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
年龄
□刘正权
在黑王寨,太阳是有年龄的,别的东西或许也有,但没太阳让寨里人如此关心。
这就是黑王寨的与众不同之处。
瞎子老五是赶早出的门,早上好啊!太阳刚探出头,那光线照到人脸上,像婴儿的小手,奶奶的,滑滑的,腻腻的,张开鼻子使劲嗅一嗅,还能闻见奶香呢!
瞎子老五有多久没闻见奶香了,这么一盘算吧,瞎子老五就把个步子迈得有点迟疑了。
捡破烂的大老吴也早,早得都看出了瞎子老五的迟疑了。大老吴就问他说,老五你寻思啥呢?像个教书先生似的!
毬!瞎子老五呼出一口昨夜的浊气来,一碗书生两碗匠,三碗便是种田郎!你跟我一样都是吃两碗干饭的,这辈子别指望吃教书先生那碗饭了!
大老吴就笑,说姜太公还七十岁拜相呢,依我看,咱这年龄,嫩着呢!
话没落音,一旁有人吃吃笑了起来。
大老吴恼了,循声望过去说,笑啥笑!没点家教!
瞎子老五不恼,冲大老吴把竹竿探了一下,轻声说,人家本来就缺家教,要你再在心口上撒盐?
那吃吃笑的声音果然就歇了下来,一剪子剪断了似的。
那声音的主人是四孩,四孩是遗腹子,黑王寨规矩,儿靠爹带,女要娘教!四孩没爹,自然属于缺少家教了。
缺家教的四孩挠了一下头,说,五先生你给我算算,我娘哪会才能落屋?
瞎子老五这才想起来,四孩娘出去打工有半年了。
瞎子老五就拿手去摸四孩的头,四孩却把头一偏,说,我要你算我娘几时落屋,你摸我头算个啥呢?
大老吴就呵呵笑,说,老五啊,人家四孩是大人了,晓得男人头女人腰,只许看不许摸了!
四孩就在大老吴的笑声中使劲昂了下头。
瞎子老五不笑,讪讪的,说四孩眼下是当家人了呢!
四孩说那当然啊!
瞎子老五咽了一喉咙,当家人还盼你娘落屋啊!
四孩就没了话。
大老吴帮腔说,四孩你安心上学去,你娘啊,到该落屋的时候自然就落屋了!
四孩就耷了脑袋,怏怏往回走。
瞎子老五想了想,冲四孩背后喊了一嗓子,说,我给你算了的,你娘落屋那会儿是正午。
为啥是正午呢?大老吴有点狐疑地盯着瞎子老五。瞎子老五人瞎心却不瞎,知道老五瞅着自己呢!瞎子老五就叹口气,正午孩子不是贪睡吗,你说说他娘晚上回来,保不准这孩子天天在寨子口守半夜!
大老吴就抬头看天上的太阳,看着看着感慨地说,正午的太阳像婆娘呢,又霸道又热心肠!
这太阳,长得倒比人快!瞎子老五也感慨地说。
四孩是看着大老吴和瞎子老五一说一笑走远的。远了,四孩心里也空落落的,四孩支起了耳朵,想听听寨子里有什么动静,可惜,耳朵支楞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太阳光线穿过林间缝隙一条一条抽在自己脸上。
四孩被阳光抽得眯起了眼。
该下地了!四孩知道自己在这个暑假里有做不完的事,娘不在家,自己就是户主了!户主这会儿该做什么呢?四孩就把眼睛望出去,他得给自己找活做,一找就找出来了,寨子里已经有人在掰苞谷棒子了。四孩找个背筐出了门,钻进了苞谷地,苞谷苗太高,四孩得踮了脚去掰,背筐里的棒子越积越多,四孩的腰就越压越低。低到后来,四孩踮起脚,也够不上棒子了,四孩就斜着肩头把筐往家里背。
大老吴和瞎子老五从集上回寨子时,太阳正像个霸道的婆娘似的,怎么躲都躲不开。
大老吴骂道,狗日的婆娘!
瞎子老五眼窝陷了一下,婆娘,哪来的婆娘?
大老吴笑,在天上呢,热烘烘的,你没感觉到啊!
瞎子老五就忍不住也笑,说,这婆娘,对谁都仁义!
其实,瞎子老五这话说错了,这婆娘对四孩一点也不仁义。两人走到寨子口时,四孩正在太阳底下拿手揉刚掰的苞谷棒子呢!
大老吴说,四孩你咋不在家揉苞谷,跑这里晒壳啊!
黑王寨骂人的话,只有乌龟才晒壳的。
四孩果然就翻了白眼,冲大老吴没好气地说,你想晒壳还没壳晒呢!这话从四孩嘴里说出来有点毒辣,这是暗里骂大老吴没结婚,想当乌龟王八还没那个命呢!
大老吴脸刷一下变了色,骂了句,毒不过私生子,这话还真没冤枉你,多大点人啊,就毒成这样!完了气哼哼地走了。
瞎子老五不走,坐下来,说四孩你做啥呢?这么毒的太阳还不回家?
四孩说我等我娘!
你娘今天回来?瞎子老五一怔。
不知道!四孩低了头,您早上不是说了吗,我娘落屋是正午时分啊!
你真守你娘来了?瞎子老五心里一颤。
嗯,我怕娘走远路,渴了,给她先送一壶水来!
四孩从屁股后面拎出一壶水,让老五摸。
老五先摸壶,再摸四孩的头,老五说,四孩真是当家人了呢,这么小的年龄晓得疼娘了!
偏偏这一回,晓得疼娘的四孩却一头歪在老五怀里哭了起来,五爷,你说,我这么小都晓得疼娘了,娘那么大咋不晓得疼我呢?
(原载《天池》2015年第9期 广东兰明芳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