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瑟瑟
林中鸟
周瑟瑟
父亲在山林里沉睡,我摸黑起床
听见林中鸟在鸟巢里细细诉说:“天就要亮了,
那个儿子要来找他父亲。”
我踩着落叶,像一个人世的小偷
我躲过伤心的母亲,天正蒙蒙亮
鸟巢里的父母与孩子挤在一起,它们在开早会
它们讨论的是我与我父亲:“那个人没了父亲
谁给他觅食?谁给他翅膀?”
我听见它们在活动翅膀,晨曦照亮了尖嘴与粉嫩的脚趾
“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他的脸上没有泪,但好像一夜没睡像条可怜的黑狗。”
我继续前行,它们跟踪我,在我头上飞过来飞过去
它们唧唧喳喳议论我――“他跪下了,跪下了,
他脸上一行泪却闪闪发亮……”
虫子蜷伏在芹菜的根茎上。虫子一动也不动
我从北京回来,推开菜园的栅栏,我蹲下来
轻声呼喊:虫子-虫子
可是这夏日的睡眠无法叫醒,我的父亲也睡在了后山
如果我翻过这翠绿的菜园,就能看见父亲的坟墓
那是一座矮矮的坟,那是我亲爱的坟,在高高杉树的环抱下
从菜园飞过的鸟,他们如子女扑向我父亲
这里的每一只鸟都见过我父亲,都吃过我父亲种下的菜
我摘下苞谷,也摘下茄子,但今年的南瓜叶片肥大
没有开花,今年的辣椒也长得缓慢――悲伤影响了生长
父亲一个多月前还在菜园里徘徊,他倒背双手
从我拍摄的照片看不出父亲的病,只看见满园的温情
今天晚饭我只吃红薯叶,小时候我也吃过
我们围坐在一起,夏天的傍晚明月出现在山边
月光照着青菜在园子里窃窃私语
父亲把水撒在院子的地坪上,我们就睡在土腥气的夜里
母亲说:收了这一季青菜,菜园就空了
到明年你父亲的菜园要靠它自己生长了
这些杉树至少有三十年了
我小时候就坐在林中看《读者文摘》与《故事会》
那是父亲最早给我们兄弟订的刊物
现在由这些高高耸立的杉树守护我的父亲
去年父亲身体尚好,他用推土机推出了一片空地
为自己规划新家――“上边是你伯父,我居下边。”
我们父子在山上谈话,谈的是父亲身后事
那时透过杉树尖顶,能看见一片天空碧蓝
现在我独自一人,围着埋葬父亲的黄土打转
林中鸟比去年我与父亲在时要多
它们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为寂静的墓地增添热闹
我仔细察看,黄土经过七月雨水的清洗
粒粒饱满,泛着金黄的光泽
堂哥来给新坟护土,他说:“我闻到了你父亲的气息。”
杉树静默化为我身,黄土有了父亲容忍的性格
那一堆黄土仿佛山林中的黄金,养着我的父亲
静寂的守灵夜,父亲睡在冰棺里,屋外蛙鸣带来寒意
那只流浪来的小狗睡在父亲的灵前,竹椅上的哥哥脸
上滑出热泪
哭泣无济于事,孝道也挽救不了生命
一个人的离世打击了一家人,也打击了故乡的天空
倾盆大雨,天空好像开裂,通往故乡的道路不见了
雨中奔丧的车子有的迷了路,找不到雨水与闪电交织
的道路
父亲:请听我讲,我陪您的时间太少了
现在让我陪您七天七夜,之后我们就要分别
父亲:请听我讲,栗山塘的雨水又涨起来了
那滚烫的野生雨水今夜却变得冰凉,像您的脸额与嘴唇
父亲:请听我讲,过年时您给我写的毛笔字现在还温热
朋友们看后说我有一个把字写得坚硬如刀削一样的父亲
父亲:请听我讲,鸡叫两遍了,再叫一遍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我们就送您上山,走过石子铺满的村路,抬您上山
父亲:请听我讲,我们守着您不发出哭声,只愿天不要亮
喧闹的人群晚些来,只愿静寂的守灵夜延长得再长久一些
母亲端来一个白胖胖的馒头
我在看书,春风吹起小猫的尾巴
小时候也是这样
我坐在瓜果中,看图画书,嘴里咬着馒头
今天母亲站在我身后
我听到她轻轻的呼吸
时光静止在我三十年前的园子里
一个瘦小的少年牵着母亲的手
白胖胖的馒头被春风吹凉了
远处寺庙里的少年僧人的脸
也白胖胖的,被春风吹凉了
在厨房我发现了一个焦馒头
被母亲藏起来的焦馒头
母亲呀那烤焦了的气味
使我想起了世间受难的爱
婴孩被父母丢弃在寺庙门前
野兽闻了闻,怀里有一只焦馒头
就走了,终生与爱相伴的野兽
从此得了忧郁症
我是快乐的,因为母亲站在我身后
我不曾被人世遗弃,我慢慢
转过身,看到母亲端来一个焦馒头
清晨,母亲早早起床梳洗苍老的面容
镜中她教导我生活的真谛
我坐在桌前翻看昨夜梦中的手迹
零乱而像仙人,幼稚而不无道理
今天的早饭母亲给我端来的是一只鲜桃子
我看见鲜桃上滴着清水,母亲苍老的手滴着水
擦擦眼睛,我大咬了一口桃子
鲜嫩如水的桃子如某一年在西山斋堂吃过的桃子
母亲惊喜的表情来自于我的成长
终于长大成人了,终于没有了人世的烦恼
咬得只留下一颗坚硬的核,包裹着鲜红的果肉
我舍不得吃干净,人间世事有好多都不想舍弃
母亲走后,我还会用鲜桃当早饭充饥
我还会对着镜子想念短暂的母子相聚的今天
老妈妈的手机断电两天,我半夜惊醒
梦见30年前我在湖南追赶一只逃命的野兽
它跛足,长毛的嘴边呼出热气
它那时的年龄与我现在相仿,奔跑起来已经很吃力
昨夜我还听到少年野兽发出中年的喘气声
老妈妈病了,大雪封了湖南
我抓着电话发出少年时野兽一样的喘气
雪灾之年听老妈妈在湖南呻吟
跛足的野兽像异乡的游子,踩着冰
披着一身大雪撞开老屋的柴门,低头哭泣
泪水挂满了野兽瘦长的脸
湖南冰天雪地,野兽静坐于老妈妈的床头
替我尽孝,野兽啊我们是少年的敌人
到了中年我才知道故乡的野兽多么善良
父亲从教职退休后开始了迅速的衰老
那一年我们父子从山林带回迷途的野兽
围着火炉听雪落在屋顶上,野兽低头
像做错了事的少年侧卧在火炉旁
30年过去了,我在京城夜读史记
故乡的父母早早入睡,人老了睡得就早
野兽穿过50年不遇的大雪,在屋前的水塘边
舔了舔冒着热气的舌头,像我一样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哭叫
经学院在哪里?经学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我摸黑经过中关村,经过北大后边的水渠
我经过了西苑,高大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
经过圆明园、颐和园,古老的园林里有人影晃动
我的心因为紧张而像风一样低泣
我要去经学院,但在香山下徘徊到天黑
与夜鸟的交流是一生的艳遇,她们的叫声打动我低泣的心
京密引水渠里我看见我模糊的倒影,倒影清凉、孤独于
另一个世界
植物气息从我的脸上弥漫开来
我是不是要死了?夜鸟,你说我死过了一次
我目瞪口呆,我不曾死过,但我找不到去经学院的路
香山我是来过,我是爱过恨过人世的那一片浮华烟云
慢慢地,我转动树干似的脖子,我看见夜鸟脱下羽毛
我看见香山在夜雾里飘动起来,像一群群神仙
慢慢地,我也像一棵树,在夜鸟的叫声里连头颅都湿淋淋的
我的身体在夜雾里也飘动起来,我看见香山的神仙哭成一片
它横卧在我家门前,距离我如此之近。
半夜我扶着它。
寒气掀翻了我的大腿,大腿也弯曲如天桥,
只是我不曾跨过大街。我居守一侧。
已经有五年了。我企图越过天桥,
但大街拦住了我,好像这是不可能的可能。
在半夜它发光,在我的窗外闪烁。
冻得后尾翘起的乌黑的蟒蛇,嘴里发出滋滋的光。
如果我不可能,那可能的意义就僵硬了,
可能的天桥弓起不可能的弧线,我惊呆了。
夜里它终于爬下来,与我躺在一起。
黎明时分,它又翻身起来,弓起身体像后尾受伤的蟒蛇。
微微颤抖的内脏,那是我所剥离的,
在夜里闪光的不可能的源头。
在天桥一跃而起的那一刻,我看见一群行人张大了嘴巴――
哦哦哦――发光的源头怎么脱下了一层皮?
这还是天桥吗?这还是我所指的可能吗?
大街也脱下一层皮。而我躺在一侧,嘴里发出滋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