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杨
1924年6月,黄埔军校在广州创建。正值国共合作期间,不少知识精英投奔黄埔军校,共产党员张申府、周恩来和国民党员陶希圣是其中代表,他们都以书生身份介入黄埔军校的政治军事活动,或参与、或推动、或见证了黄埔的“红色潜流”。他们是革命潮流中的点滴,折射出上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的诡幻风云。
张申府:黄埔第一位红色教官
张申府是一独特人物。他的一生总在学术与政治之间来回穿插,他是学者,最早将罗素和罗曼·罗兰等西方著名思想家引入中国;也是政治活动家,是中国首批信仰马克思主义者,是中共创始人之一;同时,他还是第一个踏上黄埔岛的中共红色教官。
1924年2月,刚从欧洲回国的张申府来到广州,因有李大钊和陈独秀的推荐,加上改组后的国民党急需人才,张申府受到廖仲恺等人的热情欢迎。正值国民党筹办陆军军官学校,廖仲恺负责实际筹备工作,参与筹建军校的还有几名苏联军事顾问。通晓英、德语的张申府很快加入进来,成为军校筹备委员长蒋介石的翻译员。
张、蒋认识并非始于黄埔。张申府说:“那是1923年的11月,我从德国回国,取道俄国,住在莫斯科赵世炎处。时蒋介石正奉孙中山先生之命,与张太雷等四人在俄国考察,这是为国民党创办军校做准备的政治军事考察。经世炎同志介绍,认识了蒋介石。”蒋介石对张申府“客气得很”,张申府私底下并不喜欢蒋,但佩服蒋的军事才能。莫斯科偶遇,成为张申府进黄埔的机缘。羽翼未丰的蒋介石深谙招揽人才为己用的道理,他拉拢左派势力,包括年轻的共产党人,以提高自己在国民党中的地位。
3月27日,来自全国各地报考黄埔的1300名考生云集广州参加复试,国文试题为戴季陶拟定,数学题由王登云负责,张申府和几位苏联顾问负责口试题,张还负责笔试监考和阅卷工作。第一期招生近500名,其中包括陈赓、徐向前、蒋先云、李之龙、周士第、左权、宋希濂、郑洞国、侯镜如等日后著名人物。
5月,孙中山正式任命蒋介石为陆军军官学校校长,也任命了首批教官,张申府出任第一任政治部副主任,时为共产党人在黄埔的最高职衔。这批由蒋介石提名的17位人选中,只有张申府是中共党员。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张申府,成为黄埔岛的首位红色教官。
周恩来:改变黄埔政治部
虽中共身份保密,但张申府公开说自己是“为共产党工作”,只是他在军校的作用并不在本职的政治教育上。军校初办时期,财政艰窘,教材缺乏,政治部闲淡,还没有正常的政治课。张申府所能发挥的作用主要在于利用和廖仲恺等人的关系,将更多的优秀中共党员引进黄埔岛。
这要从一封推荐信说起,该信对中共日后在黄埔发展非同小可。张申府这样说道:
廖仲恺同志在黄埔军校负责实际筹备工作,后担任军校党代表。戴季陶是政治部主任。他们对我非常热情,常请我吃饭,谈军校工作……谈话之间,他们希望我能够推荐一些在国外学习的优秀学生到黄埔军校来。
在张申府眼里,廖仲恺和戴季陶都属国民党左派,戴季陶还是早期中共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员,曾是北京共产主义小组成员的张申府对戴并不陌生。张申府于是应廖、戴要求,写了一封推荐信给他们,信上共列有15人名单,全是共产党人,首位是周恩来,第二周佛海。
早在1920年,“少年中国学会”的张申府与天津“觉悟社”的周恩来在一次活动上相识,“以后周来京,常一道在来今雨轩茶话”。时任北大教师的张申府27岁,赴日求学受挫回国不久的周恩来22岁。这年底,受聘里昂大学的张申府到巴黎,见到先期抵达的周恩来,他们经常在一起长聊。在张申府看来,周恩来是一位行为高尚的侠义青年。1921年春,23岁的周恩来经张申府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张申府成了周恩来的引路人。
张申府立即写信给周,请他速来黄埔。周很快回信,表示愿意回来,但希望能寄上路费。张申府将此事报告廖仲恺。当时政府财政拮据,军阀杨希闵把持广东财政,尽管如此,廖还是答应寄路费。
此外,邓演达也关心这封推荐信,邓时任黄埔军校教练部副主任兼总队长。显然,校方上层对这封推荐信抱有大期望。那么,它的作用又如何?
周恩来果然从法国启程,9月初抵达广州。周恩来见到张申府极为兴奋,言谈中,周对黄埔军校表现出极大热情。刘天(黄埔一期生)回忆说,周恩来到广东之前,“在共产党内的地位,还只是一个地方干部而不是中央干部。但他是很聪明的,他看到了黄埔军校在革命过程中的重要”。这并不奇怪,在中共历史上,周恩来是公认第一个认识到中国需要一支革命军队的人。在张申府的引荐下,周恩来顺利进入黄埔军校,出任政治教官。黄埔军校成为周恩来戎马生涯的起点。
两个月后,“十三年(1924年)十一月,周恩来先生继任本部主任”,军衔少将,时年26岁。军校设政治部是仿照苏联红军模式,属新鲜事物。虽然政治教育十分重要,但苏联顾问为免被国民党右派攻击“赤化”,只负责军事训练而不涉及思想政治课程。前两任政治部主任戴季陶和邵元冲均是国民党大员,公务缠身,难以亲躬黄埔岛,更不用说负“主义上的训育及智育”责任,结果“政治部是个空架子,学校也没有多少真正进步的政治工作可言”。
政治部出现根本性改变,是从第三任主任周恩来开始的。“周恩来一到任,马上就对原来班子进行整顿,增设组织机构”。首先完善政治部的工作制度和日常秩序,建立指导、编纂、秘书三股,黄埔一期毕业生中共党员杨其纲、王逸常等担任股长。其次制定服务细则,明确政治工作宗旨,规定各级领导的权力范围和工作职责。人才是关键,周恩来聘请不少优秀的共产党人担任政治教官,如聂荣臻、李富春、恽代英、高语罕、熊雄、萧楚女、张秋人等。经过一番整顿,政治部出现新气象,史书定论是:周恩来的到任,从此开辟了黄埔军校乃至以后国民革命军政治工作的新局面。
在军校,周恩来秘密发展中共党团组织,“那时在区军委周恩来的领导下,成立了第一个‘黄埔支部,第一个黄埔支部的书记是蒋先云”。在中共党史上,黄埔支部地位令人瞩目,支部干事都是精英分子,活动能量极大。周恩来代表广东区委直接领导黄埔支部,期间中共党员发展至43人。
中共在黄埔发展武装力量从周恩来开始。周恩来说过,“真正革命非要有极坚强极有组织的革命军不可。没有革命军,军阀是打不倒的”。当时中共极缺军事武装人才,周利用其政治部主任身份,秘密发展一支完全由共产党领导的学生军。周与叶剑英、叶挺成为亲密朋友,两叶是周的辅翼。在叶挺协助下,周恩来组织一支大元帅府铁甲车队,这是第一支由中国共产党直接掌握的武装力量。叶剑英则组织另两支亲共连队。这些武装力量都成为中共日后发动武装起义的骨干。
回顾这段历史,毛泽东说中共开始“懂得直接准备战争的组织军队的重要性……是从1924年参加黄埔军事学校开始”。
除了周恩来,张申府推荐的这份名单上,还有恽代英、周佛海、赵世炎、高语罕、沈雁冰、欧阳继修等人。他们先后都在黄埔军校担任过教职。恽代英、高语罕、邓演达和张治中这四名左派教官,还被军校的右翼分子称为“黄埔四凶”。很难说他们进黄埔与张申府推荐直接有关,因除了邓演达之外,当事人都已不在黄埔(廖仲恺被刺杀、戴季陶和张申府先后离校),唯一可说明的是,张申府推荐的人选,都是当时中共的精英分子。这封推荐信的意义和作用之大,不言而喻。
张申府虽是中共黄埔第一人,但他在黄埔时间并不长,于6月19日仓促离校。对此,张申府自嘲“开了小差”。张申府对刚愎自用的校长不满是事实,但蒋的强硬作风并没直接施加于张身上。按“马林方式”建立的国共合作体制,两党摩擦在所难免。本来对马林“一切工作归国民党”方针不以为然的张申府,面对国民党右翼的挑衅更是心生不满。早在1923年法国比扬古大会时,张申府极力反对统一战线的立场已是无人不知。此时,像戴季陶这样的人都不能立足,“我当然更不能干了”,更确切地说,张“更不想干”,于是随戴一起跑了。这一“跑”的背后,折射出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党与党、派与派之争的复杂背景。
历史和张申府开了个玩笑,张申府离开黄埔后,本想一心一意在广东大学继续当他的教授,研读罗素撰写哲学论文,却又被政治打断,校长邹鲁把张申府当作左翼分子解聘了。张申府忿然离开广州,次年1月更是坚持其“左”派立场而退党,此举成了张申府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
终是书生参政不知政。
陶希圣:政治教官的农运经历
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学院的陶希圣,凭其深厚的史学、法学功底,和“锦绣文章,字字珠玑”,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名噪一时,他的《中国社会之史的分析》一书在三年内销了八版,影响甚大,被称为“开创学派的社会史教授”(唐德刚语),“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最早的两位大师”之一(顾颉刚语)。但在1937年,他最终弃学从政,成为国民党核心权力之要角。此举并非偶然,除了陶身上具有的中国传统思想“学以致用”之秉性外,也与他十年前“一番痛苦的经历”有密切关系,这是一段尘封的往事。
1927年1月,正值国民革命高潮之际,陶希圣接到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来电,聘其为军校教官。陶希圣兴奋地对家人说﹕“中校教官!我要带指挥刀了!”陶立即辞去商务印书馆及东吴大学职务,踏上军旅之途。在“红都”武汉近一年的时间里,给陶印象最深的是汹涌澎湃的两湖农民运动。北伐战争引发的两湖农运之迅猛,人们用“两湖之变”形容。
两湖底层社会动员的规模和声势不仅远超出“二七大罢工”,甚至也超乎当时国共两党的想象。当农民自拉大旗没收土地捕杀土豪劣绅的风潮此起彼伏时,似乎没有一种力量能有效地控制。这场改变传统乡村基本组织的就地革命,引起一番从没有过的社会“乱象”,它打断正常的城乡商贸活动,引发武汉国民政府的财政危机,更导致军心动摇。
时任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政治教官的陶希圣受政治部主任恽代英的指派,在咸宁县城任职,时值农运从高潮转向低潮,这为陶希圣从乡村底层观察中国社会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1927年5月,新晋中央独立师军法处长兼特务连长的陶希圣召集咸宁的农会、工会、商会、学生会、妇女会等代表,组成咸宁县政府,他自任县政府司法科长。在解决民间纷争过程中,陶希圣发现,在乡村,农会是实力派,是社会动员的主要力量。但农会组织的合作社却招致村民怨言,“大众出粮出布和出钱,却分不到红利,甚至买不到日用品”,于是发生了农民包围合作社要求退股的骚乱事件,混乱中,农会拘捕为首的五个农民。通过调查,陶希圣发现他们都是小农,其中还有一个孤苦寡妇。陶希圣认为“农民协会应该纠正合作社的错误,不应该惩办农民”,最后判他们无罪。时值“五卅惨案”两周年,咸宁县城召开纪念大会,农会书记按惯例,坚持要在大会上枪毙那五个农民,被陶希圣强行制止。年轻的农会书记一气之下,跑到武昌指控陶是“反动军阀”。在当时,“反动军阀”罪名足以送命。
当陶希圣被五花大绑带回武汉时,中共内部对农民运动有两派不同意见,一是罗易、瞿秋白等主张实行激烈的农民革命;另一派是鲍罗廷、陈独秀主张修正农运过火行为。由于陈独秀仍掌控大局,陶希圣逃过一劫。陶说道:“倘如中共内部没有这种矛盾和斗争,我这条生命断乎不能留到现在。”这一亲身经历,使陶希圣深深体会到革命背后的刀光剑影。
湖南农民斗争最为激烈,著名劳工领袖李立三的父亲也被当地农会处死,湖北的农运虽然也有过激行为,但多交由国民党部所组织的土豪劣绅审判委员会处理,很少径自加以处罚。武汉国民政府决定,对土豪劣绅的处决权力在于省一级革命法庭,农民不能就地杀戮。陶希圣处理的咸宁县城农会事件算是一典型案例。
被农会书记指控为“反动军阀”的陶希圣回到军校后,不仅未受任何处分,还被指派为政治部秘书长,旋改调兼任宣传处长。这时周佛海已去上海,政治部主任空缺由中共党员施存统接任,在施存统未回武昌之前,陶任代理主任。陶希圣召集军校学生大会,讲演农村形势,他以亲身经历指出当前农民运动存在的问题。他效仿邓演达口气,举右手指着会场说道:“现在,农民并没有起来。”
平心而论,陶希圣对农民运动本无恶意,他曾主动把家里的田地分给佃农。陶希圣是在处理农民纷争中,“发现了农民对地主的斗争,实际上破坏了社会经济,而受害者仍是农民。因为农民协会‘打倒土豪劣绅的运动,把地主打倒了,也就把城市中的商业破坏了……农民的耕作也就发生了极端的困难”。陶希圣是从社会财富、商品流通和农民生活的经济角度看问题。将革命对社会带来的冲击置于经济层面来观察的人少之又少,陶希圣算是一个。陶希圣是中国最早持唯物史观者之一,他把经济现象作为分析社会诸问题的出发点,认为经济发展是将社会不同领域连接在一起的重要环节。
也许,陶希圣看到了阶级斗争冲击了传统的乡村经济,却没有透视出自五四以来在中国已经进行的、发动民众参与社会革命的那股汹涌澎湃的潮流。毛泽东则看到社会动员底层民众力量的巨大势力,他要“乘”这股“势”去创造历史。孟子曰:“有智不如乘势”,处乱世,当大事,往往都是乘势而为之。
陶希圣能避过杀身之祸,还与两湖农民运动出现转折有关。马日事变后,各地农民运动陆续遭到毁灭性打击,湖南的共产党经过五月事变的打击,几乎完全瓦解。湖南各地的驻军和地主,纷纷开始向当地的共产党人和工会、农会反攻倒算。许克祥等在长沙成立了“中国国民党湖南救党委员会”,通令各级党部及民众团体一律改组。武汉国民政府也因此失去对湖南大部分地区的管辖权。受重创的武汉国民政府认为种种“事变”均是农民过激行动所致,武汉国民党上层产生严重敌视工农运动的情绪。中共中央审时度势,同意武汉国民政府和平解决马日事变,时任全国农协会主席的毛泽东只好写下“全国农协会临字第四号训令”承认失败。
至此,国共两党的势力格局出现改变。最终,汪精卫宣布分共,国共合作成了国共分家,宁汉对立则成了宁汉合流。共产党的“文斗”终不敌国民党的“武斗”,国共两党从此分道扬镳。
临时中共政治局常委决定举行南昌起义,再南下广东。政治部主任恽代英在校本部召见陶希圣,告诉他说:“今日时局在变化中。程潜主张东征,张发奎主张南下。我们决定将军校改编为教导团,跟随第二方面军南下,回到广州。第二方面军政治部主任是郭沬若,请你担任教导团政治指导员。”
陶希圣毕竟不是政治家,没把自己的品性融入到政治斗争中去。他思前想后,不愿跟随教导团南下。没有跟随恽代英的陶希圣,“回到水陆街,偕同太太与孩子们急行迁居福寿庵”。
在福寿庵隐居期间,陶希圣写了一篇短文,发表在《中央日报》副刊上,他提出“分共之后,仍然革命”口号。陶希圣这时所要着力反对的,恰恰是国民党当权派因清共而脱离民众、丧失革命精神的官僚化的腐败倾向。陶常提到1924年的国民党改组,继续鼓吹革命。
隐居近一个月的陶希圣,脱离军校,既不从汪精卫,也不随恽代英,远离政治,独回上海:
十二月,我离武汉。有如黄鹤楼与晴川阁对峙之下,滚滚江流之中,一叶扁舟,翻腾风浪之际,死里逃生,仍返上海。当一身一家西上之初,决投笔从戎之志。及其卷入风暴之内,所得职名多种,而工作则不出演说,作文,开会,游行之范围。在此一年中间,我见知与观察所及,对国际共产党之思想理论与战略战术,有深切之了解。
此时的陶希圣一无所有,没有钱,也没有职业,只有一番痛苦的经历。著名报人胡政之在1926年说过:“中国政治,诡幻神奇,为世界之冠。最近之错综复杂,尤极十五年之大观。军阀、官僚、政客胥为命运所颠倒,不知不觉中受政治的万钧烘炉之锻炼,几乎无一人不焦头烂额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