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卢海娟
在阴暗的角落慢慢成长
文/卢海娟
许是看多了卑微低等的生物的缘故吧,我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卑微,白眼、谩骂、欺侮……再没有什么能打败我,我倔强地、像低矮的植物一样在阴暗的角落经风沐雨,慢慢长大。
我的人际关系有些紧张,大概是从小学二年级开始的。
家境贫寒,父亲总是讷讷无言,他是个体弱又老实的庄稼汉,母亲惯于忍气吞声,是个敛首含眉的家庭妇女。唯一见过世面善于应酬性格强悍的是奶奶,可是她老了,已经是古稀之年,除了大着嗓门训斥我父母的无能之外,就只能反复絮叨回味自己曾经的辉煌。
更重要的是,我那时一点也不像现在的标准孩子那样乖萌可爱:一双大眼睛本该是美丽的,可是三婶说,我的那双眼睛像电影里的女特务,总是叽里咕噜地转,再配上厚嘟嘟不够红润的不被当年审美所接受的嘴唇,天生的黝黑肌肤——当年,我真是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鸭。
没有好看的小公主一样的衣裳,没有人见人爱的小脸蛋,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庭做背景,就是这样一个灰头土脸再平凡不过的小女孩,偏偏的,每一次考试都会拿到双百,稳稳地占据着班级的第一名。
同学们年纪虽小,却已经学会了忌恨,总想把我扳下第一的宝座;老师和大队长以及大队会计住邻居,大队长的女儿是班长,大队会计的女儿是文艺委员,老师常常向她们的家长炫耀自己对这两个女孩的打造之功,当然,要是她俩能拿双百排在班级第一的位置就更有说服力了,可是班级里有一个我,一个不合时宜不招人喜欢的小丫头,我轻而易举得到的好成绩让人眼红又无可奈何,就像路上丑陋的绊脚石,让占尽风头的她们总是摸不到第一的门儿。所以,她俩一看到我就翻白眼,咬牙切齿。
除了这两个女生,老师还对家庭富裕的体委宠爱有加,体委跟班长和文艺委员属于班级高层铁血联盟,谁要是得罪了他们中的一个,那他在班级里就别想好过了。
而我,就是用好成绩彻底得罪了他们仨的那一个。
因此,升入二年级没多久,我那受人欺负的小时代便开始了。
那时候,下课的时间总是那么漫长!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每天只能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叽叽喳喳玩得热火朝天的人群,我的名字像长了青苔,不会被任何同学叫起——同学们都受到了告诫,谁都不许和我一起玩,我整天扫地、擦黑板,陪着笑脸战战兢兢地讨好每一个人,甚至,我还曾偷偷地把家里的小狗崽偷出来送给我们的体委……但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得到班长、体委、文艺委员笼络下同学们的半点情谊。
每每于期末学校统考时拿了双百高居在榜首时,面对一双双怨毒的眼睛,面对摔打书包或是课本的同学,我总是充满愧疚,觉得很对不起一年来在学习上兢兢业业的同学们,我和同学们的距离被好成绩远远扯开。
二年级下学期直到整个三年级,班长的手段开始升级,她的亲信们已经不满足于冷淡我不跟我玩,而是放大招要撵我回家了。
下课时,我再傻站着看别人玩时,就会有一脸坏笑的同学跑过来推我一把或是向我身上吐口水,让我猝不及防;上学或是放学路上,体委和另外几个男生常常领着一条大黄狗突然从胡同里钻出来,堵住我,挑衅地骂我,吆喝狗过来咬我。那狗高大威猛,对着我大声吠叫,做欲扑状,有一次竟然把两只前爪搭上了我的肩头,热呼呼的长舌头几乎贴上了我的脸,尖利的狗牙沾满让人恶心的涎水,我吓得浑身哆嗦,肝胆俱裂,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
我不敢告诉老师,因为他们威胁我说,如果告诉老师,他们就天天来堵我、揍我、让狗咬我。
一想到老师看我时那一张冷漠的脸,那副拉成八字的嘴角,我也就灰心了。对于老师,我实在没什么信心,不告也罢。
就这样每天上学我都如履薄冰,怕极了那几个男生和围前围后咻咻喘气的恶狗。
有一天,我终于撑不住,跟母亲说,我不想念书了,母亲说,不念书,这辈子就只能种地,拎大饭锅,过穷日子。母亲的话已经让我心生畏惧,父亲听说,绷紧一张黑脸恶狠狠地说:“你敢!不念书,我打折你的腿!”
父亲的话更让我不寒而栗。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读书。
其实,我又何尝舍得离开学校呢?我是那么热爱我的课本!数学也好,语文也罢,只要看过两遍,那些文字便自动跑进我的脑海里,深深地刻写在记忆深处,对课本的痴迷大概就是我永远都能拿到好成绩的秘诀吧?直到现在,我还能背诵许多当初学过的篇章,还清楚地记得书页里画风灿烂的插图。
还能怎样呢?只能像母亲那样敛首含眉,忍气吞声,在小小的脆弱的心上,埋下隐忍的种子。
有时被同学骂得狠了,或者被谁戳疼了脑门,也曾哀哀啜泣过,但好好读书的念头,却再也不曾动摇过。
没人和我玩,就去抓蝴蝶、找蚂蚁,看毛毛虫扭动着肥胖的身子匆匆忙忙地走过,或者看花、看树、看草,在心里默默地与它们交流。我常常一个人沿着墙根寻寻觅觅,当时学校是草房子,屋檐下长着碧绿的青苔,后来发现,被同学们每天踩过无数遍以至于溜光铮亮的屋檐下也有很多别样的生命,那被踩踏的地的皮肤上长满了针尖大小的饱满的泛着绿意的小水泡,用指甲一碾,会发出极为细小的轻响,就像小孩子头上生的虮子,母亲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一掐,虮子就会发出小小的爆破的脆响——原来大地的皮肤也会生虮子——我和母亲说,母亲不理我。
雨后,檐下还会长出成片的“地碗”,那是直径两毫米左右灰黑色的碗状生物,仔细看去,会发现碗里还有细小的子实,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采了些这种小东西给母亲看,母亲说,地碗里的子实满,象征这一年的庄稼收成好,否则,就说明这一年要欠收,我的心里充满了敬畏,没想到这小小丑丑的东西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功能。
一下课,我就蹲到教室背后的屋檐下给大地掐“虮子”,我的拇指指甲染满了黑绿的污泥。老师和同学们更把我当成异类,但这有什么关系呢?看着成片的“虮子”瘪下去,我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为大地做了一件好事——大地从此可以挺起脊梁,因为它的后背再不会因为“虮子”的肆虐而痛痒难当。
低洼肮脏的地方长满了稗草和狗尾巴草,它们小小的、丑丑的,可是仍然快活地在风中歌唱,我常常摘一棵狗尾巴草,轻触自己的脸庞,或者摘一片稗草的叶子,迎着风吹出细弱的声响,植物和虫豸成了我童年的玩伴,面对喧嚣的吵闹声,我不再孤单,那些暗暗的快乐越来越多。我邂逅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我的朋友开始遍布每一个角落。此后,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最先发现我的植物朋友们细小的变化,它们长叶、开花、结果……每一种变化都令我惊喜万分——直到成年以后,走在路上时我仍然会被植物牵扯住关注的目光,以至于常常忽略了迎面而来的熟人。
许是看多了卑微低等的生物的缘故吧,我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卑微,白眼、谩骂、欺侮……再没有什么能打败我,我倔强地、像低矮的植物一样在阴暗的角落经风沐雨,慢慢长大。
(编辑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