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楚梦,倪章荣的笔名。楚梦,顾名思义就是楚人之梦。当年楚国的疆域主要在今湖北湖南一带。楚梦系湖南人,正宗的楚之传人,他的梦,八成是文学梦,据我知道,他已出版了多本集子,有文学作品集,有文史作品集,作家兼学者,还在大学里兼客座教授,按其现在的文学成就,也算梦想成真。
认识楚梦很久了,应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最初是通信,后来打电话、发邮件,真正见面,那是二〇一三年,记得我应邀到湖南常德参加“中国微型小说创作基地”的挂牌仪式。他知道后,力邀我去他供职的单位看看,常德活动结束的第二天,他派车来接我到永顺采风,湘西的风土人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最近,楚梦告诉我他想出版一本动物题材的微型小说集,要我写点文字。这么多年的文友,我自然一口应允。并饶有兴味地翻看起了他发来的电子版作品。
动物小说是小说题材中的一种。我的了解:动物小说就是写动物的小说,或者动物是小说的主要描写对象,或者是动物的视角。可以纯粹写动物,可以写动物与人类的关系,或者交叉着写,可以写动物来观照、寓意人类,也可以动物与人类比较着写。可以用第一人称写,也可以用第三人称写,可以拟人化手法,也可以寓言化笔法写。一般来说,不宜为写动物而写动物,而是为了给读者某些有益的启示,让读者更好地了解动物,了解自然,了解人类,了解社会。
动物小说发轫于一八九八年,有位加拿大的作家西顿发表《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被认为开拓了动物小说的题材,誉为“动物小说之父”。在我的阅读视野里,美国杰克·伦敦也是位了不起的动物小说作家,他的《野性的呼唤》《白牙》《狼子》《雪虎》《海狼》等都是动物小说中有影响的作品,而我至今难忘的是他的一篇《热爱生命》,也许这篇在杰克·伦敦的动物小说中,不典型,但我喜欢。我在我的读书笔记中专门提到,写到。
小说写美国西部的一个淘金者在返回的途中扭伤了脚,同伴怕拖累自己,就抛弃了他,他忍着伤痛独自在荒原上寻找着回家的路。又饿又冷又孤独的他越来越虚弱,这时候,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只生病的狼。狼也很饿,很虚弱,不敢贸然扑向他,准备等他倒下去再饱餐一顿。也就是说,谁能坚持下去,谁就可能是胜利者,先倒下谁就完蛋。人与狼都在拼着最后的意志。最终,生的愿望支撑着他,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咬死了狼,喝了狼的血,原本即将远去的生命才算缓了过来,从而获救。——我领悟到:意志,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多年来一直鼓舞、鼓励着我。
在中国的作家中,近年比较走红的动物小说有姜戎的《狼图腾》,与杨志军的《藏獒》等,《狼图腾》还拍成了电影,让狼真正成了银幕的主角。
在我的邻县常熟市有位叫金曾豪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也创作了多部动物题材的小说《苍狼》《狼的故事》《黑豹奇遇》等,获过全国儿童文学奖。而动物小说作家中最出名的当数沈石溪,他创作、发表、出版了大量的动物小说,有《狼王梦》《第七条猎狗》《最后一头战象》等等,被誉为“中国动物小说大王”。他的《斑羚飞渡》还收到了课文里,影响很大。我曾经细读过,确实写得精彩。
在中国的微型小说作家中,写过动物题材的不少,但基本上都是偶然为之,属客串性质,或者零零碎碎写过几篇,不成系列,不成气候。写得最多的应该是广东惠州的申平,他出版过《申平动物小小说名篇赏析》、小小说集《野兽列车》等,多篇作品数百次被收入《中国小小说三百篇》等选本中。申平原本是内蒙古赤峰市的,可能在大草原接触过较多的马牛羊,乃至狼等动物,他熟悉动物、了解动物,从不自觉到自觉,动物小说越写越多,成了微型小说圈内写动物小说的第一人。
我没有像申平那样专门去写动物小说,但陆陆续续也写了多篇动物小说,我梳理了一下,有《鱼斗》《猴哀》《义犬》《蝙蝠》等一二十篇。
我写动物小说,一是出于变换题材、拓展题材的需要,二是借动物来间接地反映社会,让读者通过我虚构的动物世界来反省现实社会。我要求我的动物小说,不仅仅写动物,至少作品的寓意不仅仅局限在动物。
动物小说是小说中的一个分支,不可能成为主流,但如果能在动物小说的领地挖深井,写得一花独秀,那也是值得鼓励的。但对大多数作家来说,尝试写几篇动物小说,换换题材,换换笔法,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两年前,我读到了楚梦的几篇动物题材的微型小说,感觉不错,但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我以为他也与我一样,属于换换题材,换换笔法而已,没有想到他一接触动物题材就喜欢上了,创作一发而不可收,接连写了几十篇,越写越来劲,乃至萌生出专门出本动物题材的微型小说集的想法,我很欣慰,更是支持。
我注意到,楚梦的动物小说,写到了家禽,如鸡、猫、狗、猪、马等,写到了野兽,如狼、鬣狗、猴、猩猩、犀牛、熊、虎、豹、狮子、象,也写到了鸟类,如乌鸦、猫头鹰、鸠、鹊、天鹅、燕雀、黄雀、金翅雀、金丝雀织布鸟、十姐妹鸟、黄胸织布鸟、虎皮鹦鹉、蓝鹇,还写到了“四害”,如老鼠、蟑螂,以及小动物青蛙。
《鸟民》是篇寓意深刻的好小说,首先,题目就有深意,不是“鸟类”,不是“鸟们”,也不是“群鸟”,而是“鸟民”,可见,杜局长是把自己养的鸟,当子民看、当臣民看的,换句话说,杜局长养鸟某种意义上说是变相地行使权力,再一次过过权力瘾。
写杜局长养鸟,更确切地说是杜局长夫妇养鸟。为了让卸任的杜局长不无所事事,不精神恍惚,不患抑郁症,以养鸟来充实、丰富退休后的生活,这原本是好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很快发现不正常,杜局长养的鸟,不像早先的部下那样听话,那样驯服,如何让鸟民听话、顺从,为主人制造快乐呢?第一次是把鸟笼扩大,给鸟大一点的空间,可惜,好景不长,快乐不久的鸟民又无声抗议了;第二次是给笼中的鸟民找异性,遗憾的是也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第三次让步是把家里的空间几乎都让给了鸟民,就算如此,鸟民也没有感恩戴德,还以死来相要挟,愤怒的杜局长把鸟网砍了,不期飞出鸟网,重获自由的鸟儿一片欢呼。气得杜局长大骂这些鸟民是刁鸟。不必我说更多的评论之语了,我想有头脑的读者一定比我领悟更多更深。
《犀牛王的觉悟》是篇值得咀嚼的作品,大概的情节是这样的,多年前,狮子迁居到了犀牛的领地,红口白牙发誓说它不杀生,不伤害任何生命,犀牛王相信了狮子的承诺,可是,狮子说一套,做一套。犀牛王无意间目睹了狮子的残酷捕杀。可胆小的犀牛王在狮子的威胁下,选择了沉默,心想,只要你狮子不危及我犀牛家族即可,它还让领地内的其他野兽也眼开眼闭,说是防止祸从口出。结果,反而助长了狮子的忘乎所以,助长了它的残暴,最后犀牛王的家族也成了狮子的口中食物,直到此时,犀牛王才豁然省悟,可惜悔之晚矣。如果早早联合了野牛家族、野猪家族、鹿家族、狼家族、鬣狗家族,一起来揭露狮子的真面目,反抗狮子的杀戮,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孤家寡人,任人宰割的地步。毕竟犀牛王是仅次于大象的庞然大物。可惜啊可惜。——这个故事引发读者诸多联想,字里行间有内涵,故事背后有寓意。
《猪殇》也是篇讽刺意味极强的作品。因为主人平时让花猪好吃好喝,感恩戴德的花猪激动得夜不能寐,反复修改《献给主人的感恩书》,准备念给主人听,准备随时为主人冲锋陷阵,贡献力量,谁知主人对这些不屑一顾,主人需要的不是这些,在过年时,主人把花猪骗进了屠宰场,花猪至死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就是猪的可悲,猪的命运,要不怎么会有“猪脑子”的说辞呢。但这是仅仅写猪吗?
《狗权记》是一篇相当深刻的微型小说。世世代代受压迫和奴役的狗,终于迎来了自由与解脱的一天。可是,它们最终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到主人家里,回到奴役状态。什么原因呢,因为没有了在主人家时候的衣食无忧,甚至还因为不挨主人打骂之后的生理与心里的不适应。
《喜鹊的教训》则是一篇启发读者反思的作品。长年累月只报喜不报忧并因为报喜而名利双收的喜鹊,突然有一天却因为报喜而铸成大错,成为通辑犯东躲西藏,还受尽老鼠的奚落,弄得颜面扫地。最后猛兽们虽然赦免了喜鹊的罪过,但它却只能按要求报喜了。个中滋味喜鹊不好受,读者也不一定好受。
还有那些“病症”类小说,虽说描述的是禽兽,但揭示的是人性的恶以及致命弱点。如因为大王去世而担心天塌下来的青蛙(《忧天症》),白天正常晚上却变态伤人的社区主任和狗(《阴犬症》),利用特殊功能让众禽兽产生幻觉,忘记饥饿、寒冷,内心里生长出拒绝和排斥怀疑、痛苦、不满、反抗的激素的狐狸(《自慰症》)等等。将人性的丑恶和阴险揭露得淋漓尽致。
可以评而论之的作品不是一篇两篇,如果一一评述,太占篇幅,读者可能没有这个耐心,还是综述一下吧。作品我全部看了,发现最大的特点是荒诞性,这样性质的作品所占比例不小。当然,动物小说本身不大可能是现实主义的,读的细一点,会发现,楚梦笔下,借喻、暗喻、转喻、代喻的手法比比皆是。如《与狼争仆》,题目就与众不同,读过武侠小说的读者都熟知,江湖中各门各派无不要争武林盟主的头把交椅,为此常常打得腥风血雨,哪有争当仆人的。而楚梦却反其道而行之,写九龙山的众野兽向最高统治者中山狼请求,要求互换位置,让一向标榜自己当仆人的中山狼当主人,它们宁愿不当主人当仆人。为什么呢?因为中山狼刚来九龙山时,信誓旦旦说是为众野兽做仆人的,可后来呢,中山狼完全食言了。苦不堪言的众野兽不愿再受骗,集体请愿,哭着喊着要当仆人——辛辣啊,讽刺得入木三分。《蛙声一片》写得俏皮、幽默,真正应了“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那句老话。虎大王为了营造蛙声一片的效果,违反自然规律,在大冬天青蛙冬眠期,也要求青蛙鸣叫,结果出现了发动群众在搪边田头烧火,提高温度,使得青蛙不再冬眠,于是,夜夜蛙声连天的逆天现象终于呈现在虎大王面前。读到此,不知你有何感想?还应该指出的是,楚梦的语言充满了幽默与冷幽默,比如:“这时,恰好一外星人路过此地,此情此景让他感动不已。外星人回去后向上级汇报说,地球上的文明程度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发达很多,连禽兽都一个个争着要当仆役!”(《与狼争仆》),“至于生活,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天天喝西北风,连西北风都喝不饱,一个个饿得骨瘦如柴,哭着喊着要来咱们阴阳山喝西北风……”(《自慰症》等等,这类文字在他的这些动物小说里比比皆是。
其中有几篇,严格地讲,还不能算动物小说,只是动物成了小说的角色,或者说成了小说的道具。譬如《如果没有公鸡打鸣》《关于公马的处女膜问题》等,毕家父子对公鸡打鸣的研究以及关于公鸡打鸣作用的争论,既荒唐可笑又发人深省,让人产生一系列联想;老江与老杨关于名叫龙头的马之争论,即处女膜到底破了没有的问题,看似很学术,很严肃,很一本正经,最后被一个小男孩说穿了,那名叫龙头的马其实是匹公马,既然是公马,争辩处女膜破不破的问题岂不荒唐可笑,滑天下之大稽。作者要的就是这阅读效果,荒诞中有诸多沉重的东西,让读者反思的因素。
总体来说,楚梦是个有思想的作家,这在当下的环境下很是难得,他勤于思考,勇于思考,善于思考。他的每篇作品都融入了自己的想法,不是为写动物而写动物,不是为标新立异而胡编乱造,而是让动物世界与现实社会互为观照,加大作品的外延,加深作品的力度,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联想、共鸣,再思索。另有多篇想象力之丰富、奇特,让人吃惊,如《毁灭》,有点像科幻小说的味道了。楚梦告诉我说,他的这些动物小说,既是为了满足表达的需要,也有对微型小说特别是动物微型小说写作进行探索的愿望。我对他这种勤于思考和勇于探索的精神十分赞赏,并欣喜地看到他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