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店

2016-12-06 15:49□陈
微型小说选刊 2016年34期
关键词:矮子茶客茶馆

□陈 刚

茶馆店

□陈 刚

锦溪小镇的南头有一座古老的石桥,叫作南塘桥。桥的北堍是一家茶馆店,老板姓朱,不知道是哪一年开的。老子传儿子,儿子传孙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传到福生手里。眼看就要传不下去了,因为福生已经四十多岁了,还孤身一人—单吊。

有一天,茶客矮子金林心血来潮,笑嘻嘻地问福生为啥不讨老婆,他瓮声瓮气地蹦出一句:“老婆有娘好吗?”

正在喝茶的客人们哈哈大笑,金林一口的茶水喷在了桌子上。

茶馆店边上有个老虎灶,也是福生家的。老虎灶烧水的炉子既不烧煤,也不烧柴,而是烧砻糠,砻糠就是包在稻谷外面薄薄的一层壳。锦溪是个水乡,金灿灿的稻谷堆成了山,砻糠自然也不成问题。

每个礼拜,一条满载砻糠的木船晃悠悠地摇过南塘桥,停在茶馆店前的河埠头。船上有夫妻两个人,男的叫秋根,脸瘦瘦的,黄黄的,船一靠岸,他就挑起一副大半个人高的大竹筐,把砻糠挑进里面的柴火间;女的叫菊妹,一张黝黑的圆脸,她慢悠悠地收拾好船,然后就钻进茶馆店里,坐在长凳上和茶客们聊天喝茶。熟了,茶客们开一些出格的玩笑,菊妹咧着嘴巴,露着一颗亮闪闪的金牙,笑着骂几句。

此时的福生只是呵呵地笑,不说话,给茶客们添水却更勤快了,走到边上时,就往她的那颗金牙多瞅上一眼。

忽然有一天,老虎灶的砻糠越来越少,眼看就要见底,茶馆店也要跟着歇业,但还不见砻糠船的踪影。

福生望着空荡荡的河埠头,忽然想起了那张镶着金牙的圆脸。

一个茶客忽然说:“砻糠船来了。”

福生赶紧跑了出去,砻糠船已经停在了河埠头上,可今天船头不见了秋根,只有菊妹一个人,正在岸边弯着腰系缆绳。她的圆脸拉长了,眉头紧锁,不住地叹气。

满满一船砻糠,在河面上晃悠。

“菊妹,我来帮你挑……呵呵……”矮子金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鬼魅地一笑,就往菊妹身上蹭。

血一下子灌满了福生的脸,哐的一声,他死劲砸下漆黑的铁皮大水壶。

矮子金林吓了一跳,骂了一句:“神经病。”

福生三步两步,挑起了两只半人多高的大竹筐,走上了跳板,下了船。

菊妹赶紧上船给福生装筐。

船舱渐渐凹下去,老虎灶的砻糠也堆满了,福生满头满脸都是金灿灿的砻糠片,他一边擦汗一边咕咕地喝着茶水。

他拿出了一沓零零碎碎的钱,递给了菊妹。

菊妹接过钱,一张一张默默点着。

“秋根怎么没有来?”福生随口问了一句。话音刚落,菊妹的眼泪唰地下来了。

茶客们纷纷围了上来,菊妹絮絮着,秋根怎么得重病,怎么住院,怎么缺钱……

茶客们纷纷摇头叹息。

福生听着,听着,忽然一转身跑进了里屋,店里的人都一愣。

等菊妹要走出茶馆,福生攥着两张百元的钱追了出来,塞在菊妹的手里,菊妹哪肯收,拼命往外推。

福生生气了,红红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借你的,以后还,不行吗?”粗粗的声音,像要打架。

菊妹望着福生那张憨憨的大方脸,觉得挺可爱的。手一松,钱塞进来了。她想笑一笑,可半颗金牙齿还没有露出,就再也笑不下去了。

砻糠船钻出了南塘桥,沿着小河向着远处的绿油油的田野乡村驶去,菊妹淡淡的背影却留在了茶馆那面灰蒙蒙的墙上。

过了几天,矮子金林又来喝茶了,他神秘地向福生招招手,福生疑惑地走了过去。

金林话还没有说,先笑,笑得很猥琐:“福生,你小子心思够长的。”

然后把秋根病危,马上要不行了的消息告诉了福生,末了还悠悠地加了一句:“你的钱没有白出啊,菊妹可就是你……”

话还没有说完,福生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然暴起,脸腾地又一次红了,红得像喝醉了酒似的。他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最后一声霹雳:“滚!”

矮子金林鼻子里哼了一声,扔下一句:“狗咬吕洞宾!”转身悻悻地离开了茶馆店。小镇上流传着一句话,福生看上了菊妹。

从此,茶馆店里谁要提菊妹,福生就要把铁皮水壶敲得震天响。

转眼已是冬天,老虎灶的火还是红红的,暖暖的。

有一天,一个中年女子走进了店堂里。

“菊妹!”不知谁喊了一声,茶客们都扭过头去看。

哎,真是菊妹,她穿着一身素色衣服,头戴着一朵小白花,圆脸的脸颊瘦了半圈,她站在了店门口。

福生也看到了菊妹,他只当没有看见,反而把头扭了过去,和一个茶客在闲聊。

菊妹走上前,低低的一声:“福生哥。”

福生这才回过头,可脸色却是少有的严肃,斜了一眼菊妹的脸,两个人的眼神马上要相碰,他又匆忙地避开了。

一阵沉默,福生拿起了茶壶,沏上一壶茶,放到了一张方桌上。两个人就坐了下来。

茶客们东一句西一句开始和菊妹聊,秋根怎么过世的,怎么办后事的……福生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有人问她:“菊妹,你今后咋办,三个孩子咋办?”菊妹忽然把头转向福生,紧盯着福生的眼睛。

福生此时慌了神,支支吾吾,茶客们的问题好像每一个都是针对他的,让他马上回答,他躲避着菊妹的眼神。菊妹忽然明白了什么,对着福生说:“福生哥,欠你的钱,现在我还不出来,如果你不嫌弃,这个给你。”她掏出一个小纸包,递到了福生的手里。福生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一颗金灿灿的牙齿。

“你干啥呀,干啥呀……”

三个月后,菊妹带着孩子嫁到了外乡,而福生每天愣愣地站在河埠头前,搜寻着一只从南塘桥下驶来的船—砻糠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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