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泓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时刻/在漫长的岁月里突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冯至
“你来吗。”
多年后,这虚无的声音,在空气中摇摇欲坠的样子,成了我对十七岁的最无法忘记的印象。
“你来吗。”
不知从何处而来,她的声音一点不真切。一个虚空中的女人,无论我走在哪,她那特殊的嗓音都会在我脑中响起,有如钟鸣,连结着我身上的每一寸。我走到强光下,那声音反是更加清澈起来。
“你来吗。”
不,我不来。我只要在这,如同当年母亲的子宫,温暖自然的,我就会长大了。
那声音停顿下来,发出轻微的蜂鸣。
“你为什么不来呢。”
“你想要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来呢。”
我想要做什么,我想要做对一切的是非题,填满那张纸上所有的空。在那场最重要的考试来之前,翻遍一切一切的资料,把稿纸写满了公式才好。
“为什么呢。”
因为高考,就是一道是非题。考好了便是,差了便不是。
她不说话。她定是哑口无言了。我们都知道的,老师,学生,都知道。高考,无非两种结果,是与非,如同一念之差。来与不来,如同一步之遥。
“你来吗。”
她又一次地,轻飘飘地说着。
“这里的世界,有你喜欢的书,有你的自由,有你梦想着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华灯不灭的城市。你再也不用幻想你穿着制服在办公室里的样子了,只要你来。”
“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要受那个考验,有人作弊而通天,有人十年磨剑败于朝夕。不过薄薄几张纸便要狂妄地决定你一生,你愿意?”
我愿意吗,我真的犹豫了。我真的要继续下去吗,在这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城市八九点钟繁忙的样子,豆浆的热气,人们匆匆的步履。我也没有在晚上,坐在江滨的随便一块石头上,看着潮水从远方直推过来,一道分明的白线,有海风的咸湿和辛涩。我想象过无数次,自己在大学里的样子,坐在图书馆里,手上是一本我最喜欢的书……
陌生的女人,虚无的女人啊,你究竟是谁。《霍乱时期的爱情》写道:“这些地方走在众人之前,它们已经有了自己的花冠女神。”亲爱的,你是善良天真的费尔明娜,要领着我去未来吗;又或者是海妖塞壬,诱惑我葬身希腊的海底?
“高考不是是与非,而是一道选择题。”
“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未来。”
这一句,莫不过是你说过最恳切的话了。
也面临过无数的选择,选择放弃,选择坚持;选择打通宵的游戏,选择午夜之前写完压轴题;选择忙忙碌碌顶着压力地工作,选择平平淡淡安稳地生活。这一次,是选择未来,还是现在。
当我抬头看时,桂花都落得差不多了。秋天留得不舍,我眼前却只有叠起来的书卷。我没有在意过,袅袅婷婷的花香;没有在意过,今日的春光正好;没有在意过,大家一起庆祝生日时涂在黑板上的奶油;没有在意过,这个城市在黎明中醒来的样子,将是以后的人生难得再见的光景。
木心老先生啊,对我再说万万遍——借我一个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敢。
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生而为人,我们本就带着不公平出生。高考从未亏欠我们什么,它给了你选择的权利。它只是一道矮墙,你埋怨它的不公平时,却从未探出头望一望,高考之外,生活以上的景色。你身边的光景,远不是高考能束缚你的。高考之外,我拥有的,其实太多了。
“你来吗。”——“不再经历一千零九十五天的煎熬,不用再为了一纸分数彻夜无眠,这样的未来,你来吗。”这便是,十七岁的我反复问自己的问题。
我要未来,可不是现在。我要我自己长大,用自己的手扯断脐带,自己在血肉中挣扎,从混沌中涌向光明。我要自己走过高考,自己完成这个选择题,它没有标准的答案,我无所畏惧。
女人啊,其实你是未来的我,也是十七岁的我吧。
我微笑着。
我对她说。
“不,我不来。”
一切摇摇欲坠的青春都已尘埃落定了。
高考之外,还有人生。
(作者单位:浙江省回浦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