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活下去

梁文昆



为什么要活下去

梁文昆

那阵风

那阵风，一下子就越过山顶

去另一个地方了。这无限宽广的自由

因为夜晚的到来

而呈现出黑色。我瞬间泪涌

不为那自由

而是为那颗决意奔赴黑暗的心

屠夫

提刀灌酒，腹部藏毒

早年间，因行走于

街巷，闹市，杀猪贩肉

贩皮，贩血，贩

骨头，而得名

无论寒暑，也不惧鬼魂，他杀动物

杀得

专注。

现在，他终于老了。

这个早年的屠夫

蹲踞在家，孤零零晒着太阳

风湿病上身

一副老骨架，终于显现出

动物的原型……

为什么要活下去

我还有忠诚，它在结婚证里

我还有爱，隔壁睡着我的儿子

我还有未了的心愿——写一首很棒的诗

我还有没见到的人，他住在另一个城市的

一间旧房子里

我会活下去，我爱吃卷心菜

还有酸牛奶，我还想穿更多的棉质裙子

我会活下去，我对自己说：

我能保持身体的清洁也能保持灵魂的自由

我能忍受住孤独，像世上

只有一个人一样

我会活下去。

车站

除了冷，什么都没有。

没有拥抱，热泪，离别。

都没有。除了汽车尾气

在空气里慢慢飘散......除了那一地的灰尘和

被风吹来又吹走的塑料袋，除了

我刚刚听到的一句“你在哪儿？”

什么都没有。

时间带走了青春，又送来衰老

我们都在候车

不断地出门，不过是把生活这个老滑头

从一趟车，带到另一趟车上

多么冷，我边等车，边在笑。

绾

我喜欢把头发挽起来

是因为

向下的东西太多了。

向下的落叶，向下的灰尘，向下的风

向下的泪滴……

都在向那片黄色的土壤里去

还有向下的食物

向下的乳房，向下的手臂，向下的指尖……

啊，向下的东西太多了！

我必须把头发挽起来，好让你知道

我低低的一生

也是固执的一生，是可以弯曲的一生。

我还是想……

我还是想面对面看着你

“生活是危险的”

说得多好！我想看着你在它上面

跑动，滑倒，既不产生骄傲，也不心存畏惧

我们清楚命运的底色

这一如既往的奔赴，令我们困顿

有所厌恶，想恨

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我想看着你，如同看着一棵白桦

在烈日下举着挺拔的伞

抖动着，爱的落叶

……啊，上面是无语的天空

下面是黑暗的大地

爱情

我看见过你。为你吃过

最少的饭，穿过最凉的衣。

我看见过你，你让我变成过红色

也变成过灰色，最后倒在泥泞里。

我看见过你所以你该早点告诉我

你没在意外事件中而是躲在

我旧外衣的口袋里。

哦，你是那么小气，从不给我预感

几十年来，看着我，趟过生活的深水

走向危险的人群。你看着我一次次痛苦

由纯洁变狰狞，而不给出

合理的解释。我多么傻呵，信你的美妙和

确定性，信你能驱走乌云和年龄的

衰老期，信你能让爱从狭窄走向广阔

所有幻想和天堂接近，人不为面包担忧

话语更接近内心。

我看见过你至今能想起你的模样——

你稀薄而又热烈地存在于远方或

空气之中，隐隐约约

抱我，亲吻我，又将我磨损。

聚集

韩文戈兄说，多年后，我们的骨头

会被某些食草动物从草根下叼出。

呵，多么完美的结局

不感觉恐惧，也不觉得凄凉

多么奇异的事件，灵魂到天上去了

肉体让青草更茂盛

多年后，我们的故乡走进了别人的诗篇

众生合唱，有爱情的日子

生命要比想象中更长久

依然有争夺，杀戮，践踏，谎言

在世界的大街上，它们不多也不少

依然摆脱不了时间的追赶

身体要和影子分离

我们走的是同一条下坡路

呵，多么迅速的聚集，骨头等到了骨头

大与小

小时候，

我总想写大字，干大事

做大人

去一些大的地方

现在我不会了。

我渴望小，变小

看小蚂蚁

听小情歌

过小日子

我再也看不惯大的排场

和事物，也做不了

大的梦

悲痛时，也发不出大大的哭声

重复

蔷薇嫁接上月季

依然是花，站在街边，亭亭玉立

桃树嫁接上新芽

长出了新枝

它还是桃树，来年结出同样的果子

我和爱人生出了孩子

他却是他自己

他以后也要和我们一样，在生活里翻滚

在逆境里挣扎

把好与坏的命运，再重复一遍

臆想幸福

我想这便是了。你移向我

悄悄伸出左手，按住我的右手

看着我的眼睛，又扶住我的腰

雾气在升腾。

我听到了幸福进来时的拍打声。

我想这便是了。

海浪暗涌，泪水决堤

我们打开一扇门，又紧锁了一扇门。

空洞

午饭后，散步到龙卡公园

绿荫。人少。松懈。

所以我喜欢。一对亲密的情侣

在长椅上说着悄悄话

梨树有那么几棵，海棠有那么几棵

他们都沉默着。

风偶尔吹动枝桠——阳光

这一地恍惚的碎金

正毫不犹豫地

掉进大地空荡荡的怀抱

我眯着眼，感受此刻的

空洞，并不像

害怕的那样真实

那些低处的落叶，灰尘，和黑

让我满足。

屋顶的灯

这座房子刚建起后

我就站在了这里，我俯视

眼睛正对的是床，15平米的空间

四面立着白色的墙壁

除了屋里的夫妻，晚上

我从没见过别人进来，我看着他们上床

说话，争吵，但有羞涩的事情发生时

他们会让我闭上眼睛

现在是白天

房间里没人，昨夜的气味还在

内衣和袜子，也都回到了床头的柜子里

地上有几根长发

那是女主人的

床头有几本书

上面有她的诗

一切都很平静

生活还算正常，窗户开着

我看到一股清风正悄悄翻了进来

你不爱我

你不爱我，你爱的是我诗中的

身体，它不知道羞耻，还大胆

面对陌生的读者，它敢于表白和赤裸着回答

你爱的是她，写诗的我

迷人的魅力宛如伤口，敞在灯光下

暧昧如海浪，你喜欢的是，将她的神秘在打探中一点点剥开

你爱写诗的我。不写诗时，我黯淡，偏执

野性收于瓶中，回到家中

是厨房里邋遢的主妇，专门为懒散制造种种借口

你不爱不写诗的我，这熄灭的火焰

干渴的湖，你时刻想的是，吞噬我

然后杀死自己。

你不爱我。你看，我如此清醒，轻易拒绝了你的爱

这也是你不会爱上我的理由。

练习簿

我的每首诗它都看过

我的大小哭声它都听过

我的毛病它视而不见

我的优点它从不赞扬

它总是比我骄傲

比我有风度

我在它面前发脾气，打响指，吐口水

把自己的脸涂黑

它也一声不吭

不会给我玫瑰，也不会扔出砖头

我的优点它从不赞扬

我的毛病它视而不见

我的大小哭声它都听过

我的每首诗它都看过

一首烂诗它也能优雅地咽下去

一次离别

握住我，别让我走

握住我，手在颤抖

收下我的玫瑰，它是紫色的。

收下我的诗，这是唯一。

握住我，别让爱情颤抖。

主持人的话

建春诗心深邃，用情也孤绝，看似出入平凡，却又如在前线行走。他寄意深远，而又体己及人；充满骄傲，却充满浓浓的失败的意趣，如他诗所言，“时代的滔滔使他难堪，他也哀叹无力回天，像大多数读书人那样”。

梁文昆的诗深情、质朴、真挚，在一个充满了“假”（假生活、假文字、假感情……）的时代，“真”是一个多么让人动容的品质。梁文昆的调子很低，有些低沉，有些卑微，但眼泪里有骨头，微笑中有骄傲。

——朵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