有了腹稿，头脑中已然酝酿出完整的构图，他按头脑中已经组织好的画面，禽鸟、花卉逐渐显形，变成翔实、具体、生动的形象，这使我无比叹服。田先生的造型能力是如此高超，就像齐白石、李苦禅等大写意画家作画一样，下笔准确、生动，一笔下去，形体、神情都出来了，但是田先生是工笔画法，是用双勾线条勾勒出来的，有具体结构的花鸟形象，是很有难度的。例如田先生为中南海紫光阁所作的巨大的四联画《春晖》，其中大片的玉兰、辛夷、杜鹃、鸢尾等花卉形象朵朵具体，都是默写出来的，比真实生活中花的形象更生动、更活泼、更理想、更典型。

田先生曾指出：写生不要只停留在对花写生上，纸面上写生只是初步的，一定要多观察、记忆，弄清花鸟的生长结构、基本形象和运动规律，记忆每种花鸟基本形象特征及其运动中优美的姿态，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万一手边没有了写生画稿，你还怎么能画画呢？

有一次我和田先生一起带学生去景山公园画牡丹写生，田先生没有带画夹，只有一个手掌大的日记本和一个铅笔头，看到好的牡丹形象，他只是用简单的线条，寥寥几笔，勾个简单的速写，只记录这朵花中有特色的、不一般的几个花瓣，一下子就抓住这朵花的特点，其他一般化的花瓣就不画了。

田先生擅长翎毛，他笔下画出的许多禽鸟飞、鸣、食、宿都姿态优美。但是鸟是不会听人摆布给你做模特的，鸟的生动姿态往往是出现在一瞬间的运动之中，这就体现出田先生敏锐的观察和强大的记忆默写能力。

田世光 万紫千红总是春 127×360cm 纸本设色 1984年 天安门地区管理委员会藏款识：甲子中伏于昆明湖畔柳浪庄上。田世光写。钤印：公炜（朱） 田世光（白）

田先生还教导我们说：画花、画鸟都要具备一定的想象和揣摩能力，要在造型中对花鸟形象动态进行必要的整理加工，即使是高速的照相机可以把鸟的动态记录下来，但是在角

度上、在形态的典型性上可能并不“美”，还要按照人们的欣赏习惯揣摩、想象，予以加工改造。田先生笔下的花鸟树石的造型都是经过加工改造的，都比真实生活中的形象更完美传神。

笔力雄强 刚健豪放

看田世光先生的画，无论巨幅或是小品，都给观者以笔墨厚重、雄浑有力的美感。这种美感体现在画面的每一根线条上，也体现在皴、擦、点、染的每一个笔触上，他的画绝不是“描”“摹”出来的，每一幅都是用毛笔“书”“写”出来的。

笔墨上的“力量美”和“书写美”缘于田世光先生早年就练好了书法学习的基本功。田先生写得一手好书法，他早年苦练宋徽宗瘦金书体，然后又吸收欧、米、赵各家之长，自成一体。他的行楷笔划粗细变化多端，而在结构上正中见奇、似奇反正。字型挺拔刚健，又帅气潇洒。他在画上题字和他的画风非常一致，相得益彰。

为了练习笔墨，田先生在传统山水画的临摹上也下过苦功，从田先生的山水写生创作中可以看到他的传统笔墨功夫毫不逊于同时代的山水大家，他既学习吴镜汀等北派山水画家用笔的雄强刚健，又学习张大千南宗山水画的飘逸润泽。他把山水中的笔墨功夫，移植到花鸟画中来，

田先生善画巨石水口、飞瀑流泉，他善于画苍松翠柏、古树虬枝，他画的各种花木的枝干穿插巧妙，各种皴法运用灵活，别具特色，田先生画的石头、树干，自成家法，独树一格。

田世光先生用笔力量雄强的一个突出成就是擅长画石头。石头是中国山水画主要题材内容，但是山水中的石头与花鸟画中的石头有很大的不同。花鸟画中的石头是近景，和花鸟草木一样都是接近原大的“特写”。石头的形象、结构、体面更具体、翔实。田先生生活在北京西山附近，对各种岩石造型深入观察、耳濡目染、悟对通神。他熟悉山石形象，按不同画面需要塑造出适当的岩石造型与坡石水口组成花鸟生活的适当环境，用粗笔重墨的山石、地坡与细笔重彩画出的花鸟互相对比，相互衬托，加强了意境的渲染，更突出笔墨、色彩的形式美感。

田世光先生画石头的造型，有很多变化，既来自传统，更多来自生活，他很少画太湖石，更多是采自山野中的石头，或方或圆、或三角形或菱形，形体自然多变。田先生用狼毫中锋勾勒、皴擦岩石的形象、体积、前后层次，有时用山水画中大斧劈、小斧劈皴法；有时借鉴明人水墨淋漓的湿笔连皴带染法。他用干涩的笔墨画出大轮廓，再用较浅墨色皴染分出前后层次虚实，笔墨运用熟练得当，画出的石头真实、生动，体积感、质量感很强，同时充分表现出笔墨的美感。

田先生在画石头完成后，常常在石头上部边缘加上焦浓的墨点子，这些点子有各种形象，浓焦墨与淡墨湿笔层层叠加，这些点子丰富了笔法墨法，增加了画面的厚重感。正像古人说的画线犹如“金刚杵”，点如“高山坠石”，田先生可以当之无愧。

田世光先生在勾勒花卉、禽鸟形象时既使用细线勾勒，也讲究用笔的刚健有力，线条圆中见方，方中求圆，适当夸张变化，勾出的花鸟造型既刚健挺拔又婀娜多姿，其笔意柔中带刚，刚柔相济，是力量与变化结合的典范。

要提到笔力豪放雄强，不能不说说田先生创作中的松鹰系列。在这些作品中，雄鹰多安放在画面上方，昂首挺胸，双爪锐利，紧紧抓住松干，目光炯炯有神，高瞻远瞩，神完气足，气象非凡，令人产生由衷的敬意。

画松树也是田先生的一个强项。他非常熟悉松柏的造型和神韵。他笔下的松树常常是很奇妙的造型：枝干穿插突兀，婉转飞腾如龙蛇飞舞。田先生用方硬锋利的笔触，写出松的粗干、细枝，用毛涩之笔皴写皮裂如龙鳞，然后用浓淡干湿不同墨色勾划出蓬蓬松松、浓浓淡淡的松针，茂密蓊郁、生气蓬勃。

田先生的松鹰系列创作立意高远，构图新颖，用笔雄浑有力，墨色苍茫，墨松衬托雄姿英发的白鹰，相得益彰，美不胜收。笔墨豪放，工写结合，是田先生创作上的一个高峰。

色彩流动 典雅辉煌

作为一位工笔重彩花鸟画大师，田世光先生在运用中国画色彩上技术高超，造诣极深。

田世光 杜鹃寿带 55.5×80cm 纸本设色 1955年款识：公炜田世光写。钤印：田世光印（白） 公炜（朱）

20世纪70年代，李可染先生曾在香山一带居住，有一天他专门请田世光先生吃饭，而谈话的主题竟然是向田世光先生请教如何使用重彩石色的技法。李可染先生年长田世光先生9岁，是画坛前辈，并且在山水画艺术上已取得很高成就，他为了突破水墨山水如何与中国石色重彩结合的问题，虚心求教，这令田世光生先很感动，同时也说明田先生在使用石色上技法精湛。

田世光先生的画案上摆满了各种乳缽，存放着传统的石质颜料，只是石青、石绿就分头、二、三、四等，有多种深浅不同的颜色。田先生特别提醒我说：“石青用过后要加入热水‘出胶’，等下次再用时再加胶，否则石青的色彩就会变得灰暗。”田先生坚持使用传统的天然矿石颜料，虽然价格昂贵，使用起来比较麻烦，但是传统颜料色相纯正、稳定、不怕日晒或潮湿，多少年都不变色。

田先生曾对我说有位青年画家画孔雀，为了省钱用铜粉代替泥金勾勒孔雀翎羽，费了几十天功夫，当时看着还行，但是没过几个月，铜粉就变灰、变暗，整幅画也就作废了，只好用真的泥金重新画一遍，这是实际的教训，田先生告诫我绝不能使用劣质颜料。

田先生的创作不论花卉、翎毛、一般都配以环境如石头或地坡。如没有这些，也用墨色勾线、画枝干，或染叶子等底色，总之要先用墨色勾、皴、擦、染，墨色画够了，再用鲜丽的色彩，层层加染。他画艳丽的花卉翎毛常配以黑色或白色的禽鸟，反之如画鲜艳色彩的禽鸟如锦鸡、鹦鹉等就配上白色或浅色的花卉，总之使鸟和背景的色彩、黑白相互映衬、相反相成，以突出鸟的主体地位。

由于每幅画中都有墨色的点线和块面，和艳丽色彩的花鸟对比，这样每幅画既有瑰丽的色彩变化，又有沉着的墨色衬托，画面沉着、凝重又典雅、富丽，具有浓厚的中国画的风格气派。

田世光先生继承了宋元以来中国工笔重彩花鸟画的传良传统，他长期深入大自然生活之中，潜心提高艺术素养，刻苦地勤奋地进行艺术创作，画出一批具有高度思想意境，又有高度艺术性的具有现代风格的新的工笔花鸟画作品。这些作品无论从构思立意、构图、造型、笔墨、设色各方面都有高度成就，在很多方面超越了古人，开辟了新的画风、新的气派。

于非闇先生生前曾高度称赞他的两位学生，说俞致贞先生是“当代黄筌”、田世光先生是“当代徐熙”。我觉得田世光先生、俞致贞先生都是当之无愧的。他们都是名副其实的工笔花鸟画大师。

（作者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郑寒白

田世光 朱实累累喜金秋 103×68cm 纸本设色 1988年款识：朱实累累喜金秋。公炜田世光写于北京。钤印：公炜（朱） 田世光印（朱） 世光画印（白） 柳浪村人（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