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日记

2016-12-10 03:46◎丁
参花(上) 2016年12期
关键词:光棍社长社员

◎丁 路

媒婆日记

◎丁路

今天是周末,讲个我当媒婆的故事。

二十一年前(一九九五年),我曾在一个又小又穷的公司干过,周围几个设计员多是光棍,日本人又不善于交际,找媳妇挺难。如果新入社的是个姑娘,肯定会被盯住,像群饿狼围着一只小羊。但最终只有一只狼能获取猎物,其他狼便悻悻离去。

深江——三十四岁,人老实厚道,干活不声不响,对我很友好。但他见到姑娘就往后缩,所以总也捞不到手。而二十九岁的伊吹虽然技术远不如深江,却油嘴滑舌地当上了课长。伊吹十分傲气,从不把我这个四十六岁的中国人放在眼里,刁苛地指手划脚。我对他是不卑不亢,说得对就听,说得错就顶,他便怀恨在心。有一天,伊吹说有事要借我的自行车,我把钥匙给他,并告诉他院内哪台是我的。几天后,我的自行车丢了,我知道外人不可能溜进院里专偷我那台最破的自行车,肯定是公司有人故意干的。两天没找到,只好又买台新的(倒也不贵,合七百元人民币,打工的话,相当于刷两天碗)。几天后,伊吹讥讽我说:“中国人把丢台自行车当成挺大一回事吧?” 我知道偷车的肯定是他,但没拿到有力证据,我想:狗日的,你等着!

半年后,公司招人,来了一位大学毕业生,是个美丽的姑娘。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台前自我介绍,几十双狼眼睛好像要撕破她的衣裳。

“姑娘!”“没结婚的!”全公司的光棍们都精神起来了,没人再往产品上想。公司规定新毕业的要在师傅指导下学一年后再独立工作,每个能带徒弟的光棍都美滋滋地期盼自己能当上她的“指导教官”。社长早就看出门道来了,他的命令出乎众人所料:让那位中国人当她的教师。

姑娘秀丽而朴实,聪明而文静,她姓秋吉名由佳,家住大阪南边的和歌山县——临山靠海,是柑橘兼水稻农家的二女儿。她考上的是难度大但学费低的公立大学,而且是一口气念完四年的(大学允许学生降级四次,有些浪荡的学生花父母的钱,在大学校园里泡上八年)。

就职后,她依然像父母那样勤劳节俭,租个每月五万日元(当时合四千八百元人民币)的便宜房子,每天晚上到超市买点贱价处理的菜,一早起来自己做好盒饭,骑车上班。

无论是枯燥的理论还是费力的操作,她都很耐心地学,无论教她什么,她都能很快掌握。她从来不浓妆艳抹,身上透出智慧的灵气,虽穿姐姐的旧衣服,却洗得干干净净,带着清洁的香气。

来个女学生后,我的工作室热闹起来了,经常有光棍过来嘘寒问暖。神气十足的伊吹当然更加忙碌,他破天荒地戴上了新领带,喷上男性专用香水(杂志上宣传说,其可引诱女性往自己身上扑)来视察工作。尽管大家都知道他的课长身份,但他每次来总要设法让秋吉再温习一遍:你的导师是我的部下!他故意命令我每天把教学内容及结果报告给他,我却当秋吉的面故意给他难堪:“部长让我直接交给他而不是你!”

遗憾的是,深江还像从前一样躲得远远的。我想:我不能只当埋头改革机器,还应当学会改变人的命运!

休息时,我把深江拽到一边:“你不想要女人吗?”

他露出工作时从未见到过的笑容:“想啊!”

“你能不能不抽烟!女人讨厌烟。再说将来对婴儿也不好。你可三十四了,这次放过去可就更难了!”

他难为情地说:“让一个中国人为我操这些心,真是的!”

“下星期六可是她的生日,你大方点!”

“买什么好呢?”

“实惠点儿就行,比如二千日元(合一百六十元)的巧克力。花别带到公司,大家都能看见。另外你胡子好好刮刮。”

“对了,电子理论再复习复习。”

“最近很关键,每天午休我们在这里会一次面。”

……

怪不得社长提拔伊吹,他的确比深江机灵得多,他能瞬间闻出时世的味儿。现在,他甚至能预感到我可能对秋吉说他什么,对我比以前客气多了。与深江相比,无论年龄、职位、活动能力,甚至长相,伊吹都占有绝对优势,这的确是个陌生而高难的项目。

对了!为什么我喜欢深江,那就是因为他人好!人好,勤勤恳恳,这难道不是未来家庭的可靠基础吗?这难道不是他最大的优势吗?想到这儿,我振奋起来,我一定要让一个好姑娘落到好人手里!

秋吉的实习台上放着几份礼品,最花哨、最豪华的那盒是伊吹趁我上厕所时送来的。这家伙正展开他的“桃花”攻势,我如果不行动就会被动。秋吉并不瞒我,平静地收起礼品,展开笔记本恭恭敬敬地等待我讲课。我给她出了一个题目,让她自己先查资料考虑。她查找了许久后开始询问,我说其实这是当前公司出现的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全公司只有一个人懂得很透。她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深江!你立即去问他,然后再教我。学会问,知道问谁,怎么问,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本领。”

在这个公司,刚入社的社员的地位是最低的,老社员可以牛皮哄哄地训斥新社员,而对方只能回答“哈意”(是)或“明白了”。女的地位更低,最好只回答“是”,因为“明白了”会给人一种充满自信的感觉,与女性新社员身份不符。女性新社员还要胸部略向前倾而不是挺着肚子点头,眼睛要向前下方看,不宜与上司或男人的眼睛对视,当然声音要柔和,要在嗓子眼里发出小猫那样的声音。(我看过一些粗制滥造的影视剧,服饰还对付,但神情差距太大)

秋吉姑娘当然完全合格,不过她不知道,这些对我这个老知青来说是多么不重要。她即使翘着二郎腿、吐着烟圈说:“老丁,你也来一根?咱这儿工资咋样?”我也不会挑她的理。

她行过礼,到深江的工作间去了。一小时后,带着微笑回来,我知道第一回合赢了。看来深江这小子还有点基本生理功能。深江买了本《恋爱指南》,里面讲得很细,如尴尬时如何选择话题,怎样触摸对方身体又不会遭到反感等。他就像从前买本《电源电路集》那样学到深夜。什么《面接指南》《婚礼指南》……书目五花八门,怪不得日本人平均读书量是中国人的十倍。有位日本社长说:日本社员,你给他铺好轨道他可以行驶得很快,但没有轨道就寸步难行。而中国社员在没有轨道的情况下也能运行。我担心深江如果不买本《生育指南》,将来能不能怀上。咱知青没看过什么指南,却也没听说谁耽误了结婚生子。

看到秋吉经常去深江那里,伊吹醋火中烧,他打电话训我:“你要负起责任,认真教!你是怎么定的培养计划!立刻到我这里来一趟!”

我也火了:“内容你懂吗?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怎么教!都是二楼,这么近,你打什么电话!摆什么臭架子!” 我想骂他“八格牙鲁!”(混蛋!)但觉得不能只顾嘴痛快而误事,便忍住了。

他一看我更硬,便立即软了下来,(许多日本政客都具有这种欺软怕硬的性格)到我屋来赔着笑脸说,我其实是希望你把学问多多传给她(少让她去深江屋)。我也给他面子:“我会根据情况决定的。”

有一次,深江试探地问我,你给我介绍对象,难道不要报酬吗? 我反问,你教我许多公司常识要多少钱?他笑了。我说:“中国人认朋友,懂好赖!”他连连点头。

往屋里探头探脑的光棍们少了,他们预感到这只小白羊的主儿会在两个人之间胜出。现在最关键的是秋吉姑娘内心怎么想。如果她不愿意,则一切全泡汤。必须发动下一次战役。我在教学间隙这样对她说:“说实话,这些理论和操作技能尽管不可不学,但对你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女孩子总要找一个称心的男人,不会在公司干一辈子的。男人最要紧的是人品,其次是体格,还有真实的能力,而不是表面上是否会甜言蜜语、欺上瞒下,职务上是否能当个小破课长。大社长的太太、阔佬的贵夫人有几个是真正幸福的?”她这次没只说“是”,说出了好几个字:“我妈妈跟你说的一样!” 我松了口气:“看来,在这一点上哪国都一样。”

有一天我骑车上班,时候还太早,路过公园,就进去看会儿书。这时树丛中有一对情侣向我走来行礼问安,我带上近视镜,禁不住一阵欣喜,竟然是秋吉和深江!他们说最近每天早晨都用这种方式会面一小时。秋吉配上连衣裙,像公园里的一朵玫瑰花,而深江也比从前英俊多了。看来爱情的荷尔蒙胜过任何保健品。我感到此时公园里的气氛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那天的早会却传来社长的严厉斥责。一个面向大公司的产品被退货,而这个产品是深江设计的。伊吹酸苛而得意地命令我找出原因。我和秋吉心情沉郁地分解设备,开始查找。足足花费了两天,终于发现了一个高温区段特性不稳的电子元件,深江的计算和设计完全正确,倒是元件厂家是个二流公司,选择者是伊吹,他为了“降低成本,显示业绩”。

我越过课长和部长,直接向社长汇报。接连的打击使伊吹憔悴了,他有几天不戴领带,甚至不刮胡子。

然而我突然决定下月辞职(我研究出个项目,为公司争取到二亿五的补助金,当时相当于二千万元人民币,公司却不给涨一分钱工资)。我也不知道秋吉到底能不能真的嫁给深江就走了。

记得深江送我到公司大门口时问,新工作找好了吗?我说,包饺子到街上卖。他笑了,我们肯定去吃!(退职前十天,我请了二十四个底层社员到家里来吃饺子,他们都说,太好吃了!正宗的中国饺子,自家包的比饭店的好吃!我说,其实这就是一般老百姓的家常饭。)

送我时,秋吉最后的目光是:“谢谢你!我知道应当怎样做。”我给她的目光是:“祝福你!你会幸福的。”

后记

我退社一年后,在大阪地铁的角落里见到了原公司的奥野,他曾是地下室组装车间的主任,也是光棍,刚辞职。都三十三了,即使来个新姑娘也轮不上他,怕是再等十年也不会有小白羊从二楼的群狼包围圈中漏到地下室。人家搞营业、搞设计的总会找到借口跟姑娘搭个腔,可奥野跟深江差不多,都是窝囊型。“干同样多的活,老实人挣的就少,会熊人的就吃香。”人们都这样在背地里议论。奥野说:“辞了就对了,找点修理或安装电器的零活也比那儿强!”

我问他深江和秋吉怎么样,他说深江曾升为室长,跟伊吹平级了,不过伊吹不久就升到了部长,整深江,深江就走了。“秋吉由佳呢?” “她被伊吹调到办公室,给客人冲个咖啡什么的。”他说,“姑娘漂亮,咖啡就好喝,公司就显得品味高。嘿嘿嘿!”我顿时感到地铁内的空气阴冷而令人窒息。

又过了半年,我意外收到一份贺年卡,一对夫妇发来的,照片上两人在长野县滑雪,男的是深江,女的是秋吉。我异常高兴:“这不就是结婚了吗!”他们没钱举办婚礼,在旅途中静静地成了家,在约会的那个公园附近贷款买了间房。他俩每年都邮来贺年卡,都要写上感谢的话,今年已经收到第十九张了。二○○八年,我骑车被汽车撞了膝盖,到医院治疗,没承想见到了伊吹。他拄着双拐,说是酒后骑摩托摔断了小腿。虽然他当了部长,但他上面就是社长,他不可能再升了。伴君如伴虎,社长也看出了他的真面目,压他的工资,他每天靠酒浇愁。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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