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写阜康

2016-12-08 08:12:57
西部 2016年11期
关键词:博格达天池天山

西部头题·山水阜康

新诗写阜康

吉狄马加

博格达峰的雪

——致伊明·艾合买提

博格达耸立在群山的高处,

有谁又能徒步翻过那白色的顶峰,

它曾目睹无数行吟者在它的身旁,

最早的歌手也只留下横陈大地的影子。

我们把手中的琴拨弹得如此激越,

假如琴弦在瞬间戛然发生断裂,

是不是那预言的就是亘古不变的死亡?

或是宣告新的生命将在光明的子宫中诞生?

作为诗人我们是这般的幸运,

因为古老的语言还存活在世间,

就是我们的肉体已经消失得毫无踪影,

但我们吟唱的声音却还会响彻在宇宙。

朋友,你们看,在时间的疾风里,

所有物质铸成的形式都在腐朽,

任何力量也都无法抵抗它的选择,

这不是命运的无常,而是不可更改的方向。

如果有什么奇迹还会在最后时刻出现,

那就是我们的诗歌还站在那里没有死亡。

王小妮

致天山(外二首)

鹰斜穿云杉

黄狐狸的山,灰蘑菇的山。

天上的马在龇牙

冰川剥露多面刀片。

只有发怒的云彩才敢接近它

用炭末,用天光,用长喙,用鹰爪。

形状不定的都是梦

一座山就这样睡得低沉。

致阴影

散在天上的胫骨、脊骨、髋骨

那巨人垮掉了的影子

也有两千多公里长。

横卧的天山

身上越疼,影子拖得越长。

我只看清陈列在天上的伤口

红的血浸着白的骨骸。

傍晚的石头和树枝发出最难过的肉味

究竟是谁呀

这独角兽,这巨蜥,这人,这受难的。

致雪莲

骑马的哈萨克慢腾腾下山

手里一朵大花儿

耷下去的花瓣

离开石缝它就合上了眼睛。

人们都跑过去看雪莲。

走开的哈萨克在高处轻拍他的马

他们一起转着转着转着

主持最安静的葬礼。

多美的太阳和山梁

它漂亮的孩子就要被泡进滚水里了。

徐敬亚

顶礼,博格达

1.引我向高者为神

博格达,三头狮子

披着白雪,从世界的边沿

轰隆隆升起

群山之巅,浮动起一种

高高在上的神情

谁能

在那么高的天上站稳

谁能伸出手,在

苍茫无物的虚空中

划出一道锋利的轮廓线

莽莽大地,骤然

熊熊发光

如果没有你,博格达

我凭什么

一寸一寸抬起头,凭什么

把目光放在那个指定的高点

你突然占领了虚无之地

一下子制造了一片

额外的天空

博格达,我不在乎

你怎样升起,甚至你的下面

是不是堆满了石头

即便那是

一排凭空捏造的线条

我也伏首膜拜

引我向高者为大

谁能让我逃出红尘,谁能

牵引我的目光

到达最高处,谁就是

2.我低伏了多少年

天山啊,不要跟我说什么

主峰,七千多米的托木尔和我

有什么关系

珠穆朗玛,又有什么

与我为邻者为亲

我每天只盯着学校操场上

那个最高的人

我只看见博格达,突然地

从我的身旁站起

那一瞬,我才知道

我可耻地低伏了多少年

博格达,你紧闭着

成千上万吨银锭的牙齿

不说话

你的高度,就是傲慢

高过人间的白雪,就是王冠

你不动声色地站着

存在着

高着

足以令一切罪行恐惧

你看,神的三根手指

隔着天空,伸过来了

是的,高度就是眼睛

博格达,凌空高悬一盏银灯

令作案者无法逃避的

目光,成为一切秘密的死敌

高度,就是道路

那条白骨闪闪之路

不是通向天堂,就是通向死亡

连死亡也是

最高级别的死亡,死在

最值得死去的地方

3.最高的那块石头

博格达

最高的神,是谁

用层层尸骨,堆积起群山

在不可企及的海拔上

轻轻地放上

最后一块石头

是的,正是那块最高的石头

让我心生光辉

幸运的

高高在上的元素,莫名的

领袖,君临天下

里面的每一丁点物质

都化装成英雄

煞有介事地代表着天山

代表博格达

没办法

高,就是一种照耀

没办法,高就是一种压迫

真的没有办法啊

谁站在那里,谁就是

俯视之王

孤独的博格达

仰天长叹的博格达

没有对手的博格达,连对手

也不配和你站在一起的博格达

不管你是不是冒名顶替

不管有没有新的巨人

最高的受虐者

只能是你

顶礼,博格达

借给我那片白雪吧

借给我那块石头和目光吧

我要看穿一切

身虽卑贱,但心奢望

煞有介事者为实,哪怕

你无意间向全世界泄露了我的租赁

哪怕只借一次

哪怕只借一秒

臧棣

天池学入门(外五首)

和孤独的旅行有关,但它

不会用终点来诱惑我们

在无名的厌烦和暧昧的绝望间

做出匆忙的选择。风景绝美,

但它不会假借目的地的名义

误导你,在我们前面,

它完成了它的目的。它是

用来旁观的。在所有已知的

人的思想工作里,唯有它

坚持用冷冽的倒影,将比天山

还典型的博格达峰催眠在

命运仿佛终于有的一个尽头。

沉重与轻逸,在我们身上

追逐着它们自己的猎物;

有时,甚至会残酷到将你

也计算在干燥的战利品之列。

而遥远的路途,多数时候看起来

更像是,比最美的梦还刻苦。

在未抵达之前,我觉得

我身上有好多东西都在等待

一次彻底的清洗:就好像

连绵的天山是大地的加法,

而澄明的天池是命运的减法。

但抵达之后,我发现,

在它面前,原来需要清洗的,

和人有关的东西,忽然不见了;

就如同它的好意全在于

它从未把我们之中的任何人

看成是一个需要清洗的对象。

而那减轻下来的东西,在山风中

像陡坡上羊踩过的印迹,

轻微着一个新的辨认——

嘿,你身上居然还有未挖掘的

东西,需要一次新的命名。

天山风景学入门

半山腰处,观景点

尚未进步成观景台;

没有人知道这幸运

还能续多久;虽然说起来,

每个人好像都很清楚:

最迷人的,无不和保持原状有关。

警示牌上说附近有毒蛇,

但看样子,茂盛的草木寄托的

天意居然一点也不偏僻;

轮到天沐斋表演即兴节目时,

火山岩巨石突兀成

一头成年雄象的身躯。

刹那间,每个同行的人

都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基座。

即使存在着错认,也不过是

人是自然的环节,可以马上

颠倒成:自然也是人的环节。

这里,见识即领略;

哪儿还轮得着过滤啊。

下面是天池,侧面也是天池;

稍一扭头,左边是天池;

稍一转身,右边还是天池。

我们和风景的个人关系

很少有机会能如此明澈。

更妙的,我们和雨的距离

也从未像现在这样,

短得就好像你刚刚踩痛了

黑云的一个胎记。

阿克木那拉烽火台入门

你肯定没见过空气

也会沉没。这是比过去

还偏僻的经验,无用的领略,

但未必不适合未来。你肯定没见过

空气如何巨大,一直大到

升腾的狼烟,远远望去,

就如同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

一把扭动着的棕黑的牛角梳子——

它梳理过巨大的恐惧,直到

历史的无知低于你刚从蛇麻草中

抽出身来,用脚踢着梭梭草的

小心眼。据说,再踢得狠一点,

肉苁蓉就会跳出来,对着你的肾

发出爱的尖叫。这是现在的经验,

比用子弹做的菜还偏方。

但是,那些曾经在这里流血的士兵

可没有这么幸运。他们目睹

狼烟继续升高,即使那时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梳子,

它也梳理过巨大的勇气。

这是注定会失传的心智,就好像

空气的沉没,突出了

这高耸的土墩,以便它

在付费的风景中更好地见证:

干燥,是时间的耳光。

唐朝路入门

——赠SW

半是戈壁半是荒漠,

绵延着,就好像天山

果然是一道天然的屏风。

说是丝绸古道,遗迹的影子里

遗址比尘土的面具

还模糊;全部的敬意

无不寂静地来自

沙漠献给沙漠的祭奠。

淹没的驼铃中,心比天高;

但更有可能,在这里,

寂寞比虚无更刺耳。

干燥的路基像沙尘做的尺子

丈量着历史的良心。

防渗渠还没挖到这里,

在下面争夺着稀缺的水分,

但混生的梭梭和红柳看上去

却像兄弟。距离这么近,

有一刻,我好像也混淆在

无名的过客和暧昧的替身之间:

凡自觉过的,凡激进于

生命的清醒的,都难免受惠于

我们和游魂还有一个区别。

马牙山入门

——赠YD

稍微一低头,天池比天心还美。

抬头之际,冰白的博格达峰

如同天堂的一个台阶,不是最后的,

但也不是离我们最远的。

这么美的风景,这么好的位置,

而我们的停留却只能按分秒来计算。

有几个瞬间,我非常羞愧

我是坐着缆车,被输送上来的。

但是战胜了借口,我们真就能

像山坡上那些挺拔的云杉,

亲密地,扎根下来吗?我承认,

我突然渴望在这样的疑问中成熟起来。

四周,火山岩石林比虎牙

还像雪豹牙,但据习俗,

它们正用尖硬的马牙,永久地

将我的记忆咀嚼成心灵的材料。

博格达峰入门

——赠YZ

就好像半小时前,我们刚喝过

天山雪菊;真想看的话,

铅灰的云雾根本就不可能

遮住眼前的博格达峰。

一旦高耸,积雪才不肌肤呢;

它们会反过来,比皑皑峭壁,

看上去更像危险的肉。

角度这么冷僻,西王母娘娘身边

如果有年轻女人踩到过牛粪,

和风铃草一起刺探了雪莲的

分解史,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深深吸口气,肉体便是

裸体的效果。还没怎么神往呢,

山风已提起看不见的水管,

猛喷藏匿在空气里的异味——

不瞒你说,如果扎根

没扎好的话,人,很可能就是

我们身上最大的异味。

余笑忠

胡杨林(外三首)

这就是胡杨吗?

下半身:柳叶

上半身:杨树叶

以及枫叶、榆树叶

因而它以数倍的虔诚

呼唤春风春雨

以千万朵黄金叶

以烈马、孤魂之嘶鸣

以生前与死后……

梧桐沟红柳

那些梭梭、那些胡杨,甚至

我来不及认识的草本植物

都留下了与风沙搏斗的痕迹

它们暂时守住了一片沙丘

一片勉强可以称之为土地的

土地

原谅我误将红柳之花看成针叶了

原谅我没有看出它与柳树的相似性

蓝色的苍穹下,夕照依然强烈

原谅我以昏花之眼打量着红柳

它拖曳着长裙,尽力遮掩着

膝下的方寸之地

这荒原留下的孩子

不愿成为生锈的影子

给了自己喜悦的颜色

在它身边,车轮的深深印痕

像出于对一场透雨

长久的感恩

天池

上马牙山的路上

我们的女花痴

找到了一株罕见的花

她把挎包放在地上

俯身察看它的花瓣、花色

一望而知,她已是心花怒放

她会把这一天

称为幸运的一天

博格达峰满头冰雪

它有太多的恩泽

我只路过了天池、三工河

我只远远目睹了云杉

一棵比一棵更雄心勃勃

以及羊群、白毡房

暮色中一闪而过

隐入和平的梦乡

……太仓促了。我有太多的遗憾

我会把这一天

称为迟到的一天

颂词

——为不知其名的维吾尔舞者而作

高龄的白榆树下

一群姑娘随音乐起舞

我惊奇于这里太阳的强光

有着异样的明亮

夜晚的毡房里

回裙转袖的舞者之间

我们一眼认出了你

有人会写下这样的诗句:

你明亮的眼睛,足以照耀来世

你微笑的嘴角,仿佛异域仙境

在你们候场的间歇

我看到你搂住好姐妹的肩头,为她整理服饰

当你们误以为即将登场

又羞怯地退回,我听到

你模仿主持人的口吻:“全国著名的……”

又自行纠正:“那,肯定不是我们。”

我听到你和你的姐妹们

转而用母语悄声细语

那一刻,我知道

你是某一位古丽、古孜丽

当你起舞,便是所有的古丽在旋舞

热烈而轻盈

而你依然是你

芳龄二十的古丽、古孜丽

你的名字伴随音乐响起

烟云无近远,瑶池何幽清

为这偶然相逢,我写下这首诗

像你们用母语悄声细语

作为赞颂,作为祝福

有朝一日,愿它作为

浸在盐水中的馕,递给一位

幸福、良善的新人

无论如何,那一刻,自有音乐响起

高兴

天山,傍晚

我站在这里

时空中的一个逗点

如此渺小,卑微

又那么醒目,独特

仿佛被一只魔幻之手缩减,放大

仿佛从一朵优钵罗花

看见自己,倒影

在不知不觉中飘向峰顶

这是神奇的时刻

天山,傍晚,雨说下未下

恰似虚晃一枪的悬念,驱走了

游客,却留住了诗人,他们

或沉思,或自语,或张开双臂

顶天立地的样子

而我站在这里,又一次成为了我

时空中的逗点,仿佛找到了

临时根据地,足足三分钟

沉湎于突如其来的念想:

衔接一个以天山开头的

句子,不顾语法,冲破意义

溢出具体、干净而又辽阔的光线

忽然,一阵汽车喇叭声鸣响

我明白,夜色降临,该下山了

周庆荣

我只用孤独的干净回答

——给天池

博格达峰是苍茫的

我来到这里,天山的雪这样白

白成了我的亲人

它在最高的位置冷静,在最亮的风口写诗

我喜爱它一袭白色的长衫

数朵雪莲

它一尘不染的态度

我必须乘船在天池的水面

我要这样的态度

我还喜爱雪变成了水

汇集在山间

这个现实主义的过程

白云、天空、深刻的蓝

它们与我陪同着山峰

这是一池天水里的日常内容

我站在船头

天池不但容纳了我全部的远方

还容纳了波浪的叹息

峰峦的拥挤

这是一个干净的世界对混浊的回答

这干净,让我看到我孤独的白纸

它暗示我

天池的策略就是我的策略

我只用孤独的干净回答

独自的沧桑

从容

上与下(外一首)

啊,啊,啊,啊,啊!……

他们站在天山上喊着

左边天山,右边天池

在这片大地上

他们只能对着天山:“啊!”

他们不能对着妻子:“啊”

不能对着上司:“啊”

不能对着儿女:“啊”

不能对着父母:“啊”

不能对着陌生人:“啊”

他们可以对着天山尽情地:“啊!”

天山和天上都一一收下

他们想着下次再来“啊”

回到城市

他们站在家里阳台看到白云

他们听到有人提起新疆

他们闻到羊肉串

他们想到“啊”

拍照小记

去五运清真寺的路上

我拍下一群羊在山坡上

专心致志地吃草

拍下路边野山楂树小粒的红果子

拍下大片的玉米地和低头的向日葵

拍下扛着一大捆黑色树枝的白帽老汉

拍下公路旁两只花斑牛在亲昵地蹭脸

拍下蟠桃园巨大的冬瓜和远处的天池

它们让我的悲伤显得渺小

而同行的姑娘拍下古寺里的背影

白色长裙与头巾在祈祷中发光

拍下阿訇在墙面的红纸上写着:

从连庆一百元尼也提

从连文一百元尼也提

但没有拍下

他用阿拉伯语对我说:赛两目

沉河

天山天池小咏

——赠S兄

我在天池脚下,这大地的核心

小憩。我不是在远方。我在心灵

纯净的故乡。想到民族或地域

它们怎能失去与水的关联

天池水从天上流下,抚育

在云海下生存的人们。他们心中

有苦水要倒出,而天池的水

是那么甜美。人世间的理想

无非如此: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想变成在天池上高高飞翔的鹰

真实的事物总是有着宽容的面目

风在安慰,阳光在温存

请让我于此留下一声叹息

不再打扰你的宁静与圣洁

世宾

上升:在天池边上

这期待又期待的时刻

它向你逼近,荡涤

你易朽的肉身和灵魂

这巨大之蓝,这神圣的不朽之地

万山抬升,群峰之上

博格达峰之下

恰到好处的高度

乐音休止——万物肃静

而我还可以登临

这一池碧绿:畏惧已经消逝

每一滴水:都包容着大地沧桑

山岚涌动而云杉默默地聚集

在每一滴水里,要有多少悲悯

才能邈远如此

我到来。只有世间的短暂

才微略搅动了永恒

——仿佛从不远的对面

送来了蓝宝石般的静谧

亚楠

天池

这宝镜照亮了

山川,和诸神的花园

大地干渴,人们祈求风调雨顺

辛勤劳作的汗水

终有所报

也唤醒了雷电

古老的情感……在瑶池

沉湎于往昔,神秘

始终环绕着它

明月出天山。是的

神话里的疆土绵延千里

风瑟瑟,也被一朵祥云所开示

但这并非雨季

松林沉浮于它的安详

野鸽子咕咕地叫

仿佛内心不安的人被命运

蛊惑。他幻想着

皑皑白雪,在童话中

诞生蓝色爱情

而远古,蟠桃盛会

群仙在欢聚……莺歌燕舞的场景

预示着天下太平

百姓安居乐业,安详

深植人心——

那时啊,西王母的乐章

在碧水中沉浮

回荡,若博格达银色尖塔

被时间收藏

静静眺望,便看见

天镜悬浮于空中。仙气萦绕

的蟠桃园硕果丰盈

循道者得救,智慧的灯盏

高悬在群峰之巅

并以此告慰亡灵。而瑶池之水

用澄澈洞悉人间冷暖

因此,三工河两岸

万物景仰最初的甘霖

像朝圣者,坚守他的信仰

美与善的逻辑

和那些往事……当佛光照临

鸟雀甜美的歌唱

就会深入内心

沿达摩路前行,眼前一片明亮

仿佛群仙抵达的灵山

被记忆嵌进永恒

也恍若隔世

马牙山崔嵬的峰峦,回望

西王母庙伫立

如神笔在镜像里完成

他的颂词

而群峰之上,一棵老榆树

以圣者的辉光

让万物打开鹰的翅膀

郭晓亮

甘河子及其他

向西,时间的齿轮飞速转动

在新的时空中,转出

一长串慢慢摊开的旧画卷

1958年,天龙人

依旧是一个可以看且可以听的过去

清晨七点钟,我试着记写

甘河子被记忆消解了一半的岁月

荒原,冻土带,地窝子,风吹着雪

这样的风景是我预想中熟悉的风景

伊力·伊明兄弟,在大雪封山的雪天里赶着牦牛

饥饿、困乏、极寒和恐惧叠加的绝境——

二十二天,是他在那个年代挺过的极限

人有时就得“像镜子一样活着”*

活在一个被时间不断推远又拉近的瞬间

正午一时,天气晴好

风吹来头顶上方的一朵祥云

一种无限温暖与奇特的感觉

五运清真寺的门庭洞开

对着正面的乡道、玉米地和向日葵的田野

此刻,我要急于写出的是——

嗞嗞响的太阳光

大面积扩散开来,抢在我们之前

在那些木质结构的墙面

找到了回声——

石墩、饰板上活灵活现的

精雕小鹿、白鹤、花卉、丝绢

对我而言,即是最好的馈赠

我恍然间看到,一种宗教

对另外一种世俗的包容、接纳

所呈现出的美

小小的奇迹接踵而来

在一个称作滋泥泉子的地方

油葵花的繁茂无限地靠近了我

黄,接近生命底色的那种黄

没过被农民遗弃的泥巴小屋的屋顶

照亮我的头发、脸、眼睛——

草屑、碎石子、尘土和干燥的风

纷纷发出口令——

命令我走向

一条被埋得很深的道路的尽头

走向红叶黎和飞廉转过身来的八月

去迎接阳光紧紧包裹的你

*意第绪语诗人亚沃罗姆·苏兹科维尔的诗句。

陈漠

所有的汗水都在石化

那么多的手

伸出这间屋子

好像比赛着

看谁手掌上的老茧更厚

也像等待有人拉住它们

把它们拉出历史

拉出那个激情四射的年代

钢铁厂纪念馆

修建在已经倒闭的钢铁厂的废墟上

站在这里你会被东天山主峰博格达所注视

此刻我来了我注视我说话

半个多世纪前

钢铁厂牵动祖国的神经

成千上万的年轻人

怀揣梦想来到这里

大家摩拳擦掌大炼钢铁

试图从钢和铁里

寻找到崭新的世界

一位少女来自陕西

她剪掉长发

穿上棉袄棉裤

像男人一样劳动和呼吸

无论开山劈石还是搬运矿料

从未落后其他人

忘我的干活方式吓坏了工友们

大家给她取名铁娃

每个人都举手让她当劳模

1962年冬天

两千多名钢铁工人很久没有闻到肉香

采矿分队长白映复和职工伊力·伊明

受命前往南疆买牦牛

返程翻越天山时

突遇大雪封山

被围困二十二天断粮断水九天后

白映复因体力不支殉职

伊力·伊明克服千难万险冲出天山

赶着牦牛把白映复的遗体运回钢铁厂

直到今天天山深处

仍回荡着感天动地的绝唱

有个展柜整齐摆放着各类公章

这些圆形、方形或长方形的章子

手拉手肩并肩

以尽可能和善的面容站在一起

把握它们的手不在了

那些表情、心情和感情不在了

就连四处行走的公文也不在了

在的只是这些橡皮图章疲乏的身体

以及它们虚幻的姿态

看着它们我感到悲悯

我想拿起任意一个橡皮图章问一问

你是否经历过反右、大跃进或“文革”

在逃无可逃的每一次政治运动中

你是否允许过一个教授穿裤衩睡觉

是否饶过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的某个知识分子的命

在另一个展柜里

我看到一把平躺着的手枪

除了弹匣是木制的之外

枪管、扳机和枪身都是铁的

我问:这把枪在武斗中打死过多少阶级敌人

同行的人一脸茫然

另一人打圆场说:这个枪没用了

他补充说:现在,这种枪的子弹没人造了

在这间屋子里

我看见了全部的手

看见了全部劳动的汗水和梦想

看见了苦难与喜悦

也看见了大跃进年代里的一个个生铁疙瘩

在这里在天山北部的甘河子

钢铁厂奠基的照片还在但钢铁厂却没有了

握手的姿势还在但手不见了

墙上的炉火很旺但却不再温暖

钢铁触手可及但已不再坚硬和强大

汗水依然流淌但已全部石化

从存在到存在

从失去到失去

有些东西是看不见的

而另一些东西则像基因里的基因

无声无息地长进我们的身体

离开屋子的时候

突然有人大声说:大家先别走

来,在门口照张合影

李东海

天山天池(外一首)

走上天池

走上了翠绿如茵的天山

博格达峰

顶在了一片吉祥的云端

像个力大无比的巨人

俯视着

东天山下蜿蜒起伏的河流

和苍茫绵延的麦田

天山天池

一个处子的微笑

就让涟漪的波澜

一下拨动了

西部新疆那悠远的琴弦

博格达峰的雪

整个夏天

我都沉浸在博格达雪峰的想象之中

我的目光

沿着天池水逆流而上

雪峰倒挂在了湖岸

博格达峰的雪

坚毅高洁

这是天山

三峰并起的博格达

静静地含笑

雪闪着耀眼的光芒

在我的心中飞舞飘荡

博格达峰的雪

夜夜飘落在我那深深的梦乡

我的爱

我那圣洁的情感呢?

圣洁的雪

落满了博格达峰

我的目光

在冰川的光点上

一步步攀缘

杜鹃鸟和雪鸡

为我的历险,夜夜难眠

艾尼瓦尔·艾合买提

无题

天山,横亘万里,超凡而脱俗

悬在人们的头顶之上

无所谓叫它什么

天池,千百年来

如西湖与洞庭

守着属于自己的语境

来或是不来,人们

逐个退场

带走诗意和身上的各种疾病

她既是现实

更是超现实的存在

不会为了什么,起身离开

权丽

博格达

谁说水必定是女性

天池就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

马牙山的崎岖艰险他不是不知道

各色野花迎风招摇

时刻挑战着心理防线

可他依旧不动声色

异乎平静地铺展

对着一个名叫博格达的女子

黄昏时分

她白晰的脸庞在夕阳照射下泛着轻浅的红光

他爱这样的女子

温柔,坚毅,羞涩,高洁

卓尔不群

晴好的日子

他尽力舒张着自己宽大的胸膛

让印在胸前的她的样子更加清丽

阴雨的时候

他拜托风把自己的衣衫吹皱

来欣赏博格达朦胧的影子

更是照顾她爱美的面子

天池就是这样

默默地守着

小心翼翼地体贴着

夏季,他央求太阳最大限度地烘烤自己

用蒸腾的水汽滋润她裸露出的皮肤

冬天,期盼雪更多地落在自己身上

分担她无法躲避的难题

他积蓄着,隐忍着,盼望着

等待着

其实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

只是因为她是他命中注定的

博格达

仿佛她对这些一无所知

成日里没心没肺地高昂着脖子

但也许并不是

你看

那山

尽显水色

那水

也早有山姿

笨水

爬山问天(外一首)

1

我爬山时,看见石头

也在爬山

它们有的快,有的慢

我爬上灯杆山,它们中有的才到铁瓦寺

我爬上马牙山,有的已经登上博格达

它们都有登天之心

坐在山上,我不敢捡起

哪怕一块很小的石头

往山下扔去

石头上天

才有群星,温暖凉夜

2

上山的人,都是下山的人

上山的石头,偶尔才有一块

滚下谷底

像去办一件急事

石头上天,也会下来

猎户座的箭镞,狮子的鬃毛

在上山的石头中间

既像上山,也像下山

3

松树背着鸟,在爬山

成群结队,它们走得太慢了

步履蹒跚,周身散出凉意

走累了,有的停下来

站累了,就倒下去

蘑菇,是恰如其分的悼词

一只死去的鸟,残剩的翎羽

盖在身上

比国旗还庄严

4

水。爬山,以泉

下山,以瀑

山中静坐,以露

登天,以云

下降人间,以雨

聚在一起,以湖

游人,如过江之鲫

那一日,天池只遇见

一个静坐在湖边的女子

着白衣,如莲花,开在岸上

她不爬山,也不近水

莲花开在岸上

石头也在荡漾

5

栈道回环,我爬山

如迷路

我在反反复复的迷途中

遇见自己

有一会,兰花是我的肉身

风一吹,心就为之一动

遇见蘑菇,就弯下腰

顺手捡起一颗刚落的松子

忘记山高

也忘记了路长

一颗虎豹之心

任由空谷吃掉

6

遇见的蘑菇,我捡起

我捡起的蘑菇,又烂掉

带不走一朵蘑菇,就像

带不走山上的一片云

下一次,我不捡蘑菇

也不去湖边洗手

从尘世带来的尘土

我会如数还给人间

7

爬到山腰,问佛

佛笑,我也笑了

转身下山

明月

竟跟了下来

欢乐颂

1

在湖南,我是一滴水

在新疆,我是一粒沙

它们是彼此的药

它们,相互救命

2

我是草叶上的一滴

我是你眼眶里打转的一滴

我是屋檐上,把石头击穿的一滴

我是被河推上岸的一滴

3

荷叶上演示引力波

落下来,时光泛起细小的涟漪

涓滴成溪

我愿是未出山的一小段

波光,刀片一样寒冷

林鹿一样,胆小

4

不想成为大海

也不想成为湖水,左右为难

我愿意是一方池水

养鱼,也养几片云朵

莲花出水,茭白深陷淤泥

太小了

蜻蜓也能提着它

在田野上飞来飞去

5

大江东去

一滴水要西行

比玄奘还要悲壮

它不拜佛,不求真经

一滴水自有寺庙的结构

有浩繁经卷未被译出

6

过黄河,不带走一丝黄河水

越秦岭,顺便把一块石头推下山去

戈壁上喂一只羊

沙漠边缘,把自己压缩成一粒沙子

7

一粒沙,流着一条湘江

一粒渴不死的沙

穿过胡杨,去拜访塔里木河

穿过芦苇,去拜访博斯腾湖

穿过冰雪,去拜访额尔齐斯河

穿过眼泪,去拜访赛里木湖

8

访天池

只要向山中走去

越走越静,好像归去来

它让水找到水

让水找到自己的命

让我找回胆怯的心

9

给我一个小堤坝

我就会停在这里

上天不用爬得太高

只要登上马牙山

下山,去人间不会太远

浸湿牛羊的蹄子

不远处就是青葱菜园

10

我是我的史记

我是我的宫殿

我是我的羽衣曲

我是我的葬花吟

我是我的瑶池饮

我是我的蟠桃会

11

坐在天池边

一粒沙,能解放出一池水

跟小天池一样小,安静地

一根松针落下来

会互相吓一跳

12

水一惊,群山一惊

铁瓦寺的道士一惊,木鱼跟着一惊

跪拜的游客。一惊

出寺,水边俯身洗手时被管理员喝住

只有洗衣的道士旁若无人,神情

与饮水的马鹿相似

13

静下来,我听见,满山的松子落

静下来,无人敲的钟,自己把自己敲响

静下来,群山都在奔跑

都钉了水做的掌蹄

14

我被安静打动

水又涨了一尺

溢出堤岸

15

下山

我又变成沙子,又要沙救水命

我又辟了蹊径

又走了来时的路

16

不怕了

生死不过转身

在南我不怕死

西行,我不怕生

我有生的嘤嘤啼

我是死的欢乐颂

麦麦提敏·阿卜力孜

天池

1

天池——

一只失明的眼睛

只有一个欲望:

在被石土填满之前

看自己一眼

带来潮湿的、永恒的苦难

但,拒绝一切名词和形容词

2

天池——

我脑子里的水

我的罪恶

潮湿,无底

3

鱼。

我们是鱼

跳跃在死亡的胃里

慢慢被酸液腐蚀

而此刻

我们在天池

仍活着

离水最远

4

天池——

一朵蓝色水玫瑰

压着山,压着地

只有天空

才能承受这朵玫瑰

我的灵魂

也是一朵邪恶的玫瑰

5

美,同样使我厌恶——

美是一堵墙

使我盲目

像天池

张映姝

黄花草木樨(外一首)

把一种事物,当成另一种事物,

并不是一件值得羞愧之事。比如

喜欢和爱,活着和生活,

它们就是魔方的两个面,稍不留神,

你就会迷失在人为的迷宫里

黄花草木樨,总是被我误认为

童年的苜蓿。醇正的草香,

脉络清晰的复叶,细碎的黄色花。

这些已经足够。足以让我编织、

虚构和想象。直到某一年,

某一天,某一刻,在瑶池,

迎风飘曳的黄色枝条,拂过

我的面颊、发梢。我细细打量,

看它慢慢褪去想象的外衣,虚构的光圈

返回自身,回到一棵黄花草木樨的

挺拔、秀美,和自由

明月出天山,举杯共三人。

语细似风,酒醺如柳

我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同伴,

同时抚慰自己——

其实,我只是忘不掉

记忆封存的往昔,况且

那苦难,已被时光之手

雕刻为虚幻、致命的美

圆叶八宝

一条石阶小路,通向暮霭燃烧之处

灯杆山静寂如初。我注定到不了那里。

不远的毡房内,酒意和诗兴

被群山的蜿蜒延展、扩大

携带雨意的风,不紧不慢地吹

谁也不能惊动它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我终是

迈出了欣然的步子。

裂叶山楂已经结满红嘟嘟的果实

野蔷薇的花朵还在开放,却露颓败之相

那刺茸茸的蒴果,我不认得

却能读懂,它坚硬之下的温柔心

这样的暮色,是我喜欢的

一如我喜欢,别样的暮色

这样的时光,是我心动的

就像我忘不掉的,别样的时光

台阶边的两棵圆叶八宝,也是属于

此刻的,属于仍在发光的暮色

或许,它是灯杆山赐予我的

正好存放,此刻,恰到好处的孤独

和透出云层的月色

沈苇

滋泥泉子(外二首)

在一个叫滋泥泉子的小地方

我走在落日里

一头饮水的毛驴抬头看了看我

我与收葵花的农民交谈

抽他们的莫合烟

他们高声说着土地和老婆

这时,夕阳转过身来,打量

红辣椒、黄泥小屋和屋内全部的生活

在滋泥泉子,即使阳光再严密些

也缝不好土墙上那么多的裂口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埋进泥里

滋养盐碱滩、几株小白杨

这使滋泥泉子突然生动起来

我是南方人,名叫沈苇

在滋泥泉子,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这很好,这使我想起

另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

在滋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马蹄踏过天山

马蹄踏过天山

悬浮的

苜蓿草原

一张斑斓的天马飞毯

奔驰!如电!

苜蓿喂养的马蹄

马蹄下突然的花朵

紫和黄——

颤动的、繁星般的——

被禁锢的小火焰

怒放在

天山:一个时光脊梁

博格达信札

(你是自己派来的吗?西王母问。)

我是自己派来的

也许是鹰的骑手

拥有天空的牧场

云朵低飞,冷杉垂袍

收藏雪山之光

从准噶尔到博格达

荒芜路上新世纪

只是一段尘世距离

如同,从巴扎雪莲

到天山优钵罗,隔着

一个词的体温和优雅

一种丝质的自语:

“爱是一场各自的病,

尔后变成相互的药丸!”

无需八骏

无需吹笙、鼓簧

漫游的天子

原来是西域亲戚

为了方向中野蛮的芳香

为了西王母妩媚的痛

一部地理志,改写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

奇遇记:悬浮半空的忧伤

我是自己派来的

与古老的传说无关

也不是传说的一个倒影

你眼中的瑶池、新嫁的寂静

是天空摇床。一朵红雪莲

隐秘绽放,疗今天的伤

“你看着我,就是治疗我!”

白发博格达,仁慈的证人啊

请见证:爱的远足

是为了抵达爱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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