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喂文子
齐白石亲传 郭沫若至交濂溪后裔在东北
文/喂文子
上世纪50年代初,新中国的文化事业刚起步,在那个时期为文化事业奔忙的人群中,涌现出不少大师级的人物,拿东北地区来说,就有杨仁恺、李文信、沈延毅、王化南等等,周铁衡也在其中。
周铁衡和他背后的周氏家族,先祖为濂溪先生周敦颐。这个家族隐忍而低调,铁衡先生膝下有子女8人,他们立足于祖国的四面八方,大部分学医,还有两人在大学里读的是理工科,唯有从事文化工作的幼子周维新,继承了父亲诗书画印上的衣钵。
家族小引:
祖籍:河北冀县(再远可追溯至江西,先祖为宋代周敦颐后裔)
来沈时间:1905年
现年66岁的周维新,曾对家族起源做过一番考据。沈阳这支周姓源自宋代周敦颐一脉,祖籍本在江西,后来其中一支辗转迁徙来到河北冀县榆林村。周家世代书香,周维新的曾祖父在晚清为清流,算是言官。家族依靠祖上遗下的一点田产,也算是一方大户。
祖父周樾豀(读xi,音“西”),是清朝最后一科进士,当年的状元刘春霖与他甚熟,俩人同为直隶老乡,当年就在河南开封贡院一同会试。考取功名后,周樾豀被外放洮南任县官,他举家赴任,周氏一脉从此来到东北。周铁衡是周樾豀长子,出生后起名德舆,又以铁衡为字。“铁衡者铁权也,我的祖父这是希望他的长孙衡持千年,福寿绵长。”周维新如是说。
周樾豀学问渊雅,热衷医道且富收藏。周铁衡年幼时,敏而好学,深受父亲影响。小时候,母亲为他开蒙,亲自教授《三字经》《百家姓》与唐诗宋词。一个雨天,父亲背着他蹚水去私塾,私塾先生看到这个情形,笑眯眯地脱口而出:“将父作马。”周铁衡大声对答:“望子成龙!”这件事在乡里传为美谈。
小时候,周铁衡便在艺术上很有天赋,他在私塾经常为塾师及同学画像,在家还为祖母、邻居描花样。有一次,他用祖母做鞋的袼褙剪出一个飞龙图案,栩栩如生,祖父看到很高兴,曾在家断言:“此子乃吾家龙种。”
14岁那年,周铁衡正式拜师于著名山水画大家邱壑先生(字烟云)门下,开始学画。提起父亲学画这段往事,周维新记得母亲最为自豪,她在家中常常跟孩子们讲:“你们要好好念书,要像你爸爸那样从小就上进。知道吗?你爸爸小时候就画得好,人家瑞光和尚一来咱家,回北京后就领你爸爸给齐白石磕头认了老师。”
1918年7月,周铁衡16岁。那一年,奉天城大南边门慈恩寺有一场大法会,特地邀请了东北、北平的高僧坐禅。当时北平衍法寺方丈瑞光大法师也应邀来这里参加盛典。
瑞光法师来奉天后,他特意到大北门外老友周樾豀家去拜访,俩人聊起当年,感慨万千。两位旧友相谈甚欢,问及子女时,周樾豀即叫出儿子铁衡与大师相见。周铁衡将所学西学课程一一向大师做了禀告,又取出平时画作请大师品评。瑞光大师一见周铁衡的画作,觉得他出手平稳,很有天赋。他告诉周樾豀,北平有个齐白石,是自己的好友,在北平独树一帜,花鸟虫鱼、山水、人物无一不精,书法、篆刻极有造诣。名师出高徒,待法会完毕,便可带铁衡赴京拜齐白石为师。
当时,周铁衡还在日伪统治的南满中学念书。为了进京拜师,周樾豀特意到中学帮儿子请假,又给儿子拿些银元,说:“白石师喜欢这些,拜师时经由大师之手交给齐先生。”然后又叮嘱儿子在北平要多听大师之言行事,在那里稍住时日,不要学画心切喋喋不休,令先生心烦。事成后,不要再劳烦他人,自己去前门火车站,买票回奉天。
周铁衡
几日后,周铁衡随瑞光大师来到北平,先住在衍法寺。那段经历周铁衡后来回忆过:“在寺中,大师命僧人做些素斋,用豆腐或豆制品做成红烧肉、米粉肉等形状相似、味道相近的菜肴与我吃。”这是他头一次吃到如此考究的斋饭,事后,他曾刻“巧夺天工”一印纪念此事。在衍法寺前庙会上,他还领略了北平的风土人情。
周铁衡后来蓄须也与瑞光大师有关。当年,他看周铁衡面相,跟老友建议说:“你儿子的下巴有些短,从面相看可能寿数不长,他成人后让他及早蓄须吧,或许能把这个面相解了。”果然,周铁衡30岁不到就开始留胡子。“文化大革命”时,他留了近40年的胡子被红卫兵剪掉,几天后慨然离世。
几天后,周铁衡在瑞光大师的带领下,来到白石老人寄居的菜市口附近法源寺,拜谒老人。按照父亲之前的吩咐,他准备了各色鲜货、点心作为见面礼。经瑞光法师引荐,周铁衡撩起袍子(是周樾豀特地嘱咐他拜师时要穿长袍),规规矩矩给老人叩了三个响头。老人说:“起来吧,你父亲既然与法师至交,你就不要拘谨,坐下说话。”见面后,为怕年轻人拘谨,白石老人还跟他开起玩笑:“铁衡的出身比我强多了,穿戴整齐,雪白的袜子,瑞蚨祥的鞋,且聪睿不俗。我入湘绮师门时,连袜子都没有。”
随后,周铁衡拿出平时习作给老人过目,一册是山水、花鸟、人像的册页,老人看了说,要再放一些,不可拘泥于古人;二册是篆刻,老人说东北陆小轩果然教得不错;三册是周铁衡工楷抄录的书对、五七言诗,老人说迁想妙得很好,这第三首《咏蜻蜓》中,“玛瑙翻飞翅,铿锵似琅玕”两句,与李长吉(李贺)“至今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类似。“李长吉是鬼才,学之要慎之又慎……以我为师,诗书画印不可偏废,铁衡基础不错,今后要兼收并蓄,意会之处须心领不必言传。”
周铁衡与弟子们合影
时任政协常委的周铁衡(左一)与政协委员小组讨论
就这样,周铁衡成了老人的入室弟子,并与白石老人三子齐良琨相识。“他后来说,听白石老人最后几句话,如坠五里雾中。”
周樾豀病逝那年,周铁衡归乡奔丧。回程途中路经北平,看望恩师白石老人,老人画了葫芦、鸡雏、豆荚、虾四帧册页相赠。老人说:“我写此皆家乡风物,矜持者说‘此俗物必不入画’,见此如见故人,当不负樾豀公。”
1936年,白石老人为他所著《半聋楼谈画》作序:“谈画楼头人半聋,口谈还与手俱工,有人画里穷三味,来看周家比卷中。”并题书名与书眉。翌年,周铁衡将平时所刻之印精选拓印80方呈请白石老人批评指教。三个月后,白石老人为印谱题笺为《半聋楼印草》。
之后,他每有佳作,不忘呈请白石老人鉴赏,周铁衡生日,白石老人不忘作画赠与。1957年白石老人仙逝,他奔丧回来后郁郁寡欢,素食了半年。
周樾豀热衷医道,即使后来赋闲在家尚以国医为百姓疗苦。在他身边,也有很多从事医学教育的朋友。周铁衡受家境熏陶,自幼耳濡目染,对医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因为周樾豀因肺病去世,他更暗暗确立了将来学医治病救人的目标。
1928年,从医科大学毕业的他,因为成绩优异,被保送日本九州帝国大学进修。在日留学期间,由日本文化商社驻沈阳代表西哲太郎先生引荐,他与日本望族西园寺公望先生相识。在西园寺府上,他巧遇当时为躲避蒋介石通缉,躲居在日本的郭沫若,从此两人结成一生的友谊。
从日本回国后,周铁衡在沈阳开办了“舆记诊疗所”,主业治病救人,闲时便琢磨篆刻技法、把玩古物。上世纪50年代初,郭沫若到沈阳,特地拜访了周家,周铁衡拿出印谱,郭沫若为他的《半聋楼印章第二集》作序,还为他及父亲周樾豀所著的《妇科抉微》楷书题记书眉,扉页篆书题写书名,并以草书作序。此书手稿尚在周家后人手中,一直没有出版。
当时,周铁衡担任沈阳故宫顾问的职务,便请郭沫若到沈阳故宫,题写“沈阳故宫”匾额,至今这块匾额依然悬挂在沈阳故宫大清门上。周先生母校是中国医科大学前身,应阎德润等教授的邀请,郭沫若又题写了“中国医科大学”的校匾。后来,“舆记诊疗所”的匾额,也是郭沫若题的。
上世纪60年代初,郭沫若派人给周铁衡送来16方佳石,请他治印。仨月后,他依照石头本来形状,精心刻好“东风万里堂”“飞鸣镝”“风华正茂”“乐山”“山花漫烂”等印,托人送至北京,里面还包括郭沫若及夫人于立群的姓名字号印。周、郭两家一直互有往来,即使郭沫若公务去国外,也不忘往周家送寄明信片、照片。
周铁衡有四子四女,周家着实是个大家庭。在周维新记忆中,“舆记诊疗所”既是父亲工作诊病的场所,也是家人居住的地方。
“我父亲的诊所位于正阳街路东,就是现在沈河区委对面。这是个上下两层的建筑,一层五间房,北侧为诊室,南侧是楼梯,家人的日常起居都在二楼。房子后院有个小仓库,我母亲信佛,在仓库里设了个佛龛,每日上香祷祝。
虽说是家中幼子,但父母对周维新并没有特别偏爱。他记得小时候哥哥姐姐们每天蒙头看书,甚至曾一度以为读书就是生活的唯一方式,于是也跟着看古书。周铁衡与夫人对子女管教很严,不让孩子看小人书之类“没用的书”。周维新记得,那时候父亲除了每日接诊病人,其他时间都用来作画和篆刻。他总能看到父亲站在书桌前挥墨作画,因为年龄尚小,周维新不知道替人诊病是父亲的职业,以为画画才是爸爸的本职工作呢。
“父亲虽不喜欢孩子们出去疯玩,但对他们写字作画是极其支持的。有时候我哥哥姐姐拿了家中贵重的宣纸练字,父亲也不心疼。那时候我年纪小,不会画画,就学我父亲拿石头和刻刀比划,他也只是提醒我别伤了手,从来没有过大声呵斥。”
正是家里这种文化氛围的熏陶,让周维新觉得书画、篆刻、古玩这类东西才是自己最熟悉、最亲切的事物。也正是这种家学渊源,让他后来也慢慢走上了文物工作者的职业道路。
周维新(左)与宋雨桂(右)
周铁衡的子女中,有5个孩子都受父亲影响,立志学医,还有两人学了理工科,唯独小儿子周维新,“文革”时因家庭成分不好,连大学都没念上。
这个没念过大学的儿子,却在精神上与父亲最为贴近。当年,为了收集父亲遗物,他屡次给郭沫若的秘书写信,拍照留下很多父亲与郭沫若之间的珍贵信件;为了收藏一本父亲当年送给弟子的印谱,他用一张珍贵的碑文拓片与之交换……上世纪70年代一次在外地出差,身上只带了33元的周维新,吃饭住宿加车费花了30元,剩下的3元钱他到文物商店买了一本印谱,别的礼物啥也没买,两手空空回了家。
周维新之名是父亲所起,语出《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在上,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希望他能继承家学,得出其右。近日,他为父亲出版《半聋楼画集》,收集了周铁衡的诗、书、画、印等283件作品,画集后记中,他深情写道:“寰宇之间如有冥世,即便不可逆转,我当义无反顾,去冥府与父亲伴依,服侍、承欢于父亲膝下,我虽愚钝但可竭力。”
闲暇时,周维新也喜欢治印、写字、画画,但从不敢以“铁衡后人”自居。“对于父亲那代人,我只能仰视,永远无法超越。如果我的学识、修养能有父亲的十分之一,已经是心中所愿了。”他说。
边走边摄
BIANZOUBIANS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