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蕾蕾
一
5月的清晨阳光茂密,人仿佛在光的丛林间穿行——透亮的太阳的光,天空蓝的光,云的白,草的绿,花的色彩斑斓的光,以及身边行人那充满活力和健康的光。这是崭新一天,光阴的二十四个点等着人踩过,对许多人来说意味着开始,但对有的人来说却意味着告别。
淡淡想了想,出门时我更多惦记的是要加衣裳。三兆太冷,每次去三兆殡仪馆,似乎所穿衣服都不足御寒。似乎骨缝里有风游转,牙齿合拢紧密点都难。其实,自己没什么忌讳,尽管有人不愿多去三兆,我却能去就不错过。总觉得那里是一个止息浮躁,让欲望和尘念偃旗息鼓的地方。每次进去,看着墙上劝慰人的言语、到处跌撞的悲伤,灰飞烟灭中总觉得更看清了生。好像洗了次灵魂的澡,出来后身轻心空、干净清爽。
七年没去了。这次去是参加一个老领导的葬礼,我和他没任何交往。据说也曾是一个呼风唤雨的人,我去这个新科室,大家聚餐,无论领导同事,都能看得出对他很尊敬。他本人饭桌上也笑话不断,显得游刃有余。可一周之后的下午,他来单位拿点东西,回家路上突发脑溢血。他把车静静停在路旁,打开车门,后被行人送到医院。但终因抢救无效离开人世,年仅58岁。
他去世后,每天有人为他流泪,有人为他忙碌。但是,以他生前那种位置,谁都觉得没他不行。等到他真离开,却再也没一个人觉得这世界不能没有这份重要。这就是死亡,取消了你企图建立的一切价值,轻飘飘就把你蒸发成云烟。
吊唁时,一个同事提起前几天还在单位看见他,说好莱坞的导演也导演不出这样的结局,太戏剧化了。其实,所有人生如果从终点回望,哪个不是充满戏剧性?问题是,真正上演的戏剧由人导演,但人生戏剧却不知是谁导演。
二
记忆中去三兆的路远而泥泞,每次车都要在路上颠簸不断。这次正感叹翻修过的路面好,开车同事说:我们离三兆,从此更近了。话里的调侃,舒缓了一些车内气氛。
到时,忙碌着花圈的摆放,灵堂的布置。依然等级森严,自然是把位高权重者放在醒目位置。殡仪馆也现代化了,电脑在墙上点击着一堆数据,使你想象,人活着好像一个符号,死了,就空留一串别人的给定。名字是父母给的,单位是国家给的,知识是学校给的,家庭、孩子是社会和传统伦理给的,走时,都还了。谁也不知是死者顶替了这串名字和数据,还是可以用这些数据来涵盖死者——明显是不能的。
真正的追悼会还是按社会约定俗成进行。因为来的领导多,追悼会由一个处长主持。他和死者估计没有任何联系,拿着打印稿念,还是把死者名字念错几遍。生平简介内容就更滑稽,让人想到,在死面前生者还脱不下那张虚伪的皮,直到把它背到死后的魔窟里。
感人的是孩子的讲话。这个和死者生命真正相关的人,即使内容写得再平淡,也因感情的缘故,每句平实的话中有了不一样的意味。所以孩子只念了一句“我的爸爸不幸去世了”,自己就哽咽在那里,下面便一片低泣。我相信,人在这刻的哭泣,都有对死者的同情,和对自己生命的思考,我们都会经历。我那刻盯着放映在屏幕上的照片,就想,我也许应该在生时,就把那些照片都给自己准备好,以免某一天死后,由别人仓促安排我的结束。我应该以我愿意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以美的方式离开。即使免不了有单位参与,但至少不会使我死时都觉得一生也说不出自己想说的话来。
三
遗体告别时,我使劲盯每个人的脸看。可人把心藏在身体里,很难盯出来。只有个别人流泪,我不免对这样的人多了亲切,觉得他像个好人,因为有颗感性柔软的心。
就那样悄悄玩,心想我再不会有眼泪了,一是心境,二是我和死者实在没交情,可当握着他孩子妻子的手,看着那流泪的双眼时,我还是触摸到他们心底的痛楚。出门时我抹着眼泪,又吃惊又叹息。我以为我都不那么容易流泪了,可我还有那么多眼泪,有那么敏感细腻的神经,简直让人气愤!我就不能麻木不仁些,理智得像块石头?成长给我的教训仿佛一点点都没吸取,我竟不能像道电脑程序,被卡在固定的时间与流程中,不用思维,就可以完全合乎标准。我竟还有眼泪,这么多让我气愤又不争气的眼泪!
感觉一出,就越发不能止息,只好趁机用花圈遮住脸。其间,白孝衣在人群中穿梭,殡仪馆后面烧纸灰花圈的人哭声一片。我找人少的地方站了下来,静了静,看见白色蔷薇架旁,大牌子上写着一段话:
每个人的生命总有结束的一天,活着的人啊,不要为逝去的人过于悲伤。我们能做的事,就是把死者身上美好的部分,发扬光大。
耳畔想起这几天围绕死者的话:这个死者活着的时候,一直在资助一位贫困学生;他给人办事很实诚,只要你求他,他一定想尽一切办法给你办成。
他的那些不好,大家想不起了。记起的,都是好。
原来,人能留下的就是这些。就像这蔷薇花丝,开放,就是为了美。
一股新鲜的感觉代替悲愤重新升起,这次,我没再埋怨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