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
暴力美学
学堂是一个乐园,里面流淌着青春的秘密。但那秘密里除了欢悦和天真外,还暗含着一种暴力美学。尤其是男孩子们,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用拳头来开创霸主的地位。
林勇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一个男生,想欺负谁就欺负谁,经常把别的同学揍得哇哇大哭,鼻青脸肿。人人见了他,都像老鼠遇上猫,四下逃窜。那是炎夏的一天,教室里的人都趴在课桌上午睡,汗水打湿了每一个人的脊背。知了躲在操场旁的柳树枝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的哭泣。老师在办公室里批改了一会儿作业后,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如雷的鼾声仿佛能把房顶上的青瓦震飞。就在所有人都在流梦口水的时候,林勇却像一只狡猾的猫睁开了假寐的眼睛。他悄悄地拿起一支圆珠笔,在每个人的手腕上画了一只大大的手表,还在几个女生的嘴巴上描绘出了茂密的胡须。
午时过去,下午第一堂课的上课铃声在老师的哈欠声中响起,同学们也像一只只慵倦的猫伸着懒腰醒来。这时,一个男生扭头看见了后排座位上女生下巴上的变化——那些时而轻描淡写,时而浓墨重彩的胡须,像一刁刁麦穗挠痒了那个男生的笑神经,使他瞬间从凳子滑到了地上。俄顷,更多的人开始彼此嘲笑对方,个别羞涩、脆弱的女生哇哇大哭起来,一场躁乱在简陋的教室里迅速蔓延。
老师听到响动,从办公室里匆忙走出来。那一刻,精明的老师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恶狠狠地将书朝讲台上一啪,宛如一块惊堂木骤然响起,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女生仍在小声地哭泣,像几只遭受奚落的小蜜蜂在背后抱怨命运的不公。老师清了清嗓子,带着威严吼道:是谁捣的鬼,站出来。没有任何人出声。老师再次吼道:主动承认可以减轻处罚,否则,严惩不贷。仍然没有人出声。
我端坐在座位上,侧目瞥了一眼靠窗坐着的林勇。他一脸平静,将左手的袖子撩到了肩膀上。他故意亮出自己手腕上的那块手表来,那块表比班里任何一个人手上的表都大。老师连吼带吓了半天,没有问出任何结果,事情反而越问越复杂。见老师站在讲台上一筹莫展,林勇脸上露出了小小的得意。他的阴谋诡计终于得逞。他不但挑战了权威,还证实了自己的聪慧。
很显然,手表事件影响到了老师的心情。那个下午,他再也没有心思上课。他不能容忍这帮小王八羔子对他的公然戏弄,他的斯文犹如操坝上的树叶,不但沾满了灰尘,还卷了边,发了黄。
林勇真是个厉害的角色,他不仅会见风使舵,还懂得落井下石。在这场与老师的较量中,他不惜釜底抽薪,在老师的伤疤上再撒上一把盐。就在老师气急败坏的时候,林勇忽然站起来,流着泪说:老师,你必须查清楚,到底是干的;不然,我明天把我老汉喊来学校解决。老师知道他父亲是个杀猪匠,蛮不讲理,脸上气出了猪肝色。
时间伴随着老师额头上的汗水渐渐流逝,直到放学,手表事件也没查出个水落石出。第二天,我去上厕所时,无意中听到林勇悄悄地在给另外几个死党诉说昨天的恶作剧,言谈中满是自豪和喜悦。我气不打一出来,匆匆跑去老师办公室将听到的一切如实汇报。
林勇成了众矢之的,他在同学们的指责声中,被老师罚跪在黑板旁面壁思过。事情查清楚了,老师的心情自然轻松了起来,讲起课来神采奕奕,慷慨激昂。林勇时不时会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目光比砒霜还毒。
果然,放学之后,林勇伙同他的那几个死党,将我拦在回家路上。并勒令我从他们的裤裆下面钻过去,不然,就会让我吃拳头。其他路过的同学见状,吓得屁滚尿流,避之唯恐不及。我正战战兢兢,苦于无法脱身之时,突然从身后冲出一个人来,手拿一块砖头直朝林勇的额头拍去。他要不是躲闪得快,势必鲜血横流。林勇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遇到比他更狠的人。他边跑边骂:你等着,你等着。拿砖的人穷追不舍,一直追出两节田坎才止了步。余下几个死党见主帅已逃,便也作鸟兽散。
从此以后,林勇再也没有招惹过我和那个拿砖的朋友。那个朋友名叫吴楠,是我的同桌。我更没想到,这个朋友日后竟也会成为我的死党。
床上时光
床是柏木做的,厚厚的床沿泛着暗红的光泽,木质的纹理间似有风吹草动的迹象。外婆说,这张床是我外公亲自从深山老林里伐回,再请手艺最为精湛的木匠打制的,沾满了灵气。外婆一生拢共生育了八个子女,我母亲排行第三,是她最疼爱的三个女儿之一。因此,当我母亲流着眼泪嫁给我父亲那天,外婆便将这张珍贵的木床作为陪嫁赠给了母亲。
可让母亲没有想到的是,自从父亲的右手被蛇咬坏之后,他便整日地恋上了这张床。那段时间,父亲每天都会睡到日上三竿。红红的太阳从窗棂照进来,射在父亲蜷缩成一团的身子上。然而,父亲对外界光线的变化似乎毫无察觉,他正在以睡眠的方式寻找内心的光源。可那光源却十分微弱,忽隐忽现,像夏夜里草丛中的萤火虫,亮一下就熄灭了。
母亲深知父亲心中的苦楚,她从来不去干涉父亲,更不会抱怨,唯有暗暗承受生活所给予我们这个家庭的一切。早饭和午饭都是母亲做好后给父亲端到床前。最开始,父亲不吃不喝,成天躺在床上身都不翻一下,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母亲见端去的饭菜凉了,又悄悄地拿到灶房加热后重新端来。一天下来,母亲要反复加热很多次饭菜,父亲还是不张嘴。但母亲只管做她的,她不能让碗里的饭菜变凉。她坚信此时的父亲需要那点热度,且这仅有的温热只有她能给他。事实的确如此,几天过去,父亲到底感知到了母亲给予他的热量。他从床上默默地爬起来,将身子靠在床前的柜子上,像个小孩子似的学着用左手捏筷子吃饭。我从门缝里偷偷地观察他,我看见父亲拿筷子的动作笨拙不堪,菜刚要送进嘴里,又滑到了柜子上。这样试了几次,结果都失败了。父亲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暴突,他颤抖的左手猛一用劲儿,竟然把一根筷子折成两节。这下父亲更加愤怒了,他顺手一扫,把柜子上的两个瓷碗推飞起来,碎片和饭粒撒了一地。我藏在门背后,吓得不敢吱声。母亲听到响声,赶快拿来扫帚和撮箕把残渣清理干净。然后,不说一句话地退出了房间。母亲走开后,我听到父亲躲在被窝里发出呜呜呜的哭声,被子一耸一耸的,像一只被困的猫在挣扎着寻找出口。
那段时间,说不出为什么,我老是怕回家。我怕看到母亲孤零零的身影,怕看到父亲愁容满面的表情。下午放学后,我故意东游西荡,跑去后山上看落日西坠,或逃到某一块种满豌豆花和蚕豆花的田里听花开的声音。时间在我的躲避中慢下来,慢得宛如一个迟暮老人在等待他失踪多年的儿子,一只飞鸟在期盼一个季节的来临,一朵蒲公英在恭候一阵从村庄以外吹来的微风……
有好几次,母亲在夜幕降临下收工回家,路过田地时,她瞧见了我,但她并不问什么。她只是走过来,朝我笑笑,弹掉我书包上的泥巴,然后牵起我的手,朝家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她身后,也未说任何话,就这么慢慢地走着。天空上繁星点点,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呀眨的。
父亲仍然将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定在一张床上。那张床,成了承载他肉体和精神的物质载体。我当时想,难道父亲真要将自己一辈子捆绑在一张床上?
一天早晨,父亲的意外举动证实了我猜想的不成立。
那个早晨跟许多个早晨一样,天刚亮,太阳就像一个成熟得太久的大柿子,挂在远山的树枝上。我揉着惺忪的眼睛,正准备吃了早饭去上学,却突然看见父亲蹲在院坝里,用一只手在刮锄头上的泥巴。父亲朝我笑笑,说:赶快吃饭吧,不要迟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我惊喜莫名。我点点头,端起桌上的饭碗就开始狼吞虎咽。母亲不断制止说: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了。可我就是慢不下来,我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饭菜了。
吃完饭,我背起书包正要出门,父亲又说:放学早点回来,别成天到处游荡,跟个夜游魂似的。我笑笑,风一般朝学校奔去。跑到屋后头的时候,我故意停下脚步,我听见父亲刮锄头的声音在村庄上空回荡,那般响亮,跟春雷差不多。
我知道,父亲的春天来临了。
飞 鸟
鸟是村庄的精灵,它们成群结队从天空飞过。没事的时候,我喜欢躺在野地里的狗尾巴草丛中仰面看鸟们滑翔的身姿。鸟儿在空中翻转的姿态是迷人的,像极了一群舞蹈演员,身上穿着漂亮多彩的衣裳。我跷起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静静地观看鸟儿们在天幕上羽翮舒展,团团云朵随风飘移,衬托得飞鸟们愈加天真、纯洁。有时,它们一边舞蹈还要一边唱歌,歌声从高空飘下来,宛如天籁。
我是飞鸟们演出时唯一的观众,它们或许也把我认熟了。为报答我对它们的尊重,它们每次飞过,都会尽量变换身影,把每个飞翔的动作做完美。甚至,还会来几个高难度的翻转特技。我能感受到,鸟儿们在表演时,内心是充满喜悦的。它们每年都会来到我们村庄,却很少有人去注意它们。村子里的人都在忙着春种秋收,没有闲暇也没有心情去关心鸟类的事情。像我父母这样的农人,就更没有时间去关注一只鸟了。一年中,它们除了用一半以上的时间来耕耘外,还必须余下一小半时间来疗伤。否则,他们是没法平安地度过冬天的。
德青叔可能是村子里第二个对鸟最感兴趣的人,不管农忙农闲,早晚都能看到他在村子里转悠。他头上戴一顶黄军帽,腰间挂一个布袋,肩上扛一把猎枪,打着赤脚从这个坡走到那个坡,从这片竹林走到那片树林,像一个被组织开除的民兵。他只要一见到鸟,就会把帽檐拉向脑后,端起猎枪瞄准,朝着目标扣动扳机。每一次枪响,都有几只鸟儿中弹身亡,都有更多的鸟儿侥幸生还。德青叔瞅瞅冒烟的枪管,重新将帽檐拉正,走到林子里捡起血淋淋的鸟雀,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回家。那模样,酷似一个凯旋而归的士兵。
鸟是异常聪明的动物,他们天天蹲在高处,看透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尤其像对德青叔这样的人,更是认识深刻。它们仿佛能嗅出人的气味一样,只要德青叔一靠近某片林子,刚才还聒噪不休的鸟儿全都噤声不语;或者在德青叔还没走近时,早已逃之夭夭。有一天黄昏,我在村头的一片竹林边闲逛,正巧碰见德青叔出来找鸟。而那时,有几只鸟雀刚好在竹林里上蹿下跳。我很害怕它们成为德青叔的猎物,眼看德青叔朝竹林走来,我故意大吼一声。鸟雀听见我的吼声,顿感情况不妙,迅速四散逃去。德青叔眼疾手快,举起猎枪朝腾飞而起的鸟雀开火。或许是心慌的缘故,撞针没有撞响。一束火花伴随一股黑烟,直接把德青叔的黄军帽冲飞,像是从一株老疙瘩树上掉下的一片烂树叶。我站在德青叔对面,见他满脸黢黑,笑得合不拢嘴。德青叔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的鼻子骂:兔崽子,尽坏老子的好事。骂完,捡起地上的帽子,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那天黄昏,我被德青叔骂了,但我却非常开心。这种开心,跟我看到父亲从床上爬起来刮锄头上的泥巴时的开心还不一样。我至今都不知道,我那天的开心,到底是因为那些逃掉的鸟雀,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得不说说另一只鸟,它在我记忆里叫了许多年,以至于现在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它就会跑出来跟我说话,像一个你从小穿衩衩裤长大的朋友,不论你是忧愁或欣悦,遇到晴天或雨天,他都陪伴在你左右,不离不弃。
这只鸟,就在我睡觉的房间的窗外。我清楚地记得,窗外是一个土坎,土坎上生长着一笼“观音竹”。鸟就将巢筑在竹枝间。每天清晨,我几乎都是被鸟叫声吵醒的,很守时。它像是一个监督我早起学习的监工,我的人生全在它的见证下成长。说也奇怪,从它第一次催我起床时始,我就能听懂它的语言。它所说的话,全然是一个母亲在对自己的孩子谆谆告诫,跟我母亲对我说的话大致不爽。虽然,它每天说的话都是重复的,但它就是不厌其烦。傍晚放学回家后,我又听见它在窗外叽叽喳喳,像在总结一天的生活。
有好几次,我趁周末跑到窗外想看看这只从未谋面的鸟,但均未如愿。它早在我去之前就出去觅食去了。只留下一窝幼鸟,探出嫩黄的头四处张望。我蹲在土坎上,守候鸟雀的回来。直到太阳都走到院墙上了,也不见鸟雀的影子。我只好退回房间。我刚一进屋,就又听见它那熟悉的叫声。我再次跑出去,仍只看见一窝幼鸟张大着嘴巴。后来,我再也不去看它了。我知道它在躲避我,就像我在躲避我自己一样。
再后来,在母亲的陪护下,那窝幼鸟已经能自己觅食了。它们觉得终于不用每天都再听母亲的唠叨,便于一个早晨集体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但那只鸟依然守住一个旧巢,每天晨昏在窗外鸣叫。
我听得出,那叫声,不是在呼唤游子归家,而是寄予了深深的祝福。
局外人
村子里有那么个老人,他跟飞鸟一样,蹲在村庄的高处或低处,默默地观察着每一户人家。他每天啥事都不干,反背着双手,东游西荡,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前走到村后,像个游魂。遇到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嗯哈几声,然后,侧身而过,向着时间深处走去。
我每天上学或放学,都能在路上看到他的身影。他仿佛是故意来监视我似的,搞得我很不自在。我曾说过,在父亲卧床那段时间,我放学后不愿回家,便爬到村头的那棵黄葛树上,把书拿出来,一页一页地撕下,再折成纸飞机。那些飞机五颜六色,载着我的梦想,四处乱飞。一天,我照旧爬上树,准备折飞机,却发现书包里已无书可撕。能撕的书页,几乎都撕光了,只剩下几篇老师还没教的新课文。我正一筹莫展,却突然被升腾而起的一阵烟雾呛得眼泪直流。我朝树下一看,原来是老人坐在树底下抽叶子烟。长长的烟杆,像一把枪。枪头正瞄准我,子弹已经上膛。我从树上跳下,想跑。老人一把抓住我,在石头上磕掉烟锅里的烟蒂。我用力挣扎,他却用烟锅勾住我的书包背带。俄顷,他见我逐渐冷静下来,才松开手,从屁股底下摸出一叠纸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我撕掉的书页。上面被折过飞机的叠痕清晰可见。老人按照科目和页码,用针线分别缝合好。他把带着线头的书还给我后,重新装上一锅烟叶点燃,一边抽一边转身走了。袅袅烟雾模糊了我的视线。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撕过书了。
在我的记忆里,老人一直一个人生活。他住的房子是用茅草盖的顶,墙壁和门都是用竹栏编的。他家的灶房也不经常冒烟,偶尔见有烟雾飘出,很快就被风刮散了。但老人好像从不为自己的生活担忧,他基本不锄地干活,只在房屋周围挖块土地种点蔬菜,或一点小葱和蒜苗,却照样有吃有喝。逢年过节,村里有人给他送去米和肉,他一律谢绝。久而久之,也就再没人给他送东西去了。
说也奇怪,就是这个生活简朴,性格怪异的老人,却受到了全村人的尊重。无论谁家有大事小事,都会前去征求他的意见,请其帮忙拿个主意。老人对村里每户人家里的事都很上心。有一回,德华夫妇得罪了村子里的人,以至于他们父亲去世时,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帮忙。德华夫妇挨家挨户磕头作揖,还是没人理。眼见父亲下葬的时辰到了,却找不到人抬尸上山。德华夫妇急得眼泪花花儿转。这时,老人带着村里另外四个男人来了。在老人的安排下,德华夫妇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等葬礼完毕,老人便领着四个男人走了,没喝德华夫妇一口水,也没抽德华夫妇一根烟。
还有一次,刘贵友刚过门才几天的媳妇,因病死了,找不到土地埋。刘贵友是村里唯一的外姓,按规矩,他媳妇的尸骨是不能入村的。刘贵友四处说情,欲让乡亲们同意其媳妇入土为安。可这家同意了,那家不点头,直到尸体都臭了,刘贵友还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还是老人出面,把自己的一块耕地让给刘贵友做了媳妇的坟堆。
我至今都不知道老人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喊他“老李头”。他圆脸,头发斑白,犹如松针,眉宇间藏着一股杀气。但他笑起来又很慈祥,像月光倒影在水面上。夜静了,没有狗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