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
宋长玥
雷霆的散文诗[组章]
雷霆
不经意的年景,比如六月艳阳高高的。就那么一闪,麦芒上就有了痒痒的痛,像要反悔前半生的卑微,烤熟庄禾的冤家。也就那么一晃,仿佛耐不住瞬间的功名,像五黄六月的饥饿,芒刺涌向微凉的心尖。
草已高起来了,还没有高过散架的栅栏。雨水或深或浅,像收成那样没有准星。到了胶鞋的底部,就连泥土也想舞蹈。再高些,水塘里会泛起沤麦秸的气息。我们嗅到的和看见的一样惴惴不安。
总是办法不多。半山腰有龙王庙守着,红砖青瓦少心没事。课本里的插图。除了红领巾那样的鲜艳,还不会联想到瓦瓮里糠皮和鼠粪。总是这样搅拌着时光里磕磕碰碰的孤单。田垄苍茫!
灯芯里的人间,柴堆旁殆尽的灰尘。老戏台的壁画,就那样几笔空空的狼毫,让我在梦中惊醒,痴迷半个月亮的消瘦。那是让我们流泪的青衣,那是白脸。西皮加上二胡的凄婉,足够秋风吹。
从麦芒里听出歌谣,才感觉到心痛。一针一线缝补生活,才有补丁的暖。因为阡陌里有人家,我们内心才长满荒草。一穗麦子会借着六月的黄金和白银,到达篮筐,碾盘,牛棚里的咀嚼声。
驮回一丛一丛的月光,却空出心中的林荫。那是颠簸不平的官道梁,寂寞的月光斜靠在村庄。遗弃的农具,空荡荡的谷仓,想那老楸树也枝条消瘦,举不起鸟鸣。山川披散的清辉,到后来都要一寸一寸地植入草根。
我们不声不响地生活在这里,从来不想远方的事情。遮风有土墙,祈祷有神龛。在寂静中期盼风调雨顺,期盼迟缓的牵手。除了雪花落向田野,十二月再没有需要融化的事物。
桦树已足够沉默,等待太久了,才用胀痛的眼睛环顾远山近水。心似蜘蛛网,落满尘埃。父亲的马车借着拂晓踏上被大雪缝补的远方。
日子挨着日子走远,你这颠三倒四的蚂蚁窝,黑压压的美。年迈的木质加上印染的粗布,父亲的指纹,一根麻绳的韧性足够扯起年景。这弃置的马鞍,如今置于屋檐下,像消散的生活,把持不住久违的气息。
梦想总是高高在上。1963年的冬天,月光清冷,大地上北风吹个没完。有人数着窗棂上的光,由浅而深,像一生的胎记。马车已经盘过故乡的山路,这不停的盘旋使我们单调的生活充满日子的艰辛。
就那么悬于天空,有时候我觉得山峰太好了,随便一个垭口就能打通来自北方的寒风,旋着雪花和我们一起忍受月光下的凄苦。有人星夜出走,手里握紧镰刀,那是暗夜里唯一的闪烁,一路逼向远方。西口加上古渡或许正好掩埋一个男人的寂寞。
还不是太晚,一路上风铺满最紧要的豁口。趁黎明尚早,村庄里的土墙除了一些斑驳的字体,拴马桩的石孔里能看到西天边的半个月亮。饲养处和着秋天的草香,我不断听到的是牲畜咀嚼的声响。门窗晃荡,一个清冷的夜晚,怎样运送人间的草木和留在秸秆里的阳光?
山川呵着寒气,用最后的一点力气点燃早晨的炊烟。艰难的人间,粮食总在饥饿的途中。一个腼腆的孩子,路过星空下的村庄。他的脚下有坚硬的冻土和渐渐起伏的坡梁,树木比身影更消瘦,我们经过的白桦,风吹开它的纹路,像要翻出旧账。
执着于过往,在时光的碎片里找寻那些曾经闪烁的痛。被衣食裹挟的年代!时光消减着寒冷,风穿过大地就像试探衣衫单薄的童年,就像星空下我们的自语。
诗歌中的官道梁,倒在草丛的碾盘空转。不远处有夏天的沤麦秸的水塘。蝉鸣像历朝历代的气息,也像遥远的姓氏。不多不少地给了我,一定是让我歌唱。
不嫌弃年迈的瓦楞,就不嫌弃河畔的衰草。在雾霭之中,我们读不到锦绣河山,只有篱笆间的喇叭花,触摸着春雨的翅膀。庙宇里,山涧中,事物交换着退出。
我见过高高的玉米秆,只是秋风里,它们固守的饱满,一样忘情在路上。一些地方由于太冷,苍凉的心去不了了。这猎猎的花瓣,每一片都是过往的念想。
雨中的梨花,还未盛开就遇见芳香。你是那矗立的拴马桩,饮不尽南来北往。
为了躲开世俗的豁口,心才疼着。试探了一生,才想握紧你单薄的衣衫。
三月春风。五月布谷鸟。雨滴还不到墒情的一半。一定有内心的苞蕾需要开放,才把早晨的雾霭披挂。下午,云彩不多的时候,刚够遮盖阴沉的天空。一旦春风吹过晌午,屋檐下的铃铛摇曳,阳光就会打在石阶上,并且斑斓如初。
七彩溪水,要从深山里运过来,得经过两侧的峭壁、红岩、去年的牧场,如果风吹得不厉害,一定怀念走散的羊群。羊蹄一般的泥土,盼望一两根青草没命地长出来,好让矜持的露珠站得高也看见远方的彩虹。我们总是在对比中辨识着回家的路途,在童年鲁莽的打谷场遇见缓慢的扇车,和谷垛上无人认领的草帽。
和你一起长大,我内心的清澈源自你起早贪黑的澄清。一遍遍地回首也不嫌春风来得早。翻山越岭才望见你高处的色彩,就好像闻到你青涩的味道。你的小衣裙为什么那么颤抖地摇曳,仿佛一百个铃铛合奏在某一个早晨,一万个灯笼高挂在错落有致的小村庄。
没有你的恣肆,和你睡梦中的耳语,我不会清醒到惶惑的中年;记不住你清脆的姓名,我也不会在星光闪烁的群峰独守一方疆土。我是为你的眼帘挂满冰霜的秋风,我多么像你,花瓣落地也要拼凑出早年的景象,如果我就这样苍老下去,那一定是花朵的火焰熄灭得太早。
我可能还要和你靠近最后的料峭,像世上的暗伤那样不言不语。唇齿之间只问寒不问暖。待到秋叶枯黄时,我会把白杨树的黄叶用思念穿起来,去打发一片云,和她携带的羽翼。你也会从光滑的溪水边悄然逝去,就像我所经历的美好那样欲言又止。
我一直敬重那些居住在远方的人。他们的心中,藏有太多辽阔和安静,其中的野花含着露水,田埂蜿蜒,井旁的木水桶,散发铁锈的味道。半亩方塘,一间小屋,两排篱笆。这小小的日子,不是春风多了就是秋雨欠缺。
榆木墩子斜倚墙根,檐上挂几棒玉米。窗户有褪色的窗花掩映。只要有风,藤蔓上的葫芦花就摇曳个不停。雨作墨,云着色,峰峦骨骼分明。更多的时候,闻着山涧的花香,去到另一座山上采药,像看望越来越少的亲人。
有时候一个人坐下来,想想过去,恍若隔世。曾经爱过功名,爱过春风里飘曳的花朵。想到一些人的脸颊,想到许多事情自己做得不够好。想一想越来越远的童年和村庄。打谷场,扇车,饲养处的牛马。或者将一把青草说得一无是处,就说贫穷像茫茫的芦苇一望无际。
这样散淡的日子,一切都不要紧。民间依然朴实,喧嚣仍在进行。只是现在不会有人再打听你的心事了,就连忧伤也成了自己的收藏品。对着一棵槐树,默念世上的花静静地开,水缓缓地流。守着山峰背后的月亮,犹如内心不会熄灭的火苗。抚摸孤独的拴马桩,仿佛一场梦回到另一场更深的梦。
总有一种树,起风了还怀抱世俗的影子。上午有小学校的宁静,白云深处的楸树落下叶子。看着岁月走远了,高处的窑洞连着沟里的炊烟。我想到放弃这个词,而大地上的寂寞已远离火苗。
愈加深厚的世态,记忆里的马匹拥有山峰的飘逸。雾锁官道梁,女儿在关外晨读,出出进进的课本。突然想起老楸树,和挂在它身上红布条的祝福。雪片飘落暗红的祝福,经过我苦心经营的人生。
只用一个上午,我就退回到了生活原本的寂寞。慢慢地爱,老楸树枝条上的雪花是最后的絮语。
宋长玥
1
长云翻滚。十万只冰雪狂狮蹲伏。
千里青海,
一朵雪莲高过天空。
此刻,她正收藏着往昔和苦难。
2
河源。霜晨。
一顶牛毛帐篷。一匹黑马,一缕飘向山冈的炊烟。
生活全部的含义蕴藏在明天。
但兀地腾起的苍茫扩散。青海,苍茫中的苍茫,
静寂中的静寂。男人敛神潜抵,
贝母的细语几可摧毁一枚藏有海蟹的化石。
时间,吹打风雨。
3
卡日曲。冰冷铜汁。
大半个青海南方的早晨,一切隐像仅供凭吊和怀想。男子自思:隐像之为隐像,
是青海不可合伍的本性?是青海深藏之后
再次深藏的暴露?是一匹白马失去马之本质的阐释?
4
男子自思:遥远的落日。
什么正在发生?什么正在结束?
你啊,青海。
静寂中静寂的大大夫。
风雨中疾行的伟男子。
煌煌中煌煌的孤独武士,一个片断拍竣,
一个片断尚在谋划之中。
岁月演绎的大剧
在西大陆人是亘古不变的主角。
5
什么正在结束?
什么正在发生?
男人说:我自黑山来。那里烧瓷的砖窑已点燃大火,
一群赤膊男子
高蹈鹰步舞
孕孵太阳。
黑山,曾有斜阳碾过衰草,一行沿山背逶迤的背影,
被秋月收藏。男人亦有茫然的记忆:
当我被生活押向边关
高风,矮土房,痛苦,
曾是他不可遗忘的知己。
而遗忘将他命运的发条拧紧。
男人说:我自黑山来。当那只受伤的黑天鹅
飞抵黑山湖畔,黑山,曾是流浪的居所。
但当梦境走出黑夜,男人说:黑山,花瓣上的露珠,
距我千里之遥。
1
秋深。青海男子西望:大雪直压昆仑,飓风堆垒寂地。
父亲仍在沉默。他的疆域,花开伏地,人往高处,
有不可言状的惊悚之象。
他直视雪峰一侧睾丸覆盖半个草原的种牛,颇为得意。
他的世界似是雄性具象的组合。
灵魂游牧之地,一片阖寂。在痛中痛啊。
2
男人。
男人的心史是被血泪铆定的记忆。他想起黎明,
一块巨石爆裂——众草向上的力量改变着命运,
天空成唯一的去向,他的目光砸开冰河。涌动。涌动。
他在碰撞中进行生命和生命的对接。
3
男人在生活中奔走,一次次被黑夜淹没。
他掩怀潜行。前方不可预知。前方是一柄断剑?
一抹红光?一场大雪?一次没有交锋的战争?
一弯清冷的残月?前方是两个顽童捣乱的一盘棋?
是昨夜?是今天?是尖叫?是觳觫?
是雄鹿撞向峭岩的一瞬?前方是父亲吗?
前方仅是等待男人的生活。生命中必须踏上的大道。
他想从大地下掏出太阳。
4
那时,夜的流苏沉如飞瀑。男子有些恍惚:
废墟上一朵黄菊笑了,虚掩的雕花木窗内,绣花女子
将一滴血染上花茎,那时,大风吹动青海,
女子吹熄灯盏,无眠复起,念想之人尚在远方。
在众水低啸的寂地,他裸身走向大河,母亲的血啊,
男子泪落高陆,在生命逆溯的路上,
他察知的秘密从苦难开始。
而月下想他之人,久坐无眠。青海下起大雪。
5
太阳升起。男人的高陆缓慢展开:心在上午走一月的路程,
在下午也走一月的路程。
他把种子放在大地下面,他把河水浇在大地上面。
他把他举到天空,青海的天空,你的儿子长着你的骨头,
流着你的血。你看他在大地绝望的时候降下时雨,
他的确只是火焰,水和火焰的保护者。
男人。男人。你生活的地方,你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