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雪
琥 珀
□残 雪
酋长是从平原的西边过来的。
“您来了,请躺在这把椅子上休息吧。”编织工抑制着强烈的心跳,强装镇定地说。
酋长魁梧的身体落进宽大的躺椅,紧捏着的拳头松开了,一块精致的琥珀掉在地上。他口里讲出一个奇怪的词,然后就睡着了。
编织工弯腰捡起琥珀,将它拿到窗前对着初升的太阳去照。一见阳光,拇指大的琥珀就起了变化,那里头有一座涌动喧闹的城,编织工觉得那个城市正在将他淹没,他耳边尽是凶猛的咆哮。心里一慌张,琥珀就掉到了地上。这时候,在那边的躺椅里头,酋长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您没有睡着啊?”
“我刚才已经睡过了。你的屋后有老虎在叫,为什么呢?”
“不可能,这是城里。”
“五年前,我和你不就是在这个台阶上分手的么?你听,老虎又叫起来了,莫非一切全改变了?”
“您多心了。应该说,一切如旧啊。”
酋长发出一声冷笑,起身到屋后去察看。
他捡起琥珀继续研究,那里头是透明的淡青色,空无一物。然后他又拿到阳光下去照,仍然是空无一物。编织工想,这里头的城,与他挂毯上的城是不是同一个呢?
酋长推门进来,拍着他的肩头说:“你家藏着一只老虎啊,我刚才已经同它会过面了。”
他们俩,一个坐在织机旁,一个躺在躺椅里,说起分手后的遭遇。
酋长想告诉编织工,分手之后,他回到了部落,但部落里的人全都走散了,只留下一个男婴躺在他的茅屋里。天上打雷时,男婴哭得厉害。他用稀饭喂他,打算与他相依为命。可是婴儿的母亲不久就回到部落,将婴儿接走了。他这个酋长成了孤家寡人。在山里连续一个月的淫雨中,他产生了幻视,他看见数不清的部落居民从山里头涌出来,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向平原。
他守着那些高粱地,一天又一天,他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想,应该是五年了吧。
五年里头,没有一天他不产生同样的幻视。
酋长的嘴唇一动一动的,他很想向编织工讲出这一切。终于,他的喉咙里发音了,他说的是这样的话:
“城市并不是本来就有的,它要由我们生出来,正像女人生孩子一样。”
编织工在织机旁坐好,开始了工作。
酋长在旁边观看,他看见编织工织出了他在山里看到的场景,简直活灵活现——男女老幼行进在下雨的广场上。挂毯上的城是一个巨大的旋涡,酋长想往里看,但他的眼很快就花了,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编织工告诉他,是马车从窗外驶过,平原那边过来的商队。编织工的话音一落,挂毯上的那些部落的居民就乱了套,像被撞翻的马蜂窝里头的蜂子一样四处逃窜,很快消失在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群里头。巨大的广场变得空空荡荡,暴雨打在石板地上发出激烈的响声。编织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酋长感慨万分地说道:“这些年来,你已经习惯了与老虎同居一室的生活啊。”
酋长记起了什么事,后来他说他要洗澡。编织工就领他去屋后的温泉浴池,那是用竹子围起来的露天浴池。酋长进去后,编织工就回到机房。他又织了一些类似鼹鼠的图案。这时他觉得酋长洗澡已经洗了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呢?他走到屋后去喊了几声,没人回答。于是他开玩笑似的推开了竹门。池里的水冒着缕缕热气,酋长的拖鞋和换下的浴衣被放在一旁,人却不见踪影。再一看地上,有点点血迹。编织工的头发昏了,难道真的有老虎?
(原载《今晚报》2016年4月6日河北史志鹏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