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
遂州八记
□唐毅
主编的话 作者以史诗般的力量,唤醒沉睡的过去,为我们捧出了《遂州八记》。他的审视是多维度、多空间的,于是古老的遂州不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地名。他穿过时间的迷雾,在一片神奇的土地上行走,并与自然、山水和历史对话。而让人倍感神奇的是,这样的行走与对话,其足迹和叩问本身亦随之成为历史中弥足珍贵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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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射洪县,我立刻想到了陈子昂。那位开大唐一代诗风的蜀中才子,他的老家就在射洪。射洪县唐属梓州,今归遂宁市辖。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一片山野之中,还藏着一个读书台。
读书台是一围书院,位于该县金华山,山上还有一座金华山观。中国有很多山是没有名字的,所谓名山,恐怕多少都与文化名人扯上了一点关系,人以山传,山以人名。很难说,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时,那首千古绝唱的意象里没有一点读书台的影子: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群山肃立,聆听一代诗人苍凉的吟哦。史料记载:公元696年,皇太后武则天派她的侄子建安王武攸宜讨伐契丹,陈子昂随军参谋。武攸宜出身亲贵,不懂军事,陈子昂曾献奇计,未被采纳。这首诗就是作者从军失意时写的,他感到像古代乐毅、燕昭王那样的英雄人物未能遇见;而后来的英雄人物,自己又不太可能看见,于是就发出了深沉的慨叹,其中包含作者力图为国建功的积极精神。
在陈子昂的故乡,他是颇受爱戴的。不为别的,就为他一首豪情万丈的《登幽州台歌》和留在故乡的读书台。
我想,假如一千年前我就站在这个小小的院落,脑子里也许满是严谨的格律、工稳的韵脚。然而,陈子昂就是陈子昂,他不拘形式,五言也罢,六言也罢,只想发出一种惊天动地的感喟。
登上幽州城头,陈子昂心绪大变。本来,一位随军参谋,多半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智者形象,但为诗人,便有几分放达。可是抱歉得很,我至今不知道陈子昂其时的心情是好是坏?
我去过幽州(即今北京),可惜没有去过幽州台,也就不曾登临过幽州城头。但可以想见,那时还远不是泱泱中华首善之区的北京,城外是一片号角连营的边塞战地。孤独的诗人诗情澎湃,以空旷寂寞的文字,向我们阐释了一种苍茫的宇宙观。
我走在陈子昂曾无数次走过的金华山道,唐诗的文脉如徐徐轻风,正是从这里吹向长安,让正襟危坐的巍峨都城为之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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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九年修撰的《遂宁县志》有一篇《射洪金华书院记》,当我读到“其文翰议论在史册”一句时,不由一惊,能得到后人评说如此,陈子昂生前的委屈还算没有白受。能够把自身苦难化作文字,上载史册、雕镂人心,也是足可欣慰的。
也许,《登幽州台歌》并非陈子昂刻意为之,寥寥数句,似是脱口而出,实则厚积薄发,所以至今仍屹立在唐诗的源头。
幽州的前面是荒漠,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陈子昂身后是大唐的山川。天地悠悠,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很多次选择,大多数人选择平坦,选择幸福与繁华;有的则只能选择坎坷、苦难和荒凉。这是与初衷无关的。
学而优则仕。陈子昂从乡试中脱颖而出,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接下来,就该是告别故园,去与普天之下的举子一决高下了。
这一天,金华山阳光明丽,陈子昂上路了。
东都的不夜繁华超出了青年学子陈子昂的想象。天子脚下,皇家气象。成千上万前来应试的举子,个个志得意满、信心十足,谁都想在精英云集的学子中独占鳌头。
按照当时的惯常做法,考试之前,举子们一般都会将自己的诗文写成行卷,投到名宦府第,以引起朝廷上下的重视。陈子昂来自巴蜀偏远之地,虽经多方努力,仅得到一位四品官员的接见。
投递行卷的效果并不理想,陈子昂只好另辟蹊径。他见一胡人在闹市出售一把胡琴,要价不菲,观众摇头,都说不值。这时,陈子昂拨开人群,声言这是琴中上品,连价也不还就买下了,并与围观者约定,明日某时将在某处向大家一展琴技。
第二天来了很多人,陈子昂却说考期临近,怕扰了举子们温习功课,这琴不弹也罢,说着说着便将昂贵的胡琴摔碎。此番举动引起一片惊疑,陈子昂这才拿出早已备好的百十轴行卷分送给大家。读了他赠送的诗文,洛阳市民才知道这位四川举子文采盖世。
不过,分送行卷虽然成功,可惜陈子昂考运不佳,未能金榜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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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山水远了。
但是,距陈子昂登上幽州城头还有好长一段。洛阳虽好,又岂是落第举子的久留之地。回归故乡的陈子昂,心情格外沉重,从函谷关到剑门关,道路又远又近。
真正的读书人,追求的是一种读书的意境。其实,功名与读书是格格不入的。如果总想着功名,读书反倒成了负担。但金华山或有不同,这里山势险峻,曲径通幽,四季山花盛开,鸟语啁啾,一派蔚蓝胜景……在这样的地方读书,是可以心无旁鹜的。
我不知道重回读书台的陈子昂又是怎样把读书与功名的关系处理好的。手边可供查考的资料中,多把他的落第说成了意外,重回读书台,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金华山的月亮升了又落,落了又升。读书台像一个梦,抽象而又实在。
不知不觉,一次绝好的机会摆在了陈子昂面前。唐朝已开设有国子监,是当时国家的最高学府,天下举子都以到这里学习为荣。国子监每年仅招收300人,射洪县有一个名额。由于陈子昂在京城摔琴投卷文名大振,这一个名额非他莫属。当他第二次来到洛阳,就已经是国子监的一名“太学生”了。两年的“大学”生活,使陈子昂文风更健,思想更深刻。
这一次,陈子昂考试很顺利,进入了前二十八名,通过殿试,被听政太后武媚娘点为进士。
武媚娘很欣赏陈子昂的才气,缘于他的某些观点与梦想成为一代女皇的武媚娘的想法比较接近。比如女权问题,一千多年前,陈子昂就已经有了男女平等的主张。
受到太后接见后不久,陈子昂收到了吏部的任命书。任命他为秘书省正字,这是朝廷从事文字工作的起码官,职级为正九品下。过了一段时间,武媚娘又将他调去担任右拾遗,即专门向皇上进言的谏官。在这个七品职务上,陈子昂干得不错,写了大量奏书表章,针对朝政的方方面面,提出了许多意见和建议,有的文章甚至散入市街,广为流传。
可是,每当他忆及读书台上的丝丝往事,总会生起缕缕乡愁。而且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他写的那些奏书表章,太后虽然当面首肯,却并没有认真采纳。他终于认识到,对于像他这样的读书人,太后欣赏归欣赏,并没有重用的意思,于是他想到了投笔从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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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幽州台已经不远了。
陈子昂本是一介书生,但在他身上,还有那么一点读书人应有的侠气。不然,他不会选择从军,也就不会有《登幽州台歌》的罕见绝唱了。
还是说读书台吧。金华山前山的道观建于梁代天监年间,初名华阳观,唐时名九华观。陈子昂在《春日登金华观》中咏道:
白玉仙台古,丹丘别望遥。
山川乱云日,楼榭入烟霄。
鹤舞千年树,虹飞百尺桥。
还疑赤松子,天路坐相邀。
读书台,简简单单一个小院落,却留下了许多古代大师级人物的足迹。陈子昂自不消说。杜甫来了,他来的目的简单而又明确,为凭吊陈子昂而来;到宋代,黄庭坚来了,还留有手迹在此,当然也是为凭吊陈子昂而来。而来得最多的,还是景仰陈诗的天下读书人。
所以,有邑人撰联,不无自豪地说:
千山景色此间有,
万古书台别地无。
有关陈子昂从军的报告批下来了,而且是太后亲自决定由他协助武攸宜率兵去平契丹叛乱。铁骑开向幽州。陈子昂所随部队行进至此,与契丹仅有一战,便因死伤惨重而闭门不出。部队的最高军事指挥官武攸宜,居然还在幽州城里新娶了姨太太。
陈子昂身为随军智囊,参谋军事,好的主张得不到主帅支持,甚至被斥为书生之见。战机被屡屡贻误,沉郁之极,他登临幽州城头,极目远眺,回过头来再看看自己,虽有满腹经纶,可至今还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右拾遗。所谓拾遗,就是提醒皇帝,别忘了做什么,可他们自己便常常被忘记。
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就这样诞生了。也许是压抑得太久,诗人抒发的不仅仅是个人的感悟,而是一种超乎时空的大情怀!是一个深厚博大的心灵与苍茫旷远的历史和自然之间的对话。
这时,从内地传来消息,武媚娘扫除一切障碍,在洛阳称帝了,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陈子昂兴奋不已,他似乎看到了希望,欣然命笔,写下了《大周受命颂》,把朝代的更迭写得酣畅淋漓,浑然天成。这篇文章使则天皇帝如获至宝,称帝之初,她实在太需要这样的舆论导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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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过一些研究陈子昂的文章,很多人说他书生气很重,而武则天则是知人善任的。新朝伊始,武则天同样没有重用陈子昂的意思。书生嘛,提提建议是可以的,写写文章也是可以的,就是不堪大任,否则他很可能立刻就被暗处射来的箭给毁了。
陈子昂是政治家,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那些洋洋洒洒的奏书表章全是军国大计,对以后中唐的繁荣产生过重大影响。
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陈子昂辞官回乡是怎么一回事,显然不是因为对武则天称帝有意见。相反,对于一代女皇,他一直怀有一种崇敬之情,甚至非常感激她的知遇之恩。但在他38岁这一年,正当年富力强的陈子昂离开繁华的都城,回到了寂寞的金华山,回到了读书台。
临别时,武则天多有不舍,不曾答应他的辞职请求,特许他仍以右拾遗的身份回家侍奉父母。也许,武则天另有隐情,陈子昂另有苦衷。
陈子昂是带着《登幽州台歌》回到读书台的。金华山风光依旧,不过,当年风流倜傥的青年学子已渐入中年,脸上多了几许沧桑。
在初唐文化的大背景下,陈子昂仅是一位低级官员,放到今天,充其量不过县处级。但就是这样一位县处级,后人写史至唐,总是绕不过他。他遭遇了时代大变革,又回避了这种大变革,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千古之谜。
写过《大周受命颂》的陈子昂,写过《登幽州台歌》的陈子昂,在大周朝的歌舞声中,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可谁也没有想到,正是那首后来给他带来无上荣誉的《登幽州台歌》,使才华横溢的陈子昂蒙受了不白之冤,最后冤死在故乡射洪县城的监狱里,年仅42岁。
那些手握刑具将其迫害致死的人,他们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位将对后代产生重要影响的诗人和政治家。
北风吹来,小小的书院又添了几片落叶……游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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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还算暖和的冬天,一纸调令,素有“文献之邦”美称的遂宁成了我的又一个家乡。想想也好,我知道遂宁有一个张问陶,是饮誉清代诗坛的一代大家,能够去他的故乡工作,正好可以看看这位性灵派诗人留下的遗迹。
可是,到图书馆一查资料,有关张问陶的记载却少得可怜。看来,我只能从《船山诗草》的只言片语中,去探究这位诗人一生的行迹了。
公元1764年5月,时任山东馆陶县令的张顾鉴在书房焦急地等待。那天的天气大概不错,可张顾鉴心情好又不好,夫人即将临盆,佣人忙进忙出,洋洋喜气中夹杂着一丝隐隐的不安。
不一会儿,下人来报:“恭喜老爷,夫人又生了个公子!”
张顾鉴闻言,那一丝隐隐的不安早已散尽,满面含笑。略一沉吟,张顾鉴便决定为这个孩子取名“问陶”。
或许,连张顾鉴也没有想到,张问陶这个名字日后会流传百年,光耀文史。
张问陶,字仲冶,一字柳门,又字乐祖,号船山。其高祖鹏翮,清康熙、雍正两代名臣,曾官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曾祖懋诚,曾官通政使。祖勤望,曾任山东知府。而张问陶之号“船山”,则与四川老家遂宁有关。遂宁城西有一座山,就叫作船山。
余生也晚,船山先生刚好“先生”我两百年。我不知道,是张顾鉴由儿子想到了故乡,从小就让他认祖归宗,还是张问陶长成后为纪念祖籍,把自己的“名号”同故乡的一座山峰紧密相连。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打起行囊,去了遂宁黑柏沟。黑柏沟已经改叫翰林村了。毫无疑问,这个名字与张家的几代翰林不无关系。
可惜,我走的这条小路,张问陶童年时候没有走过。他童年的脚步走在山东馆陶县衙的青石板上,当他踏上这条小路时,已经是一位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少年。
这一年,张问陶回到故里,一为省亲,一为读书。乍见故乡,多少次梦里亲近过的故土就在眼前,张问陶的心情该是复杂又充满感动的。
从少年到青年,张问陶在成长的同时,学业精进,足迹遍及遂宁的山山水水。读书人看山看水,看了,总得留下一点什么。何况,张问陶不但会做诗,还写得一手好字,其书法险劲放野,别具一格。而且丹青也不错,画近徐青藤,不经意处有天趣,山水花鸟皆善,尤以墨猴最佳。于是,山水入诗,风物入画,遂宁留下了张问陶颇多题咏和画作。
可是,张问陶几番往返于遂宁、京城,一生历经风雨,最后客死苏州。
近年来,遂宁人一说起张问陶便生出无限钦敬,好像原先早已有之的城西船山,也是因他而名的。我把遂宁人的这种很是微妙的感情称作“招魂”——为张问陶招魂!这么多年来,遂宁人似乎一直站在涪江边遥望、等待,等待一只江南归船。可是,空空的码头上,帆影往来不断,只是从船上下来的,没有风尘仆仆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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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张问陶一生坎坷,运气并不怎么好。
乾隆四十三年(1778),张顾鉴做了云南开化知府,却因荆州一桩旧案牵连去职,赔尽了家产,连住房也被豪吏夺去,一家人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境,常常奔走告贷,“恒数日不举火”。
乾隆五十三年(1788)三月,24岁的张问陶赴京师参加顺天乡试中榜。这一期间,他吟兴甚豪,每到一地必有一诗,或凭吊古迹,或流连风景,寄词壮采,显示出卓绝的才华。五十五年四月举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官虽不大,但仕途已经从这里开始了。
细细数来,张问陶做过的官还真不少:翰林院检讨、江南道监察御史,还曾奉派巡视北京南城。但就最高地方行政长官,也不过山东莱州知府。
外放做官,虽远离京城,张问陶却并不感到寂寞。在翰林同年中,石韫玉、洪亮吉等名士与他联系不断,常在书信中唱和,或谈诗论画,并对他推崇有加。值得特别一提的是他的《论文八首》和《论诗十二绝句》,确立了张氏诗歌的理论体系。他主张抒写性情,强调独立,反对摹拟。
在中国历史上,诗画兼工者不少,我最欣赏的,一是王维,另一个就是张问陶了。他以诗人兼画家的手法描绘名山胜迹,读来别有一番境界。
这时,随园老人袁枚正在写作《随园诗话》。说到张问陶,袁枚可谓是赞不绝口。
谁都知道,袁枚乃是当时的文苑领袖、诗坛泰斗。他不厌其烦地向读者推荐张问陶,自然会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而且袁枚有的话还说得比较过头,如:“所以老而不死,以未读君诗耳!”可见袁枚之钦挹张问陶,还是为其作品所感染,忘年之交的友谊倒在其次了。
此前,张问陶的《宝鸡题壁十八首》本已传扬天下,再经袁枚这么一鼓捣,诗名更盛。有清人评其诗曰:“生气涌出,沉郁空灵,于以前诸名家外,又辟一境”,是“太白少陵复出”。
到了嘉庆十七年(1812)三月,莱州辖两县农业减产,另有五个州县遭受严重水灾,村落萧条,民生困苦。
而此时,大清王朝康乾盛世雄风犹在。张问陶满怀希望地向上级具报请予减免或缓交税租,并发放积谷,以赈饥民。上官对此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仁慈,甚至显得有些无动于衷,张问陶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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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把官场遭遇的不快暂时放一放,出了衙堂,走进书斋,昨晚油灯下的画稿未完,题诗未完,一近书案,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濡濡笔,把尚残的诗画续上,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
不一会儿,夫人林佩环沏了一杯热茶进来,望望捉笔苦思的夫君,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茶杯,又轻轻地出去了。
林佩环是张问陶的继室。他的原配姓周,早逝,早在他还未中进士之前。这位林氏夫人乃成都盐茶道布政使的千金小姐,小字韵征。能够娶得继室如此,可见张问陶还是有魅力的。
不过,恕我直言,这位船山先生其实并不潇洒,也就是说,他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点丑。在一则清人笔记里,我看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青年到京中拜访一位文学前辈,看到两人正在谈话,一经介绍,才知道在座的另一位是诗名远播的张问陶,青年不由一惊——大名鼎鼎的船山太守怎么像一只猴子呢?
其实,说张问陶貌似猴,这位文学青年的话已经是说得比较客气的了。也有人说其状似猿,张问陶索性在诗画的题款处自署老猿,或蜀山老猿。
当然,张问陶的才华不是猴子可以比的。不然,身为千金小姐的林佩环怎么会屈尊甘作他的继室呢,而且林氏夫人也是善画工诗的。张问陶善画墨猴,善画马,又善画鹰。林佩环擅画什么不得而知,但花鸟香草,她是肯定会的,比如梅花。
我这样说,并非没有根据,有诗为证:
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
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几乎可以肯定,林佩环对张问陶是一往情深的,而且以她和张问陶的婚姻为荣。
再看看张问陶的和诗:
妻梅许我癖烟霞,仿佛孤山处士家。
画意诗情两清绝,夜窗同梦笔生花。
还有一点意思吧?不然,夫妇俩的一唱一和,也不会传之百年,成为闺房佳话了。
据说张问陶曾密蓄一妾,为了让夫人对那位外室有好感,便偕游西子湖,让小妾与夫人在一亭中意外相遇,还交谈了许久。接下来,张问陶以此入诗,颇有一点自得的意思。不过,既然把张问陶归在性灵一派,做出一点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大概也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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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稿•张问陶传》写到他出知莱州府,只说:“忤上官意,遂乞病。”实际上,是他看见为民请命,难有作为,郁郁不得志,才托病辞官的。行前,张问陶还心系灾民,将自己历年积蓄拿了出来——捐谷七百石。离开莱州时,又写诗自白:“绝口不谈官里事,头衔重整旧诗狂。”这么看起来,张问陶做官,做的还是一位好官。
不需要再有人称他太守,他只想拥有一个诗人的名分。这个“头衔”虽不比官衔,却凝聚了一位读书人毕生的追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张问陶辞官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四川。
也许,他需要时间来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情,便做了畅游吴越的打算,而且在苏州做起了寓公。有一天,张问陶信步走去,真巧,隔不多远竟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祠宇所在。于是,他给自己的寓所起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名字,叫作“乐天天随邻屋”。
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政也是一种理想。可比起同“白居易”这样的大诗人做邻居,做官又算得了什么呢?
还是关起门来做学问吧。
那就把酒临风,与月对饮,让二十卷《船山诗草》直比李唐;那就研墨铺纸,写出一位读书人应有的铮铮傲骨;要不,就再画画墨猴,这小精灵,真是太可爱了。他或许觉得,有时,与人相处很难,而同笔下的墨猴相处,一点都不难。真的,官场的挤对、市尘的喧嚣,远不及躲进书斋,独自品味笔情墨趣。
张问陶托病辞官,可这个借口却像谶语一般,不幸言中,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还真的有病在身。来到吴门,苏杭美景轻轻抚慰着心灵的创伤,晓风杨柳,翠堤碧水,更有满口吴侬软语的江南女子,从眼前袅袅而过。在这样的环境里,张问陶郁结稍释,留下了不少佳作。
可是,在嘉庆十九年(1814),张问陶真的病了。
病卧在床的那些日子,行动不便,身体不能动了,但他的思想还很敏锐。江南的柔婉,到底抵不过乡愁的煎熬。
不如归去!
这时,他肯定想到了远在异地的兄长、弟弟,和早丧的妹妹,还有老家遂宁黑柏沟的故居。
想了这么多,肯定有些累了吧,那就躺下歇歇……可惜,张问陶这一躺下,便再也没有醒过来。享年五十一岁。
张问陶有三女,都还待字闺中。此时家境萧条,无力扶灵柩回乡,葬于苏州之玄墓山。
一只本该从江南出发的小船,恐怕是永远也不会到了。但我还是要说:船山,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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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奉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三国演义》,以一阕《临江仙》词开篇: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可能和我一样,很多人会误认为此词出自该书作者罗贯中之手,因为它与《三国演义》实在是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我也是去了新都桂湖,才知道这阕脍炙人口的词,原来是明代四川学者杨慎的作品。
就是这位杨慎,五百年前,亲临遂宁娶走了这里最优秀的女子,那就是被誉为“才冠女班”的黄峨。
黄峨,字秀眉,遂宁黄榜石(今西眉镇北六里黄安桥)人,博通经史,工书礼、善诗文,诗曲内容丰富、语言晓畅明丽、感情真挚动人。历代评论家对她评价很高:“夫人篇什,云蒸霞烂,不让易安(李清照)、淑贞(朱淑贞)。”
为此,我专程去黄峨的故乡看了看。
才女的芳踪已不可寻,平常的村落,在一片翠竹的掩映之中,不知是谁家的一只白鹅率先迎住我,宁静的村庄在几声鹅唱中显得愈加宁静。我想象着这个村庄早年的情景:古典的民居、灵巧的侍女、雅致的绣楼……黄峨当窗而坐,蜿蜒的山色如黛,这一切,都将被一代才女的纤笔写入香笺。
其实,黄峨此前在故乡居住的时候并不多,她真正意义上的家远在京城。她的父亲名叫黄珂,是成化二十年进士,因政绩卓著,官至工部尚书、阁部大臣,这才告老还乡不久。
如今,京城的家成了一种回忆。故乡的一切,让这个在城市长大的少女,感到陌生而又熟悉。这里天赐红土,苍松翠柏长满山间,村道上过往的耕者淳朴厚道,偶尔出来浣衣的织妇们用一种好听的乡音交谈。
在相对偏僻的乡村,一处出过朝廷大员的宅院,黄家自然不同于一般民居。看看整洁古朴的老家(也是新家),她想起了早年在京城的尚书府里写下的《闺中即事》:
金针戳破窗儿纸,引入梅花一线香。
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这是一首情趣盎然的玲珑小诗,充分表现了一位闺中少女渴望自由、热爱大自然的美好情怀。黄峨还想起,此诗一出,自己一夜间诗名满京城,豪门子弟纷纷上门求婚,但她一个也看不上。
一眨眼,芳龄二十的黄峨仍待字闺中。不过,闺房已自京中移到了乡下,绣楼之外的村景一点也不比尚书府东墙下的小园逊色。
这一个冬天过得特别快,春天已经不远了。从她拒绝贵胄少年来看,一代才女心性甚高。我不由产生了一丝疑惑,是否上天注定,要她等待一段金玉良缘?
直到闻名天下的状元杨慎托人把聘礼送到,黄峨的脸上才露出了微笑。
杨慎,字升庵,四川新都县人。明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哲学家、书法家,14岁从学当时著名学者李东阳。23岁中状元,先后任翰林修撰、经筵展书官、经筵受卷官、经筵讲官。
黄峨早就知道,杨慎风流倜傥,诗名远播,是领一代风骚的蜀中俊士。
对此,黄峨没有犹豫。一则,只有杨慎这样的俊才,才配得上一代才女;其二,黄杨两家本为世交,杨慎之父杨廷和乃当朝宰相,而黄峨之父黄珂是尚书,与首辅同为四川人,又同朝为官,那是再熟悉不过了。
去年以来,因谏言皇帝游幸而被疏远的杨慎还在故乡新都赋闲。现在,他正在来遂宁的路上,虽觉宦海浮沉,仕途险恶,但能够娶到倾慕已久的黄峨,不能不说是今生的一大幸事。这一次,他要将才女黄峨迎娶到他的老家新都县。
黄家宅院喜气洋洋。一场旧式的婚礼,将为两位新人铺就一条荣辱与共、患难相伴的同心之路。
从遂宁到新都,路途并不遥远,但山水相隔,古道崎岖,迎亲的队伍迤逦而行。还好,再远的路,只要春风得意,自会马蹄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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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慎与黄峨婚后居住在新都一处风景秀丽的宅院,旁边有一个不大的湖泊。那时有没有湖名,我不知道。不过,黄峨来了,同时也带来了遂宁乡间那蓬勃的绿意。一片湖没有葱茏秀色的倒影,肯定会缺少一点诗意。那就栽树吧!桂树四季常青,桂花还特别香,最好在湖畔都栽上。因桂而名,这湖从此就叫作桂湖了。
燕尔新婚,种种有趣的生活细节,肯定不只是栽树。他们常常赋诗论文,抚琴作画,切磋砥砺,像一对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他们的居室,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作榴阁,庭中植有榴树。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仲夏,榴阁的榴花开得像火一样红。黄峨即兴赋出《庭榴》: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
不为深秋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
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诗中以榴喻人,色彩鲜明,感情炽热,抒发了黄峨与杨慎结合后无限愉悦的心情。
而杨慎呢,对这位才识过人的夫人也是怜爱有加。这年秋天,他与黄峨一起赏桂,看看自己和妻子亲手栽植的桂树花开如雪、香气怡人,便顺手摘下一枝,插在黄峨的发髻上,吟道:“宝树林中碧玉凉,西风又送木犀黄;开成金粟枝枝重,插上乌云朵朵香。”
他们还常常游于湖畔,看湖里的荷,看湖边的桂,诗词唱和,推心置腹,探讨人生。弯弯的湖堤,留下了这一对文苑夫妻多少足迹?清清的湖水,点亮过这一对才子佳人多少智慧的灵光?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湮没在无边的苍茫之中。
还好,遂宁的那个乡村还在,新都的桂湖还在,让我们还能看到这对伉俪若隐若现的背影。
可是,黄峨并未沉溺于甜蜜的爱情生活之中,不久便催促升庵回京。
京中的高宅大院依然歌舞升平,而在街头一角,几位行乞者正闭目养神,对这天子脚下的巍峨都城,似乎不屑一顾。
两乘小轿在相府落下。此后,黄峨在这里过了几年还算舒心的日子。
嘉靖三年(1524),杨慎卷入了明朝历史上著名的一次政治事件而被充军云南。
黄峨伴夫南行,誓与杨慎共赴患难。船到湖北江陵,由此入滇,山川险恶。杨慎不忍累及黄峨,要她逆水回蜀,他们依依不舍,挥泪惜别。
我在“黄峨馆”里看到过一幅画,那是一位无忧无虑的少妇,手执罗扇,走向花丛,不啻是一个快乐的黄峨。可是,到了现在,那一种快乐恐怕只存在于她的记忆之中了。这时,忙完家务,已是更深夜阑,不由想起远方的丈夫,提笔写下催人泪下的 《罗江怨》——此曲共四首,这里选其一:
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枕冷雕鞍热。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连接遂宁郊外的那个乡村和桂湖。很多次,我想走一走杨慎和黄峨在喜乐声中从遂宁到新都走过的故道,希望能够感悟出一点什么。
因为是去看望遂宁才女的,到了桂湖,我并没有怎么在意杨慎,而是留心收集有关黄峨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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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宁城边有一条名为渠河的运河,据我所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作秀眉江。
时间已过去五百多年了,黄峨的故乡并没有忘记远嫁他乡的一代女诗人,还以她的“字”为故乡的一条河流命名,并在一风景绝佳处立有一座黄峨塑像。
五百多年前,杨慎蒙冤谪戍,把一个偌大的家园留给了黄峨。面对家变,她从后院走向前厅,侍奉父辈、教育子侄、料理家务,无不井井有条。
可是,千里关山之外,丈夫还蒙受着不白之冤。黄峨的心情实在难以平静。而作为诗人,每当明月当空,特别是桂子飘香时节,离愁别绪总是会一齐袭来。
也许,正是因为黄峨字字如血的咏叹,还有“长亭十里,阳关三叠”横亘胸中,让五百年后的读者,仍能产生一种超越时空的联想。
1958年,毛泽东先生在成都会议期间,选注了明人的部分诗作,仅选十二家,黄峨便是其中之一。让半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遂宁人一说起黄峨,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崇敬之情。
杨慎谪戍的第二年,黄峨接到他寄回的一封家书,并附曲一首,当她读到“辞家衣线绽,去国履痕穿”时,想到此生再要相见,已成难事。不禁潸然泪下,悲痛不已。
过了一阵,刚刚去职还乡的宰辅杨廷和病了。按照朝廷惯例,杨慎被允许回家探望。虽然有些隐隐的担忧,但这来之不易的相见,这对备受相思之苦的夫妻没有理由不十分珍惜。只是杨慎在家的时间不能耽搁太久,一待父亲康复,便不得不踏上返滇的行程。这一次,黄峨下定决心,一定要伴随夫君左右,为之分忧解愁。
多少次被想象得十分可怕的山川险途,被黄峨踩在脚下。山路崎岖,他们搀扶而行;江水滔滔,他们并立船头,笑对前途未卜的人生。
这时,杨慎倍感安慰。生命中能有多少恒久不忘的画面?但在这些珍贵的画面里,却始终有一位温柔可人、才华横溢的娇弱身影。
到了云南,杨慎作为被放逐的官员,充军边塞,不那么自由是肯定的,他的心情也因此时好时坏。
所谓好,除了有妻子日日陪伴,附近的居民对他都十分友好,百姓才不管这个人是不是钦犯呢。至今,在云南保山一带,还保存着一些这位明代状元的遗迹。百姓与朝廷对待一位读书人迥然不同的态度,不得不让人对某些即便已经有过定论的历史事件产生怀疑。
两年后,杨廷和去世,杨慎、黄峨回家奔丧。办完丧事,杨慎回滇,黄峨则留新都主持家务。
独居榴阁,暑往寒来,风物伤情,黄峨更加思念远在云南的丈夫,又写下了《寄外》:
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如泣如诉的诗篇一经问世,便为时人传诵。可是,再好的诗也感动不了冷漠的权贵。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杨慎死于戍所的噩耗传来,黄峨悲痛不已。
可是,为了杨慎的丧事,问题又出来了。家人主张礼葬,唯有黄峨表示反对。她告诉大家,杨慎是以“议大礼”得罪朝廷的,现在能够以贬谪而终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若用礼葬,朝廷追究起来,难免大祸临头。家人这才藁葬杨慎于新都城外其父墓侧。果然不出黄峨所料,不久明世宗派人启验,因无证据才免遭大祸。
杨慎的冤案,直到他贬谪而终的次年,穆宗即位,才得以昭雪,并追封光禄寺少卿。
这一年,黄峨已经63岁,当初从遂宁嫁出去的那位妙龄女子不见了。不过,岁月沧桑,总是抹不去知识女性的那一份优雅。
曾经冷落的府第又热闹起来,终日访客不断。黄峨厌倦了,她想起了遂宁乡下的老家,那儿的空气肯定会清新得多,也会清静得多。
路还是当年那条崎岖的古道。快到遂宁了,坐在小轿中的黄峨挽起轿帘,山野的清香扑鼻而来,熟悉的乡音在耳畔回响。
听说一代才女回到遂宁,当地政要、士子、亲友纷纷前往探望,本已厌倦应酬的黄峨不得不打起精神相迎。
隆庆三年(1569),黄峨忧郁病故于新都,与杨慎合葬于状元坟。
黄峨一生写了很多诗词和散曲,但她不想让子侄们看到自己充满悲愤哀愁的笔墨,写成后多不存底稿,大多散佚。后人辑有《杨夫人乐府词余》五卷、《杨状元妻诗集》《杨夫人曲卷》《黄夫人乐府》四卷。
在这更深夜阑之际,我从稿纸上抬起头,默吟着黄峨那首《罗江怨》,便记起曾经去过的那个小小村落,还有想象中的黄家宅院。中秋临近,待到桂花开时,这篇《阳关三叠》,也该与读者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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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灿烂的文化篇章,莫不以科学为先导。人类就是在自身的文化建构中,一步步走向现代文明的。除了哲学、宗教、文学的作用外,主要得益于科学的进步。而那些带给我们今天幸福生活的遗迹,有的已不复存在,有的仅存一点碎片。
有人曾经问我,遂宁最有价值的遗迹在哪里?我说,在卓筒井。
曾经参与发掘整理卓筒井遗址,并著文向学术界广为推荐的徐朝鑫先生曾对我说:“没有卓筒井,就没有海湾战争!”
徐先生是四川盐业史志方面的专家,他居然能够把一场高科技的现代战争,同一个偏僻乡村的几口小盐井联系起来,我感到既震惊又疑惑。
古代四川地下富藏盐卤资源,如何利用、开采成为一大难题摆在了我们的祖先面前。据我所知,最初的开采是以掘井的方式完成的,这种井叫作大口径浅井。掘这样的井,一是成本太高,二是危险系数太大。试想,要掘一口颇深的井,且不说耗费时日,关键是越往下越困难。但是,先人们就是以大口径浅井采掘着属于他们的生存之源。
北宋时期,终于有人发明了卓筒井钻井技术。这一发明,原本可以称之为一次伟大的技术革命。但在偏僻的蜀中小地,或许有那么几位盐工着实高兴过一阵。可是,更多的人,并没有感觉到这场革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变化。
历史一页一页翻了过去,钻井技术逐渐被广泛采用,从盐卤到石油。
石油的出现,引发了西方列强的工业革命,有了汽车、飞机,从而引发了在海湾的石油争夺战……而卓筒井依然孤独地躲在东方帝国的一个偏僻乡村,默默无闻。
我庆幸,钻井技术的发源地竟在中国,在四川,在遂宁!
在一次世界性的大规模学术会议上,当国外的科学家宣称钻井技术出自西方时,会场上立即响起反驳的声音,来自古老中国的声音:“不,钻井技术源自中国!”与会的科学家们不由侧目相向,当他们了解到卓筒井存在于世的年代早于西方七八百年时,这些高鼻梁、蓝眼睛的学者信服了,并把卓筒井钻井技术列为中国古代的第五大发明。
卓筒井,就像时间故意留给人类的一个历史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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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对卓筒井的初步认识,但还有一些问题没弄明白,比如它为什么要叫卓筒井,而不叫其他什么,我一直想前去做一番实地踏勘。
原来,卓筒井充分利用了四川境内特有的楠竹(一种粗如碗口大小的竹类植物),打通竹节,形成一“筒”,筒筒相连,直达地下两三千米。
对于卓筒井的工艺流程,且看苏轼的《蜀盐说》是怎么讲的:“用圜刃凿,如碗大,深者数十丈;以巨竹去节,牝牡相衔为井,以隔横入淡水,则咸泉自上……”
而在该地地方志上有一段话,说的则是较为具体的钻井之法:“择有咸源处,以铁锥凿井如碗大……用大竹四五竿接之使长,以竹枝系铁锥入……竹中凿之,其井底……有铁器四爪,到六七十天,或百余丈得咸水乃止。”
这样看来,卓筒井最早可能是叫作“竹筒井”的,但在本地方言中,“竹”与“卓”同音,不知怎么就被写成“卓筒井”了。
卓筒井位于遂宁市大英县境内。近年来,该县充分利用地下盐卤资源,人工建造了一座“中国死海”,成为新兴的旅游项目,颇受游人青睐。
同样,这是一处与钻井技术有着密切联系的旅游度假胜地,据说它与世界著名的“中东死海”一脉相承,不会游泳者在水中也能很神奇地漂浮不沉,是目前中国第一恒温浴场。
遗憾的是,知道“死海”的游人,不一定知道卓筒井。
同样遗憾的是,我已两次去大英,都未能抽身去看看卓筒井。当地一位文化官员在我抱憾而归之际,向我展示了几张图片,告诉我:“这就是卓筒井。这是棚架,这是筒车……”井自然是看不见的,只见扎成一大片的竹枝,被搭成“人”字架,看上去有一点像四川农村茅舍的屋顶,是用来晒盐的。
盐工将井里涌上来的卤水,集中在一块“卤田”里,田里架着筒车,由筒车将卤水浇在那些竹枝上,让淡水挥发,以提高卤水浓度,再经熬制,就是可以食用的盐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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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雨后复斜阳的下午,我终于来到卓筒井。因为才下过一阵小雨,乡村像一幅刚刚完成的水墨画。而那些随处可见的卓筒井,让我明白,原以为极其珍贵的科学文化遗址,一定会被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会像兵马俑、三星堆一样,同金碧辉煌的建筑有着极其自然的联系。可这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还在发挥功用的盐井,就像四大发明一样,发明虽然早得出人意料,但发展与综合利用又缓慢得让人难以置信。
我现在看到的,不过就是一个浅山起伏的乡村,须经人指点,才知道这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井。我终于明白,卓筒井并不是某一口井的名字,而是指一种技术工艺,凡是以这种工艺凿成的井,都叫卓筒井。这个“卓”字,还有“深”的意思。
卓筒井的发明,让地下的盐卤资源源源不断地被开采利用,一方面朝廷财政收入不断增加。另一方面,也让这一方百姓得到了实惠。
就在这竹树掩映的山岭间,还藏着一处清代川中民居精华——罗都复庄园。相传,在大邑县刘文彩庄园未建之前,罗都复庄园是四川建筑最为庞大的庄园,房舍精细,错落有致,风格协调,品赏功用,皆得其宜。可惜偌大一座川中民居精华,却毁于上世纪末,大部分被辟为校舍。不过,也算得其所用,如果罗都复泉下有知,他建造的庄园后来书声琅琅,也可聊感欣慰了。
要建设一个如此气派的庄园,没有钱肯定不行。据说,罗都复自幼父母双亡,以小本买卖为生,三十多岁还是单身一人。因常在一茶馆卖糖果,掌柜见其勤劳踏实,便以丰厚的陪嫁将先天足跛且残左手的妹妹许配给他。罗都复没有犹豫,把这个身体有着缺陷的女子娶回了家,不料如娶回一尊高照的福星。婚后,他们开始经营盐井,从小井做起,艰辛十年,竟成巨富。
当我来到庄园时,虽然能够想象得出它曾经的辉煌,但由于大面积拆除,这个曾经荣载《中国建筑史》《西南名居》的罗都复庄园,已经破败不堪了。同行的文化官员告诉我,政府正在研究是否修复,让其重现昔日风采,成为该地区旅游的又一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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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前的工作,似乎就是去看一些废墟。有时,在夕阳的余晖下,望着自己投在地上长长的身影,就总会想,中国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诗史,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都能在诗人的豪吟里找到一点影子。
可是,我翻遍当地有关卓筒井的资料,发现介绍其工艺流程的文字虽多,但能够把一处对人类社会发展具有重大意义的遗址同文学联系起来的,就不是太多了。不过,今天陪我考察的黄玉全先生写了一首《祖先的深度》,有句云:
在这片被汗水浸润的土地
生长了钻井业的史诗
我相信 英雄无处不在
历史的脚步已经走远,一句“英雄无处不在”,实在太好。是的,英雄无处不在,在山间,在田野,他们就是创造历史的英雄。可我们今天看到的,不再是赤臂挥汗的盐工,而是挎着相机慕名而来的游人。
五千年沧海桑田,多少风流人物,都被雨打风吹去。而卓筒井,既真实又虚幻。真实得近在眼前,触手可及;虚幻的是,千余年世代沿用,而真正的发明者已经无从考证。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把它归功于我国古代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
这样也不错。
就像古老的《诗经》,每一首诗作者的名字早已随风飘逝,但一打开《诗经》,便能想见朴素的先民在劳动时的欢悦之情,其中肯定有作者的身影。而卓筒井带给我的,正是这样一种感觉,让我隐约听到了千年之前盐工的号子声声……
这时,我觉得他们才是真正苦吟的诗人:
太阳出来罗嘛,阿一着呢!
红也洋洋呀哈,阿一着呢!
照在姐姐罗嘛,阿一着呢!
眼也在望呀哈,阿一着呢!
只望兄弟罗嘛,阿一着呢!……
这些如大山般沉重的《大山号子》,如一阵阵原始的、粗犷的风,想象着人类叩击大地的巨响,那“咚咚”之声让我为之一振。但是,当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姐”字上时,不禁哑然失笑,感到我们的祖先还是不乏憨直与可爱的。在劳动中,他们居然“念念不忘”偶尔在井场出现的“姐姐”,而她们的出现,又似乎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
也许,在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同时,说说有趣的话题,可以让他们的工作轻松些。
也许,刚刚还日头正烈,不一会儿,风就吹过来了,雨也下起来了,汗珠和雨点在赤裸的古铜色的体肌上遭遇,像荷叶着雨……在通往井场的小路上,送斗笠和蓑衣的妇女脚步匆匆。
遗世而独立的卓筒井,以其简约朴素之美,唱起一支献给中华的颂歌。我读卓筒井,如沐风雨,一千年的时间跨度,一篇读罢头飞雪。
从卓筒井回来,我同徐朝鑫先生又见过一面,那是在成都市郊一个小岛雅致清静的茶楼里。说起卓筒井,徐先生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情绪,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讲。他告诉我,大英卓筒井的价值,就在于它是唯一保存完整的古代钻井。
如果到了中国,到了四川,到了遂宁,不妨去卓筒井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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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重行行。近一段时间,我就这样边走边记。当我把已写的篇目重读一遍之后,就想,接下来我该写什么呢?
有一天,突然听人说到《糖霜谱》。《中国通史》载:“唐代盛产糖霜,遂宁产最有名,相传为邹和尚所创。”那好,我就写写《糖霜谱》吧。
不知道是机缘巧合,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前些日子写卓筒井,那是有关盐业的,写得“汗流涔涔”。现在却要写糖,不知道会不会写得“甜甜蜜蜜”,而且还要把时间追溯到唐朝。
据说,由于有涪江的滋润,远在唐代,遂宁的涪江两岸就是蔗田万顷,碧浪翻滚,一派丰收景象。可是,由于工艺落后,只能靠曝晒提取石蜜,即一种质量较差的砂糖,造成了资源的极大浪费。
这时,一位外出云游的僧侣回来了,这位僧侣就是邹和尚。他在遂宁城北一个名叫伞山(后来又名通泉山、伞峰山)的地方结庐而居,在云游学得的制糖技术的基础上,研制糖霜。
也许很多人想不明白,一位僧侣,本应与青灯黄卷为伴,或者念经坐禅,而他除了礼佛,还对一门专业技术情有独钟,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务正业”。
是的,他的选择未必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其实也不需要有多少人理解。好在周围百姓不管那么多,这送到家门前的善缘还是要结的。瓜果长成,新玉米出来了,就顺便给那位孤独的僧侣送一点去吧。
如果茅庐之中还有一尊菩萨塑像,也不妨上一炷香,另奉少许随喜功德。
僧侣粗茶淡饭,偶尔去山下的城市采购回来一些日常用品,又一头扎进他的研究之中去了。
山上风大,空气里浮着淡淡的甘味,和着香烛之香,很好闻。既有佛家的清平和谐,又多了几许人间烟火的味道。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他是一位以其俗家姓氏名之《中国通史》的僧侣,便否定他在佛学方面的造诣。
也许,发明前所未有的糖霜,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修行,而且功德无量。我想,禅是不立文字的,重要的就是过程。正因为如此,作为糖霜的发明者,他留给历史的才会是一个不尽其详的名字。这恐怕不只是因为时间久远,因为在遂宁,还有一个更为美好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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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本地方民间故事集成的读物上,说到糖霜的来历,却与那位僧侣毫无关系。
相传有一位名叫翠姑的姑娘,为了治愈父亲的咳嗽病,想在熬药时加一点糖。但那时的糖很贵,她的这一点心事被同在作坊做工的李师傅知道了。
这一天,李师傅趁老板不在,找来一个装过猪油的小瓦罐装上糖浆交给了翠姑。可滚烫的糖浆一倒进瓦罐便浮起一层泡沫,翠姑找了一节竹片把泡沫刮去。一不小心,竹片掉在瓦罐里,她怕烫着,也没把竹片取出,就用手帕把罐口封好。这时,老板远远地走过来了,她只得顺手把瓦罐放进一堆谷壳里。
这一放就是九天,翠姑才趁天黑收工带回了家。解开手帕一看,一罐糖浆竟变成了霜样的一团。她轻轻敲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味道好极了!
翠姑的父亲自从喝药加了糖霜以后,咳嗽病逐渐好转,后来竟完全好了。翠姑便仔细回忆那天把糖浆舀进瓦罐的经过,又找了一个小瓦罐,在罐里放了一点猪油。仍按前次的方法,装了糖浆、去了泡沫、插了竹片、封了罐口、放进谷壳堆里。过了九天取出来,糖浆果然又变成亮晶晶的糖霜了。
糖霜制造技术初露端倪。
当然,糖霜的制造技术不一定会是这么简单,否则,当时的县令也不会向皇上邀功,下令制作上等糖霜运送到京,并深得皇帝嘉许,传诏将遂宁糖霜列为贡品。
谁是真正的糖霜发明者?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相比之下,邹和尚创制糖霜有史书为证。
众所周知,中国民间有很多秘方。但我们很难想象,究竟有多少神奇的独门绝艺,在一代一代的延续中悄悄失传了。既然“禅是不立文字的”,僧侣大概不会动笔。那么,谁能够把一经发明就被列为贡品的遂宁糖霜制作技术整理成文呢?
没想到,这个在今天看来可能不怎么样的糖霜制作技术,竟然引起了一位学者的注意,这位学者名叫王灼。而更让人感叹的是,除了《糖霜谱》的作者大有来历外,《糖霜谱》本身坎坷曲折的经历,说起来一定会让每一位中国人心里不那么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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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灼先生的事我一会儿再讲,且先看看中国当时的情况。
很多人知道一句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在很多人的意识里,皇帝拥有天下,宫廷里多的是奇珍异宝。诚然,比如绫罗绸缎啦,古董玉器啦,可能是数不胜数。但由于科学技术落后,有许多今天在我们看来平淡无奇的东西,在他们的眼里可就是珍贵无比了。在清朝,一支水笔、一块怀表,不是也让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高兴得如获至宝吗?
从这句诗里,我们可以看到,为了让心爱的妃子尝到新鲜的荔枝,皇帝是舍得花本钱的,累死多少马匹都不在乎。看看那“妃子笑”三个字,特别传神。也就是说,见了好吃的东西,心情便格外好。
那么,此前从未有过的糖霜送到,皇帝和他身边的一大群女人,面对玲珑剔透的糖霜,先是惊喜交加,继而叹为观止。
在宫廷灯火的照耀下,糖霜像琥珀一样透着光芒。能够看见冰一样的糖,当时肯定是龙心大悦。也许,他会想到,今晚可以拿着这个东西去博红颜一笑,哄哄哪位爱吃醋的嫔妃了。
对了,说了这么久,我一直还没有告诉大家,糖霜究竟是什么。在古代,除了叫作糖霜,也被叫作糖冰,也就是我们今天食用的冰糖。
可别说冰糖不值一写,也许就是有了如此心态,王灼撰述的《糖霜谱》才会为外人所夺,以至于我今天写这篇文章,还不能够一睹它的本来面目。
现在说说王灼,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这又是一位若隐若现的历史人物。只知道他是遂宁人,生活在宋代,生卒不详。从现有的资料分析,王灼喜欢漫游,喜欢作实地考察,在诗词歌赋方面造诣颇深。但他淡泊功名,无心仕途,后于南宋绍兴十五年(1145)隐居成都碧鸡坊,从事著述。主要著作有《碧鸡漫志》《颐堂词》等,而带给他科学家荣誉称号的论著便是《糖霜谱》。
我不知道,遂宁糖霜何以有如此魅力,能够把一位长于文学、音乐的学者引向一个相对陌生的科学领域。是它晶莹如玉的外在形象?还是它带有丝丝冰甜的崭新口味?抑或是它不可忽略的药用价值?
据史料介绍,当时王灼遍访作坊,不耻下问,并亲自实践,对糖霜制作的整个工艺流程及其科学原理作了全面深入的研究,考察笔记达数百万字。
《糖霜谱》共七卷,是我国第一部总结蔗糖制作的专著,详尽记述了当时遂宁生产糖霜全套技术,至今还被学术界认为是一部“稀有的、完备的、实用的农业兼机械科学技术的专著”。《文献通史》《四库全书》及《中国机械工程发展史》等权威论著对王灼的历史地位和《糖霜谱》的科学价值,都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
但令人遗憾的是,《糖霜谱》原著已经远离中国,现藏日本国家图书馆,并被其视为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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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霜谱》原著怎么会到了日本国家图书馆呢?虽然这本书所载的技术早已为我们所掌握,但它现在的“身份”是文物,是一本记载着中国人民勤劳和智慧的典籍,其价值已远远超越了它的技术含量。
作为一件中国文物,放在别的地方,总觉得不是一回事。
我曾问过文物界的一些朋友,《糖霜谱》怎么会到了日本?回答是清朝,是清朝……便没有更进一步的说法了。
但一说到清朝,我们就应该明白了,因为有一个可以把国土拱手送人的政府,再失掉一部《糖霜谱》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许,当慈禧太后收下一台自鸣钟后,高兴地想,不就是一本“破书”吗?糖霜都有了,还要《糖霜谱》做什么……一单巨额“交易”,人家竟然只花了少少的一点“时间”。
很多时候,面对历史的谜团,我们多少有些无奈。《糖霜谱》在中国不见了,整个消失过程似乎没有人说得清楚。那好,这一“历史的重任”只好落在我们的小说家身上了,真实的《糖霜谱》,却要依靠小说的虚构情节完成最终的走向。
在遂宁,相传有一篇《血溅糖霜谱》。可惜我至今未能读到,只能从“血溅”二字上去做一点揣测。
小说最后着笔的时代背景,应该也是在清朝,腐败无能的朝廷和血性刚强的民间力量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这的确是中国晚清政治的一幅真实图景。包藏祸心的倭寇潜入中国盗取稀世珍宝《糖霜谱》,一场文物保卫战展开了。为此,有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把鲜血洒在那些已经泛黄的纸页上。由于朝廷的软弱,《糖霜谱》最终痛失他手。
这是不是该篇小说的情节,我不敢肯定。也许,《糖霜谱》真实的失落过程要简单得多,简单得让我们的想象成了一种浪费。也许,就在某位官员宴请一位东洋客人时,不待人家张口,便主动呈上去了。意外的收获,对于那个时代的外国人来说,需要的仅仅就是一点运气和洋人的臭架子。
难道不是吗?想想中国有多少珍贵文物至今仍在异邦“客居”,有的是通过武力劫取,有的是偷运出境,但这都是掠夺,包括我们的《糖霜谱》。
多少次,我默念着王灼和翠姑的名字,怀念一位喜欢制糖的僧侣,为一本辗转而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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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踏上遂宁的土地,我就感受到了这里的古朴之风。遂宁地处四川中部,自东汉置县之始,历为州、府、郡、县治所和专员公署驻地,素有“川中重镇”之称。就我所到过的城市,还没有见过像遂宁这样,被一首千年相传的民谣装点得如此婀娜多姿。
观音菩萨三姐妹,同锅吃饭各修行。
大姐修在灵泉寺,二姐修在广德寺,
唯有三姐修得远,修在南海普陀山。
说真的,我至今仍不能给这段文字一个准确“定位”。从韵律上看,不太像是琅琅上口、韵味多多的四川民谣,细细体味,竟有些像是巫婆口中的“念念有词”。也许,在某一个遥远的时代,一位不怎么会编民谣的巫婆,在一次迷信活动中随口说出了这么一段话。而虔诚的信众倒是觉得,这些似韵非韵的话还算好听,从那以后,遂宁这座城市便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么说,遂宁人或许不愿意认同。盛传千年的美丽传说让你一句话就给否定了吗?那么,就算是民谣也行,可民谣本身就带有强烈的民间色彩,观音文化现象的产生,缘于人们真诚、善良和美好的愿望。
有关观音最为盛行的传说有两种:一是印度佛教的男身观音,一是中国佛教的女身观音。
在这首民谣里,观音从一开始就是女身。我在遂宁的一本乡土读物上,读到这样一则民间故事:很久以前,涪江流域有一个小国(今遂宁地区),国王妙庄有三个女儿,长公主妙清、次女妙音、三公主妙善,她们清苦修行,后来成为观音菩萨。
我相信,有关观音的民谣,恐怕不会只有遂宁民间口口相传的这一首,但我宁肯相信这是一个唯一。观音是一尊颇有修养的菩萨,首先,她拥有自由,而且法力无边,更主要的是她乐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能够循声而至,救苦救难。那就为她修一座庙吧。观音的形象已经定格:弯弯的眉,婀娜的身段,慈祥的面容不失富贵气象。凡人能做的,只能是这些。
修完庙宇,塑就金身,人们回过头来再看,供奉观音的寺院已经数不过来了。
还是先去灵泉寺看看吧,这座与一首千年民谣息息相关的寺庙,坐落在遂宁城东七里之外的灵泉山,与广德寺遥遥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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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格外温煦,千年古刹相映生辉。
灵泉寺分为上庙和下庙。望文生义,下庙在山下。站在庙中望向后山,满目苍松翠柏,隐约可见一些楼台镶嵌其中。进入寺庙,绕过大殿,拾级而上,沿路鸟声悦耳,景色宜人。
灵泉寺最初不叫灵泉寺,而叫“圣佛寺”,灵泉山则名“资圣山”。传说隋文帝开皇初期,有一天,资圣山大雾弥漫,雾散之后,附近村民发现,原来只有参天古木的山间,竟多了一尊释迦牟尼佛的石像。人们认为是佛祖显灵,便在资圣山上建了一座寺庙,取名“圣佛寺”。
行走在被神化了的古径幽道,我又想起了那个关于观音的传说。
相传三公主妙善自幼聪慧过人,不但精通琴棋书画,对于佛学著作更是过目成诵。在她19岁那年,妙庄王正自用心为她物色乘龙快婿,妙善却在灵泉寺出了家。妙庄王生气了,特别“关照”寺院方面对她施以苦行。
妙善不再是公主了,担水、砍柴、打坐,从不言累。她献身佛学、吃苦耐劳的精神,被山神奏知玉皇大帝。玉帝深为感动,为了让妙善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的功课,派来众神帮助她承担了所有的劳动。
妙庄王知道后,命人焚寺。妙善口诵佛号,咬破手指喷血而成红雨,终于浇灭了大火。妙庄又命人将她绑入法场,面对刀剑,妙善表达了自己礼佛的坚定决心,后被红绫赐死。
妙善来到地狱,阎君被她艰苦修行的精神所感动,客气地将其魂魄送转阳间。妙善回到灵泉寺,亲自凿了一口灵泉井,还手植柏树五千,资圣山就改叫“灵泉山”了。
这一天,释迦牟尼亲临灵泉寺,让妙善去南海普陀山修行。她于农历六月十九到了那里,历时九年,终于在九月十九得道。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了,可遂宁的民间叙述还算完整,颇能代表中国故事大团圆的喜剧意味。
据说妙善功德圆满,又回到了故乡遂宁。妙庄已经知道了女儿的一切,重归于好。妙善趁机劝全家修行,后来,妙庄及其家人都修成了正果,妙善公主则被封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
自古就是遂州著名“八景”之一的灵泉寺,以其山幽、林茂、泉甘、寺古,被誉为“西方圣境”。吸引了不少读书人来此一游,吟诗作赋,为我们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
最令人倾慕的,可能要算位于半山的“梅山书屋”了。明弘治年间,一位叫作席彖(字材同,号梅山)的青年同几位好友住进几间僧舍,读书十年。有歌曰:“山可云兮鸾翔,泉可掬兮有浆,石可磬而木可栋兮清庙明堂。”席梅山后来考中进士,很是高兴了一阵,还作了故地游,写下一篇《灵泉山读书记》,他留下的书屋,其后也成了山中一景。
上庙在山顶,灵泉也在山顶。书载,遂宁城东七里灵泉山有东坡书“七泉”二字。但苏轼是否到过这里,书上没说,但知东坡居士广有佛缘,要送给“观音故里”两个字,也是可能的。
夕阳洒满山间,涪江如带,落日熔金,新建的观音阁普放光明。这是一幢气势恢宏的建筑,高达数十米的观音塑像,一手执净瓶,一手持杨柳枝,好像刚刚汲足了灵泉,洒向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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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过灵泉寺,广德寺不能不去。未到广德寺之前,我总是觉得,这个寺庙同民谣所传未必有什么关联。
在一位摄影家朋友的陪同下,我们登上了慕名已久的遂宁西山。西山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作卧龙山,佛教圣地广德寺就建在这座不太高的卧龙山上。为什么要叫卧龙山呢?难道这里还有一个关于龙的传说?龙在中国,可是具有无上尊严的,是皇权的象征。
通过了解,卧龙山果然与龙有关。
这天,李唐王朝的宪宗皇帝举起朱笔,朝圣旨上轻轻一勾,一道特殊的册封下来了,王子李恒便做了遂王,并在遂宁城外的西山结庐读书。
这里的山虽不高,但登高一望,人间烟火尽在一望之中;这里的水很清澈,涪江转了几个弯,如飘带般远去;这里空气也清新,成片的林木从山上伸延到山下。既然是来读书的,就好好地读吧,待习得帝王之术,说不定某一天回到京城,没准还用得上。
也许是沾了山中寺院的灵气,没多久,遂王李恒终于君临天下,成了“真龙天子”,也就是后来的唐穆宗。
此时,云蒸霞蔚的盛唐气象,如日中天,朝廷鼓励广修寺庙。卧龙山中的寺院,一个与“龙”有过密切关系的地方,自然要大兴土木,重修庙宇,重塑金身。山门还要气派些,石阶还要宽绰些,一直到九重华檐递进山顶。
如果说灵泉寺的规模还不够宏大,还算是小家碧玉的话,广德寺则似乎把“南朝四百八十寺”都集中到了这一个地方,蔚为壮观,成为目前四川最大的古寺庙建筑。
不过,广德寺最初是叫“保唐寺”的,建于唐朝大历年间。一千三百年前,一位据说是唐中宗李显之孙的禅师做了保唐寺住持。
据相关史料记载,这位禅师虔诚佛事,造诣非凡,济世救人,不畏艰辛,留下了许多千古传诵的感人故事。因其帮助百姓抵御瘟疫,踏遍青山探得涌泉,解了全城干旱缺水之危,又被民间信众认定为“圣观音现世”。
从此,这座寺庙就同皇室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朝廷曾两度将这位禅师召进宫去开坛说法,赐紫衣袈裟,封护国禅师。代宗皇帝一高兴,又御赐法号“克幽”(意为高尚之隐者),并改赐寺名为“禅林寺”。
时光一转就到了宋朝,这座宏大的寺院又迎来了一位不凡人物——新封遂宁郡王赵佶。不知是偶然巧合,还是这位赵郡王有意要向唐朝的穆宗皇帝学习,同样选择在城西卧龙山结庐读书。
这样一说,大家都知道了,这是一位极有艺术天赋的皇帝。他在精于绘画之外,还写得一手好字,并且自成一体,就是那种漂亮的“瘦金书”。可惜,遂宁似乎只给了他艺术天赋,他在这里并没有学到什么治国方略。
还是在宋朝,笃信佛教的宋真宗听说了唐王子克幽禅师的故事后,御赐“观音珠宝印”,认定克幽禅师为观音化身,而遂宁之为观音故里,从此名扬天下。
江山依旧,寺庙依旧。
据寺中有关碑文记载,该寺先后十一次被唐、宋、明三朝皇帝敕封,最终才由明武宗赐名为“广德寺”。
看来,观音故里的渊源更多的还在于这座后来被称之为中国皇家禅林的广德寺。
而且,广德寺历代高僧都是勤勉有加,刻苦钻研佛学,甚至有僧侣不远万里,从缅甸迎回一尊精美绝伦的巨型玉佛,把一个寺院打理得气象万千,不失“十方丛林”之尊,有“西来第一禅林”之誉。
但四面八方的信众不会忘记那一首相传千年的民谣,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的三个香会节,蔚然千年,遂宁也因此成为中国观音朝觐圣地。
特别是二月十九那天,四面八方的香客如约而来、如潮而至,汇集于此,举行盛大的香会,庆祝观音诞辰。数十万信众手持绚丽多姿的彩龙,在大雄宝殿门前挥舞,场面之热闹,成为一道独特的观音民俗文化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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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写到这里,有关观音传说的大致轮廓已经出来了。刚刚缓了一口气,便隐约听得有人对我说:“等等,请等一等!”我望向茫茫夜空,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
等什么呢?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在我们固有的思维定势中,观音就是一个,一位通过艰苦修行,拥有信众最为广泛的菩萨。当我把那首千年民谣重新审视一遍之后,我发现了问题所在。问题就在民谣的第一句,所谓“观音菩萨三姐妹”,是不是在说,这三姐妹都是观音菩萨呢?如果这样解释的话,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
我为这个发现惊喜不已,这是同那本乡土读物的民间故事截然不同的结局。设若这种说法成立,遂宁的“姐妹观音”将与流传甚广的“紫竹观音”一样,成为佛教研究者穷经皓首的一个崭新课题。
此前,所有的观音传说,观音可以是长者是老妪,可以是风流倜傥的青年,可以是艳绝人寰的美女……她可以任何一种形象出现,而其“本身”只有一个,即那位端坐莲台的慈祥“美人”。可现在观音一化为三,信众礼敬有加的观音菩萨可能是三而合一的化身,这就足以在佛学界引起巨大震动了。
第二天,我坐在案前,静静地想,想一首看似平淡,却暗含玄机的民谣。广德寺和灵泉寺都去过了,知道这里分别是观音的两个“道场”,也就是菩萨修行得道、普度众生的地方,如普遍传说的南海普陀山。
那么,观音是否姐妹?在灵泉寺和广德寺修行的大姐和二姐,是否也修行成了观音而不是文殊和普贤?至少,这首民谣有这层意思。
我走上了遂宁街头,脚步很轻,因为我知道,我的每一步,都可能踩在传说之上。我想走进一道幽深的小巷,听听小巷人家的阿婆,再唱一次那首千年民谣。可是,在这座巍然屹立涪江之滨的现代化城市,除了高楼还是高楼,除了大厦还是大厦。
有时,一个看似复杂的问题,结果却极其简单。而一旦陷入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也可能会变得极为复杂。
既然观音是信众最为广泛的菩萨,传说的版本肯定是多种多样的。记得有人说过,只要剔除传说中的迷信部分,观音文化现象其实就是人类在精神上不断完善,直到至善的过程。
遂宁民谣所说的姐妹观音,就是在那个完善过程中出现的。既然是民谣,那只是民间口头文学的一种形式;既然是口头文学,各地所传必然有所不同,我们应该允许这种“不同”的存在。归根到底,遂宁民谣里所说的观音并不是一个,而是三个,是三而合一?还是各修其行而最终都成了观音菩萨?如果我们的先民在创作这首民谣时,确实包含了这层意思,就不得不对他们的想象力刮目相看了。
如此大胆的想象,无疑是观音万千传说中最为瑰丽的一种。
是的,有关观音的传说还少吗?如送子观音、千手观音、媚态观音、滴水观音、紫竹观音……再加上遂宁的姐妹观音又有何妨呢。要知道,一般人是很难到得了南海普陀山紫竹林的。正好,观音道场近在咫尺,广德寺和灵泉寺自然就和南海普陀山一样,成了万千信众心目中的圣地。
其实,这没有什么不好。记得儿时在一山中曾读到过这样的字句:“此处就是南海岸,何须去乎普陀山。”回忆起来,好像是专为广德寺和灵泉寺写的。
一首民谣,让一座城市在传说中“显山露水”,这也许是先民没有想到的。
我知道,所有的传说只能是传说。如果面对传说保持理性,这种理性或许就是不理性。多一点想象有什么不好呢?有那么多人都在说遂宁是观音故里,有那么多人记着她的生日,记着她何时离开故乡,记着她何时修行圆满……如果真有观音菩萨,她肯定也会感动,也会把遂宁认作故乡的。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从一首民谣走进遂宁,在传说中,我完成了一次短暂的文化考察。但观音文化这个课题实在太大,一座被千年民谣环绕的城市,我只看了一角;一尊被万千传说萦绕的观音,我所知不及万一。我相信,民谣肯定还会流传下去,人间真诚、善良和美好的品质一定会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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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栋或者两栋建筑写一篇文章,这对于我来说,几乎连想都没有想过。但我今天要去的这个地方,建筑的式样的确有些怪怪的。一座长方体建筑屋顶“置放”着一个圆圆的“瓷器”,那就是遂宁宋瓷博物馆。
还没去博物馆之前,我看过一个有关遂宁形象宣传的短片,数件完美如玉的宋瓷上,一位红衣少女在轻轻舞蹈。这时,我真有些担心,担心那些脆弱的古代文明结晶,会在不经意间碎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在遂宁市文化局局长王本杰先生的陪同下,我们沿渠河而上。
渠河清清,顿觉面目清朗,精神为之一振。
与宋瓷博物馆毗邻的是遂宁市图书馆。图书馆古色古香,似乎更值得写一写。但是,图书馆门前早已有一座《天上宫迁建记》碑,便出自王先生手笔。细读碑文,才知道这是清朝后期在遂福建商人筹资所建的一座会馆,于咸丰元年建成,名之“天上宫”。星移斗转,现权为图书馆馆舍。
天上宫很容易让人想到闻名遐迩的天一阁,因为它们都是藏书的地方。自古以来,读书人就对这样的楼宇怀有一种崇敬之情。但博物馆里的宋瓷对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我的《双馆记》,可能会把更多的目光投向那里。
博物馆的馆长看上去很年轻,用一口幽默风趣的四川话为我们解说。我禁不住思绪万千,想象着今天陈列于此的这些器物,十年前还在城郊乡村的泥土里静静地躺着。
也许,十年前那个偶然的发现,不过是让这些宋瓷换了一个睡姿。但是,当这些无从估价的宋代瓷器,从乡村的泥土下来到博物馆的陈列架,无异于打开了一扇通往历史的便道,让整个中国乃至世界为之一震。而遂宁这座城市,也因此有了一张像样的“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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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前年冬天,我初到遂宁做客,与几位朋友在一片旧建筑的院子里喝过一次下午茶。那天天气不错,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太阳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建筑,那就是早先的天上宫。双馆在这里被“浓缩”成“一院”,由遂宁市博物馆与市图书馆合用。
茶香在古建筑里萦绕,我的心情也是出奇的好。可是,不一会儿,就看见许多工人走进院子,爬上房顶,开始有条不紊地拆卸椽瓦。经过打听,方知这栋建筑将易地重建,分别建成遂宁宋瓷博物馆和市图书馆。据说,这一遂宁市历届政府多年来想办而未办成的迁建工作,今天终于开工了。
看来,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对一座艺术宫殿的暂时消逝心存歉然。话虽这样说,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再次打量起这栋建筑。太阳已落到房屋的那边,一个下午即将过去。或许,历史常常就是这样被改写的。而我,就像亲眼目睹了一次跨越时空的演变,看到了一片古老建筑的背影。
回到家里,偶尔也会想起那片正在拆建的古建筑,想想它建设成什么样子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现象,想不到,我会对仅有一面之缘的一片建筑有了一丝牵挂。
让我诧异不已的是二下遂宁,当城北巍然屹立的双馆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我开始搜索记忆,寻找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影像。
这是一次关乎文化的寻找,像遂宁市博物馆一样,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该馆所有的考古专家和学者,就一直在一种寻找中开始他们艰难的研究课题。他们或许觉得,除去已有的文物,似乎还缺少一点什么。缺什么呢?就像一个没有答案的谜题,难以破解。
直到大批宋瓷窖藏惊现遂宁,博物馆终于找到了镇馆之宝。就像一篇文章有了主题、一张白纸有了颜色,一座期待了许多年的博物馆,拥有了它的灵魂。这是一个还算圆满的结果,既有偶然,又有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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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让我们回到十年前,1991年9月19日,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乡村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那就是遂宁城郊的金鱼村。这一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静静的村庄一点也没有给人将有重大发现的先兆。
村民王世贵正在自己的庄稼地里翻土,他此刻还不知道,他的锄下,今天将掀开一道遂宁历史上崭新的课题——宋瓷研究。只听“嘣”的一声,那是金属与金属相碰的脆响。他弯下腰,发现一根锈迹斑斑的铜条,被他刚才的一锄錾下一处新印,顺着铜条理下去,他一下子惊呆了,一大堆排列有序、形状各异的瓷器呈现眼前……沉睡千年的遂宁宋瓷被发现!
文物出土的工作是严密而科学的。市长按捺不住,不愿在办公室苦等消息,驱车赶到发掘现场,在临时架起的白炽灯下,看着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起出每一件瓷器。
面对如此之多的出土文物,多少双眼睛一齐投向考古工作者。“是宋瓷!”权威的结论出来了,文物界为之一怔,地处四川腹地的遂宁何以有如此丰富的窖藏?是谁将这些在当时就价值不菲的瓷器如此草草掩埋?
文物不会说话,但文物本身会留下历史的痕迹,可以供人研究,得出某种结论。
有人想到了朝代更替的宋蒙之战。据有关史料介绍,元军入主中原,在遂宁有过一场时间不短的战斗。城池濒危,田舍狼烟四起。大概是一位经营瓷器店的店主为避战乱,匆匆将店里的瓷器就地掩埋,便踏上了逃难之路。可是,战乱之后,此人或许没再回来。是殁于兵祸?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谁也没法回答。但这批珍贵的宋瓷却得以保存下来,直到农民王世贵举起锄头,轻轻撩开宋瓷神秘的面纱。
十年之后,在一次欢迎市外来宾的招待晚宴上,中共遂宁市委副书记刘云华先生的一席话,让在座的人惊诧不已。
据刘先生介绍,在遂宁金鱼村宋瓷窖藏中,有一套青瓷产自浙江省龙泉市,是世间唯一保存完好的龙泉青瓷。龙泉市市长林健东先生获悉,立即率领该市有关专家赶赴遂宁,参观后心情颇为复杂。当两市官员谈及这套青瓷时,林先生却问起了遂宁城市有多大?刘先生不明究竟,如实回答:29平方公里。林先生当即表示,龙泉方面愿意再建一座29平方公里的遂宁新城,用以交换那套龙泉青瓷。
当刘先生把这番话转述给我们时,他直说:“遂宁宋瓷,真是价值连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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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瓷器收藏是一种高雅的艺术。遂宁宋瓷窖藏的发现,就像尘封的历史在这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也许,我们并不比“双馆”里的那些古籍和宋瓷更有眼福,作为历史的见证,它们自身又何尝不具有一段传奇的经历。其丰富的内涵和深厚的文化底蕴,就是那些早已泛黄的书页,还有千年之后仍晶莹如玉的釉光。我知道,这就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历史留给我们的沧桑旧痕,还有远逝的时间走过田野的声音。
当我再次分别走近散发着芬芳古意的书籍和宋瓷,感觉如同在与古人对话,分明看见了他们琐碎的日常生活和细腻的感情寄托。不由想起一句宋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试想,李清照在写这阕词的时候,她的旁边除了一盏金属的香炉之外,或许还有一尊花瓶、一个菊瓣碟、一副青瓷茶具……可惜这些东西太脆弱,脆弱得经不起时间的敲打、岁月的挤压,就连残存的瓷片也难以寻觅。
中国有幸,四川有幸。尽管这些器物的原产地并不在此,但因种种机缘,无一不被贴上“遂宁金鱼村宋瓷窖藏”的标签。可以说,遂宁才是最最幸运的。而建设双馆,那是理所当然,又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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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遂宁宋瓷博物馆和图书馆门前,我想到了远在杭州西湖的白堤和苏堤。那是两道颇具文化意义的湖堤,两位州官,一为白居易,一为苏东坡,一前一后的两次治湖工程,却成为后人凭吊诗人的最佳场所,也是政治文明的一道特殊景观。
白居易和苏轼早已走远,白堤和苏堤还在。由双馆想到双堤,沉思之余,我不禁为这样的联想感到吃惊。好在双堤也罢,双馆也罢,都是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存在,任人想象。
当我从双馆建筑萦绕的光晕中回过神来,便不得不对遂宁文化界人士成功的商业运作而深为感叹了。
究其双馆,原来不过就是一院,不过是由双馆合用罢了。而现在伫立在我们眼前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博物馆、一个图书馆。
凭谁妙手空空,从何处“搬”来一座宋瓷博物馆?
看来,这几位读书人还是蛮有办法的。天上宫地处闹市,闹市的地价虽高,可算来算去,还是高不到哪里去。
建设双馆,没有钱不行。按照数学逻辑,要以一(宫)换二(馆),实在是一种悖论。或许有人会说,博物馆里有的是出土文物,仅金鱼村窖藏宋瓷,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的就达29件,任何一件出手,都能够建起一幢大厦,可谁也不能这么做。
如何能够使地价增值?几位读书人以其敏锐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已经有些破旧的天上宫,梳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一般说来,地价都是随行就市,难以再在市场价格的基础上有所增长。
可否先规划后出售?一道闪光的灵感划过脑际。那么,能否在原址规划建设一条步行街呢?大家为这一设想激动不已。
方案报到市里,很快获得通过。最终,原天上宫旧址以天价拍卖成功。
双馆建设拉开序幕,十年的梦想终于成真,几位读书人在市里的一个小酒馆里举杯庆贺。
写到这里,我竟有些不敢相信:偶尔从书本里抬起头的读书人,略加思考,便能从容应对波谲云诡的市场经济?可事实如此,面对建构精美、气派不凡的双馆,我那点本不该有的疑惑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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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溪不是一条溪。遂宁市有一个蓬溪县,旧名唐兴,大概是在唐代早期的称谓,可能含有祝愿李唐王朝兴盛长久之意。何时改名蓬溪?我没有作过考证。初到遂宁就听说蓬溪有“中国书法之乡”的美称,写好字的人自然不少,于是有了一次短暂的蓬溪之行。
正好县里组织了一次书法展,展出地点为一相对古老的寺庙,叫作宝梵寺。
宝梵寺不大,坐落在一片农舍中。不过,早先的宝梵寺却是占地百亩,揭殿五重,石鼓、碑刻、佛塔如林,蔚为壮观。由化缘至此的一师一徒两位南海僧侣发愿建造,由宋英宗敕赐寺名。
相传此寺初建,一位银发飘飘的长者应邀为大雄宝殿作画,一连数日只管游玩,竣工的日子到了,长者不慌不忙,只叫工匠备下颜料和几把扫帚,夜深人静后才独自挥帚作画。住持放心不下,偷偷前去察看,不料被长者发现,顿时化作一道金光飞遁而去,只留下十二幅金碧辉煌的“仙画”。五百年来,七彩的画面在时光的流泻中脱落,其中两幅已不复存在。
记得有人曾对我说,四川盆地不像敦煌那么干燥,在相对湿润的气候条件下,宝梵壁画能够保存到今天,已经是不小的奇迹了。
壁画少了两幅,肯定遗憾。不过,聊感欣慰的是这里又新添了许多今人的字,让人感觉到了一种文化的延续,感觉到曾在此作画的“仙人”同今天把作品张挂在这里的书法家们精神上的某种相通。
我知道,像这样的展览几乎囊括了这个书法之乡所有的扛鼎之作,徜徉在散着翰墨芬芳的展厅,我被一幅幅大墨淋漓的书作所吸引。
此前我曾去射洪访几位朋友,谈及相邻的“蓬溪书法家群体”,都觉得一个小县城能够产生那么多书法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值得关注。
1987年,蓬溪的书法爱好者成立了青年书法社。通过十年磨砺,1997年,他们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鲜花和掌声,11名成员被吸收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而他们带给家乡的荣誉则是,蓬溪被文化部授予“中国书法之乡”的殊誉。
可是,这个书展让我多少有些失望。作为“中国书法之乡”,蓬溪的名气已经够大的了,在我的想象之中,恐怕无论如何,应该有一个书法艺术馆之类的建筑。但是没有。同行的文化官员告诉我,县里财政紧张,捧着一块金字招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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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最直接的表现方式,一张白纸,可以生出无限可能,可以是秦砖汉瓦,可以是六朝文字,古意盎然。书法家则是传统文化的承载者,在他们身上,凝聚着诸如魏晋风度、建安风骨的文化遗绪。而真正的书法家,无一不是胸藏万壑,有一种翰墨濡染出来的特殊气质。
在我的追溯中,那时,在这个偏僻的小县城,一群年轻人隔三差五聚会,通宵达旦挥毫。或如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所述: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一位书法家告诉我,十年后,当他们重温这一段历史时,虽然内心十分清楚那是一种苦中作乐,但仍有一种心驰神往的感觉,仍然觉得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是记忆中最珍贵的画面。
这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洒落在遂宁城北的一个小院里,我同当地一位书法家一边品茶一边谈论着书事。我觉得这样的形式很好,很随便,就像一位旅人,走累了,停下来向人家讨一口水喝,顺便打听一些事。作为蓬溪书法家群体的成员之一,他现在经营着一家书画院,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势头。但书画院开展活动的时候并不多,经费紧张是一大因素。他向我谈了对于书法艺术的一些见解,以及近来对蓬溪书法家群体的一些思考与困惑。
在同一个小院里,还有一位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同是蓬溪人,同是蓬溪书法家群体的成员之一。不过,他如今做的是成天考核别人业绩的工作。虽然也同文字工作沾边,但同一个工厂的质检员差不多吧?
在同几位书法家的闲谈中,我也曾表达过,自己曾是一位书法爱好者。大约在25岁前,我为自己的人生设计还是立志做一位书法家,有过近十年不间断的挥毫。可简简单单的汉字,一写上宣纸,立刻变得复杂起来。自认完美的东西竟然一件也没有。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还欠功夫,二是鉴赏水平高于实际操作水平,出不了好作品,也就再正常不过了。以后转而从文,十年来,总算小有收获。这种思路的调整,一开始是无意识的,完全为生活所左右,仅仅是因为从事书法的谋生之难,并且纸墨费钱又费时,而且成名之前作品少人问津,生活无着是常有的事。相对于书法,从文者更容易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未曾想,我的这番话,竟被几位书法家完全接受。
正因为如此,对这个声誉鹊起的蓬溪书法家群体那种艺术精神格外感佩,这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尚有一个未圆的书法家梦。
但是,据我所知,当年那个青年书法社的成员,仅有少数还留在蓬溪,有的已前往北京、成都等地,当年的“群体”如今已很难聚首,其中一些人现在所从事的,已经与书法毫不搭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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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溪还有一个值得去看看的地方,那就是道教胜地高峰山。
乍一看,山门上方的“高峰山”三字“行为乖张”,颇具民间书风。我一直想说一说,佛教虽然在中国得以弘扬,但那不是中国的文化。虽经不断演化,在佛教中有了观音之类的“中国人”,不过是被赋予了中国特色。道教则几乎可以算是中国的“国教”,有过极其风光的岁月。后来“三教同流”,儒道释皆有悲天悯人的大仁大爱。道教的玄妙,让人倍感神秘,而神秘的背后竟成了陌生,这是人们没有想到的。
不过,大凡宗教胜地,难免有些题赠。高峰山一峰独秀,山中陈列有近百年来名人题署的匾额300余块。我终于从一长串名单中发现了几位书法家的名字:于右任、谢无量、丰子恺……如此富藏,想必会让蓬溪的书法爱好者如获至宝。
此前,一位书法家曾向我提出过蓬溪书法承传问题。古代虽有杜甫、贾岛等人来此,似乎同书法承传没有多大关系,而且杜甫留下的一篇《唐兴县客馆记》,还让史学界争论不休。争论的焦点,当然是杜甫是否到过蓬溪?
说起《唐兴县客馆记》,蓬溪人是这样讲的,杜甫寓居长安近十年,生活贫困。“安史之乱”爆发后,颠沛流离,由陇入蜀,举目无亲,得知一交情甚笃的刘姓故人在蓬溪县任主簿,便前往求助。除了《唐兴县客馆记》可资为证外,还有《杜工部集》中的三首《逢唐兴刘主簿弟》《敬简王明府》《重简王明府》诗。并由此认识了时任蓬溪县宰的王潜,即王明府,王潜还帮助他揽得一桩生意,那就是为新建成的县客馆(大约类似于现在的县政府招待所)写一篇“记”,并以此断定杜甫到过蓬溪。
可是,中国的行政区划不时调整,原来的蓬溪县一分为二,新建了大英县,而大英县政府所在地正是当年的唐兴县治所在地客馆镇,早已更名为蓬莱镇了。如今的蓬溪县城则在赤城镇,所以,与其说杜甫到过蓬溪,不如说他到过蓬莱。
贾岛的字写得怎么样?因为资料的欠缺,不得而知。但在蓬溪(我说的是区划调整前的蓬溪县域),至今还留有一座贾公祠。
到了遂宁,我才恍然发现,这位在唐朝就诗名远播的贾岛,在不可一世的盛唐雄风中,竟躲在蜀中一偏僻小县做了一个小小的主簿,并终老此地。但遂宁人没有忘记这位异乡人,毕竟是写过几首好诗的,那就建一座祠堂聊作纪念吧。
从书法说到诗歌,从书法家说到诗人,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在传统文化中,诗书画同松竹梅一样,像一幅《三友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诗与书尤其隔得近,书家本色是诗人,墨色淋漓,诗意流畅,所书辞句沛然于胸,挥毫便举重若轻,起落裕如,气韵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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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构建,与书法是息息相关的。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的说法虽然不尽准确,但能写一手好字,还是好处多多。比如未见其人只见其字的情况,一个人的形象其实就是字的形象,如果书风飘逸神骏,那么想象中的这个人也一定是别具风采的。
我虽然至今还不认识蓬溪书法家群体中的大部分同仁,但知道这些书法家是以“群体”的崛起而名闻全国的,读过他们的一些作品。通过近段时间的考察,我发现这个群体在“功成名就”之后,群体虽然常常为人谈及,作用已渐渐淡出。
在蓬溪街头,我在一小摊前停了下来,背着旅行包,看一位工匠刻字。这位先生刀法娴熟,于篆刻方面有一定造诣。可以肯定,这同“中国书法之乡”不无渊源。篆刻与书法其实是一脉相承,不过是使用的书写工具不同罢了。
这不禁让我想到了天津的“杨柳青画社”。到天津旅游的文化人,恐怕差不多都得去看看。遂宁的历届决策者也是异口同声,把“中国书法之乡”作为遂宁旅游的四张名片之一,并写入了《政府工作报告》。可这件事操作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把一种艺术行为转化为旅游资源,说来容易,仔细一想,又觉得有点“抽象”。就算斥资建设一座书法艺术馆对游客开放,能否如愿,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几天前,遂宁市旅游局一位副局长对我说,蓬溪有了宝梵寺和高峰山,就像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一以画名,另一个便以字名,而县城旁边的赤城湖,则如一方砚台。满满的一湖水,足供今人和后人写字作画的了。
这让我想起一位山水画家对我说过的话: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丽。不过,能像蓬溪这样人文山水相互映照的却不多。
最后,如果一定要说说蓬溪书法有什么承传?我只觉得,那里的山有淡淡的墨色,溪有淡淡的墨色。劳动创造历史,没有承传过去,并不意味着不会传承未来。
责任编辑 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