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航+++++陈锋
救……我……”一个女人见到翟峰,从石缝里攒足最后的力气喊道。翟峰瞪着巨石,急出一身汗,用尽浑身力气撬断了几根木棍,石头还是纹丝不动,他又趴回石缝:“我的战友马上就来!马上就能救你出去!你喝不喝水?”
下面许久才传来动静:“要……”翟峰拿出水壶想了半天,又取出毛巾拿水浸透,用树枝一点点将毛巾捅下去,虽脏,但这是送水的唯一方法。
废墟之上,翟峰软声细语安慰着女人,又摸出电台大吼:“你们人呢!这里有条人命啊!”
战友们终于来了,起重机开不过来,巨石又炸不得,怕巨石失去平衡,对人体造成二次伤害。战士们只好借助简单的工具,徒手将巨石抬起,然后,几名战士猫腰钻进去把女人连拖带抬地救了出来。
看到女人全貌后,翟峰当场掉了眼泪。女人的半边身子已是血肉模糊,砸成开放性骨折的胳膊紧紧护着一个昏迷的男孩,女人临死前最后的动作是用嘴衔着那块湿毛巾去喂男孩水,男孩安静地躺在已经死去的母亲的怀里。
“你们他妈的都干什么去了!早来几分钟这个女人还有救啊!”翟峰指着同样浑身泥血的战友骂道,连带队的副参谋长都没放过。大家明白他的心情,一声不吭地做着手中的事。晚上噩耗传来,男孩因脑部受创抢救无效而死亡,翟峰在帐篷里号啕大哭,骂自己无能,一个母亲和一个孩子眼睁睁地死在自己面前,自己不是人……
张路听完副参谋长的诉说后没有吱声,副参谋长问:“翟峰的心病好治吗?”张路苦笑说:“这是救灾和战时士兵们经常出现的心理疾病之一,我去跟他谈谈吧。”
副参谋长明显不太相信这个刚特招入伍浑身书生气的心理军医,张路却一脸的风轻云淡:“相信我,我在学校和进部队时经过了上百次的实景演练,经验非常丰富。”说着,他换下白大褂,穿上普通衣服,“不能让战士察觉到咱们拿他当病人,请你带路。”
路上,张路已经设定好了治疗方案。只是他刚刚开了口,翟峰就问他:“你见过死人吗?”张路哪有机会见死人,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见过几次,对人的视觉和思想的冲击力还是很强烈的。”翟峰又问:“如果一个年轻的母亲用残缺的身体护住她的孩子,然后用最渴望的眼神看着你,你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死掉,你有这经历吗?”
“没,但我能感受到你的感受,”张路实话实说,“这是天灾造成的,你已经尽了全力……”
“你感受不到。”翟峰打断他的话,“你是军医吧?你的理论改变不了现实,你请回去吧。”
张路的第一次出诊就这么草草收了场,以失败告终。
最终,翟峰还是被接回老部队接受心理治疗。张路又迎来了第二个谈疗对象——一个年轻的武警战士。小战士刚跟着部队来到灾区,第一次救灾便在废墟里找到了一个人,他兴奋地扒开碎石想把那人拉起来,不料,一拉之下,人没起来,对方的半个胳膊倒被他扯了下来,一股腐臭气味顿时涌了过来,小战士拿着胳膊怔怔地看着尸体裸露的骨头,当场就吓蒙了。回到营地后,他不言不语又不吃饭,于是,张路来了。
“死尸……他死了……”小战士两眼发愣,说话有些僵硬。
张路点头示意在听也同意他的话,说:“你之前见过尸体吗?”小战士摇摇头,张路拿出一张牧场的照片继续说,“你见过,尸体其实就是个概念名词,照片里面的马牛羊,它们都将会成为肉市场的一部分。它们也是尸体,咱们人类之所以不肯把自己的身体与它们混为一谈,就是因为我们的思想很敏锐,那些动物见了同类尸体的,你见过他们有恶心的吗?你现在的状态非常正常,咱们毕竟不是动物!”张路按照学校所授,先认同,不拿言语、画面和想象来冲击对方,循序渐进地说明自己的观点。
但小武警战士并不买账:“不一样,你见过死人吗?”
张路笑了:“见过,我问你一句,你见的是开始腐烂的尸体,你经没经历过,人就在你面前慢慢死去,你却无能为力的煎熬?我经历过。”小战士愣了,张路把翟峰的话重复了一遍,顺便把需要传递给对方的话变成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小战士听得动容了,张路看着他的表情里有了感动和释然,知道这次算是成功了。
心理医生不仅要面对战士们,还要为灾民们做心理疏导,一向自信满满的张路发现再精密的心理学在生离死别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有一位被洪水冲走两个儿子的母亲一直不吃不喝,靠着医生打营养液维持生命,张路跟她谈了很多次,却没有一点效果。部队说,谁能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当场立个人三等功一次!所有心理医生都摇摇头:“不可能,百年老中医都有治不了的病,在我们这儿,她就是。”
这天,张路需要去一家部队出诊,那里有几名战士出现焦虑和没安全感的症状。张路在泥泞不堪的路上,苦心推敲着一会儿谈话的细节。突然,江面上一艘不大的船被加速产生漩涡的江水拽得团团转,然后崩成碎片,一船的男女老少顿时落入江中,虽然每人都穿有救生衣,但在猛烈浑流中也只是勉强保住人的脸隐隐约约露出水面,张路惊得站住脚步,大脑一片空白。
“救命!解放军救命!”有人冲岸上的张路大声喊道。张路头脑由白转热,飞身扑进水里。
然而,他低估了水的野性。
部队规定外出必须穿迷彩服和救生衣,穿迷彩服是考虑到灾区处处需要帮助,需要得到帮助的灾民看到军人自然会过来寻求帮助,穿救生衣是因为洪灾区处处有突发水灾的可能,自保使然。
张路水性不错,又穿着救生衣,再加上百姓呼救,头脑一热就扑进水里,然后不由自主地被漩涡拉了过去,瞬间被呛了几口水。
水中,张路撞到一个肉乎乎的东西,下意识地抱着他的双腿猛蹬,快速浮上水面,果然是一个人!对方也穿着救生衣,张路紧紧抱住他,凭着两件救生衣的浮力维持呼吸。江水打着转飞速逝向远方,张路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看到岸上有一队正在夯固岸堤的迷彩服,他用尽最后力气大喊:“救人!救命!”
施工中的官兵听不到他的呼喊,但是哨兵发现了异常——救灾施建时,部队都会派哨兵站岗,不是防敌人,而是随时观察有没有需要营救的百姓。哨兵吹响号子,官兵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全体“扑通”跳下水,快速接近他们。
一场人间惨剧和浩然正气就此在水中上演。
官兵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很快有人被洪水冲晕,又有人被水中异物撞晕,少数几个深谙水性的战士抓住了营救对象,对方拿战士做最后的救生稻草,抱着他们死不松手,江水滚滚东流,张路跌跌撞撞在水中掌握不了自己,终于不知撞到了什么,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醒来时,张路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沙滩上,战士们正在抢救溺水百姓。事后,一个连长告诉他,附近部队接到警情后,立刻赶到水势平坦处布网拦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张路摇晃着站了起来,几个人走来“扑通”跪下叩首:“谢恩人救命!”张路一时不知所措,幸亏连长过来解了围。
等百姓走后,张路也想走,连长说:“还得给你做检查呢。”张路报告说:“我是心理医生,约了几名战士聊聊,干我们这行的,最大的忌讳就是爽约。”连长拉住他:“你没爽约,那就是我们的兵……”连长指着刚被捞上来,正坐在一旁大喘粗气的几名战士。
张路走过去,表明自己的身份:“我就是你们想见的心理疏导师,请先给我点时间顺顺气……”他喘了一阵后,开始了话题。
几分钟后,战士们突然站起身来,张路以为这次又失败了。不料,在一名老兵的口令下,那几名战士齐刷刷向他敬了个军礼,张路又蒙了,老兵开了口:“您作为一名军官医生都能舍身救人,刚从鬼门关爬出来还要来医我们,我们再想不通,那我们是不是太矫情了?”张路在江滩上坐了很久,然后呵呵笑了起来。
这事之后,张路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以身作则干一次。所以张路走出画有红十字的帐篷,加入到各救灾部队,媒体都在报道灾区情况和歌颂救灾军人的伟岸,张路听完摇摇头:其实部队才是真正的灾区,一线救灾部队哪有什么伟岸,全部是在拿命来硬撑。
其实灾民们早已转移,真正处在灾区的只有救援部队,废墟、臭水、垃圾、尸体腐臭气无处不在,令人无处可躲。就算部队防护措施做得周密,每天仍有一定数量的战士们上吐下泻发烧得痢疾。这些都不算什么,所有灾民所遇到的种种人间惨剧全部压在每一位官兵的心底,每当夕阳西下后,没有多余水洗澡的战士们只能洗洗脸擦擦身子,疲惫不堪地坐在营区不愿说话,整个灾区死一般的恐怖沉寂。于是天黑之后就是心理医生工作的时间,而一星期过后,很多心理医生都要求进行心理疏导。
但张路不需要,因为他经历的跟战士一样多一样惨,而且战士们都很服他,只要是他出马基本没有疏导不好的心,为此他立了三等功一次。这样一来,张路想起了那个母亲,他想再去试试,不是为了立功,而是秉承心理医生的精神:铲除心魔,济世救人。为此,张路连着几夜制定出谈话方案,找到那位母亲按照预案准备聊天。她听明白他的来意后摆摆手,张路不甘心,换了话题继续聊,没想到她笑了。张路看得很清楚,她笑了。
“你已经把我说通了。”年轻母亲说。张路不明其意:“阿姨,我是过来陪您聊会儿天的,没要说服您。”年轻母亲认真地说:“上次你们在江里救人,上岸之后我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你们,太险了,你们差点谁也上不来了……我听说你是第一个下水的,就想你们这么年轻,为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可以拼了这么宝贵的生命,你的壮举震撼了我,也改变了我,真的。”
张路做通了“钉子户”的工作!部队内部一片哗然:太厉害了!有同行过来向他取经,张路告诉他:“没什么,放下之前在学校学的那些套路,走出诊所,住进战士们的中间,他们做什么你做什么。遇到情况了,也就是几句有共鸣的话就能解决,就这么简单。”
两个月后,部队撤出灾区,当地百姓打出横幅夹道送行,张路瞬间感觉这俩月所受的苦全部值了。
回到部队,上级计划把他安排到机关办公室,张路死活不同意。领导找他谈话:“你傻啊!留在机关工作轻松,前途也明亮啊!”张路说:“心理这门技术是鱼,基层部队是水,鱼上岸了就没法活了,鱼要离开了水,水也就没生气了。再说部队刚刚抗洪回来,战士们肯定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心病,让我呆在机关,怎么去发现?”
首长见他心意决绝,只好把他编配到一个连队当指导员。报到的第一天,连长拿着花名册指着一个人告诉他:“这是咱们连队的刺头兵,抗洪中途受了刺激被遣送回来,现在谁跟他说话都很难的。”张路笑了:“翟峰嘛,我认识,一星期之内我改变他,否则,我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
一年后,这支连队成为了标兵连队,翟峰留队成为中层骨干。
连队门口的石碑上刻着“时刻准备着”五个字,张路有时站在那儿看了好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终于有一天,翟峰问他在想什么,张路说:“地方发灾的时候,正是战士们心理受难的时刻,要是社会能像关注灾情那样也关心抗灾战士们的心理情况,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