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艾本农突然接到二叔打来的电话,听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眼眶里顿时涌满泪水,嗓音也哽噎了,急切地问,爸得的是什么病?二叔在电话那头叹息着说,一两句话哪讲得清,赶紧回来再说吧。
艾本农放下电话,急忙奔出总经理办公室,叫上司机,坐着宝马车就风风火火地往机场赶,连换洗的衣服也忘了带。他焦虑悲伤的心随客机飞越千山万水,只恨不能快些更快些飞回到老父亲身边,送上老人家最后一程。
次日下午,艾本农终于踏上了故乡疙瘩寨的土地,一股泥土的清香和亲切的气息随山风扑面而来。但他的心情依然是沉重的。偌大的村庄显出出奇的安静,似乎只有寂寥的炊烟伴着偶尔几声狗吠。
他走近村口,二叔早在老槐树下等着他,旁边围的是清一色老残妇孺。艾本农一把抓住二叔的手,带着哭腔问,我爸他怎么了?去年春节我回来,他身体还好好的,叫我在外放心,说自己能活到一百岁呢!
二叔擤了一把鼻涕,在衣袖上擦了擦,瓮声瓮气地说,还能咋的?他是个种田的老把式,见不得田地撂荒哩,栽秧的时候突然倒在田里了,幸亏俺在场,不然病不死也给水呛死。送医院,医生说,没得治了,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吧。
艾本农眼里爬出大滴大滴的泪水来,埋怨道,爸也真是的,咱家不愁吃不愁穿,我按月把钱打到他卡里,几次接他去深圳,死活不去,这也罢了,干嘛非要种那几亩薄田?
二叔不满地剜了艾本农一眼,还是瓮声瓮气地说,你爸种田不是为的挣钱,是为的念想,他这是在跟大伙赌气哩!他说,都一窝蜂丢下土地进城打工,没人种庄稼了,都去吃钱喝西北风去?
艾本农随二叔他们边说边向家里的老宅快步走去,他叹着气心疼地说,这哪是一个老农民考虑的问题?杞人忧天哩。
二叔闻听此言,停下脚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凶道,你才吃了几顿饱饭就撑糊涂了不是?不是你爸田里地里下力气,年年是卖粮大户,你能上得了大学?奔上这样的好前程?
说话间,老宅到了。二叔放低声音说,你爸一口气下不去,睁着大眼等你回家,准是心愿未了,有事交待哩!快进去。
艾本农轻步走进卧房,见奄奄一息的父亲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气若游丝,一双眼睛却努力地大睁着。猛然见到儿子回来了,父亲空洞而呆滞的眼瞳顿然灿亮生动起来,嘴唇艰难地嚅动着。
快上前,听听你爸有啥子遗愿遗嘱。二叔催促道。
艾本农单膝跪地,流着眼泪,紧紧握住父亲冰凉枯瘦的手,把一只耳朵小心地贴在父亲哆哆嗦嗦的唇前。尽管父亲的声音微弱而断断续续,他还是听明白了,父亲说,想吃一回油炸蚂蚱!
艾本农猛地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当时他还挨了父亲的骂。父亲说,啥东西不好吃,吃蚂蚱?蚂蚱腿上削肉,能吃出个啥?它专吃庄稼叶子,是害虫,俺们农民贼讨厌它!
事不宜迟,父亲看样子有随时咽气的可能。艾本农让二叔守候在父亲床前,亲自带领乡亲们分散到田间地头捉蚂蚱。
春夏之交应是蚂蚱越来越多十分活跃的季节。艾本农记得小时候捉蚂蚱是他和小伙伴们最快乐的游戏,田野里、道路旁、河塘边的禾苗草叶上,蚂蚱欢蹦乱跳,随处可见,随手可捉,有一回他偷偷把一只蚂蚱王放进女同学的书包,吓哭了女同学,他还为此写了检查呢!
可奇怪的是,今天一伙人折腾了半个多钟头,别说逮到一只蚂蚱,他们压根连蚂蚱的影子也没见到。这时二叔打来电话,急吼吼地让艾本农立马回去,说他爸马上不行了,他这才心犹不甘地放弃寻找。
重新回到家,老父亲脸色灰白,似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艾本农"扑通"跪在床前,泪如泉涌,自责道,爸!恕儿不孝,连您最后的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早知这样,我从广东想带回多少蚂蚱就有多少啊!
二叔摇头叹气道,俺本该晓得你们逮蚂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没瞧见田野里是一片荒芜吗?乡亲们不种庄稼,都到城里种楼房去了!蚂蚱靠吃庄稼为生,没有了庄稼哪里还找得到蚂蚱?
艾本农痛彻肺腑地大叫一声“爸一一”,他猛然明白了老父亲的心事到底是什么。他顿悟父亲遗愿的一刹那,只听“咕噜”一声,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安详地闭上了眼晴。
父亲出殡,竟然找不齐八个抬棺的人,青壮劳力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最后只得进城高价请来了农民工。
料埋完父亲的后事,艾本农回了深圳,不久就返乡创业了。他租赁了疙瘩寨周围闲置的三千多亩良田,发展无公害水稻种植,还搭建大棚养起了食用蚂蚱。据说订单不断,产销两旺。
乡亲们纷纷回到家乡,在艾总的公司里当起了农业工人。
每当给父亲上坟祭奠的时候,艾本农都忘不了在坟前供一杯白酒,一碗油炸蚂蚱。
墓地的四周,所望之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庄稼。风吹过,庄稼一齐弯腰发出沙沙的声响,艾本农知道,那是父亲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