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川
跨域时空中的新移民小说叙事
江少川
江少川教授
江少川,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昌首义学院中文系主任。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国际汉语应用写作学会理事、著有《现代写作精要》、《台港澳文学论稿》,《台港澳文学作品选评》、《解读八面人生--评高阳历史小说》、《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作品选》、《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等论著、教材十多部。曾获中国写作学会优秀论著奖、首届加拿大华裔/华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奖、湖北省高等学校教学成果奖、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特别贡献奖。
当今海外华文文学,就文学版图而言,可分为两大板块,即东南亚板块与欧美澳板块。东南亚板块的华文文学作家队伍主要是移居该国华人的后裔,华文文坛作家的中坚力量绝大多数都是在其所在国土生土长,多数为华人移民第三、四代。而中国改革开放大潮以后涌出国门的新移民,主要去向为欧美澳。欧美澳地区的海外华文文学,起源虽可追溯到19世纪中后期,但真正产生较大影响,应当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前后的台湾留学生文学,那时台湾留学生大潮中涌现出白先勇、聂华苓、欧阳子、於梨华、陈若曦、赵淑侠等一批优秀作家。随着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国门的打开,新移民文学迅速崛起,蓬勃发展,海外华文文学呈现出波澜汹涌之势,蔚为大观。
新移民文学通常指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以后从中国大陆移居海外的留学生、技术人士、经商者等移民群体创作的文学作品(其中以用华文创作的文学作品为主)。这一概念的时空性特指70年代末以后,从中国大陆移居海外的移民人士的文学创作,这样就从时间与地域上区别于上世纪台湾五、六十年代的留学生文学,同时也区别于海外的华裔文学(指海外出生的华裔作家创作的文学作品)。对现在提出的“新移民文学”,有人质疑这种提法,我需要辨析一下,我所谓的新移民文学是指第一代移民,主要不是指时间,“新移民文学”中的“新”,特指第一代移民,我们当前研究的作家群体,不论移居到哪个国家或地区,凡为第一代移民,都在新移民范围之内。今后,从中国移居向海外的移民还会源源不断,这是进入地球村时代以后中国移民发展的大趋势。从这个“界定”或者“概念”来看,“新移民”这个“新”的内涵中就包含了“第一代”的元素。这样界定,“新”不仅特指明确,也不会过时变成“旧”了。
回望新世纪已走过十五年,新移民文学在中西时空的冲撞中,已成浪潮汹涌,众帆竞发之势,一批优秀作家脱颖而出,佳作新篇接连问世,引起海内外读者与学界的广泛瞩目。面对这道独特奇异的文学景观,人们不禁会问,新移民小说的叙事魅力何在?它与中国当代文学既有着血肉相连的血脉关系,同时又有其独特的叙事艺术与魅力。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国门打开,涌出国门的人怀有各种目的,其中,相当多的留学生或青年人是怀着理想之梦奔向海外发达国家,尤其是欧、美、澳等地。这种跨域之行,这种“在路上”,在新移民作家的笔下得到生动形象的展现。就此而言,这是中国当代作家所难以承担与取代的,从一定意义上说,新移民文学可以看作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延伸,或者说添补了当代文学领域某些题材的空白。
可以这样说,北美新移民小说从问世开始,就埋下了“美国梦”的种子,此后三十多年,纵览北美新移民作家的小说链,凡涉移民题材的作品,尽管内容千变万化,写法多姿多彩,但美国梦的主题或隐或显,或多或少始终贯穿隐藏在小说的内蕴之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梦”的主题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如果加以研究梳理会发现:这种变化大体沿着物质梦——文化梦——精神梦的线索或轨迹发展。
20多年前,曹桂林在《北京人在纽约》的前言中说,他的这部长篇完成后考虑书名时,他太太曾建议就叫它美国梦或纽约梦什么的。意思是让想来美国的人知道,实现美国梦有多难。新的世纪,陈谦的小说《望断南飞雁》中的陪读夫人南雁,“她不仅有自己的美国梦,她
还是她们全家的美国梦。”为了实现自己的美国梦她离家出走。
1991年,中国几乎是同时出版了两部旅美作家的长篇《北京人在纽约》与《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随着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影视剧的热播,新移民文学一度掀起大波热浪,引起国人极大的兴趣与特别关注。这个时期小说美国梦的主题,其一是梦的物质性:作家所看重的是人物的经济身份、此时的美国梦都打上了热得发烫的印记:发洋财、淘美金,这个梦是由金钱与生意编织而成的华丽的花环。其二是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这个时期小说的美国梦真实记录了初到美国后的新移民的生活经历,带有相当明显的纪实性与自传性。曹桂林多次说到《北京人在纽约》的创作是“一五一十地写我这十年的经历”。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一书甚至连书中主人公周励用的就是作者的名字,她的丈夫麦克博士也用的是真名。其中许多情节都是作者的亲身亲历与所见所闻,作家来不及深入思考缺少艺术积淀。这一阶段的美国梦主题带有浓厚的新闻纪实色彩,作家所关注的是人物的经济身份,是生存境遇,人物所追求的主要是物质的东西,停留在生活表层,缺失的恰恰是文学性。
当新一代的移民在异国他乡站稳脚跟,衣食无忧,经济上初步有了保障后,小说中的美国梦与初期相比发生了变化。族裔的身份,中国人的胎记,中西文化的冲突成为这个时期美国梦的新内涵。这一时期小说中的美国梦,一是梦回家园。在新移民小说中,以移民家庭续香火为主线,把中国的家族文化表现得如此浓墨重彩、情真意切的作品,《香火》非常突出。黑格尔早就指出:中国文化的主旨是家庭文化。在笑言的小说叙事中,首先表现出浓重的家园意识,即血统、家族意识,对薪火传承的看重。长篇《香火》的主线是丁信强夫妇在异国传承薪火的故事。丁家夫妇移居加拿大后,生下的孩子仍遵照丁家族谱规定的“诗”字辈分字号取名。国内生的大女儿名诗娟、加拿大出生的二女儿取名诗秀。人到中年的肖月英还固执地坚持,要生一个男孩为丁家传递香火。二是文化寻根。这一阶段“美国梦”的主题演化为异域土地上的“回中国”,阎真《曾在天涯》中的男主角高力伟是在异质文化中寻根。小说的前半部,他作为陪读丈夫来到加拿大纽芬兰留学,而他的学历与知识在异国一无是处,他与妻子林思文的情感渐渐冷却,最后分手。后半部他遇上留学生张小禾,由相恋到相爱,但在爱情与回国的天平上,高力伟曾经犹疑,矛盾,斗争激烈,张小禾真心爱力伟,但她不愿回国。小说中的人物企求融入西方文化,然而困难重重。他原来所憧憬的“美国梦”,在真正到了美洲之后,才发现是实现不了的。作家不仅仅表现出文化习俗、审美趣味的不同,而是提高到生存与命运前途的高度来思考。显然,小说美国梦的主题内涵更加厚重、丰富、深刻,而非前期的小说所能相比。
进入新的世纪以后,北美新移民作家的美国梦主题又悄然发生了变化,它渐渐脱离了族裔身份的纠结,走向了对人性的思考,精神的探求。陈谦的小说《望断南飞雁》首发时间是2009年12月,这部中篇再一次唱出了“美国梦”的主旋律。男主角沛宁自幼学习成绩优越,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受家庭影响,他留学前,没有选择高中同学、成绩优异的事业型女生王镭。最终,他选择了母亲相中的南雁,一个大专毕业、真诚本分的女孩。她随丈夫,以陪读夫人的身份去了美国。与丈夫一道度过求学、攻读学位的艰苦阶段,直到事业初成,衣食无忧,生儿育女。正当他们的生活、事业日趋正轨,步上稳定、优裕的上层社会时,年近40的南雁突然离家出走,远赴旧金山艺术学院学艺术,“我是要去旧金山念书,学我从小就想学的东西。”实现她儿时的梦想。她不愿意做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她有自己的追求:南雁不满足丈夫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她认为那是丈夫的,不属于自己,她不甘愿做一个附属于男人的全职太太,她不满足于只是一对儿女的母亲。她的美国梦不是物质上的,也非文化冲突、思乡之类,她的追求已超越了物质金钱、文化冲突,而触及到人的灵魂、人性,作家是在写人的精神的追求、生命的探寻。移民女性的精神梦想被现代发达的物资社会所遮蔽,虽然当初随着移民大潮走出国门,她们同男性一样付出了极大的勇气,小说表现了现代移民女性梦的苏醒,她们还在路上追求妇女的解放。作家陈谦赋予了南雁美国梦新的内涵。小说中的美国梦无疑是对以往移民小说中美国梦的超越。
莫言认为:“写作就是回故乡”。记忆是一种想象的重构,它亦是激发作家创作的源泉。新移民作家离开故国以后,中国对他们是在异国他乡、异质文化状态下的一种记忆、一种想象。新移民作家的海外生活经验形成了作家的海外视野,这种“海外视野”显然是相对“海内视野”而言的,他们反观故国的现实生活,突破原来单一中国经验的局限,以双重或多重的新视野反观往昔曾经的故乡生活历程,打乱或颠覆了传统的、单维的逻辑思维定式,对故乡的社会现实进行重新的观照与思考,还包括对变革转型中的故乡当代迷乱世相的反思、忧虑与批判。
乡愁是回望故乡的重要主题,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前后的台湾留学生文学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白先勇、於梨华、聂华苓等作家就称自己是“无根的一代”,“流浪的中国人”。而新移民作家的乡愁叙述,虽然在早期的文学作品中有所表现,但远不及台湾留学生文学那么悲情、浓烈。这里不得不提到的是唐人街叙事。许多新移民作家早期的作品都绕不开唐人街。唐人街是一块特殊的地理空间,它包含着复杂、丰富的历史记忆,它是一个独特的地理空间符号,它在世界地理版图上是一块独特的风景标志。唐人街是新移民作家故乡想象的“微型、浓缩”版的重塑。严歌苓、张翎早期的小说都写到唐人
街,唐人街是海外华人文学乡愁的印章。
陈河的故乡是有名的侨乡温州,青年时代曾在温州故乡的一家华侨为主体的工厂工作,文革期间发生在这个工厂的故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以当时的人和事写过一个短篇《布偶》。出国多年以后,他自己也成为海外华人,他回望当年那座教堂工厂的经历,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和景象。当年的陈河作为一个外来人在一群华侨中总感到隔阂,而现在“那一年代的一座城市和生活在我的心中复活了。”这正是故乡在作家脑海中的“激活”与“重构”,“海外视野”给予了作家可贵的“赐予”。长篇小说《布偶》仍然写的是那家华侨工厂,写文革年代,有华侨背景的女孩柯依丽早早就被一张远嫁葡萄牙的婚约所束缚,然而她天性追求自由,她与青年莫丘仅一次性关系就怀上了孩子,她把责任都推给了莫丘,莫丘因此被关进监狱。柯依丽后来良心发现,心中有愧离家出走,千里迢迢去青海探监,寻找那个曾经被她伤害而又忘不了的昔日的恋人,她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来到青海,结果那人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个人。西北探监的路上,柯依丽的身上迸发出人性的光芒,她的价值体现在这千里奔波的“在路上”。或者如陈河所说,他笔下的人物,故乡在哪里?故乡总在远方。陈河写的确是当年实实在在发生在家乡温州的人和事,但早已跨出了伤痕文学旧套,开掘出人物人性的闪光点,表现出深刻的艺术功力。陈河写故乡,是写漂泊者在路上的寻找,寻找生命的存在与意义,是对故乡的憧憬,他心中的故乡,或者说他笔下人物的故乡总在远方。这就是作家心中的美学故乡。
薛忆沩有一本随笔集名《文学的祖国》,我以为他的小说可称之为追寻文学的祖国,这句话其实就是我这一节文字的标题“回望中故乡的重构”。深圳在薛忆沩的国内生活中占有极重要的分量。移居加拿大以后,作家反观这座南方都市,面对社会现实的浮躁、急功近利,金钱诱惑、道德溃败而产生种种困惑、焦虑、忧患甚至批判意识,这是作家重塑故乡的又一聚焦点。他选择的是都市中的小人物,探寻个体生命的意义。他认为:个体生命的意义一直是我的文学最重要的主题。而普通小人物一直是能够帮助我挖掘这一主题的最佳人选。当“深圳人”系列小说的想法出现的时候,攒动在他头脑中的都是这样的小人物,比如“小贩”,比如“物理老师”,比如“女秘书”……哪怕是像“剧作家”(最开始是“小说家”)和“神童”这样曾经辉煌过的人物也是作为已经边缘化的小人物来处理的。他认为:都市“现代化进程”是一种历史。它深刻地影响了小人物的命运。薛忆沩认为写都市小人物命运的悲剧是一种挑战,他期望这种挑战这种情怀,能与新的认知秩序达成和解。这何尝不是对美学故乡的又一种想象。对薛忆沩,还特别要提到他的“重写”革命,他的“重写”从2009年底开始,持续了五年多的时间,几乎涵盖了他在2010年(也就是46岁)之前发表的所有作品。除了对汉语的感觉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以外,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海外经验”促使他重新审视旧作,他感觉到:“重写”是必经之路,必须完成这样的自我革命。
江少川教授与作家张翎
海外作家的历史叙事因其跨域的生活体验、双重的文化视野,对待历史的眼光与以往不一样而更加开阔了。作家的史识,即对历史的认识,作家的史感也就是对历史的感受都发生了变化。新移民作家突破了以往非此即彼、二元对立,阶级斗争与暴力革命之类的宏大叙事模式,而是另辟新的历史叙事策略。作家的视角和思考有新的拓展与深化。新移民作家既摆脱了过去意识形态话语体制的束缚,又不逢迎于移居国主流强势话语,而是在对历史的反思中,用新的文化视角观察、理解社会生活,反思历史,构建个人的独特的历史时空叙事,他们关注的是,历史变迁中的人,人的命运及人的灵魂。我想从写先侨史、抗战史与当代史这三方面的小说加以阐述。
说到历史叙事,移民华侨史是新移民作家发现的一座富矿。如严歌苓的《扶桑》、张翎的《金山》、葛逸凡的《金山华工沧桑录》、欧阳昱的《淘金地》等都写到这段历史。张翎的《金山》写先侨18世纪中叶远赴美洲淘金的历史苦难史。从中外的历史资料中知悉,早期去北美修筑铁路的华工史是一本血泪斑斑的苦难历史,文学作品如何书写历史苦难,是横在作家面前的大难题。在中外文学之林中,书写苦难的作品并不少见,然而真正称得上经典的仍然屈指可数。如何再现先侨在异域谋生的艰难而漫长的伤痛家族史,无疑是对张翎严峻的挑战。当下一些写苦难的作品,往往在二元对立的格局下,受难者的对
立面具体、明确,怨恨的对象所指自然是施暴者。美国诗人弗洛斯特将文学分成两类,悲哀的文学和抱怨的文学。前一类是关于人类永久的生存状况,后一类带有某时某地的文学痕迹,张翎正是用一种饱蘸忧患的悲怆笔调在叙写哀伤的底层移民史,而非抱怨、或指向其他什么暴力。张翎认为:小说家的功能不是批判现实,而是呈现现实,没有粉饰、没有加进自己的主观意向地呈现。这正是《金山》的写作深度所在。张翎说:“我不再打算叙述一段宏大的历史,淘金和修铁路只是背景,人头税和排华法也是背景,二战和土改更是背景,真正的前景只是一个在贫穷和无奈的坚硬生存状态中抵力钻出一条活路的方姓家族。”如果小说的主旨只是停留在对某事彼地的抱怨与批判,其艺术生命是有限的,这样一类悲伤作品并不具有普遍恒定意义。《金山》所呈展现的方得法、红毛等华工攀悬崖放炸药爆破、奇寒封山,杀狗啃雪度难关;与妻子相距万里,在艰难困境中的苦候相守;方氏父子在异乡的遭遇,吃苦耐劳、坚韧顽强的品格,是对人的生存价值的肯定,也是对那时华工生存状态的审美观照与反思。
《南京安魂曲》是哈金写抗战题材的奇葩。哈金崇史尚实,追求严谨真实的品格,以历史文学的形态与独特的艺术视角,再现了抗战期间日军南京大屠杀惨不忍睹的犯罪史。这部长篇没有正面描写中、日双方对垒的战争场面,他精心寻找到一个特别的叙事视点,那就是小说的主角明妮·魏特琳院长及其助理安玲,以当时在南京的西方人与中国百姓为在场者,见证了日本法西斯的惨绝人寰的暴行与民族的大灾难,警醒人们要以史为镜,铭记历史。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小说不仅再现出日军侵华的罪行,还从西方人的视角再现了这场灾难中普通老百姓的遭遇与命运。哈金认为:如果把小说分为英雄叙事、集体叙事与个人叙事,《南京安魂曲》属于后者,它没有正面表现两军对垒、或敌我交峰的军事战争。它通过这一特殊视点,即个人叙事表现战争给普通老百姓、给人类留下的心灵创伤,对人性的摧残,这种叙事视点是通过明妮·魏特琳院长、拉贝与马吉这群西方人士亲身经历、感同身受与心灵体验去表现的。这种特别视点,使小说具有一种强烈的艺术震撼力量。
严歌苓似乎特别偏爱历史叙事。从《扶桑》到新作《寄居者》的历史叙事,其突出特征是对历史的反思性思考、对文学现代性的追求。《第九个寡妇》从土改运动写到文革前后这段历史,作家着力塑造的是历史动荡中的人,是对王葡萄人性的开掘,突出她的善良、质朴、执拗、勤劳、野性、粗狂等,从而超越了写政治运动与斗争。读《第九位寡妇》,我常常想到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非常相似的是,他们都是移民作家,是移居他国后回头写自己祖国的故事。昆德拉说过:“小说已不是作者的自白,而是对人类生活--生活已经成为罗网的世界里的调查”,他还特别指出:“只有在长期的游子生涯之后回归故乡才能揭示出世界的存在的实实在在的奇异。”严歌苓的创作似乎印证了昆德拉的精辟论断。我想,这正是这部小说的独特价值所在。
《第九位寡妇》从一个苦难的岁月起笔,抗战后期,王葡萄的丈夫被日本人枪杀了,她是那时史屯同时被日本人夺去丈夫的第九位寡妇。土改中公公被划为地主成分,在一场枪毙恶霸地主的风暴中,为人并不“恶霸”,且相当结人缘的“二大”(即孙怀清)也被拖去了刑场,他被打伤而没有死,葡萄在当日黑夜把公公背回去,偷偷藏起来了,一藏就是二十多年,直到粉碎四人帮,没有人再追查地主为什么没有死的时候。小说的情节是离奇的,而严歌苓的叙事,已经越过了控诉极左势力,反思政治运动的层面,这里没有焦虑的话语、激越的议论。小说不是历史,作家写这段历史是在写一种生存环境中的人,“在历史背景中,我只采用那些为我的人物营造出一个能显示出他们的存在处境的背景。”严歌苓的小说观与昆德拉惊人的一致。小说中的土改、反右、四清、文革等不是从政治、社会与历史的层面来评判的,它是作为人赖以生存的处境,严歌苓正是从这里表现出小说家的智慧,她说出的是小说家的声音,而非其他。
西蒙·波伏娃在她的论著《第二性》中提出了所谓女性为“第二性”的著名论断:男人将“男人”命名为自我,而把“女人”命名为他者,即第二性。女性的历史和现状是由男性的需要和利益决定的。而对移民女性而言,她们又处在第二性的边缘。新移民作家中女性作家较多是不争的事实,其中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有一点,那就是,女性以其移民异域的切身感受与天生敏感,加之身份,尤其是婚恋等问题的困扰,她们的作品在表现移民生活的曲折坎坷、沉浮起落的命运困境时,都绕不开身份与描写婚恋生活的书写,新移民女作家群中的身份与婚恋,尤其是跨国婚恋叙事是新移民小说中又一种值得探讨的现象。
正如吕红在一篇文章中所说:“任何一个寻梦者,不管来自哪里,在异国他乡要待下来首先要面临着‘Status’或‘Identity’——身份转换或身份认同问题。”与生存危机相关的,便是如何获得合法身份。新移民小说中的移民女性为获得身份:一种是与移居国的西方男士结婚,获取身份得到合法认同;一种是为了获得绿卡,与移居国男子假结婚,即所谓的“纸婚”。严歌苓的小说《少女小渔》中,年轻、漂亮的少女小渔为了取得合法身份,与六十七岁的意大利老头假结婚,等获得居留地合法身份后,再上诉离婚。为了解决身份难题,小渔要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同进同出各种机构,被人瞧、审问,还要宣誓、拥抱、接吻,不止一回、两回、三回。并且要住在一起,随时等候移民局“来访”。尽管小渔开始有些不愿意,但又不得不装着像正常夫妻那样生活。
吕红《美国情人》中芯对“身份”问题也有着精彩论述:当告别家人、戒除物质主义陋习的青年男女,揣着希望,怀着梦想,踌躇满志跨洋过海来到美国之后,莫不经历了巨大的文化冲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苦闷,孤独,失落,而最难耐得是身份转换过程,等待的遥遥无期。迁徙者的命运,无数迷失的怪圈……身份焦虑如影随形。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待遇。无论你求学、或者打工,或去租房、去DMV考驾照、去医院看病、去银行申请信用卡或贷款等等,几乎随时会被问到“什么身份”……“身份”问题,无形中左右了人的生存意识和生存状况。……“追求绿卡,甚于追月。”于是,婚姻成为了移民女性获取身份的兑换券。莫里安娜·亚当斯指出:“妇女的经济和地位多么依赖于她们的婚姻。”《美国情人》中的妮娜因母亲检查出了肺癌而哭着让芯帮她找个男人,只要那男人帮忙办理身份她就嫁,她想尽快结束这种悬空状态,也好早点回去与父母团聚。诸如此类的例子在新移民小说中屡见不鲜,这是奔赴异国他乡安身立命的无奈选择。
移民女性身份获取与跨国婚恋密切相关。海外女作家在她们的作品中将这类题材演绎得风生水起,奇异多彩。陈谦的《覆水》,把一个女性依群的人生安排在中国的南方小城与美国硅谷间展开,这位26岁的女性前半生在中国长大,此后远嫁给大她30岁的美国人老德远去美国硅谷,一直写到她的美国丈夫七十多岁去世。刚好,前半生在中国小城度过艰难困苦的岁月,后半生到美国学习深造,找到自己的事业所在,而由于文化传统的差异、隔膜,双方产生矛盾冲突,加之老夫少妻的不和谐家庭生活又使她陷入了现代人的苦恼。
林湄的长篇《天望》中写了两对跨国夫妻的爱情生活。方蕾蕾(即海伦)与她的洋人丈夫之间有着矛盾:白人丈夫喜欢现代爱情生活方式——互不约束、控制,保持一定的时空距离,彼此经济独立。方蕾蕾原本抱着好奇心去试着接受这种现实,但她还是没能做到。她想生个小孩改变这种状况,可是遭到丈夫的极力反对。方蕾蕾无法理解丈夫的生活方式与思想,无法跟他生活在一起。她是一个渴求对生活对爱情有所答案的女人,面对跨国婚姻的尴尬状况,方蕾蕾渐渐迷茫起来:内心与外界,传统与西方,思考与生存,难以分开又不易相处。是对于崇高纯洁的爱太幼稚固守,还是以性代爱的畸形恋情?经过长时间的苦苦思索与斗争,蕾蕾没有获得答案,也不可能得到答案。她与洋人丈夫之间的这种差别根植于中西文化冲突之中,一时难以消解因为宗教信仰、价值观念大不相同。而小说中另一对夫妻,即女主角微云,海边长大的她拥有大海一样的纯真气质,在与白人弗来得结婚后,她对丈夫那种传道、参观、交友、聊天的流浪式的生活方式并不满意,结婚以后与他产生分歧,从而发生对抗、抵牾、矛盾,历经生活的艰辛,微云放弃对海神的信仰,弗来得双眼被害失明,生命垂危而逢凶化吉。后来弗来得以仁爱征服了微云,而微云也以她的善良、情义感化了上帝,使弗来得重生。最终双方通过沟通和交流,跨越了民族和文化的冲突与矛盾,感情也因此而更加牢固,家庭和睦美满。在新移民小说中,跨国婚姻的双方从分歧矛盾走向认同谅解,在碰撞摩擦中找到超越人种、肤色、民族、国籍以及宗教派别的人类心灵的共同点,从而达到和谐的境界。新移民作家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看见并承认种族、国家、文化之间的差异,但仍坚信有超越一切的人类真爱存在。
在经济、文化全球化的今天,移民作家的困惑与思考在于:如何对待、处理母土文化与移居国文化的关系?是否继承或如何对待母土文化的优秀传统?而对移居国文化,是吸纳其优长,还是取媚于西方强势文化,或为霸权文化所同化。在促进文化交流、文化共融方面,他们应当成为搭建中西文化的桥梁,联结中西文化的纽带,文化交流的使者。罗素早就说过:“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过去常常被证明是人类文化进步的里程碑”。“应该创造一种在共同价值观基础上的多元性文化,建立‘和而不同’的全球文化。……这正是文化长存的关键。”当今世界,加强、拓宽各个文化传统之间的交流与沟通,构建全球多元文化任重道远,值得认真思考。
其一、东方与西方文化共融,或者说,母国文化与移居国文化的共融。韦傲宇指出:应超越“本民族文化与他者文化孰优孰劣进行简单化价值判断的立场,而站在世界大同的高度,站在对人类终极关怀的位置上来看待东西方文明。”陈晓晖评价严歌苓时指出:“书写华人社会也好,书写异族社会也好,或是两个世界的交集融会和贯通也好,都有一个比族裔性和社群性更高的观照点。”这种对族裔性和社群性的超越,正是新移民作家所需要重建的精髓所在。苏炜的《米调》已经传达出新移民作家对人类共同理想的追寻与探求,它试图超越东西文明的沟壑。《天望》在这方面的探索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其二、现代与传统文化的共融:现代作家必须继承优秀的文学传统,包括母国文化的传统与移居国的文化传统,现代文化离不开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与转化,二者之间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无视、否定、鄙弃传统是难以立足于世界优秀文学之林的。当然,对传统文化,应当批判、扬弃其落后、消极的一面、但绝非否定、丑化而是以现代意识观照传统文化,发扬光大。
其三、跨文化、跨语言的多元复合,移民作家都有一个文化传统与他者文化语境的问题,还有用何种语言进行创作,是母语或非母语?或双语甚至多语等,跨文化、跨语言,重建人类共同的精神文明、精神家园,构筑大同的理想世界,应当成为作家的共同追求与方向。构建多元复合的全球大文化是移民作家不懈追逐的目标,它将呈现移民文学的辉煌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