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的“房事”或人生的“倒刺笼”
——评许春樵的长篇小说《屋顶上空的爱情》

2016-12-07 18:40方维保
雨花 2016年22期
关键词:买房子小人物屋顶

■方维保

小人物的“房事”或人生的“倒刺笼”
——评许春樵的长篇小说《屋顶上空的爱情》

■方维保

许春樵是一位对社会现实极为敏感的作家。他的现实主义写作姿态,使得他把很自然地把文学的想象建构在现实的“社会问题”之上。《屋顶上空的爱情》所讲述的,就是中国社会当前最为热点的问题——房事。

“房事”在汉语中可以有着相互关联的两种解释——房子的事情和男女的性爱。小人物郑凡买房子不是为了炒作赚钱,而是为了给自己的恋人一个家,所以,房子的事情也就是情侣间的“房事”。小说主人公郑凡,在叙述中最为重要的梦想就是买房子,他做梦都想有自己的一套房子。于是,“房子”就成为了《屋顶上空的爱情》这部长篇小说中人物的“人生情结”,也成了这部小说整个叙述的“故事结”。

许多叙事文学作品在讲述故事的时候,都有一个“故事结”。这个故事结往往是故事得以讲述和衍化开来的元点,同时,它是作家表达情感和道德倾向的高浓缩的结点。在《复活》中,老托尔斯泰的故事是从聂赫留朵夫和玛丝诺娃的一夜情的后果开始的,因为这一夜情,玛丝诺娃后来被判刑和流放,从此贵族青年开始了他的忏悔和赎罪之旅。聂赫留朵夫和玛丝诺娃之间的纠葛,就为作家提供了一个故事的“元点”,从这个元点开始,才有了后来的演绎,也给作家提供了一个平台,一个让贵族青年得以忏悔和赎罪的介质,没有这个介质,不但故事无法演绎,更重要的是作家所要表达的俄罗斯贵族青年的对于底层人民的忏悔和赎罪之情,将无所依托。

长篇小说《屋顶上空的爱情》则设计了一个具有玫瑰色彩的网络爱情,由这个“爱情的承诺”,必然会涉及到使这一承诺落实到实处的东西——房子。小说的故事讲到“房子”,许春樵获得了故事得以铺展的元点,也获得了一个引诱读者进入的甜蜜入口。买房子兑现爱情诺言是郑凡的奋斗的目标,也是他被社会蹂躏的“机遇”,更是故事向前发展的驱动力。小人物郑凡想尽办法赚钱买房,就是解开这个结,而在他辛苦赚钱的过程中,这个结却越扣越死。社会的“紧结”和郑凡的“解结”,形成了叙事的张力,推动着郑凡人生走向死胡同,也推动着故事逐渐有序地铺展开来。等到郑凡买房失败,社会的“紧结”最后完成,而郑凡的“解结”也不得已走向结束。这样的故事设计,在小说《男人立正》中也是同样存在的。陈道生借钱,然后钱被骗,于是为了实现自己的“还钱的诺言”,他走上了故事中所演绎的劳苦还债的旅程。《屋顶上空的爱情》和《男人立正》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通过故事元点的设计,承载了作家如老托尔斯泰一样所要演绎和表达的道德理念,而这个道德理念就是许春樵在理想主义层面上为中国当代底层小知识分子所量身定做的道德形象。

但是,《屋顶上空的爱情》与《男人立正》的故事结所承载的价值趋向却是不同的。《男人立正》中陈道生被骗钱是一个负面的结点,陈道生“挣钱还钱”是这个解结行为的伸展,但是它却由负面最终转换成了正面。《屋顶上空的爱情》的故事结——爱情承诺,是正面的;但正是这样的爱情,导致了主人公郑凡对于房子的疯狂追求。当爱情承诺落实到“房子”上面的时候,爱情承诺的兑现就转换为了“买房子”情结,精神的诺言转换成了物质的追求,其价值也就由正面转换为负面,爱情承诺没有演化为浪漫美丽的爱情反而成为爱情的坟墓。

这种故事结的叙述方式,无疑将人物仅仅地扣于一点,在艺术上造成了具有古典主义戏剧特征的戏剧化和完整性。同样,由于这样的故事结往往也是道德情感的浓缩点,所以在对于故事结的展开的过程中,道德的张力也就铺衍开来,并造成整个故事的道德化的叙事风格。许春樵小说是存在着抽象的哲学的。这样的哲学不仅体现在诸如对于社会的思考和对于人物命运的悲悯方面,更多的时候是体现在故事结中所浓缩的复杂的生存体验。

从一般的叙述常规来讲,故事叙述方式往往会导致戏剧性的产生,如金庸的小说《雪山飞狐》就是以李自成宝藏为故事结的,用寻找宝藏的过程,以达到解结的目的。情节小说家利用解结的过程,设置诸多的惊喜和失望,从而使得故事一波三折富有戏剧性。但是,许春樵的《屋顶上空的爱情》虽然也采用了这样的故事结的叙述方式,但是,他总体是反戏剧性的,他采用了带有自然主义特征的“事象叙述”的方法。

许春樵的叙述看上去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人物小说,但是,《屋顶上空的爱情》却更像是事象小说。单一人物的叙述是传统现实主义所常见的,它可以呈现一个足够鲜明的人物性格,通过这样的人物性格,作家可以投注自己的道德理想,展现一个完整的命运过程;同时,通过这样的人物性格,也可以给与读者以注意的聚焦和性格的冲击力。但是,我们经常可以见到将人物作为叙述线索的案例,比如茅盾的《子夜》就是利用吴荪甫这个人物,将30年代中国上海的诸多事件穿起来,人物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能够穿起来多少事件。这是一种较为典型的事件叙述。而事件叙述往往所指称的是讲述重大的事件的叙述方式;而如当代写实主义小说,诸如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和关仁山的中篇小说《大雪无乡》,人物所穿起来的事件非常地琐碎,以至于无法构成有着完整流程的事件,那么,这时候,这种所谓“事件的综合”,我们只能称之为“事象”;这种叙述,我们可以称之为“事象叙述”。许春樵早期的短篇小说《找人》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事象”小说。人物在小说叙述中,最主要的功能是穿起故事,穿起种种社会事象,而人物自身的性格却并不重要。这种事象叙述在《男人立正》中的表现也比较典型,作家将小人物挣钱的诸多平常事务都集中于陈道生的身上,陈道生这个人物似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由他所带起来的诸多事象。

许春樵在《屋顶上空的爱情》中所采用的“事象叙述”方式,有着一种贴身逼近纤毫毕现的精微。郑凡恋爱毕业之后,为了买房子,作者给他设计许多的事务,诸如带家教、兼职、单位比较穷、市场波动等一连串的对买房子有着正面助益或负面扣减的事情。这些事象被作家叙述得繁闹而密集。主人公郑凡就在这些事情中忙忙碌碌,每一次接近了一步又让他退后半步,然后新的事务又来临了,主人公忙在繁闹的事务忙得像无头苍蝇一样。显然,许春樵采用了一种古典主义的典型化的手法,他将一切的有关买房子的事务都招来加诸于这个小人物的身上。这种集中的同质性叙述在所指方面的作用在于,一方面使得作家可以借此表达了他的社会批判观念,另一方面,主人公价值信仰的坚韧性也得以被考验。一系列的事情都跟随而来,一次次可预知的和不可预知的问题的到来,节律非常地快,不给主人公以缓气余地;作家会偶然给日渐的焦虑降温,如让郑凡的女朋友对买房子无所谓,让他的女朋友表示她对于郑凡执着于买房子的反感,乃至离开他。但令人放松的情节大多持续时间很短,几乎就是瞬息幻灭。而且这种叙述降温,显然在情理上更加重了主人公买房子的紧迫性。在阅读小说的时候,我经常担心,挫折和厄运是如此的接踵而至连绵不断,主人公怎样才能够承受,他有没有价值精神崩溃的一天。但是,主人公一直坚持到最后,哪怕身体死亡(如陈道生),哪怕爱人出走,他都坚持了下来。创作主体的佑护使得小人物郑凡的意志力在密集的叙述中被扩张到了最大,也保证了他的有足够的性格韧性能够承担得起如此沉重的压力。

作家对于社会的情绪和与小说中人物的感情过于亲近,导致他被裹挟着向前走,形成了倾泻式的叙述。创作主体对于自我情绪把握的微弱,当然,也可能导致小说在艺术上节奏的失衡和阅读的窒息感受。从叙事学上来说,小说的情节性可以使小说保持节奏感;而繁闹事件的叙述和由此带来密集感增强,则造成节奏感的减弱。同样是写实主义小说,莫泊桑的《人生》和《漂亮朋友》则要疏朗得多。

贝尔说:所有的形式都是有意味的。这种密致叙述的风格,对于许春樵的小说来说,除了说明他不会偷懒,当然也有着他特殊的艺术效用和价值功能。许春樵在《男人立正》中通过众多接连不断的琐事,把主人公压得喘不过气来。在《屋顶上空的爱情》中,他再次故技重施。他让主人公郑凡在房子的诱导之下,触发了一系列堪称密集的事件,又由这些事件的顺序编排,展示了一个苦难的人生过程。许春樵通过郑凡“谈恋爱”所诱发的连绵不断的“事”,去“逼”出人物身上的道德的善。他喜欢让他面对着、纠缠于一系列的“事”,以在人物的相对单一的一根筋的处理方式,去自然彰显人物的性格,他甚至都不是去着意塑造和归纳人物的性格,而是为了揭示人物的精神状态和生存处境。他的叙事中,也有着善恶的对立,但是恶一般不会是具体的对象,而是一种可能普遍存在的社会风尚。他喜欢在逼仄的处境中,更严格来说,是透过特定的社会风尚的压迫感,去暗示和投射有关存在的意义。买房子,不仅仅再是为了给女朋友一个家,更是在于纾解自己作为一个农民子弟的自卑感。对于小知识分子郑凡来说,买房子就是一次万劫不复的“陷入”。马克思曾经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拜物教,而主人公郑凡就陷入了中国式小知识分子的房子拜物教,它不是由对于商品的迷恋而造成,而是由人物的身份所引发。爱情的诺言最后变成了一个“倒刺笼”,小人物郑凡满怀希望地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许春樵在带有一定夸张性的叙述中,达到了对于更广泛的社会的投射,对于更为普遍的人性的揭示。

小说《屋顶上空的爱情》紧紧围绕着房子来讲述小人物郑凡的爱情故事,结果生生地将一个爱情故事,幻成了买房子的故事;把一个有关爱情承诺的故事,变成了“房子情结”。许春樵通过这种暧昧的转换,把房子对当今中国社会价值的扭曲表现得淋漓尽致。

许春樵所讲述的这场“屋顶上空的爱情”,无论是爱情还是故事的讲述方式,其实就是设计一只人生的“倒刺笼”。渔民在张鳝鱼的时候,往往将倒刺笼的口用蚯蚓的体液抹在上面,以引诱鳝鱼进入,而鳝鱼一旦进入,因为笼中有着倒刺的设计,它就再也出不来。小人物郑凡为了兑现爱情的诺言而买房子,这是一个甜蜜的开始,但是无论是男人还是知识分子还是底层小人物,只要他一头钻进买房子这个“倒刺笼”之中,他也就只能在其中摸爬滚打,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也无论是希望还是失望,都只能闷在其中默默承受,永无回头之日了。

而小人物郑凡之所以能够进入许春樵所设计的叙述的“倒刺笼”,首先当然是在于爱情的诱惑,但更主要的还在于他的道德自负。

如同许春樵的其他所有长篇小说一样,他的长篇小说《屋顶上空的爱情》的主人公郑凡,依然是一位男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屋顶上空的爱情》所讲述的,似乎就是另一段“男人立正”的故事。男人,是性别身份。但是,正如西蒙·波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养成的”的一样,许春樵笔下的男人也是在文化中长成的。中国的文化传统赋予了男人统治天下的权力,也赋予了他承担天下的义务和责任。《男人立正》中的陈道生因为是个男人,所以就要说话算数,当他借了钱而又被骗以后,就是死也要在死之前将债还了,也就是说,就是死也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这是儒家的“信义”,也是中国男人的信仰。这样的信仰不抽象,不超越,但却很实在。同样,当男人郑凡在投入爱情之后,他就对那个网上认识的姑娘许下了诺言,由此而开始履行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职责,他必须为那个姑娘提供一所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不是那个姑娘一定要他提供,而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必须提供,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证明自己性别的最为重要的义务,这关乎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你可以说,许春樵的小说有“大男子主义”,但是,他的大男子主义不是对于女人的殴打、虐待和控制,而是主动承担对于女人的责任,包括道德义务。男人躺着睡觉站着撒尿,吐口吐沫就是个钉子。郑凡正是在对于网上“骗来”的姑娘的义务履行中,确立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中国文化传统中,男性才能享受文化的权力,所以,许春樵又将知识分子的身份投置于男性主人公郑凡的身上。

许春樵小说中的小人物,尤其是长篇小说中的小人物,大多具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即使有的人物在小说语境中的身份不是知识分子而是“工人”或“商人”,但基本又都是知识分子化的。《酒楼》中的齐立言,虽然是一个商人,但一开始就具有作为知识分子符号——“发明家”的身份,还有他对于社会的观察和思考,对于社会的批判,也都透露了他的知识分子的身份信息。小说《屋顶上空的爱情》则直接将人物设计为一个硕士毕业的知识分子,而且是一个学古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生,这就更与中国传统的文人知识分子保持了身份的一致性。

在中国文化中,知识分子有着伟大的道德传统,他们既“仁义礼智信”又“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是文化的主宰者,也是国家的统治者。他们作为这个国家最受尊敬的群体,享受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优越地位。像郑凡这样的古典文学研究生,在可以想象的传统社会中,一般要么琴棋书画行吟江湖,过着洒脱自由的生活;要么充当帝师或诸侯,再低也是个七品县令,自然呼风唤雨衣食无忧。虽然说小知识分子郑凡也许没有关于“天下”的宏大理想与“铁肩担道义”的壮怀激烈,但是,他却在微末的生活中履行着作为知识分子的道德责任,重然诺,言必行,行必果。这种儒家的信义道德,也是小知识分子郑凡的人生圭臬。

主人公郑凡虽然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是一个知识分子,但他却仅仅是一个小人物。书写小人物的人生遭际是许春樵一贯的写作路线。从过去的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屋顶上空的爱情》,他一直都以小人物作为自己叙述的中心。而且每一部小说只写一个小人物。

大人物是有历史的,小人物也有历史。小人物郑凡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硕士毕业也只能到工资微薄的文化单位任职。许春樵毫不吝啬地赋予这个小人物以美德,郑凡也像《男人立正》中的陈道生一样,虽然他做不到“位卑未敢忘忧国”,也没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能力,但小知识分子的守信重义的朴素美德,以及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人生目标的韧性,他一点也不含糊。许春樵在书写男性小人物和知识分子的时候,总是带有几分道德理想主义。在《屋顶上空的爱情》,作家一如既往地将人物在道德层面进行了理想主义的处理,他让这些人物在道德人格上无懈可击。

正是许春樵赋予主人公郑凡的男子汉品格、知识分子气质以及底层小人物的优美品质,诱导着郑凡进入人生的倒刺笼。对于小人物郑凡来说,买房子最初就是单纯的爱情目标,——兑现对恋人的承诺,但是,他的买房子也绝不是那么的单纯,他买房子给恋人一个交代,履行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诺言;买房子,他才能使自己在城市获得一个立足点和获得城市人的资格;买房子,才能兑现和回报父母的殷殷期望;买房子才能证明知识的价值;买房子才能证明小人物的奋斗的价值。买房子所触发的是文化的机制,正是文化赋予郑凡的买房行为具有了符号的意义。正是这种深刻的诱惑,让郑凡义无反顾地投入了买房的大军。

但是,一旦当郑凡进入人生的倒刺笼之后,许春樵便让他身处其中身不由己,痛苦不堪。在一个顺理成章的逻辑上,许春樵为郑凡设计了他这样的小人物可以想见的磨练。他虽然是个男人,但不过是来自乡村没有背景的年轻男人;他虽然是名校的硕士毕业生,也还是一个来自乡村的没有政治和经济奥援的知识分子;他虽然有着小人物的美德,但是,在这个时代里有美德的小人物毫无用处。他虽然进入了城市,也不过是城市里外来者,与一般的漂泊到城市的农民工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如此境遇的人,他竟然痴心妄想地在城市里买房子。而房子却是一个巨大得令人恐惧的怪物一样存在。在许春樵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男人面对房子,他会被阉割;知识面对房子,知识一文不值;知识分子面对物质主义,也只能斯文扫地;爱情面对房子,它更是空中楼阁;理想面对房子,它只能是虚幻;而未来面对房子,将是一片黑暗。在物质主义时代,斯文早已扫地,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男人的努力,小人物的奋斗,其价值已经一落千丈,所谓“斯文不坠”早已成了弱势群体自慰的梦呓呢喃。中国城市里疯狂涨价的房子,虽然它所能提供为郑凡的就只是爱情的安乐窝,但却不幸而成为他这样的人高不可及的乐园。于是,在买房子的过程中,他遭遇了种种的戏弄和挫败;房子带着他偏离了人生的正常轨道,走进了让他欲罢不能又无法实现的人生死胡同。

小知识男人郑凡是令人尊敬的。不但由于他的自我奋斗,也不在他的失败和精神苦难,而在于他失败中的韧性,无望中对于诺言的信守,以及失败后的洁身自好。郑凡是个失败者,但他的百折不挠的坚韧精神依然令人肃然起敬。郑凡是个失败者,但是,失败者的对人格的坚守才焕发出异样的光彩。郑凡把所有的责任和使命背负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买房子的意义太过重大,而他又是一个不懂得多少变通的“乌托邦化的知识分子”,他于是就像一个为了实现自己的责任而挑战“现实”的堂·吉诃德。他变得有点儿滑稽可笑了。郑凡也如堂吉诃德一样有着令人敬佩的气质。他是一个孤独的奋斗者,虽然遭受重重挫折,但是自始至终不气馁。郑凡这个形象虽然离开20世纪80年代很远了,但是,他的身上依然有着高加林(《人生》)、孙少平(《平凡的世界》)的影子。郑凡如《男人立正》中的陈道生一样走到了最后,而没有如《骆驼祥子》中的祥子那样半途而废,这反映了作家许春樵的道德理想主义之创作初心。

同时,主人公郑凡过于强烈的担当精神,也是令人恐惧的。男人和知识分子的道德责任和历史使命感,就如同两座道德精神的十字架,它既为主人公郑凡赢得了崇敬,又带着他走向魔咒的深渊。作为正面的力量,它支撑着主人公奋斗的勇气和不屈的人生意志;同时又使得主人公作为男人作为知识分子,承受了较之于女人较之于一般人更多更重的精神压力。有多少期待和尊严,就有多少的侮辱和挫败。郑凡的每一次证明,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他的做人的尊严在一次次的挫败中受到反复的侮辱。他的所有的责任感,最终都化为让他精神遭受重击的心灵苦难。郑凡遭受的苦难看上去是物质性的,当然更是精神性的。许春樵为了反衬男性主人公郑凡的形象,给他设计了一个性格超脱的女朋友。女主人公韦丽是天真善良和出世的姑娘,——“乌托邦女孩”,她不但没有如其他女人那样为了房子向郑凡施加压力,反而还为此最终离开了郑凡。但是,作家正是通过韦丽的天真善良和“没心没肺”的超脱,反衬了郑凡作为男人的道德责任感的沉重及其对他的道德人格的扭曲。他有着一颗脱俗的心,但是他却又陷入物质的世界之中,他“厌恶物质的世界”但是“又无法摆脱物质对日常生活的强制性左右”。①

许春樵通过郑凡“房事”的叙述,展现了当代知识分子的“倒刺笼”式的生存处境。

许春樵的小说一直有着强烈的道德批判的冲动,他通过小人物郑凡的买房子遭遇,观照了小人物的处境,并对当代社会进行了批判。

许春樵通过房子情结揭示底层小人物普遍存在的不安全感和焦虑。弗洛姆说:“个体在社会共同体中自我感觉的边缘化,被排挤化,这种由内心焦虑、多疑引发的对前途判断的不确定性足以使个体生出致人死命的愤怒。”②小人物郑凡无论是作为男人、知识分子,还是作为底层人物,他都深刻地感觉到被这个资本的社会边缘化了。正是出于被边缘化的恐惧,他才需要用通行的硬通货——房子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来克服自己的不安全感和恐惧感。但是,物质主义社会无情地粉碎了他所有的自我确证的“挑战”,使他受到无情的戏弄和挫败。对于大的政商资本来说,房地产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金钱游戏;而对于处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来说,房子就是他们的爱情、性事、事业、尊严和自我实现,房子也裹挟着他们人生的希望、失望乃至绝望。大人物们的轻松游戏,最终导致的底层小知识分子们辛勤劳动和努力灰飞烟灭。房子纠结了太多的社会伦理。许春樵给与了处于社会底层的郑凡,以起码的理想——买一所房子结婚,但是,他又毫不留情地让主人公这起码的理想化为泡影。许春樵展现了资本社会对于平凡人等低微的理想和善良的努力的击穿,及其所造成的触目惊心的挫败。小人物郑凡有点像《骆驼祥子》中的黄包车夫祥子,注定一生奋斗终成空。小人物的希望是微末的,但是这个社会却就是不让他实现。小人物郑凡的梦想被粉碎,既在情理之中,那是因为弱肉强食是通行的规则;而也在情理之外,因为他所追求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栖身之所。在郑凡的故事中,底层小知识男人的希望与绝望、使命感与无力感在房子的作弄下起伏跌宕,备受煎熬。小人物郑凡的遭遇显然是当代社会的物质主义文化的不公所造成的。在小说中,作家经常以超越的第三者的角色,切入叙述,发表带有强烈现实批判意味的牢骚式的议论,非常鲜明地表达着他的价值立场。

许春樵的小说同时还有着面对现实困惑着力重建社会道德的理想。在《屋顶上空的爱情》中,作家通过郑凡的买房遭遇,构建了一个完整的道德逻辑: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身处底层,受尽磨难,但是却依然保持着一颗道德良心。作家通过郑凡这样的小人物,建构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重然诺”“勇担当”的道德形象,当然也是一尊悲剧性的形象。虽然这样的担当已经不是国家民族的宏大层面上,而只是一般的做人的基本的价值规范,但在物质和权欲横行的时代,这基本的价值规范已经很难能可贵。但作家同时也表达了一种隐忧,这颗道德良心在遭受金钱与权力社会的反复蹂躏之后,它已然摇摇欲坠,随时都会走向良知的毁灭和沉沦。

与《男人立正》不同,《酒楼》将知识分子的道德理想主义进行了叙述的“折断”,许春樵让齐立言最终走向了他自己的道德理想的反面。假如说《男人立正》是沉浸于一种作家自设的理想主义氛围之中,用陈道生的遭遇弘扬理想主义道德、反衬社会的黑暗和批判社会的道德沦落的话,那么《酒楼》则有着超越小说语境的关于市场经济社会中知识分子自身道德的反思和自省。而这部《屋顶上空的爱情》则将人物直接设置为知识分子身份,让他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的四处碰壁,明白而彻底地昭示了当代知识分子的斯文扫地和精神的颓丧。相较于《男人立正》和《酒楼》的人物自身的理想主义情怀,在这部小说中,作家一开始就让这些小知识分子所背负的父辈的期待成为他们生存于社会之中的沉重的负累。假如将《男人立正》《酒楼》和《屋顶上空的爱情》三部长篇放在一条线上的话,显然,《男人立正》是完全理想主义,而《酒楼》则是半截理想主义,而《屋顶上空的爱情》中,他的理想主义已然挥发殆尽。

相较于《男人立正》和《酒楼》中人物的道德优越感,《屋顶上空的爱情》这部小说也充斥着浓郁的道德自卑感和精神无力感。作家一如既往地书写性格软弱而又具有韧性的小人物,但是,这些看上去有着韧性的小人物,其实都是硬撑着。对于现实主义文学,尤其是中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它们对于小人物的关怀是有宗教性的,作家们对他们的处境饱含着同情,甚至满怀着愤怒,但是,他们却无力改变,更无力提供精神的支援。许春樵在小人物郑凡苦难故事的讲述中,强烈地表达了他对于现实的批判,对金钱和权力社会的批判,以及对底层的同情,对知识分子境遇的同情。现在,我们只能将他们的遭遇暴露出来,以期引起“疗救”的注意。而这些悲悯和揭示,也只能安妥我们自己的良心,而不能给予这些小人物的生活和精神境遇以丝毫的改善。救救这些小人物,小知识分子,但是我们拿什么去拯救呢?我们既没有物质的工具,也没有精神的途径。这是当今底层叙述共同的想象的“倒刺笼”。

注释:

① 许春樵:《屋顶上空的爱情》,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68页。

② 弗洛姆:《对自由的恐惧》,许合平、朱士群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144页。

(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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