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梅雨
王啸峰
落雨了,半夜就依稀听见报箱白铁皮“嗒嗒、嗒嗒”清脆声音。早晨雨更大,草坪砖泛起了白花。“夏至雨大,三伏天不会大热”。这个苏州谚语,跟“邋遢冬至干净年”一个道理。梅雨天最像人的性格,捉摸不定。似乎很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被雾霾压抑很久的心,期盼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豪雨。可是,当雨下在眼前,沉闷并未缓解,随着气压的降低,湿度的提高,心头更加郁结。梅雨勾起的回忆,也同样酸涩隐晦。
我的塑料凉鞋里几乎灌满了水,每一步都发出“哧噗哧噗”的声音。我后悔极了,不应该穿尼龙袜子,现在袜子全挤到前脚掌去了。一个小时前的穿戴整齐,完全变成累赘和笑话。阳伞不知去了哪里,我紧握了一根木棍,对于斗殴来说,显得细了点。从一头残留的一圈粗铁丝看,这显然是一根拖把棍。我一点都不紧张,跟在他们后面快速前进,石板路上的积水厚了起来。我讨厌这傍晚又大起来的梅雨,弄得起哄的心情都没有。
“停!到了。”这是他的声音,赶路和紧张使音调变形。“哎!”,整个队伍都发出这样的叹息。我坐在屋檐下脱掉袜子,开始整理塑料凉鞋。“咣当咣当”,大家把手上的家伙扔到弄堂转弯角。
“荣生,你噱我们吧,大落雨天的。”
他身上的东西比我们多不少,有些是从水果店出发时,我帮他背上去的。
荣生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单人铺,上前翻了翻硬纸板,一盒火柴掉了出来,也让我塞进他背着的铺盖卷里。
“还要不要走啊?雨下大了。”大家挑选着西瓜、李子、杏子,归在属于自己的一角。红绿黄的,压住了整个灰色的天。
荣生声音压过了雨声:“麻烦弟兄们了,现在没有问题了,大家请回吧。不要忘记拿走店门口的东西。”
我的脚很不舒服,赤脚穿进鞋子的一瞬间,我发现脚剧烈地膨胀了,前后左右都被牢牢卡死,这不是我的脚,那不是我的鞋。
荣生手上还拿着菜刀,水沿着刀锋滴落。他熟练地把刀擦干,放进书包里,抬腿迈向一幢漆黑的建筑。
天完全暗下来。雨还没停止。他和我钻过铁丝网,撑开竹排墙,泥水蚯蚓般游走在我的脚心、脚背。
那是一幢板式四层楼房,突然间在弄堂深处崛起,青砖黑瓦的民居顿时低下了头。
我们上楼梯时,我才发现他并不是像他一个小时前招呼大家帮忙时说的“随便找一间”。他目标很明确,路径更熟悉。四转五拐,我们来到顶层。楼梯连接北面走廊,样式与学校教学楼相似。
他不急着“选”房间,卸下所有包袱、物件,双手撑在走廊栏杆上。他在俯瞰被他踩在脚下的一座座老房子。横七竖八的青黑色屋脊,斑驳陈旧的防火墙,我们在那里进进出出,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半空中会多一些眼睛来。
以往的大热天,荣生带着我,坐在府衙街人行道上,晚霞里总有我的惊喜,我跟他说想早点工作,刚刚兴起的技校据说挺好,整天不用写字、背书,敲敲打打,混混日子,挺好的。天黑下来,他岔开话题,用折扇不紧不慢指指点点。他喜欢夜空。夜空中最亮的星,他告诉我叫金星,对着它许愿,天上的神仙会助你成功。整条府衙街上只有他用折扇。连在经常在扇面上题字、画画的老头都不用折扇。老头用蒲扇,拍打蚊蝇。他喜欢坐在弄堂口,嘴里哼着“关公奉命带精兵,校刀手挑选五百名”。那一刻,躁动不安、闷热无聊,都融化在“蒋调”的柔声糯语之中。
即使在楼顶,我也能闻到栀子花的浓香,雨滴非但没有压住香味,反而使香味在湿润空气中弥漫。我的脚还是绊到了东西。虽然我已经做好在黑暗中被绊脚的准备,但是我还是倒了下去。压在一个人身上,头撞在锅碗瓢盆上,脑子里一晕。那人站起来对我当胸就是一拳,我又跌倒在水泥地上。
荣生扑向那个人,扭打在一起。他们滚来滚去,那些家什“清零哐啷”满地翻滚。一根根蜡烛汇聚到一起,一张张蜡黄的脸在闪烁的烛光里忽隐忽现。光足够亮的时候,在地上的两个人认出了对方。
“贼胚,是你啊。”
“建国!你个十三点,力道用得蛮足啊。”
“我先来先得,当然要保卫自己的领地。”
“那也不用往死里掐吧。”
荣生拿出一包“飞马”,递给建国一根,停一下,看看蜡烛后的脸,随意撒了几根给他们。一阵风刮过,人全散了。
“今天中午小打过一架,刚才大家以为又来反扑。”
“我带了一些弟兄过来,见没有动静,就让他们回去了。”
“没有这么简单的。”
建国竖起一根蜡烛,光环里的烛心,安静地随风跳动。我回头看了一眼梅雨中的府衙街,模糊了棱角的屋檐下,一盏盏不会跳动的白炽灯表达着温馨饱满的生活。我本可以在灯光下静静胡思乱想。但是,荣生已被逐出生活二十年的“家”。
我应当站在哪一边?现在在这里,就是坚决地站在荣生这边。老头的心我望不见。孤独和绝望,我很有经验,虽然我只有十四岁,在潜意识里,我固执地认为:今后的我,就是现在的荣生。
荣生和建国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几乎在耳语,还用手指不停比划。我赤脚躺在建国铺开的大草席上,等待袜子、鞋子渐渐脱水。这个过程无聊而漫长,墙上的剪影夸张又混乱,我渐渐进入自己编织的梦境中。当我被吵闹声惊醒时,荣生他们已经到了楼下。失真的电喇叭由一个沙哑嗓子把持,害得我喉咙口总是痒痒的。
我站在棍棒、菜刀,以及废弃渔具、农具后面,阴冷的雨,让我狠打几个喷嚏。
哑嗓子又传递沙皮般声音:“大家回到自己家里,政府是不会追究的。”
我踮起脚看,模糊中,哑嗓子很令我失望。那是一个文静的小伙子,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衬衫。端着喇叭的整条臂膀湿透了,白衬衫下面精瘦的胳膊可怜可笑。
我希望那是一个痞子似的人物,我们一起哄就把他按到,棍棒相加。
抢房的人显然学了电影里暴动的场景:
“我们没有房子,我们回不了家。”
我想到了《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静静的街道,一切是那么安详。突然,埋伏的敌人动了手,机关枪无情扫射瓦尔特的亲密战友。
双方对峙,总有一方彻底压垮对方。我的生活经验大多来自战争片。
老头也喜欢战争片。他跟我不一样,认真琢磨当中的计谋、圈套和战术。他喜欢读《三国演义》,偏爱庞统、杨修、郭嘉这些偏才。
当府衙街的一些好事之徒问我:“整个事件是老头的问题,还是荣生的错?”
我实在回答不上来。既然大家已经冠以“事件”名称,我想还是走中庸之道,来得保险。也为自己留点后路。
虽然厌恶那些游手好闲的城市平民问我私密问题,我却还是要回答。那些家庭里有厨师、渔夫、电工、驾驶员等等,有老头这个教师家庭从不进门的“红烧圈子”、“油氽臭豆腐”,甚至“蒜香茄子”。
“老头有问题。”我随手拣了一块肥肠。抹了一下嘴,又迅速挑了一块。吐出第二句“荣生也有问题。”
“切,这个小赤佬。精怪。”围在我边上的人群散开,桌上搪瓷盖碗也不见了。我喜欢实实在在的东西,这点执着,与老头比较接近。
荣生的后背有点弓,他接近姑娘时说自己练功练的,其实就是天生弓背。这种谦卑状态有时很能给人造成错觉。荣生练的什么功我不知道,只晓得他天天早晨必定在后天井撑俯卧撑。他的姿势有点特殊,手臂紧靠身体,俯卧撑直上直下,肱三头肌特别壮实。俯卧撑架子也是他自己做的,两块三角形木板子,每个角打孔穿上三根接力棒。
我在散发油漆味的俯卧撑架子上要做起一个,需要老头托我一把。后来,我无需帮助。油漆开始崩裂时,我一下子能做上五十个。老头和荣生站在边上看,练身体的好传统似乎在我这里传承。
荣生跟着老头走出客堂时,规规矩矩地向墙上挂着的老祖宗鞠个躬。我们三个都有一个古老而又麻烦的姓氏。“亓”。同学们开始叫我开开,后来有点知识了,就换成“π”了。π的意思就是无休无止的“搞”下去。我们这个姓氏据老头讲,的确与古老而繁琐的礼仪有关。
我双手撑起身体,歪头看到老头和荣生扭在一起时,并没有在意。他们经常掰个手腕、过个云手什么的。我继续撑了五下,粗暴的吼叫声让我扔掉木架子,飞奔到前院。我当然拉住的是荣生,他横起的肌肉,暴突的青筋,里面都藏着愤怒。
“老亓……”
“注意,以后不许再叫我老亓!”
“我叫惯了,改不了。”
他俩穿过客堂的一瞬间,荣生看着门口正在开放的白玉兰,心情舒畅,顺口想对老头说什么。一个称呼出口,命运改变很多,这是偶然中必然的典型。当时,荣生和我都认为这是偶然事件。
后来,街坊说老头一直像只猎豹一样,等待猎物失误。今天荣生不说话,不等于明天后天没有把柄落下。还可以这样理解:前天、大前天荣生都避开了好多沟沟坎坎,今天栽了。
门口出现了很多看热闹的陌生面孔。那些熟悉的邻居,更是硬挤上前,胡乱地说着:
“不要吵,不要打,哎!真的不要动手啊!”
荣生听到“动手”这个词,脑子一热,钳子般的手拍开老头指向他的右手,当胸给老头一拳。老头被凡士林固定住的头发散开来,大包头变成中分,如果贴一个小胡子在鼻子下,就成希特勒了。一群鸽子被叫喊声惊起,回头看见越围越多的人群。
打架、斗殴几乎成了城市基调。我镇定地站在人群后,悄悄握着那根拖把棍。
“我劝大家还是尽早离开,不然后果自负。”
哑嗓子还在喊话,雨下得更大了。雨帘中一辆卡车闪过弄堂口,汽油味道惊醒了荣生。
他惊恐地大喊一声:“撤到房子里。”
“咔擦咔擦”几下子,我奋力将木匠留在毛坯房里的木架子踢散。我拿起碎木头的时候,卡车里的人已经与哑嗓子他们会合,这些穿军便服的人没有犹豫,没有发出一句话,就朝风雨打击中的楼房进发。碎木头、碎砖块等飞舞在空中,苍白无力。军便服们进入楼房分成若干小队,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工作组”。
工作组开展工作时,风雨突然停了,没有一丝风。楼房像个不透风的棺材,装着身份不明的僵尸。一阵哄闹过后,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几乎认定这房子已经沉入阴间,我们正在黑暗中变成鬼。
迎面我碰到好几批军便服,他们对我视而不见,与我擦肩而过,甚至有个胖子把我正在迅速拔高却仍显瘦弱的躯体拨到一边。我摸黑在各楼层晃荡,荣生、建国等都不见了。更离奇的是,那些行李,甚至日用品也没了踪影。我越来越觉得这真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栀子花香味又飘进我鼻子,诡异的香味。只有花香提醒我,这可不是梦。
弄堂像迷宫,我没有主见的时候,就在当中穿行,斑驳的墙面,我再上前狠狠掰去一大块墙粉,留下我的印记。我不愿意见到大马路,就在脑子里设计着前进的步骤,跨拱桥、钻河滩,像瘟神般躲避大街。湿漉漉的街巷,空荡荡的回声,飞檐翘角上淋湿翅膀的鹩哥,还有,正在滴泪的烟灰色天空。雨水是弄堂的润滑剂,雨越多,我穿行得越远。最得意的是,明明眼前无路可走,我却能闪进一个石库门,在备弄彳亍,阴森气氛让我猛然间意识到,我是否做错了什么,黑暗中立刻有厉鬼跳出来要了我的命。我开始检讨自己,偷了老头的二两全国粮票,换了一大块麦芽糖;拿了荣生抽剩的半包烟,和几个弟兄躲在弄堂深处一边吸一边咳。弄堂最多的就是吊死鬼,他们说舌头出来有一尺长,有经验的入殓师,会把舌头卷起来再塞进去,再说声“安息吧”,把眼皮一拉,恢复死人样。
有时候,觉得死亡也挺有意思的,一闭眼,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了,再大的打击也成为无用,再恐怖的事件也吓不住。但是,往往恐惧同时爬了上来,“不再醒来”,意味着永远没有机会与这个世界并行。是否存在与这个世界不同的存在方式呢?我喜欢评弹的表述方式,凡事都好商量,即便两军对垒,赵子龙单骑闯入曹营,怀揣幼主,也能在曹操欣赏的目光下,大展魅力,戏剧般突出重围。因此,当我毫不费力地走出黑暗楼房,望见渐渐大而圆的月亮时,就觉得遭受戏弄。卡车引擎声消失在街角。
老头眼镜翻到额头,展开的报纸耷拉在胸口,响亮的鼾声震得报纸颤巍巍,每一个字都在向下滑。我绕过藤椅,穿过客堂,踅进“我”的房间。我和荣生都是这里的“寄居蟹”,墙上陈冲的海报我还没来得及拿下,荣生喜欢,我却只认邓丽君,可惜她的画报还没搞到。厢房靠主墙搭出来,躺在床上仰视。以前,屋顶是向我脚跟倾泻下来的。现在,我占据了荣生原来的铺位,屋顶歪向了我的左肩。梅雨时节的望甎承受着少量从瓦片漏下的雨水,渐渐发霉。我喜欢看那些斑点。几乎每块望甎都有,并且形状各异。
老头止住了鼾声,拖鞋声由远入近,在我房门口停顿一会儿,又慢条斯理地离开,院门“哐啷”一声关闭,“咕噜咕噜”一条粗门栓顶入两侧围墙。一块望甎就是一个人,有污点却不可或缺。我在心里倒计时,预计着某一天与老头闹翻、开架,然后出走。等等,我没有荣生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午夜,雨又大了,我的眼睛更亮了。
我用伞尖顶阁楼洞盖时,用力猛了点,一股灰尘洒向楼梯旁围坐在一起吃饭的那家人。男人连忙站起来,用身体护住饭菜。女人叫嚷起来,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又觉得没有理由,就迅速用头继续顶开木盖,爬进荣生的小阁楼。到处都是纸。黄表纸、报纸、包装纸、练习册纸、稿纸、宣传画报等等,地上、墙上、桌椅上、床上、晾衣绳上,我不敢迈开步子,不敢触碰任何东西。那些纸上,楷书、行书、隶书、篆书都有,领袖诗词、革命口号、励志名言充斥其间。
“你看,那些人正在搬家。”荣生赤裸上身,停下手中毛笔,把老式木窗开到最大。
不远处的楼房,正在迎接它的第一批住户。二踢脚乒乓直响,穿军便服的人忙进忙出。该死的天,现在怎么不来场暴雨。
“这张怎么样?对,欧体。这张可以吧?不是颜体,是魏碑。”
我练书法不专心,柳公权《玄秘塔碑》就知道前面几个字:“唐古左街僧禄内供奉三”。老头如果在那一页大楷纸上留下一两个红圈的话,那我会得意半天。荣生的本子全部被红圈覆盖,我看了觉得这样会滋长荣生自满情绪。太像帖子,变成“完美的缺憾”,我冒出这样的想法,其实还是受了老头影响。老头本身就喜欢走极端,他酷爱柳公权,就把柳体写得更瘦硬、刚直。看过他书法的人都觉得老头把一身的劲道、一生的脾性都倾注其中了。荣生却不一样,他临帖刻苦,要求也苛刻。连帖子上明显不成功的字,他也一点一划绝不走样。
果然,荣生转弯抹角向我提要求了。他先指着地板上还没来得及拆开的包裹:
“我又清理了一遍,把水果店里剩下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这里是店里给你安排的?”
“当然不是。单位只负责把我领回去。”
“你一去抢房,上面就给分房子。我以后也照样去闹。”
“你懂个屁。”荣生随后声音低了下来。“他们找到老亓了。”
“他怎么说?”
“他说儿子们就要回来了,需要那间厢房。”
我忽然想到了北方,遥远的大型农场,老头的两个儿子。他们在忙什么?努力干活挣工分?那是扯淡。阿四正在开后门办病退,阿二正在抓紧时间复习迎接恢复不久的高考。我清晰地看见了两支箭,正不舍昼夜地回射,箭头所指,正是我的心脏。荣生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我却已经听不清他的意思。
我走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收了一大堆纸,胡乱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荣生的请求。
初中毕业志愿,我让老头签字。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哦,我是家长。签哪里?”
我闻到了雨雾里飘来的远处太湖的湖腥味道,漫长的梅雨季,冷暖空气反复在“第一富贵风流之地”拉锯、交锋。抓一把空气在手里,空气湿润手心,我的心也在长霉点。老头“亓”字的双脚并不放开,给人严谨、固执的感觉。
“我报了交通技校。”
“什么?”老头名字签到一半,我插了话。他看都没有看我的志愿。
“为什么要填这样的学校?你是要上大学的!”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但是我压低声音,尽量减慢速度,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说:“技校提供住宿。”
嘴与耳朵之间没有阻碍,那些潮湿空气最多将声音打个十万分之一的折扣,我相信这六个字钻进他的脑子里、心里,一时出不来。
老头没有再说一句话,签完姓名,推开纸笔,走进前天井,拉开塑料布,盖在花架上。
我抬头,望见老头新写的一幅行楷: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我突然想起荣生来,匆忙走进厢房,搬出那堆纸,放在客堂八仙桌上。老头回到客堂时,我正对着课本发呆,眼前浮现自己驾车的情形,越开越快,把一切都抛向脑后,自由自在地掌控方向,车是我,我就是车,谁都不能阻止我前进的步伐。
“是他给你的?”
老头站在那里好久,才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害得我不得不踩一下刹车,人不由自主往前冲了一下。有什么不好啊?志愿书递给老头之前的一切来自内心柔软的多重设想,现在既然已经全部粉碎,那么就直面我即将迎来的新生活吧。也许还能做个公交车司机,“吃噗”叹一口气停下,“嘀嘀”高唱一声开拔,挺神气。就是老在固定路线上跑没劲。那就去粮油合作社送货吧,或许还能给荣生的水果店配货。
“给他分配房子了吧?”
我回过神来,不知道从那句回答,索性说:“他的小阁楼,地下、桌上、床上,全铺满各式各样的练字的纸头。”
“哦?阁楼啊。多大?”
“估计……”我没有面积概念,就指了指厢房:“比这里稍微大一点吧。”
接着我又想起什么,“但是,屋顶又低又斜,所以靠窗那里人直不起来的,他就躬身赤膊在那里的小台子上练字。”
我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眼睛就酸胀起来。外面天井里雨雾似乎更加浓密,我连高大的枇杷树叶都看不清了。那棵枇杷树是荣生随意吐出的一粒枇杷核长成,树婆婆娑娑,人却不见踪影。
老头一边铺纸、研墨,一边叹气:“老实人总是吃亏,抢房干不成,分到的房又这么小。”
半个小时的磨蹭后,一张行草“红军不怕远征难”,写好了。
快要出梅了,但是雨还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从厢房走出来的时候,头顶上被滴到一滴水。凉飕飕的。阿四的床搭在客堂西墙,八仙桌往东挪了位,让出这一条狭窄空间。老头一家正在吃饭。阿二还在农场复习,静静地迎考。
老头见我出来:“一起吃饭吧。”
我想都没想:“不了不了。”
撑伞走进天井,才记起那句话荣生曾经一模一样回答了无数次,而我当时还同老头一起围坐在八仙桌边。我走出大门,告诫自己,今后不再回答任何虚伪客套话。
荣生早就潜伏在弄堂口,手里捧着一件新雨披,却任凭风雨把全身打湿。我走向他,不知道手上的“红军不怕远征难”是馅饼还是陷阱。
荣生把雨披展开时,我闻到一股塑料味,那是一种我向往的味道,唤醒我温暖记忆。长江上游的那个麻辣城市,那个一百多名工人一起干活的大车间,我被她抱起,又传到他手上。大家身上都有一股塑料味,连食堂冬瓜汤都带塑料的糊味。他和她老是争吵不休,我坐在他们中间,左望望、右望望,一口又一口地喝汤。闹到最终,我被送到老头这里。一见冬瓜汤就要呕吐。
荣生把字包裹在新雨披里,一层又一层。脸上像涂了油,红红地、亮亮地。
“等等,有句话带给你。”我对着躬身的后背说:“他说让你常回来看看,再带点作品来。”
后背一怔。我没有听到熟悉的“不了不了”,只有一声低沉的“哦”。
升学考试就这样过去了,我更加无所事事。内心总有一块铅压着。阿四快乐地躺在客堂里看《水浒传》,双脚搁到八仙桌台面上,老头呵斥几下,根本无用。阿四看得兴起,抓住料酒瓶往嘴里倒。他因为病退返乡,就被安排在街道的刀片加工厂,和一帮半残疾人在一起,敲铆钉、装刀片。单调又快活。高考马上开始,阿二就要回来。那个阴沉的瘦高个,从进这个门到现在,我没有跟他搭上几句话。
老宅从清朝末年老头的祖父买地、建房到现在,被抢占、被侵吞、被变卖、被分割,已经畸形。每扇门背后都是拉拉杂杂一帮人。谁是主,谁是客,我始终搞不清。有时我也怀疑老头也弄不清。或许是他不想搞清或者不敢搞清。
我在走向小阁楼的路上,想通了一个问题。老头的那幅字不是写给荣生的,而是写给我的。路还是坑坑洼洼、潮湿泥泞。我背后被一双有力的手推着,既有方向感,又有稳定的动力,我简直觉得已经会开汽车了。
尽管天气比上次还要闷热,但是荣生却没有赤膊,开窗也没用,汗渍从海魂衫的线条里印了出来。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臭袜子、回力鞋不知被他藏到哪里去了。我撩起床单、钻到桌子底下,夸张地找那些我们熟悉的“丑事”。但是,一件都没有。
我这才回过神来,除了墙上已经挂上装裱好的老头的“红军不怕远征难”,房间里没有了铺天盖地的纸,更没有毛笔字。我开始试探性地戏谑:“是不是知道我要搬过来住,就赶紧把房间打扫干净啦?”
荣生反复拉起、放下海魂衫,他在认真降温。
“你还练不练字呢?”
荣生突然间认真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不让我练字。”
“他(她)是谁?”
“我女朋友。店主任的外甥女,才从农场回来。”
“那她让你干什么呢?”
“整修房子,结婚。”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虚拟”这个词,如果没有信息技术的发展,这个词用途并不会宽广。我把它嵌入当时的场景,严丝合缝。
闷热无雨的傍晚,我仿佛从荣生阁楼小窗里飘了出去。我突然变身小鸟,一下子腾在空中。天渐渐暗下来,路灯还没有亮起,昏暗朦胧的一切,我迫切要回到自己窠臼。然而,远处天边出现一大片回归的候鸟,接二连三地扎向熟悉的地方。一扇又一扇大门关闭,很多被关在外面的鸟急得在门前徘徊。我真心为他们伤心,直到所有的门都紧闭,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以当前为界限,以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拟模式,虽然我曾经摸得到、看得见、听得见,但现在已经全然失去。似乎老头、荣生等等都是某个组织请来的演员,为我这个主角演了一场戏。现在,戏落幕了,他们卸了妆,互不相干、各走各路。我也回归真实状态,那就是:一无所有。
我一直这样悲观,把任何事情都想到最坏,这样去做事,才会觉得希望原来还是很多的。我不会去走极端的路,一招接一招想得明白、仔细,再难的事情,也有破解的方法。但是,当被普通高中录取的消息传来,我还是止不住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老头不尴不尬地说:“成绩好,当然要录取高中,读技校太浪费了。”
那时,阿二已经在我以前的铺位上睡了几天,虽然他并没有说任何话,但是他看我的眼光一直带有疑问,归结起来只有一句话:“怎么有这么不识相的家伙?”
好在阿四仍然沉浸在《水浒》氛围里,对阿二的暗示并没有在意,他要学英雄好汉,扶贫济困是首要条件。湿漉的雨巷里,两个身影缩在墙角,烟头一闪一闪,许多话藏在烟雾里。隔一段时间,两人爆发出怪异的笑,在弄堂里弹来弹去。有时门也被震开了,飘出一两句骂声。阿二和荣生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只有水果店主任或者刀片厂长大叫一声,他们才各自回到无聊的岗位。嫡亲不如远亲,亲戚不如朋友。我似乎对这句俗语有了新认识。
荣生婚礼上,我喝多了。老宅里除了老头,大家都去了。那些人足足坐满了两大桌。新娘新郎来敬酒,阿四第一个跳出来:“人家都是国庆,或者中秋结婚,你为啥在大热天结婚,这个事情要交代清楚。”
一片哄闹声。
“正好我分到房子,见见新就结婚了。没有其他意思啊,真的没有。”
“老实交代真实情况!”阿四一脚迈上凳子,跟着荣生去抢房的弟兄们也哄闹起来:
“房子是我们抢来的,我们都有份!我们都要结婚,哦!”
据说后来店主任出来打了圆场,大家才把浑身是汗的荣生放走。这些情节,我都自动放弃了观看。哄闹中,我一杯又一杯地喝带有浓烈甜味的“醇香酒”,我简直把这当作了蜂蜜。
蜂蜜,只能老头一个享用。放在搪瓷缸里,倒上一半水,蚂蚁不会爬到蜂蜜瓶上,却也看不清那几个叫“紫云英”的字了。我路过八仙桌,顺手捞一捞盖子下一滴琥珀色浓稠液体。装着思考东西,把手指伸进嘴里。一瞬间的刺激,让我几乎眼泪落下,那就是幸福的味道啊,还有比这个味道还幸福的吗?绝对没有。
醇香酒让我想起幸福,我喝得笑了哭,哭了笑;说话,沉默,叫嚷。却一直没有睡去。我要去闹新房。
梅雨刚刚结束,伏天高温要把雨季洒给土地的水分逼回来。我沿着河岸走,一会儿身体里的水分就蒸发出来,酒的后劲把我打得歪七歪八。嘴里分裂出两个声音:“算了吧,回去吧?”
“回到哪里?”
“去新房不好。”
“没有地方好。”
“总有办法的。”
“你能去哪里啊?”
我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到了叫喊的程度。不少路人对我斜过头。我对他们猛地挥手,脚下一软,滑向河滩。
一只手牢牢把我拽住,那是阿二。他一直在我身后跟着。
我和他坐在石驳岸上,他对我说了迄今为止最多的话,我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对阿二时而提防、时而信赖。
“这个社会看上去人很多,不管你生活得好或者不好,围绕在你身边的人,经常出现的人也就这么几个。只有极少数几个人会进入你的核心圈,那就是你真正要依靠的,也是要全身心为他们付出的。”阿二那一堆话,隔天清早起来,我对着望甎整理出几句中心思想。
我走过阿二身边,他神情严肃,送录取通知书的邮递员早就骑车路过了。阿四换了本《七侠五义》,我记得荣生经常放在床头。老头在八仙桌上研墨,已经半个小时了。
晌午,空中响起了闷雷。接着,暴雨就下了。一条身影冲进老宅,浑身湿透。
还是那条雨披,摊上桌面,水顺着桌脚往下滴。
这是荣生时隔几个月,第一次直面老头。他还是有点羞涩,只盯了一会儿,就把头转向阿四:“我的情报完全准确,你们放心吧。”
阿四盯着被雨披保护好好的一叠纸:“画成功了?”
荣生这才把最上面一张大纸展开,纸隔在他和老头的脸当中。他们只是隐约可见,荣生沉重的呼吸一次次将纸托向老头跟前。
老头迟疑地将纸取下,一边看,一边踱向后天井。那是一个长方形天井,东厢房顶到围墙,西侧厢房年久坍塌。纸上是复原图,不仅是复原,还往东延伸两米,好一个宽大的西厢房模型。
两条身影并排站在一起,对着天井指指点点的时候,我远远地看着。什么才是平起平坐,这就是。几个月前,不平衡的,现在平衡了。那基础,仅仅是一间小得屁股大的阁楼。阿二、阿四根本插不上话,他们和我站在一起,不时翻看另外一些纸片。那边传来每一句话,他们都听得很用心。甚至,他们已经在盘算今后怎样布置这违章建筑了。
老头的一个又一个疑问,似乎都被荣生轻易化解:邻居、房管局、原材料、干私活的泥瓦匠和木匠等等。转过身的时候,老头左手不自觉地伸手“请”了一下,动作没完成,手僵在那里,头也低下了些。荣生挺胸走过来,阿四兴奋地对他连声说好。阿二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个人,一点安稳,哪怕刚得到的暂时的稳定,就把老伤忘记。我把拳头握得毛栗子般坚硬。老头,把后天井,我唯一的乐土搞得体无完肤。我要把他老亓的两条腿掰开试试。至于荣生这个软蛋,朴实外表下是一颗见风使舵、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心,一幅“红军不拍远征难”就把他打倒在地,一句“常回家看看”就把他的心收拢。阿四这个大炮,忽略不计。阿二阴沉着脸继续思考,他用手指在图纸上划来划去,分明是要把东西厢房接通,吞没整个后天井。他的想法比阿四阴险,但是更能让老头接受。客堂的北门一打开,就进入一条小备弄,左开门是东厢房,右开门是西厢房。兄弟俩结婚、生子,传宗接代,除了光照差点,其他马马虎虎都齐全了。
雨后的热力强大而又温柔,我们像站在老虎灶前,被温度和咒骂声淹没。老宅内部一场暴动开始了,每一扇房门、边门、侧门都打开了,里面冲出来了人比我经常碰到的多了至少两倍。红口白牙地围攻我们,跳的最凶的,我似乎从未见过。我居然也成了围攻对象。
老头的严肃一点不起作用,荣生被他们逼到墙角。公用部位的争夺战立刻开始。以往的决定权在老头,现在老头退缩一边,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一会儿就把偌大的客堂瓜分结束。迟到的,就在前天井割据势力。阿四的床铺被扔出客堂,他要动手,被众人呛住:“别急别急,马上住西厢房了,你们一个东、一个西,筑巢引凤马上成功。还要这破玩意干嘛?”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暴动,长期被老头压制的穷苦百姓、劳苦大众、地痞流氓,现在亮出十八般武艺。客堂成了一条窄窄的过道,西厢房八字没有一撇,那些来路不明的房客、亲戚已经开始绘制自己的蓝图。
“早就该自己开火,搭在老头那里,被他剥削得一塌糊涂。”
“明天我喊木匠来,把大家的厨房都搭好。”
“千万不要忘记通水电啊!”
“还有,顶不能封,一封油烟出不去。”
“怕什么,照着老亓干,他是我们的老师呐。”
我在三伏天的大太阳下背着书包,默默地朝水果店走去。荣生在我前面,赤膊蹬着黄鱼车,车上一个大大的樟木箱,漆成亮黄色,像在显示皇族血统。铺盖卷、席子等胡乱地堆放在箱子上,随着路的不平,起起伏伏。我想起岳飞,那个救命的木桶,“精忠报国”四个字。樟木箱是他们把我扔过来时的唯一物件。现在,里面几乎是空的,至于当时是否满满当当,老头从未告诉过我。他现在更加沉默,即便发出愤怒的声音,也被各户繁忙作业声盖住。
整条街都在扩张。每一个角落都在被改造。黄鱼车经过古城墙,木架子正在往上靠,现成的一面墙。黄鱼车经过双井,夹角搭上披,饱满起来。水果店边上的弄堂被堵死,装上一扇小门,不明身份的人进进出出。我躺在荣生以前铺上,店主任扔给我一个加长手电筒,关照我夜里不要睡得太死,夏天偷水果贼特别多。
半夜时候,下起暴雨,我突然恐惧起来。脸、胳膊和腿上,全湿漉漉的。在这个城市,我没有户口,我被寄存在这里,总有一天要回归,至于日期和归宿,都是未知。现在,我连寄居所都失去,没有当地户籍,上不了技校。高中读了有能怎样?高考还要回原籍考试。再来一次上山下乡,我才能与他们坐同一辆车,到达同一个地方。不远处的阁楼上,荣生已经美滋滋地抱着新娘酣睡了。他虽然失去双亲,但这里是故乡,老头再逼他,他也能像蚂蚁一样生存。我从未与阿二、阿四等比,我曾日夜跟随荣生,自以为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老头腾龙换鸟,在脑子里设计了若干个场景与对白、冲突与结局,搬走了荣生这块硬石头。我在他眼里,连小石子都不算。他不必算计,我必将离开。
我主动离开,把老宅里最后一张铺还给阿四。老头帮我把樟木箱扛上黄鱼车,灰头土脸地说:“后天井一改造好,我就来水果店接你。”
我刹那间就有了主意。但是说出来的是意气用事的话还是胸有成竹的话,我已经搞不清:
“房子好了,给他们弟兄俩吧。我不回来了。”
现在这个不算故乡的故乡,一个人躺在暴风骤雨中,无人关注。旁边弄堂里开始积水,暂时找到庇护所的人们又开始迁移。他们悉悉索索躲在店门口遮阳下,诅咒房子、诅咒有房子的人、诅咒让他们失去房子的人。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压住嘈杂:“南门,是的,在南门。我今天看到那里有两幢新公房正在拆脚手架。”
“公房,就是我们公用的房子。天亮我们就去抢!”
我脚下一滑,扑倒在门板上,“嘭”地一声,门外的人吓住了。
我用力拔掉门闩,拉直大门,对他们叫喊,声音把雷声都盖住了:“还要等到天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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