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兴唐 于 洋
苏联的烙印——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故事
□ 吴兴唐于洋
我在学校里搞了两次化装舞会,参加的同学不是像西方那样穿着奇装异服来“群魔乱舞”,而是志愿从事什么职业,就化装成什么。同学们扮成工程师、医生、教师、记者、造船工作者、炼钢工作者等,最多的则是扮成解放军士兵和军官。而我因为一直都非常喜欢文科,想考文学类专业、做一个记者,所以像教书先生那样穿了一件长褂子,又用树枝做了一支笔拿在手里
1950年-1956年,我在上海市市东中学念书。那时刚解放不久,苏联又是我们的“老大哥”,举国上下都在倡导向苏联学习;而我们学校的氛围一向非常开放,师生的思想很活跃,学校文化娱乐活动搞得很好,除读革命书籍、唱革命歌曲外,也非常重视苏联、东欧文化的传播;并且那会儿我青春年少,正是激情奋进、躁动迷茫、可塑性很强的时候。因此,这六年里我所受的革命教育和苏联文化相互结合,深深地影响了我后来的人生道路。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值得回忆的事很多,我仅从当时苏联文化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的一些侧面作些回想。
我从小就很喜欢读书,中学那几年里把学校图书馆里所有的书都读了一遍,尤其是苏联的文学作品,更是特别的喜爱。我最早接触的是法捷耶夫的《毁灭》和绥拉菲莫维奇的《铁流》。《毁灭》是鲁迅翻译的,讲苏联国内战争时期,远东地区一支游击队艰苦奋斗的故事,我读后感到非常震撼。法捷耶夫还有本很有名的小说叫《青年近卫军》,讲地下青年组织怎么反抗德国法西斯占领军的统治。其他作家的作品譬如《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鹰之歌》等,我都非常喜欢。值得一提的是,高尔基的作品中,我对《底层》特别感兴趣。因为我家是工人阶层,我自小就生活在上海的贫民区,住的是一栋石库门房子。原本那是供一家人住的,可当时竟住了十几家,如同电影《七十二家房客》一样。解放前夕,伪警察每夜来“查户口”,因住得杂乱,我家经常被漏掉。弄堂对面有条河,河对岸就是申新纱厂。我家楼上住着一位20来岁从外地逃婚逃出来的瘦弱女孩子,住在晒台上(原来是晒衣服的地方,改装后成住房),每天天未亮就拿个饭盒去纱厂上工,晚上出厂还要被搜身。这里还住着店员、小学教员、小职员,以及跑单帮的、走卒小贩、国民党逃兵等。我日常接触的多数都是像这样的小市民,看这部作品时便产生了极大的共鸣。我家很小,天热如蒸笼,天冷如冷窖,于是我主动要求去学校值班,才在那里读了许多书。
苏联文艺作品为我带来了对社会主义、对信仰的初步认识。当时刚解放不久,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很多人都不清楚的。加上当时上海经济比较混乱,国民党反动派的飞机还总来轰炸,上海当时最大的发电厂——杨树浦发电厂就曾被炸掉一半。除了炸弹,飞机还撒传单,说蒋介石8月半要到上海吃月饼,等等。因此一部分人对于上海的未来是很迷茫的。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我们学校专门开展了主题为“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的活动,请来从苏联回来的上海市青年代表团到学校作报告,讲苏联人民怎么生活。我当时任学校团委副书记、宣传委员,为配合这一活动,还组织大家看《幸福的生活》《拖拉机手》等一批苏联电影。我们原来放电影的礼堂很小,人一多就挤得不得了。随着看电影的学生越来越多,校长决定建一个新礼堂,但条件非常简陋,屋顶是用草盖的,坐的都是一条条长凳。即便如此,同学们看电影热情仍然很高涨。看完后,我把感兴趣的同学组织起来进行讨论。我看完电影就写观后感,几乎每期黑板报上都会登一篇我的文章。另外,我们每个班都有团支部宣传委员,我召集他们开会,要求每个礼拜都有一次读报活动。但是有时候读报很枯燥,我就让他们读苏联电影影评,尽管篇幅很短,但很受欢迎。而我自己参加党课学习,看到了苏联、社会主义的美好未来,深受鼓舞,从而更加坚定了信念,在17岁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海报
苏联文艺作品对我的人生观、人生道路的选择也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特别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那段著名的话:“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它帮我树立了一个正确的人生观:不要碌碌无为过一生。苏联文学中很多讲的都是普通人,比如女拖拉机手玛丽来娜、乡村女老师瓦尔娃拉等,他们为社会主义奋斗,都是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去搞建设。受他们的影响,我觉得做一个拖拉机手就很好了,当一名老师就很光荣了。后来我跟校长提出来:我们学校要培养什么人呢?是普通劳动者。校长很赞成。因为学校在榆林区(后并入杨浦区),我的同学们好多都是工人子弟,家境比较贫寒,校长就说:“我们学校不是培养学生们去做经理、做老板或者当官,而是做一名普通的劳动者。”后来把“堂堂正正做人,实实在在做事”作为校训。
我在学校里搞了两次化装舞会,参加的同学不是像西方那样穿着奇装异服来“群魔乱舞”,而是志愿从事什么职业,就化装成什么。同学们扮成工程师、医生、教师、记者、造船工作者、炼钢工作者等,最多的则是扮成解放军士兵和军官。我因为一直都非常喜欢文科,想考文学类专业、做一个记者,所以像教书先生那样穿了一件长褂子,又用树枝做了一支笔拿在手里。舞会非常受同学们的欢迎,没想到后来竟沿袭下去,成为我们学校一个很好的传统了。
我还在学校搞了个校办工厂,校长要我来当厂长。这在当时很少见。我们把工人老师傅从学校旁边的工厂请来,请他教我们用最简单的劳动,譬如锉刀等做一些简单的活,目的是培养一种工匠精神。当然,这也跟上海的传统有关系。我们这些同学家庭比较贫寒,当时生活也比较艰苦,很多人希望初中毕业就去工厂里工作,这也算是满足了大家的心愿。我们还曾组织学生去沪东造船厂参观学习、座谈,我的不少同学后来成了优秀的船舶工程师。
而我本想考北大文学系或者人民大学新闻系,但是当时有保送上大学的规定,学校选择优秀学生上指定的大学。我是“三好学生”(“三好”即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又是团干部,因而被保送到外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西校区)。我看了那么多的苏联小说和电影,觉得俄语很好听,中学里也学过一点,所以是很想学俄语的。但当时俄语学院跟外语学院是分开的,中间隔了一条马路,东边的是俄语学院,西边的是外语学院。我去的是后者。我对老师说:“俄语不能学,我就学法语吧,法国文学也很好。”老师告诉我:“学德语的人太少了,你是党员,根据组织需要,你就学德语吧。”当时大家因为希特勒的缘故,普遍对德国印象不好,为此老师还特意劝我:“不要以为你学的是希特勒的语言,它可是马克思的语言!”我被说服了,于是学了德语。
我的同学们走上工作岗位后,都很兢兢业业,好多人为祖国建设贡献才华。他们是普通的劳动者,也是优秀的劳动者。
可能我们这一代很多人都曾像我一样,从苏联小说、电影汲取能量,以此来克服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种种困难。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我最早接触真正的艰苦劳动是修建十三陵水库,那时我刚上大学,天热得不得了,还要拉沙子,女同学在后面推,男同学在前面拉,一天劳动很紧张,晚上大家都疲劳不堪。当时一共要干两个礼拜,可没干几天很多人就受不了了,特别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包括我自己。甚至还有逃跑的。这时,我建议大队部给大家放电影《保尔·柯察金》。其中有一段剧情是讲保尔去修铁路,条件特别艰苦,任务很繁重,饥饿和寒冷时刻威胁着他和其他同志的生命。经过长时间的劳动,他虚弱极了,一天早上实在爬不起来,为了完成党交付的任务,他连连对自己说:“起来!不是休息过来了吗,起来呀!你的意志哪去了?站起来!你必须站起来!你退避了,这多卑鄙!你的同志们都干活去了,站起来!站起来!!!”最后,保尔凭着顽强的意志,挣扎着起来继续参加修筑铁路的工作。同学们看到这里非常感动,深受鼓舞,接下来的劳动也变得有干劲了。
当然,苏联文艺作品不光是讲革命、讲奋斗,还具有很强的艺术性和美感,能够很好地陶冶我们的情操,促使我们脱离低级趣味。上海刚解放时,我们在学校唱《我们工人有力量》《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你是灯塔》,但《夜上海》等“靡靡之音”也仍然很流行,好多同学都还在听在唱。从前我乘电车到姑妈家去经过上海光明电影院和百乐门,就听见有人在舞厅里唱,一放关于上海的歌就是《夜上海》,一提上海就是百乐门。当时我特别反感这一现象。其实上海并不是像《上海滩》拍的那样,要么是黑帮,要么是舞女。上海是中国共产党诞生的地方,也是工人运动风起云涌的地方,上海是属于劳动者、属于工人阶级的。所以在学校每天下午搞文化活动的时候,我教同学们唱《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苏联歌曲,因其旋律十分优美,同学们都很喜欢,大家也变得更有年轻人的朝气和情怀。
苏联文艺作品往往能够深刻地反映现实和人性,表达人们真挚的情感。那会儿有些少年男女之间有一种朦胧的情感,好多就是看苏联电影而萌发的。这样的纯真友情或者恋情,都在我许多同学的记忆与生活中,包括我自己。
后来中苏论战开始,由于工作需要,中联部提前从学校把我调到部里工作。批判苏联修正主义是件很严肃的事,我认真做好这项工作,但同时对苏联文化仍有一种特殊感情。例如,中联部曾在钓鱼台国宾馆放过内部电影《第四十一》,讲的是苏联国内战争时期,一个苏联红军女战士击毙了40个白匪,但跟一个白匪男军官在一个小岛上恋爱了。接下来有一艘白匪的船来救他们,男军官迎向船去,女战士只好开枪杀了他。当时这部电影被批判为“修正主义”。无独有偶,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女兵沐浴的镜头也遭到了批判。然而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很富有艺术性、很有人情味的。
人情味还曾给我带来一些“麻烦”。学校组织小分队去进行禁毒活动,我是队长,我同吸毒人员谈话时老是笑着的,就被批评了:“你跟这些人笑什么?”我说:“他们也不是坏人,应该尊重他们,这样才能赢得他们的尊重,才有可能让他们听我们的劝告,戒掉鸦片。”还有,我上大学一年级时,赶上了“大鸣大放”。我是班里的党支部书记,有人要我贴党委的“大字报”,我想:“刚上学一年贴什么大字报呀,党委的同志都挺辛苦的。”有人讲“电灯不好,残害青年”,我很不解:“电灯不好,怎么残害青年了?跟党委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写,就被批评。
尽管如此,我仍然坚守着这份人情味。后来我做政党外交和民间外交工作,尤其要做人的工作,依旧保持着这样的行事风格。我在中国驻联邦德国大使馆待了差不多五年,上到联邦德国总理、议会议员、党派领导人,下到普通学生,都成了我的朋友。
有件事我印象很深刻:我刚去使馆不久,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德国一批青年把我们使馆包围了。当时正是中午,这群年轻人举着毛主席像,在传达室装修的工人们不懂外语,以为他们是拥护中国共产党、毛主席的,就把他们放了进来。没想到他们竟在使馆大厅里抗议,还想冲击我们的办公室。张彤大使召集紧急会议,对我和熊光楷说:“你们一文一武(我在文化处,熊在武官处)去说服他们退出。”我们到现场后,这些人情绪很激动,高声说要同我们辩论。我说:“你们别吵。要求辩论可以,但你们擅自闯入使馆,干扰我们使馆工作。要辩论你们可以同我另约时间和地点,现在请你们赶快退出去。”熊光楷接着说:“你们要知道,中国使馆是中国的领地,你们闯入并拔掉大厅的电话线是非法的行为,你们赶紧出去,否则我们要叫警察了。”这些人听后马上离开使馆,到路对面喊几声口号,就打打闹闹散去了。几天后组织活动的几个头头真的打电话给我,要我到他们那里去辩论。我应约去了,耐心地同他们讲解中国传统文化,介绍“文革”的情况和改革开放政策,说明我国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立场,并对他们提出的各种问题都作了回答。后来这批青年里很多人都成了我的朋友,并变成了了解中国、对中国友好的人,有的还参加了德中友好协会。
我于90年代中期到中国国际交流协会任总干事,也有一些日本朋友经常跟我们讨论问题,有时争论很激烈。我除了坚定表示原则以外,还经常讲我童年的故事。我说:“我小时候在东海渔村差一点就被日本飞机炸死了,我家里好几个亲属就是被日本人害死的。”我还对他们说,我老家宁波有天童寺和玉皇寺,唐朝时接待过许多日本僧人来学习。但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听后很受震撼。我们经常带日本青少年到抗日战争纪念馆去参观,他们看了都流下了眼泪。他们说,在日本不知道这段历史,看了纪念馆之后才知道,必须要让日本人民特别是年轻一代了解历史的真实模样。
中苏论战开始时,中苏的民间组织在国际会议上互相攻击。时任中联部部长王稼祥曾说:“不要失言失算,不能授人以柄。你讲的话过分了,人家反过来也会还击给你。”对此我是很赞成的。当时传达毛主席内部讲话说赫鲁晓夫是“半修正主义”,那首著名的诗《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中有一句是“僧是愚氓犹可训”,就是讲当时“苏修”还可以挽救。后来赫鲁晓夫多次攻击中国和中国领导人,国家关系慢慢也恶化了。
尽管我对苏联文艺作品的感情确实起源于中苏蜜月期,然而这份感情却并没有随着中苏关系的恶化而产生质的变化,原因是我认为苏联人民对我们还是好的。后来胡耀邦在会见外宾前对中联部领导(因我是新闻发言人也在场)说,中苏两国人民是有深厚感情的。我在驻联邦德国大使馆工作的时候发现,德国人对中国人很尊敬、很有礼貌,但是感觉不亲近;苏联人则特别热情,对中国人非常亲热。一次恰逢德国葡萄酒节,所有驻德国使馆都有代表被请去参加这次活动,我则代表中国使馆去参加。德国外交部的礼宾官把我介绍给苏联的文化处人员,说:“你们自己用德语谈吧。”德国外交部的人告诉我:在驻德使馆中,德语说的最好的是中国人和苏联人;美国人和一些亚洲国家的人只用英语交流;日本人讲德语,别人根本听不懂。刚巧那个苏联人了解一点中国文学,所以我和他用德语谈中苏两国文学作品,聊得很热闹。后来一位美国外交官也走过来想一起聊,无奈德语不太好,我还帮他翻译。过了一会儿德国礼宾官来开玩笑说:“哎呦,你们三个大国在一起聊哪,那世界和平就有希望了!”很有意思。
后来我去过苏联几次。一次到一个中学去,看到苏联孩子们在学中文。—个女孩子的妈妈见到我们,特别高兴地说:“好多年都不见中国人来了,连中文都没办法好好学。”我听了便让那个女孩常用中文给我写信,女孩的母亲非常高兴。
1991年5月,我作为中联部新闻发言人,同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吴建民一起随江泽民同志访问苏联,专门有一场活动,大概有400多位中苏友好人士参加。江泽民同志提议说:“我们一起唱歌吧!”大伙就一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等苏联歌曲。曾庆红同志又建议说:“再唱一首中国歌吧!”于是江泽民同志很高兴地说:“我来指挥,唱《歌唱祖国》!”大家又一起唱这首歌,气氛非常热烈,令人难忘。
虽然苏联早已成为过往,但我想这些小说、电影和歌曲会一直留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中,正如我们的青春,永不磨灭。
(摘自《纵横》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