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者

2016-12-07 17:48张闻昕
西湖 2016年11期

张闻昕

陪伴者

张闻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

曹苑说:“初一寒假无聊,随手打开了个综艺,就掉坑里了。”

陆安定说:“被朋友带跑的。”

刘凌漪说:“我没有固定喜欢的。长得好看的我都会关注一下。”

唐政阳说:“我喜欢的角儿都在史书上。”

吴权庆说:“网上有很多很厉害的游戏主播啊……”

张洛说:“我不追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

……曹苑被这提问绊住了心神。

瞬息万变的娱乐圈,明星冒起就像韭菜,一割一大茬,哪里寻不到面容漂亮身材修长的?在这样的时代,好像长时间喜欢一个明星也成为了值得夸耀的事情。

曹苑想他长得真的不好看,至少在那么多精致的面孔里,他不算出众的。拿照片给顾非看时,顾非瞧了一眼,把手机抢过来,又仔细端详了几秒:“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啊?你不是喜欢书生吗?你的口味换了?”

曹苑咬着嘴唇,半天没想出反驳的词,最后心虚地辩白说:现实中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好像她暗自心许屏幕中的偶像似的。其实并没有。不过那时她们才初一,她还没磨练出自信,顾非一逗她,她就怯了。)

晚上一个人时,曹苑忍不住摆弄起手机。相册里缓存着他的照片:舞台上的飞扬澎湃,机场里的困意丛生……翻着照片,她不用照镜子,也想象得出自己的眯着眼微笑,眼里的温柔。他的面容、身姿,扩展到一切细节,都能激起她发自内心的愉悦。

后来顾非拿她迷恋他的事逗她、作弄她,她已经会得又笑又骂一带而过了。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曾经这种青涩的、含苞待放的感情非常珍贵,以至于她不愿意曝光出来,接受包括成长后自己的、众人的目光检阅。总有些东西是留着藏酿的。

喜欢他的日子不算短,一眨眼就都过去了。手机屏幕还是明晃晃的他的照片,微博里他的行程却没再怎么关注了。偶尔登录账号,会惊讶地发现他已经换了好几个发型,笑成许多种好看的、些微陌生的样子。

身处高三,她有好多要做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并非压抑着自己不去花大量时间关心他,只是对自己的投入变得更多,也就缺乏了几年前对他无尽头的热情——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整颗心都挂在他身上——初中时候,乐颠颠、不知疲倦地为他奉献时间和精力,内心觉得是理所应当;睡前想到他以后会交女朋友,会结婚,甚至会慢慢走下那个舞台,泪水就不知不觉漫过眼眶,靠着脸颊的一侧被子湿湿的。然而三四年过后,现在想起他,她会希望他不要那么辛苦;转到幕后,也不是不能接受。甚至对于他交个女朋友,也不再像当年那样觉得心酸了。

但她还是一有他的周边就买,有他的新歌就听,顾非笑话她“操着一颗亲妈心”,她反击回去:

“哪儿亲妈心?现在不亲妈了……说说你啊,为动漫上的‘二次元’人物‘立传著书’,到底哪位才是亲妈心啊?”

顾非撇嘴,“但是我和他们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啊,能做的也只有写点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曹苑突然站起来,往绿茵茵的草坪走:“诶,你觉得,到底是喜欢三次元好呢?还是喜欢二次元好呢?”

顾非疑惑地眨眨眼,“怎样算‘好’?”

曹苑张着嘴想了片刻,最后摊手,“我也不知道。”

“好吧。我觉得,喜欢三次元,生活和被仰慕者是同步的。你有渠道去见证他们的真实生活,有机会去见真实的他们……”

“我从没见过他啊。”

“但我连这个机会都没有。”顾非侧仰着头,“动漫上的二次元人物,我可以说是,时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永远不能见到他们。你懂吗?而你,以后一定会见到他的。”

曹苑低头,食指缠缠绕绕。

“嘿,你知道,我一直相信,他们住在这颗、这颗、这颗……”顾非抬着手指点来点去,无奈广州灯光太亮,夜空的星辰稀疏,她撇撇嘴,“好吧。我想的是,这么大的宇宙,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就像平行世界……”

明显走神的曹苑根本没在听,她思索着陆安定早晨同她说的事。

曹苑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时,顾非已经出了门。她顶着一头乱毛走到洗漱台前,安定正在刷牙,用眼神向她示意了早安。曹苑点点头,拽过毛巾向另一头的洗衣台走。

“等……咳咳咳……等会儿。”安定想说话,不留神呛着了白牙膏沫。曹苑茫然地站在原地。“啊?”

“给你看条消息。”安定得了甜头似地笑着,掏出手机,“你看。”

曹苑看了几行,心里一跳。

微博很短,内容大概是十二月中旬,某组合来广州开演唱会。

而曹苑的偶像和安定的偶像,都在这个组合里。

“什么时候开不好,挑这个时候开……”曹苑嘟嘟囔囔地抱怨。

“去不去?”

曹苑讶异地抬眼,用一种“你疯了”的目光看安定:“姐姐,我们在上高三……”

“反正我是要去!”安定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停划动,“我已经找到购票网址了。下周一就开始订购,你可得快点决定。”

“但我……这……这可是高三啊。”曹苑痛苦地咧咧嘴。

“曹苑,”安定认真地盯着她,“你摸着良心对我说,那天你安得下心来学习吗?当他们在场馆里又唱又跳,我举着手灯尖叫的时候,你能平静地坐在家里学习?”

“……不能。”

“你喜欢他多少年了?我看看,得有四五年了吧,你见过他吗?”

“……没有。”

“你不想见他吗?”

“……我想。”

安定抿嘴,仿佛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曹苑拿起牙刷,把牙膏挤得深思熟虑,“我再想想。”

安定瞧着曹苑脸上犹豫不定的表情,便知事情有了八成。曹苑不是个想九分走一步的人,她想一两分就会迈步;所以稍微扳动了她心思的事儿,十有八九都能成。这时只要再给她留点余地仔细想想,事儿便妥了。安定聪明地没有再发话,推门离开了阳台。

“我再想想。”转眼就想了一上午。曹苑发觉自己这个上午甚至没有认真地听一堂完整的课。她叹了口气,老这么牵着挂着,一直牵挂到下周吗?还不如现在做决定,下周买票,抛下顾虑一路好心情地滑到演唱会当天。

事情的可能性和可操作性一旦被自己认可,心里就不免痒痒的了。

正如安定自己说的,无论曹苑去或不去,她是要去的。倒不是说她“身为高三生”的觉悟比曹苑低,她日日伏案学习,但她四年积累起来的对偶像的感情,却远比曹苑更冲动、更激烈、更不可阻挡。

她知道,曹苑与她对待“追星”的事,情况是有不同的。曹苑的追星是“静”的,局限于“转发微博”、“保存图片”和买专辑,旁的一点不做;而她自己是个“动”:歌要会唱,舞要会跳,线上动态尽数掌握,线下活动一样不落。曹苑爱“掩”,书包服饰干干净净,对着好友才提偶像;她爱“现”,各类用品上布满了外人不知同道人一眼便明的特殊符号,抽屉里有自己做的图片册子,还时不时向周围的同学宣传一下偶像的最新消息。曹苑羞于表达感情,评论总绕不过几句普通而干巴巴的赞美,似乎多一分就成了亵渎,当然,这用曹苑自己的话来说是“我比较含蓄”;她则觉得喜欢就要大方说出来,有些肉麻的形容词她也挂在嘴边。更有趣的是,这追星的表现又正与她俩平时的性格动静相反——顾非曾为她俩作总结陈词:“能让聒噪的曹苑坐下,让文静的安定站起来的人,就是她们的偶像。”

安定自己知道,其实她骨子里有不安静的一面。比如她情感丰富,却时常把它们压在静得难有波纹的海平面下。她的生活中,许多东西是“做”给别人看的,像是海面上的天气,阳光灿烂或暴雨倾盆,都可稳稳地被预测;至于海面下的波涛,迸发的情感,便全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了。她身边的好友——顾非和曹苑的钓钩或许有一小截能探入她的情感面下,终竟不深;他却是唯一一个全副身心被她的海水所裹抱的,意义非同小可。有时他带来的波动甚至会溅起一两起浪,搅动得上层的空气也发生微妙改变。

不出安定所料,第二天晚上,曹苑给了回复。“我去。”她坚定地说,几秒后又泄出几丝底气,“但我们得……”

“瞒着父母去。”两人异口同声。

这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共识。高三、考试、繁忙的学习……如此之多的名目加诸她们,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分割出去——即使有,那也是从父母眼中漫长的“学习时间”中偷来的,永远不会名正言顺。

“谁来买票?”两人四目相对,又同时撇开了目光。买票可不是个轻松活儿:网上一放票,可是要“抢”的。陆安定扫一眼低头不语的曹苑,最终还是说:“我来吧。”

她也知曹苑在这方面是个“静”的,万一抢票时慢了半拍,那座位可就“千里之外”了。既然要去,就要坐最好的位子。这星点儿的命运她得攥在自己手上,容不得半点错讹。

周一的晚自习,六时五十五分,曹苑突然站起,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第一大组安定的座位旁。安定拿着手机,半只脚已经跨出座位。“要我……”“不,我自己去。”唐政阳左看看,右看看:“同志,你们在接头吗?”

“唉呀你不懂的。”曹苑神秘地摇头晃脑。唐政阳忽然收敛了目光,乖顺地看向自己的课本。曹苑背后一凉,转头的瞬间听到了张洛“轻微”的咳嗽声。不用细看也知老班现在的表情有多难看,她赶忙猫着腰逃回座位。而安定则趁这间隙从后门溜出去了。

躲到饮水机和楼梯的黑暗处,安定一刻不停地操作起来。抢票需要耐心、技巧……页面出来了!她手指颤抖地输入个人信息,因为紧张,还不小心输错了几个字。她匆忙点回去重新键入,嘴里无意识地念着“快点快点”。卡着吸气的那个当口,她飞速地按下“付款”。等待信号连接符转呀转呀转……好了!她瞪大双眼,像是要把“付款成功”这四个字吞进心里。长出一口气,气息的结尾她甚至感到一点晕眩……

买完票后一切尘埃落定。两人也同平日一样,该学习学习,该睡觉睡觉,绝不在教室里泄漏丝毫的欣喜。要瞒就瞒到底,两人索性连顾非也没告诉。顾非虽然察出不对劲,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只好停留在怀疑状态。曹苑和陆安定有时憋不住了,站在阳台小声交谈,顾非就故意在宿舍和阳台间走来走去。曹苑和陆安定的对话被她“卡”成一段一段,她俩非但不恼,反而冲她露出小孩偷了糖果的笑容,倒是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十二月的某个周五,演唱会前一天。曹苑的心紧紧地跳,吸气,呼气……就算气在胸腔里打起太极拳,也抚不平她躁动的神经。手里拿的明明是苦哈哈的政治原理,她居然能边背边笑。甚至在念读一个冗长的段落时,她笑出了声。这下四周的同学都不能静而观之了,一个个转过头递来“关爱的眼神”。几处眼神碰撞,大家竟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一下又吸引了兴于教室各方的莫名其妙的笑声。乐的氛围蔓延整个教室。始作俑者曹苑这时反倒无人注意,于是她把红透的脸埋在臂弯里,又偷偷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息笑了。

十二月的某个周六。交完文综答卷的同学纷纷收拾书包准备回家。顾非照例问曹苑要不要一起回,却被曹苑一口拒绝。见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又支吾不出个所以然,顾非疑道:“你到底要去哪儿?看你样子也不像要回家吧。”

曹苑披头散发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拿着刚刚掉落的橡皮,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抿着嘴又紧张地咬唇,活脱一副想向别人炫耀口袋里的糖、又怕别人知道了会抢的样儿。顾非眼皮一跳,灵光乍现地上讲台拿了昨晚的报纸,直接翻开娱乐版——

“××组合明晚将在穗开唱。”

“你和安定……不会吧?!”顾非瞠目结舌,“你爸妈知道……好了,当然是不知道的。”她翻了个白眼,“你俩真是……无法无天。”

“好了!”曹苑轻拍顾非的手背,满脸殷勤地笑道:“看个电影也不过这么长时间。今晚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你先帮我俩兜着哈。我走了!”

曹苑刚走到门口,就被安定直拉着走,半步不停。安定等得火冒三丈。在她眼里,曹苑的动作太慢了!她原是想着一下课就冲出去的。两人喘着气跑到侧门,安定的动作比平时要快上一倍,利索极了。曹苑被衬得反倒磨磨蹭蹭,认怂似地杵在一边看安定打车。

两人万事俱备,偏偏忘了学校处得偏僻,是半天也不见得有车停的地方。而最便利的交通工具地铁,也没有直达的站点。安定左跑右跑拦不住一辆车,急得满身是汗。“想想办法啊!”她斥着愣在路边的曹苑,心里多的是烦躁郁结。曹苑一激灵,脱口而出:“去前面坐公交吧!”

“还有时间吗我们?”

“往市区方向坐,别管了。”曹苑指指手表,“最多只有一个半小时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上了公交,安定突然淌起冷汗:“我带票了吗?”

“你说什么?!”曹苑的声音尖了八度,“别吓我啊!”公车上的人们转过来看两个脸色煞白的女孩儿,买完菜的阿婆把目光往她们身上乱放,还小声地用白话交谈:“学生仔……”

安定翻找的手一顿,表情意味不明。曹苑一把扯开她的书包,看见装票的信封好好放着,大松了口气。然而两个人都不敢松懈,神经绷得十足紧。接近胜利的最后关头,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曹苑的脑仁一阵阵疼,疼得她无法想清楚事情。但她情愿放纵这种疼痛,甚至享受它。在见他之前的一切经历都那么珍贵,哪怕是再细微的感受,于明日的记忆里也有瑰丽的色彩。她盼着等待的终点,又惧。强烈的反差让体验的快感膨胀,映上她脸庞不自然的红。

带着不言的气氛上了出租车,两人各自掏出耳机听歌。曹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安定不打扰她,只看着自己的手机锁屏发怔。上周,爸妈又吵架了。她很不合时宜地想到;而愈是想把念想驱出脑袋,它就扎得愈牢……

上周他们又吵架了。

本来是很闲适的一个周六晚,她还下载了一部电影,预备来个久违的放松。未料二十分钟后,门外就响起“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吵架声。责骂如此这般地你来我往,她听惯了,也麻木了。看电影的心情被搅得一干二净,连手下还余着一两笔的作业也不想动。抓过床头的大耳机,盖上耳朵,蒙上被子,打开开关。

便满怀是他的歌声了。

低低的吟唱入耳,圆润了疼痛原生的锐角。缓解的方法是前几年才找到的,而她父母的争吵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有时她疑心,他们为何还不离婚,偏要苦苦地折磨对方,也折磨她这个无辜的女儿。

“这不都是为了你吗!”

妈满脸是泪地喊出这句话,让她通体生寒。

“为了我?”她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巨大的石块横鲠在喉间,无法咽下。

“当然是为了你,要不是为了谁呢?”爸坐在沙发上,手指间夹着烟,不耐的眼神四处扫射,“别那么自私,快去学习。”

她擦干眼泪,冷笑出声,“为了我?呵呵,谢谢,你们真是费心了。”

原来,如果没有自己,他们早就各奔东西了。也许自己早就成为那个牵住他们脚的沉重包袱了吧?拖得他们迈不开步子。可是,可笑呐,她又是多么庆幸,自己至少能做个包袱。纵然他们三人都痛苦不堪,团圆的形态却可以给她极大安慰。

自怜、自郁,她消化不了的部分,通通倾倒给他听。反正他的不言不语面色不动,就是最好的接纳。而她既愿将最深的苦楚告诉他,也是容他为“自己人”的表示。从此他的喜怒哀乐便是她的喜怒哀乐,他若是赢了,她的欣喜比他更剧烈。就像把自己无法实现的那部分自我全数加诸于他;他的每一步奋力向前,都够得她的深深喝彩。他与她在她的世界里胶结得越来越紧,到最后竟是难分难舍。

路好长。零零星星的摊子支在场馆外,横幅被吹得已经耷拉下一边。外面萧瑟,所以繁华全钻进里边了,钻进人声鼎沸、灯火耀眼的场馆里。

她们急匆匆地跑进场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门口的检票人员见怪不怪地瞥了一眼,用机器扫过她们的票,淡淡地说:“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抓紧点。”

马不停蹄的进场路上她们只见得一只只手指点着方向,一晃而过的身形容貌她们是无暇去看的。安定平时小小瘦弱的身子,不知怎的竟跑得比大个子曹苑还要快。曹苑在拐角处好不容易抓住安定的影子边儿,“诶,你怎么不走……”

一个新奇的世界扑面而来。

大场子黑张着口,无限深邃,又像蕴藏着无底神秘,由表及里地透着股诱惑劲儿,直把人的激动、尖叫、语无伦次往里装。场馆里显见已经调动过气氛,稍有个风吹草动的就袭来一波接一波的声浪。东西两边各有两块大屏幕,滚动播放着组合的代表曲目。

两人在门口呆愣地看了会儿,直到门口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催促,才醒过神来进场。

好歹是赶上了,久悬的心迅速安妥下来。两人坐下,惊奇地将周围的人和物看了个遍:她们赶得紧,什么都没买也来不及买,几乎是换了件衣服就过来了。座位上摆着整齐的应援物:荧光棒、手幅、指环灯,可说是帮了她们大忙。而四周坐着的人里,有和她们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女孩,也有一脸严肃、挂着口罩,手上还端着专业相机的姑娘。前者她们尽可大大方方地看,还愿大胆地上前去说话;后者她们只敢远远地观望,更别提鼓起勇气去攀谈了。曹苑对后者很是艳羡,她在微博上看到的照片大多是这群姐姐拍的,一沓沓的照片似乎给予了她们更多喜爱他们的资本。

现场的气氛越炒越热,到后来已经像滚热的水蒸气忍不住掀了锅盖似的顶。突然,场馆内的灯在同一时刻熄灭。这引发了愈发强劲的尖叫声。黑暗中曹苑与安定的视线不期然相撞时,能看到笑容在彼此的脸上迸开,掺着跃跃欲试的调皮和期待。

“砰!”

一声炸开,千万声鼓点紧随而来。曹苑觉着这鼓点是摸清了她的心跳,又或者说是征服了她的心跳,否则它俩怎么会跳动得如此一致?她的气息也满到了嗓子口,急着将那一声声不假思索的尖叫推出喉咙。剧烈的震颤令她眼眶泛酸,这一刻她确是等了四年,但她又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上个月的造型像是上辈子的事,出道时的一颦一笑又似在昨日。若不是今日来此,她不清楚自己竟是一直在等的。她以为自己早就冷漠了。

舞台上浓雾散尽,浮现几个模糊的轮廓。安定这回真觉得自己的耳膜要破裂了,被自己的声音刺穿。那一个个轮廓都面貌模糊,她几乎是凭着直觉在其中找寻着他,因为他是能够让她一眼就认出来的——

一眼就锁住了她的心神的人。

只看到背脊,也足够描摹出他全副的音容笑貌。安定深吸了一口气,灼人的瞬间里无数的思绪一闪而过。初中的某一天打开电脑,屏幕角落的推送里出现了一个过分好看的名字。谁会把名字取得这么文绉绉啊?耐不住好奇心,她点了进去。按着顺序找到他的照片,很干净的模样,带着新人的羞涩。她使劲又看了好几眼,终于打算把他的名字放进搜索框里。从那以后,搜索框里再没缺少过这个名字。

遇见他以后,毫不夸张地说,她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初中,时刻面临着来自学校和家庭的拷问,她痛苦不知该如何自处。客厅里传来争吵声,她只能把房门反锁,缩在床上,掐着自己的脉搏慢慢读秒,感觉全身的血都藏在泪里,慢慢地往回流。现在她可以坐在电脑前,一遍又一遍地放他的影像,听他唱歌、看他跳舞,看他的目光穿透镜头落在她身上,仿佛仅此就能获得无限力量。最温暖的时候,是点开闪烁的企鹅群标志,能看到一群人吵吵闹闹地谈论他、关心他。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有一种好温暖的感觉……

……思绪从陷入到挣出,漫长的回忆原也不过费了短短的一秒。而现在,我终于见到你了,不算跨过千山万水也算走过千日万时。从你第一次上节目连话都说得七零八碎磕磕巴巴的时候我就在看你,到现在你随口一句就是满场笑声的时候我仍在看你,但看你终究是看你,隔着屏幕心里明白那只是影像。现在我终于站在这里,见的是活生生的你,我与你的生活终有一线重合,终于在这条时间线上,我们能够共同经历未知的下一秒。这对于你我而言都真是太不容易了。

曹苑分出神来看安定,哑然发现她已满脸是泪。她俩认识两年,同一个宿舍朝夕相处早就混熟了,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安定这副模样。曹苑摸摸自己的脸,还好,没有失态。

聚光灯“唰”地照射过去时,曹苑清晰地感受到什么东西在她耳边炸开了。天呐,他比照片上还要好看!而且他是真的和她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她不可置信地笑起来。太新鲜了,站在舞台上的他确确实实是自己喜欢了五年的人,但又如此不同——这是第一次她能够强烈感受到,他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扁平的,靠着各种新闻和八卦去塞满的单薄人物。

场中的气氛十分热烈,灯起灯落的同时声起声落。

第一部分结束后,曹苑的背后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短暂的休息间隙,场内此起彼伏着或高或低的感叹声。还没歇够劲,灯光又渐暗。不过演唱会本来就不允许人们歇够劲儿吧,曹苑暗想。她是没力气再去像刚开场时那样嘶吼了,她的激动比身边人们消减得要快。安定一路喊着,声音都哑了,仍不愿松松嗓子。曹苑却宁愿静静地听、静静地看,享受这份脱离热闹的平静。正如小时候她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看书。那是原始的她,用平静来烘托和欣赏美好,而不借外界繁杂。

不知怎的,台上持话筒低着头安静唱歌的他,瞧着竟是有点眼熟了。这眼熟就像是公寓房里隔道门的邻居,虽没进行过深入的交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值得两句问好。网络上,他的许多细节都被神化了,即使她有一定的分辨能力,也不免被这类匍匐的赞美所影响。现在他实实在在地坐在她面前,目光似乎还会不紧不慢地扫过她,就突然现了一副凡人样了。但凡人也是应有尽有。凡人的美、凡人的才、凡人的德,他是尽得的。这样的凡人脱不开人的眼,人的眼也脱不开凡人的样儿。

好长一段时间,她恍然融进了奶油般温软甜蜜的气氛。多愿这一刻可以长存,仿佛此时感受到的激动欢愉,足以抵过之前的焦急、无奈、悲伤。曹苑按了一下手机,还有半个小时。她留恋地望了眼舞台,他仍旧好好地坐着,笑着。虽然还不曾分别,她已生了刺痛的难舍之情。怎么会这样呢?她怕是想了太多,想得太远了。于是她按下伤怀,竖着耳朵去感受。听他唱最后一支歌,听他唱最后一小节,听他唱最后一句,听他唱最后一个音。见他随着队伍鞠躬做最后的问候,见他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门里他的鞋消失在黑暗里……邻座的女孩带着哭腔喊,怎么这就结束了啊?曹苑只俯下身,慢慢收拾掉在地上的手幅和应援灯,一言不发。

安定也帮着收,待半场的人去了后,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明天还得回去学习。”

曹苑瞪她,站起身来,把目光落在退场处,犹疑地看了会:“诶,你说,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后台吧?”

两人的视线碰在一处,又飞也似转开。“指不定走了呢。”安定嘟嚷,“没走也见不了……”曹苑没理她,兀自探手去捡飘落在前方座位的礼花碎片,将它捧在手心。刚刚它们飞起来真是美丽极了。她环视四周,不过是十分钟前的景啊,怎的热闹来得快也去得快呢?

她和安定走出场地,来时灿烂的夕阳藏匿起来,换了疲惫的黑夜和毫不留情的狂风。安定穿少了,不住发抖,只好靠快步走来维持热量。两人还得走很远的距离,才能打到车回学校。曹苑裹了外套跟在安定后头,略有些茫然。远处的人潮正在散去,近处的马路是安静的,若不是两个人交叠的脚步响着,这地方真能僻静到可听落针声了。

忽然,轮胎碾压地面的声音大了,两辆面包车疾驰而来,很快超过了她们,往不断延伸的前方开去。曹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没忍住,又看了一眼。这一看使她的眼睛突然酸涩了,她福至心灵地想,这该不会是他们的车吧?……饶是再怎么猜测,车开远了,都不会再回来。刚刚见着车的瞬间应该使劲抓紧的,虽然“抓紧”的意思不过是多看一秒,但多一秒也是多,也是她赚了他们相处的时间,也是紧巴巴的回忆里多添了一分余裕……她的眼泪簌簌地下来了,猝不及防。

往后曹苑数次回想那个晚上,想起她的呐喊与哭泣。当时的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演出的呢?又或许她根本没有认真去看,仅仅是盯着他的脸过了整两个半小时。她曾施施然自诩的追星时的收敛、理智,都在那晚瓦解。她一度非常、非常严格地克制自己对他的感情,过分了,动心了,她会及时割断自己获取信息的渠道——不刷微博,不看新闻。把他存在的痕迹一一抹去,不留丝毫想象空间。过了几个月,当那种感觉不再存在时,她才慢慢地恢复对他的关注。如此反复几次后,她便再也不会心动,只是“克制而和缓地喜欢着”。然而内心深处,她也许不愿承认:她其实十分羡慕安定。安定不使这些花招子,也不需什么框架去把感情限定。她喜欢,就是十足的喜欢;热情,也是十足的热情。她多么坦率。

从始至终,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初二时,他像一名兄长,因为那时她多么渴望有成熟的兄长能保护她、引导她;高一时,他像一位朋友,因为她需要一位聆听倾诉的朋友,而他们又有那么多的共同爱好。众多身份中她唯一排斥的是“爱人”,因为,即使她羡慕热情、渴望豁达,也知道那实在是太过天方夜谭。公众人物一般的他,与只在二人空间生长的爱情,两者的世界离得有多远,她懂。

而那晚之后,她一下明了了他的定位呵——陪伴者。也许人的一生中所有难以理清的关系,都可以用“陪伴者”来形容。偶像和粉丝也不过是众多关系中联系得比较紧密的一种:我扶持你走过一段路,你扶持我走过一段路,牵着手,在几年的路途中彳亍而行。往后或许分道扬镳,或许继续相伴,都不碍着过多的情分。陪伴者终是“君子之交”,我慕你台上意气风发,台下的事儿我何从寻觅;我们交换半份情意,剩下的半份我们随意自处,与对方无关。

人心若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还是会随你起伏啊。往后你结婚生子,过上普通人最憧憬的生活;我从各种媒体中管窥蠡测,满足又心酸。你感恩的是整个粉丝群体,而我却希望自己是特别的。也许终生无法像个朋友站在你面前,笑着对你说声“你好”,收获你只对我一个人释放的笑容。但本就如此啊,这些混杂了十八岁细腻感情的起起落落定会十分难忘。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怎么,脑中忽然飞过穆旦的诗,原来是我赋予了你所有的色彩吗?我的情感有多美,你就有多美……此刻,曹苑发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安定,她的心中好像有一块什么东西溶解了,化入全身血液,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