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杰
论台湾80年代政治小说
■王正杰
政治小说的概念的提出始于梁启超,在他所写的一篇《译印政治小说序》中,第一次引入“政治小说”的概念:“政治小说者,著者欲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也”。而台湾的政治小说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政治小说包含日据时期和50年代国民党在台湾所倡导的、旨在维护其政治统治的所谓“反共小说”;狭义的政治小说主要是指70年代后期源起于对“高雄事件”的反弹,并与随之而来的因受压制而更形高涨的民主政治运动的发展紧密相关的,向现行统治体制发起挑战、批判政治弊端、表达争取民主和人权的政治主题的新型政治文学。其实“政治文学”中的政治与社会政治斗争中的“政治”并不同义。通常,社会政治斗争中的“政治”包含各阶级之间的斗争、为推翻政权所作的舆论准备、带政治诉求的示威游行、为实现某种政治目标的结社行为、政治谋杀等等;而“政治文学”的内容不只包括在国会、议会及各级政府中发生的事情、政治权力或权力之间的冲突,它还蕴藏着其他丰富的、复杂的内容。
其实政治和文学本来就密不可分。台湾文学评论家叶石涛曾说过:“作为知识分子群中的作家不可能要求他们不关心政治,小说家不可能避开政治现实去写他们的小说,所以小说创作如同其他的文学创作一样,和政治现实就建立了微妙的关系。”①作为文学家,不可能每个人都去掌握政治权力,都去参与社会决策或政治斗争,但他们的文学活动很难脱离政治,其写的作品也不可能完全与政治无关。在台湾80年代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以小说的形式来写有关政治的事情,是一种既方便又具有影响力的一种表达,为多数作家所采纳。这是因为70年代后期台湾的政治情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各种政治力量相互争斗,此消彼长,从而带来广大民众强力的政治诉求,而80年代台湾的政治小说正是这一政治形势的集中体现。这一时期的政治小说内容丰富、题材广泛、作家作品众多,成为台湾文学创作的一个主要脉络,它展现了族群、性别、阶级、国家的多方面状况,小说作者透过文字表达了强烈的意图,对政治问题提出针砭,在展望现实之外,期待未来。
台湾80年代政治小说的产生,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偶然?这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80年代以前,台湾曾出现过一些优秀的政治性很强的文学作品。如赖和的《一杆称仔》、杨逵的《送报夫》、吴浊流的《波茨坦科长》、《亚细亚的孤儿》、叶石涛的《狱中记》和宋泽来《打牛湳村》等优秀作品。但政治小说真正成为一种文学潮流,并大放异彩的是在20世纪80年代。这一阶段的小说真切地投射和针砭台湾的政治现实,观点犀利,批判意识鲜明。政治小说在80年代为何会如此盛行并具有影响力且内容和题材如此广泛、深刻?究其原因,既有社会政治的因素,也有其他的一些因素,这些因素可以分为岛内和岛外两大因素。
(一)岛内因素
(1)美丽岛事件与林家血案等政治事件的影响
1979年6月2日,《美丽岛》杂志社在台北成立,由黄信介、许信良、施明德、姚嘉文、林义雄、张俊宏等人创办,打着“要形成没有党名的政党,主张实行国会全面改选与地方首长改选”的旗帜,这在当时的国民党政府眼中当然是不容许的,于是在1979年12月10日这个国际人权日上,台湾警方对《美丽岛》杂志社举行的游行活动进行了强制性的镇压,一时间血流成河,事后国民政府更是对他们进行大肆逮捕。而在美丽岛事件后不久的1980年2月28日,在担任省议员的林义雄家中发生惨案,59岁的老母亲和双胞胎女儿均被杀害。这件震惊海内外的事件的真相最终石沉大海。而在之后的九天军事大审,对台湾民众的政治关怀度有相当大的提升作用。这两大事件的发生或多或少在作家的心中产生了一定的冲击,它们非但没有打压住作家们的创作,而且重新出现了许多久违文坛的创作家,他们把这些政治事件作为自己小说的题材,重新思考台湾文学的定位,努力创作展现台湾本土特色的作品,进一步推动了台湾政治文学的产生。许多作家都从两起事件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洗礼,作家吴锦发曾说:“80年代的作家林双不、宋泽来、林文义、刘克襄、黄树根、陈坤仑、庄金国、曾贵海、康原、吴锦发、忠延豪、洪醒夫等数十位,则都曾在公开或私底下的场合,宣称发生于1979年底的‘美丽岛事件’给了他们彻底的洗礼,使得他们觉悟身为‘台湾人’的悲哀,并因之激发了他们在文学创作上的觉悟。”②总而言之,美丽岛事件与林家血案都大大促进了作家的政治文学创作,触动了作家颇多的自省与思考,确立了自己的使命感。
(2)文学思潮的推动
台湾文学是属于“台湾民族的文学”还是“在台湾的中国文学”一直是作家们思考争论的话题,詹宏志第一次提出的“边疆文学”无疑是把台湾文学的定位在中国文学史中,否定了台湾文学的本质与努力,但他的理论在继美丽岛事件与林家血案之后民族本土意识高涨的当下,与台湾的文学主流格格不入,所以引起广泛的争论。而高天生、宋泽来、李乔、彭瑞金等人就詹宏志的“边疆文学”,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及言论,肯定了台湾文学的本质与努力,对于台湾文学成功的作品给予充分的肯定,强调了台湾文学的特殊性以及价值所在。而与此同时,宋泽来等作家就台湾民族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台湾文学不同于中国文学,台湾文学也就是台湾民族文学,唯有以台湾作为独立思考的主题,才能创出新的文学,新的文化。80年代台湾的这些文学论争对推动台湾文学的发展方向,思考台湾文学的未来都有较大的推动作用。
(3)传播媒介的鼓励
除了社会政治、文学思潮等因素的影响之外,文学刊物、社团等传播媒介的出现和发展也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的舞台。在当时这些作家分为了两大阵营,一类是以《台湾文艺》《文学界》为主要创作园地的强调台湾本土精神或是纳入第三世界文学的作家,另一类则是《夏潮论坛》《文季》为主要创作园地的认为台湾文学应具有台湾意识或是台湾文学不能脱离中国意识的作家。这两大阵营创作的内容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而各个社刊又有属于自己的作家阵营。特别是《台湾文艺》着力提倡政治小说的创作,主张树立与传承台湾文化、台湾香火的使命感;以推展台湾文艺、文化运动观点办杂志;坚持异议、在野文学的特质;建立有批判能力的即事文学③。在《台湾文艺》上,发表的政治小说较有名的有施明正的《渴死者》《喝尿者》,李乔的《孽龙记》《泰姆山记》,林双不的《小喇叭手》等。与此同时台湾文学研究会、台湾笔会的成立和出版界的大力支持也都促进了政治小说的盛行。
(二)国外因素
80年代以后的台湾,是社会发生深刻结构性变革的时期。1971年国民党以“汉贼不两立”退出了联合国,而1979年中美的建交就意味着台湾失去美国这个强有力的后盾。同时世界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东西方“冷战”格局趋于瓦解,“和平”和“发展”成为了当今世界的潮流;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日益强大,逐渐得到了世界的认可,这让一向以真正中国人自居的台湾受到了巨大的挫败。
同时在一些独裁的国家,独裁者或政府被民众推翻的事件,都大大鼓励了台湾的反对派,一些党外刊物也都刊登了大量创作政治文学的作品。这些都为作家们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写作空间,从而引起了政治小说创作的热潮。
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与国际形势的巨大变化,所有台湾人民对蒋氏一家长达三十年之久的统治渐渐失去了耐心和信心,民主制度迟迟没有落实让知识分子及其广大民众都产生了极大的不满和抗议。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政治“解禁”后,台湾政治格局开始动荡不安,而代表本土力量的反对党出现,对经历长期政治戒严、思想禁锢造成的巨大压抑的台湾广大民众来说,无疑是振奋剂。就台湾当代发展史而言,80年代可以说是政治、经济、文化急剧变化的阶段。然而在这喧嚣的年代,台湾的文学作家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而是更多的反省与思考,把文学与现实结合,重视本土文学的发展,表达人民的心声,透过这些政治小说作品,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以对国民党当局的种种禁忌的突破为持征,代表着现实主义精神向政治领域的掘进,成为大众消费文化环境中的文学创作最具批判性、厚重感和震撼力的组成部分。尽管它有着不同政治观点、诉求的呈现,但这本身就是对处于过渡、变革期的台湾社会充满矛盾和动荡的一种反映,也是80年代台湾社会和文坛趋于多元化的一个例证。
台湾80年代政治小说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有以台湾为主体思考反映社会现实的小说,如李乔的《寒夜三部曲》《“死胎”与我》《孽龙记》,东方白的《浪淘沙》,宋泽来的《抗暴的打猫市》,黄凡的《赖索》等。《孽龙记》描写的是刘士土先生在看到中国一则杀女新闻后开始创编自己的小说的故事。当时中国实行计划生育,但传统的封建思想致使许多家庭都希望生个儿子来传宗接代,这才有了女儿被亲生父母丢弃甚至是杀害的现实,刘士土在自己创编的小说中,借用了这则新闻的事实,然而梦里出现的那条黄龙,在吞吃人的时候,那些人却还是麻木地膜拜它,不做任何的反抗。这深深反映了当时政治统治下人民的麻木无知,揭示了封建荒谬的思想给人们带来的毒害。《赖索》这篇小说可以说是真实再现社会现实的代表作品,通过写“老实人”赖索那心中原来无比崇尚的韩先生在三十年后给予赖索的重大打击,使得他心中的天台塌陷了,赖索寄托全部理想的韩先生却不过是个虚伪、过河拆桥的小人,而赖索这个卑微的小人物却为其做了替罪羔羊,真实地反映出统治阶级的丑恶嘴脸,与对现实的无奈。
有涉及重大政治事件的小说。曾经的“二二八事件”和长期戒严下的“白色恐怖”时期所发生的许多政治事件在作家心中都产生了一定的心理阴影,而在80年代政治小说盛行的潮流之下,这些恐怖事件反而成为了小说家们的写作素材。作家们逐渐克服了心里的障碍,暴露出了政治残暴的本质。主要作家及作品有李乔的《泰姆山记》、林双不的《黄素小编年》、陈映真的《山路》等。这些作品都切切实实地写出了“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对于人民的迫害以及人们的绝望与恐惧。《山路》这篇小说写了蔡千惠这位女子放弃了舒适的生活假冒李国坤的妻子照顾其家人,三十年后由于黄贞柏的出狱,她自责自己被资本主义商品驯化而忘记自己之前到李国坤家的初衷,淡忘了黄贞柏、李国坤们对民主、自由、人权的追求而付出的代价,最终丧失求生意识而死亡的故事。李国坤和黄贞柏等人都是在白色恐怖下被杀害或入狱的青年,而留下来的人都必须面临沉重的哀伤,譬如李国坤的母亲在李国坤死后悲伤至极,最后也死掉了。这些都充分说明了在当时混乱不安的统治下,国民政府滥杀无辜,并在人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创伤,谴责了政治给予人民的伤痛,引起人们的深刻反思。
又有描写牢狱生活的牢狱小说。台湾当时政治的戒严和社会的动荡致使许多青年知识分子被无辜入狱,这些青年知识分子出狱后,通过自己的一些亲身经历创作了一批关于牢狱生活的小说,例如施明正的《渴死者》《喝尿者》,王拓《牛肚港的故事》等。真实地反映出当时一些无辜入狱者强烈的抗议和悲惨下场,表达了对政治的不满及控诉。
《渴死者》讲述的是一名曾当过教官的人,因在台北火车站高唱口号而被逮捕入狱,接着便讲述了他在狱中“求死”的历程,他入狱一开始完全是不抵抗状态,连答辩状也是狱中的牢犯帮忙写的,但为何后来却一再激动得寻死呢?我们认为,其实他不是不想申辩,而是他清楚地知道再怎么喊冤也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他干脆放弃。然而,他“渴死”的这一举动正是他“渴生”的意念表现,他是用一种无言又深沉的方式来表达他对统治者的抗议。他的一系列滑稽荒诞的行为正是对当局政府最有力的抗争。
还有注重人权的小说。80年代的一些创作家们从以往的创作迷茫中,逐渐找到了自己创作的方向,即创作关于本土意识的小说,同时也开始关注人权文学,他们强调的是人权的重要性,希望在政策上能提高台湾民众的人权,如吴锦发的《黄发三千丈》、林双不的《小喇叭手》等。《小喇叭手》是写浊水高中降旗典礼后,小喇叭手许宏义以“公然违抗师令,不服纠正”被主任教官终止演出并记了大过。许宏义的父亲到校想弄清楚事实却引发了他和主任教官更大的冲突,又被记大过。同学们想为他平反却造成了他因第三次记过而被驱逐出校的结果。在这篇小说中,学生的人权被严重地侵犯,学校机制的不完善造成了主任教官这类人的横行霸道,通过这篇小说,让我们深刻意识到了人权的重要性以及当下社会人权的薄弱。
另外还有原住民小说,一些作家在关注台湾政治的同时也关注着台湾原住民的生活。黄春明和田雅各等作家对原住民的生活也做了相关的创作,例如田雅各创作的《最后的猎人》、黄春明《战士,干杯!》等,表达了原住民的迷茫与落后,呈现出原住民文化逐渐消失的现实,同时也表达出作者对于原住民的深深同情。小说《战士,干杯!》以第一人称“我”的姿态叙述了一次偶然的经历,让我碰见了一个住在“好茶”村的叫“熊”的一个青年,并前往其所住的部落,通过熊的描述了解到了熊家里墙上挂的家族照片的故事,一家四代男人为不同的人不同的目的去打仗并牺牲的荒谬故事,深刻地表达出作者对原住民思想落后、命运无奈的悲哀与同情。小说《最后的猎人》以明快的节奏描述了猎人上山打猎的情景,山林处的警察“没收”猎物的行为又暗示着原住民文化在当局政策的压制下逐渐消失殆尽的现状,更写出汉族对原住民的歧视问题,哀叹了在新的统治政策下,台湾原住民生活的困难与文化的濒临消失的命运。
(一)反映历史和当今社会的现实性
中美建交、台湾外交失利这些情形都引发作家们重新思考台湾主体的问题。通过叙述台湾历史重大事件和当今社会政治现况及社会现实,主要描写了“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和七八十年代的政治事件,反映政治现状。由于白色恐怖延续时间长、牵连人数多,许多作家也都曾因此入狱,所以有许多作品是作者的自身经验,或是狱中所见所闻。因此,有施明正、王拓等作家写了一系列关于牢狱生活的小说。
这时期的小说有的从一些小市民的角度,有的是从前后时空不同的角度,有的从本省外省无辜者皆受害的角度等进行探究,描写的主角多是青年、学生、工人、农民等。将丑陋的台湾政治生态和政客颠倒错置的台湾社会、变动局势中的台湾人等一一呈现,小说写作的背景、台湾人的形象、台湾历史的独特性比较凸显。
(二)注重人权
随着人的意识的不断觉醒,人们越来越关注人权。有反映学校教育的人权小说,如林双不的《大学女生庄南安》;有反映环境保护的人权小说,如林双不的《老村长的最后决战》;有反映农村状况的人权小说,如宋泽来的《废墟台湾》。这些小说旨在表达台湾人民在摆脱国民党专制统治时所缺乏的勇气和自信。
国民党在台湾专制统治时期,对于学校教育的管制特别严格,无论从教育思想还是教科书,都加以特别掌控,从描写学校教育人权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台湾当代种种不人道的现象。随着台湾经济的快速发展,造成台湾的环境恶化并且牺牲了许多人的健康和利益,因此反映台湾环境的破坏、人的生存权遭受损害的环境人权小说应运而生。因此80年代台湾政治小说在学校教育、环境保护等方面的描写,能透过人权要求来体现台湾人在新的形势下的心声。
(三)体现原住民文化生活
随着台湾经济社会的不断发展以及一些政策的实施,台湾原住民的生活环境与生态逐渐遭到了破坏,一些作家也开始关注着台湾原住民的生活。这类小说描写了有关原住民的习俗信仰,突显原住民固有文化如何在现代政治政策限制下濒临消逝的命运,以及对原住民的歧视等问题。
总的来说,80年代台湾政治小说是以对国民党当局的种种禁忌的突破为特征,代表着台湾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向政治领域的掘进,成为大众消费文化环境中的文学创作最具批判性、厚重感和震撼力的组成部分。它有着不同政治观点、政治诉求的呈现,这本身就是处于过渡、变革期的台湾社会充满矛盾和动荡的一种反映和产物,也是80年代台湾社会和文坛趋于多元化的充分例证。只要台湾的民主政治还未实行,人民还在遭受压迫,表达对现状不满,希望变革、图新的政治文学必将存在,并成为文学历史发展的重要一章,这也是社会和文学发展的一种必然规律。
注释:
① 叶石涛、彭瑞金对谈:《一年来的小说界》,1980年《台湾文艺》66期。
② 吴锦发:《80年代的台湾文学》,1991年1月《台湾学术研究会志》第三期。
③ 彭金瑞:《从〈台湾文艺〉〈文学界〉〈文学台湾〉看战后台湾文学理论的再建构》,收入封德屏主编的《台湾文学发展现象》,台北:行政院文建會,1996。
(作者单位:淮海工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