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夫林·沃短篇二题

2016-12-05 09:24伊夫林·沃易子伊
湖南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贝拉

【英】+伊夫林·沃+易子伊+译

贝拉·弗里斯小姐办派对

如果你从都柏林的布劳斯通火车站出发,乘坐晨间列车,只需四个半小时就可抵达布林加尔。若是等着乘坐下午的列车,那就得花上五个小时零一刻钟。布林加尔是一个集镇,坐落在一个幅员辽阔、人口兴旺的行政区。小镇广场的一侧,有座漂亮的新教教堂,正是那一八二〇年代的哥特式样;而另一侧,又建了座个头庞大的天主教堂,直到现在还没竣工呢。在镇上这些山野莽夫般的信徒们眼里,如此随意杂糅的建筑风格,显得是那么亲切。广场上的店铺鳞次栉比,店铺牌匾上的拉丁字母开始被清一色的凯尔特字符取代。商家们都贩售相同的货物,这些货物或多或少都显得粗糙、破旧。穆氏商行、弗记小铺、莱家店子,都贩售着厚厚的黑皮靴,这些皮靴一捆捆地吊在半空中;油腻的殖民地奶酪、五金器具、缝纫用品、食油和马具在这儿也有售。它们家家都是合法持牌贩酒商,卖些麦芽酒和黑啤,供客人们在店内外饮用。这些小店其貌不扬:破烂烂的外壳,空洞洞的窗棂,黑黢黢的内室,它们伫立在那儿,好像解放纪念碑一样。绿色邮筒上,不知是谁用柏油写下了“教皇是卖国贼”这样的字眼。真是个典型的爱尔兰小镇。

从布林加尔出发,沿着凹凸不平的乡间小路走上十五英里,就到了弗里斯镇。沿途是典型的爱尔兰乡村风貌:由远及近的山冈紫光飘渺,时隐时现的白雾路旁萦绕,十几里沼泽绵延不绝,还有小堆的泥煤零星点缀。道路另一侧,是伸向北方的山坡,田埂和石墙不规则地分割着田野,布林加尔猎犬在这儿尽享狩猎之欢。到处都长满了青苔,石墙和田埂像是铺上了粗糙的绿毯,木桩犹如挂上了柔软的丝绒。青苔模糊了界限,让人无法察觉田间土地至何而止,而树桩和石块又自何而起。从布林加尔出发,一路上连绵不断排列着刷白漆的小木屋,宽敞的农房不时可见。但是乡绅的宅邸在这儿是见不着的:土地委员会建立之前,这里的土地都曾是弗里斯家族的财产。如今,弗里斯家族的私有领地已尽数收归镇上,土地也租给了邻镇农民用于放牧。整个弗里斯家族的大宅子里,只剩下篱笆围着的厨院还能耕种;其余的田地业已荒芜,荆棘丛生,花果凋敝,蔓草疯长。曾经的温室植物已形如枯槁十余年。乔治王时代的宏伟拱门被彻底锁住了,门房坍圮,主道也只是透过草坪依稀可辨。要到达这间屋邸,还得先穿过一座农场大门,再顺着一条牛屎遍布的小路走上半英里才行。

不过呢,这年头,单从宅子本身来说,这间大屋与布林加尔宅、布伊科特堡或诺德堂相比而言,还算是保存完好。它当然不能够与戈登堡相匹敌——来自美国的戈登夫人在她的房子里安装了电灯、中央供暖系统和一部电梯;它当然也无法与默克大宅或纽希尔府相媲美,后两间房子都租给了出手阔绰的英国人;它也无法与默克斯托克堡相比,默克斯托克爵士正是在那儿举行婚礼。这四间大宅子,连同它们整齐的碎石路、房内的浴室以及发电机,共同成为了坊间惊异和嘲讽的对象。然而,比起这自由国度中的典型爱尔兰住宅,这座弗里斯大宅倒是异常宜居。

弗里斯大宅有着完好无缺的屋顶。通常,人们能够根据屋顶将二流和三流的乡村宅子区别开来。即使你的卧室里长了青苔,楼梯上生了蕨草,你的书房进了牛群,或是再过几年,你可能得搬到牛圈里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可只要头顶上那个屋顶还能保全,那么对于一个爱尔兰人来说,房子仍然是他的城堡。弗里斯大宅自有其缺陷,可人们相信,这宅子再撑个二十年没有问题,最起码也能比其当今的业主活得长久。

弗里斯家族最后一人是安娜贝尔·罗赫福·道尔·弗里斯小姐,这是她在通讯录上的全名,而我们全村人都叫她贝拉·弗里斯。自十二世纪诺曼底“强弓”勇士的年代以来,弗莱斯和弗莱瑟家族就在布林加尔地区生活了。在布伊科特家族、戈登家族和默克斯托克家族迁徙至此的两个世纪前,这个家族就已经居住在守备森严的堡垒中了,现在的农舍里还能找到他们过去居住的痕迹。十九世纪的一位系谱学家对这个家族赞叹不已,他记述了这个家族的祖先是如何与同样古老的罗赫福家族及年轻而又令人尊敬的道尔家族融合到了一起。家谱现在就挂在台球室的墙壁上。现在的这个宅子由奢华的线条构成,它建于十八世纪中期,虽然那时这个家族已经开始衰落,但仍然富裕且有权势。要是去考证这个家族是怎么衰落的未免有些无聊,只能说家族的衰落并不是因为出了什么骄奢淫逸的败家子。与大部分不懂得自救的大家族一样,弗里斯家族只是不声不响地变得穷困衰败罢了。这个家族最后一代人中还是有那么些奇闻轶事的。贝拉·弗里斯的母亲来自纽西尔的欧哈拉家族,从她出嫁那天起直至撒手人寰,她都饱受错觉折磨,总觉着自己是个女黑人。贝拉小姐从她哥哥那儿继承了家族遗产。她的哥哥一辈子投身油画,脑子里总是琢磨着“暗杀”这个唯一的主题。从尤里乌斯·凯撒到威尔逊将军,她哥哥将史上那些暗杀事件全部画了个遍。他在自己作画的过程中也完成了自己的暗杀。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他在画前扳动扳机,在自己的脑门上开了一枪。

一个十一月苍白的清晨,弗里斯小姐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得办一场圣诞聚会。当时她坐在一幅由她哥哥所作的画像之下,那幅画画着在戏院包厢里的亚伯拉罕·林肯。她的外貌没必要详细描述,由于那外貌与她的个性是如此大相径庭,所以详述起来反而让人徒生误会。她已经年过八十,不修边幅,面色猩红,稀疏的灰白发丝被随意地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髻,几缕散发落在脸庞间;她的鼻梁挺立,青筋直现;她淡蓝色的双眼时而空洞时而疯狂;她笑容明朗,言谈中操持着一口浓郁的爱尔兰方言。她靠着拐杖行走。多年前她同布林加尔猎犬一同狩猎,马儿将她从背上甩落至碎石之中,而一个醉醺醺的跌打医生再雪上加霜地胡乱治疗使得她彻底跛了腿,至此之后,她再也不能骑马,也得靠拄着拐杖行走。每次到了狩猎季,当猎犬追逐着弗里斯镇的飞鸟时,她都会站在一旁,对着狩猎的人们大声地指手画脚。随着年月推移,她的老朋友们出现得愈发稀少,越来越多陌生的面孔纷至沓来。

他们都认识贝拉,但她不认识他们。她成了左邻右舍的笑柄,成了一个屡试不爽的笑话。

“真见鬼。”他们说。“我们瞥着一只狐狸,但立马它就跑得没影了。我们还见着了贝拉。天知道这老处女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她估计得有九十岁了。我父亲还记得她过去打猎时的样子,跑得像一股烟一样。”

的确,贝拉也愈发意识到死亡的接近。在我们提及的那个冬天之前的一个冬天,她的身体状况变得极为恶劣。但在来年四月,她又恢复了过来,脸颊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可行动和思维都明显地迟缓了。她命令仆从妥善地照料她父亲和哥哥的坟墓,到了六月,她破天荒地邀请她的继承人来探访她。自那之前,她总是拒绝与这位年轻人相见。那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子,名叫班克斯,一个英国男人。他住在南肯星顿,在博物馆里工作。他于八月份前来拜访,之后给所有的朋友都捎去一封封有趣的长信来描述他这次访问经历,后来他还将其改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投给了《旁观者》杂志。自他甫一到来,贝拉就讨厌他。他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说起话来像BBC的广播员。他花了大把的时间给弗里斯大宅里的壁炉架和门框拍照。有一天,他从书房搬来一捆小牛皮包裹的旧书籍来到贝拉身边。

“我想知道,您知道您拥有这些书么?”他问。

“我知道。”贝拉撒谎道。

“这都是初版书。它们想必相当值钱!“

“你快将这些书哪儿拿的放哪儿去。”

再之后,他给她写了封信,感谢她的探访邀请,还顺便捎带了几张他拍摄的照片影印件。在信里,他再次提到了那些书。这使得贝拉好一番思量。为何这个年轻自负的小伙子要这番将她家翻个底朝天还把所有的东西沽上价钱?她还没归西呢,贝拉想。她越是往深里想,越是感到厌恶不已,仿佛看到阿奇·班克斯将她的书扛到了南肯星顿、拆了她的壁炉架并且如他所威胁一般要为《建筑评论》杂志写篇关于她的这间房子的专稿。她常听人说书很值钱。当然,她的书房里藏书万卷,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何阿奇·班克斯要凭她的书获利。她给一位都柏林的书商写了封信。那位书商把她的书房仔细研究了一番,然后欲出一千二百英镑将整个藏书给买下来,或者也愿意花一千英镑买下阿奇·班克斯看上的那六本初版书。贝拉并不确定她是否有权利能出售祖宅里的东西;由于觉着彻底清仓大甩卖实在太过打眼,她最终将占据藏书大部分的布道集和军事史书留下来,而书商则以比他原本预估的更少的价钱带走了那几本初版书。贝拉手里攥着新得的一千英镑迎接着即将来到的冬季。

就在那时贝拉思量着办一场聚会。每逢圣诞时节,布林加尔总会举办一些聚会,可是最近几年贝拉从未收到过邀请。一部分原因是她的许多邻居从未和她说过话,另外也因为他们并不觉得她有意前往,再有,即使她应邀参与,他们也不知要如何接待她。事实上,她打心底里热爱聚会。她喜欢在一个闹哄哄的房间里用餐,既喜欢听舞曲也喜欢听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流言蜚语,她喜欢开怀畅饮,喜欢穿着粉色的晚礼服接受那些男人们送来的殷勤礼物。因此每当她听说左邻右舍哪儿举办聚会而她未受邀请时,她总会愤懑不已,只能心里暗自嘲讽那些聚会女主人的家世来聊以自慰。

这个念头终于到来了。贝拉坐在亚伯拉罕·林肯的画像下,手里拿着一份《爱尔兰时报》,眼神穿过前方公园里的光秃秃的树干望向远方的群山,她仔细琢磨着办一场聚会。顷刻,她直起身来,步履蹒跚地穿过房间,拉响铃绳。不一会儿,她的管家来到了她的起居室。管家穿着自己在擦拭银质餐具时常穿的绿色呢子围裙,手里特意持着一把刷盘子小刷毛以此来无声抗议她这次的传唤是多么不同寻常。

“是您亲自按铃的吗?”他问。

“那当然。不然还能是谁?”

“我还在擦银器呢!”

“莱利,”贝拉口吻庄重地说,“我想办一场圣诞聚会。”

“那是当然!”她的管家说。“您这般年纪还想跳舞是为了什么呢?”可当贝拉仔细向他展现着她的详细计划时,莱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悯的光。

“村里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举办过这么大的舞会了。这得花一大笔钱。”

“这得花上一千镑。”贝拉骄傲地说。

准备工作果然是惊人的。贝拉从村里租来了七个新仆人,敦促他们除尘、清扫、擦拭、挪走家具并铺上地毯。他们的辛勤劳作又带来了更多新任务:长久腐坏的石膏像在羽毛掸子清理下干裂开来;蛀虫啃食的红木地板中露出了锡制大头钉;巨大的客厅里裸露出了泥巴砖石。第二波进驻的是一波画家、裱糊工和水管工。出于一时兴起,贝拉给飞檐和柱顶又重新镀了层金,给窗户重新上釉,将脱节的楼梯扶栏重新插口,同时也调整了楼梯地毯位置,使得一些破旧的线头不会显得太明显。

贝拉不知疲倦地做着这些工作。她从客厅挪着步子走到大堂,顺着走廊又上了楼梯;她时而指挥着雇来的佣工做这做那,时而帮助他们挪动一些轻件家具,时而用滑石粉来来回回地磨合客厅里的红木地板。她在阁楼里拆开了满箱子的银质餐具,找到了经久未用的瓷器;她随着莱利来到了地下酒窖数了数剩下的几瓶味道单调而发酸的香槟酒。到了晚上,当佣工疲惫不堪地收工离开并四处找找乐子的时候,贝拉开始彻夜不睡地翻看着料理书籍,比较着名厨们给他们的竞争对手的评价;她也会给舞会乐团的经纪人写下一封封事无巨细的长信;更重要的是,她列下客人清单,在她的写字台上为两大叠精雕细琢的卡片上写下名字。

在爱尔兰,距离不是什么问题。人们会欣然驱车花上三小时去访亲问友,更别说为了一个如此重要的舞会,没有什么旅途可让人抱怨的。贝拉从莱利更为灵通的社交消息以及她自身突然唤醒的记忆中艰难地整理着客人名单。她兴致勃勃地用稍显稚嫩的笔触将一个个名字誊写在卡片上,并在信封上写下地址。这项工作耗费了她不少时间。名单上的许多故人早已逝去或久病在床;她儿时的一些玩伴也早就过了退休的年纪,隐居在世界上的某个遥远角落;她写下的许多地址现在已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在乱世中被烧毁,再也不曾重建;另一些地址则是表明“此地无人居住,除了农人”。但是她最后还是给每封信件写下了地址。她将信件一一贴上邮票并从书桌旁直起身来。她的四肢感到僵硬麻木,头晕目眩,舌尖还粘着自由国度邮政局专用的树胶;她感觉一阵晕眩。那天晚上,她锁好了她的书桌,感觉整个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结束了。在那份客人名单中也有些醒目而刻意的遗漏。

“这是真的吗?我听说贝拉要举办一场聚会?”戈登夫人对默克斯托克夫人如是说。“可我没收到任何邀请函。”

“我也没收着。希望那老家伙还没忘了我。我当然想去啦。我可从没有进去过那间屋子。估计里面有不少好藏货!”

这位夫人的丈夫出租了默克会馆。带着英国人特有的克制,默克斯托克夫人从来不曾放过在弗里斯镇举办的任何聚会的讯息。

时日将近,贝拉愈发地关注起她自己的外表起来。近年来她极少再购置新衣,她之前常联系的都柏林裁缝也早就关了商铺。有那么一瞬间她兴奋得发狂,想要去趟伦敦甚至是巴黎,可是考虑到时间有限她最终打消了这个奇想。最终,她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服饰店,购买了一件极为华丽的深红色丝绸晚装;为了搭配她还添置了一双白色长手套以及一双丝绸鞋。唉!只可惜在她的珠宝中没有王冠头饰!但她翻出了一大堆熠熠发亮但无甚特色的维多利亚戒指、些许项链条和项链坠子、珍珠胸针、绿松石耳环以及一条石榴石项圈。她还叫来一个理发师从都柏林赶来给她打理头发。

在舞会当天,她早早就醒了。紧张和兴奋啃轻轻地噬着她的心。在她被叫早之前,她都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排演着每一个细节。上午的时候,她督促着仆从们将上百只蜡烛放入烛台,整齐地摆放在舞厅和餐厅中,并且命令他们将蜡烛放进了三个华美的由华特福玻璃制成的枝型大吊灯上;她看着餐桌上摆放着白银餐具和玻璃杯以及餐具旁立着一个个硕大的冷酒器;她将楼梯边和大堂都摆放了菊花。她那天并没有用午餐,即使莱利奉劝她吃一些厨师递上来的精致小吃。她感觉到一阵发晕;她歇息了一会儿,但立马又叫来那些雇工们,亲手在他们的仆从服饰上绣上了一颗颗带有纹章的纽扣。

邀请函上写的宴会起始时间是晚上八点。她琢磨着这时辰是否定得太早——她听说有些聚会开始得相当晚——然而当下午的时光以难以忍耐的速度缓缓流过,当房屋上下都包裹着一层绚丽的霞光,贝拉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缩短了这令人心力交瘁的等待时间。

六点的时候,她开始穿衣打扮。理发师早已准备好了满当当一袋子发钳和梳子。他将她的发丝梳齐、弄卷、吹送,细心地打理直至她的发式看上去整齐而端庄,发冠明显地更加丰满。她穿戴起所有的珠宝,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挺立着,之后她跛着脚走下楼来。

在珠光闪烁中,她的房子看起来美极了。演奏乐队准备好了,十二个租来的侍从也站在一旁,莱利穿着齐膝短裤和一双黑丝袜。

八点的钟声响起。贝拉等待着。无人到来。

她坐在楼梯前的镀金椅上,她那空洞的蓝眼睛定定地望向前方。在大堂里,在衣帽间,在餐厅,租来的侍从们彼此间了然地眨着眼。“这老姑娘还期待些什么呢?没人会在十点之前吃完晚饭。”

联络员们在台阶上踱来踱去,摩搓着双手。

到了十二点半,贝拉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她的神情并未透露出任何她的所思所想。

“莱利,我想我得吃点晚饭。我感觉有些不舒服。”

她蹒跚地走到了餐厅。

“给我来一只填馅鹌鹑和一杯红酒。让乐队开始奏乐吧。”

“蓝色多瑙河”华尔兹舞曲在屋内悠扬奏起。贝拉露出赞赏的笑容,头部随着节奏轻轻摇摆。

“莱利,看来我是真饿了。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给我再来一只鹌鹑再加一些香槟酒吧。”

在蜡烛和租来的侍从之间,莱利给她的女主人上了一道丰盛的晚餐。她享受着每一道菜。

不一会儿,她站起来。“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看来没有人来参加我的舞会。我们为此花了那么多心思,真是太令人失望。你可以让乐队回家了。”

可是正当她要离开餐厅的时候,大堂的门铃响了。客人们到了。贝拉内心里升起一阵发狂的决心,她飞身走上楼梯。当侍从通报客人的到来时,她已经快要走到楼梯顶端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撑着拐杖,她心跳得厉害,一次只能迈出两个步子。她终于还是下了楼梯,转身面对她的访客们。她的双眼朦胧,耳鸣不止。她艰难地呼吸着,她隐隐地看到四个人影走向前来,看到莱利向他们致意,并向她通报:

“默克斯托克爵士及夫人,萨缪尔阁下以及戈登夫人。”

刹那间,她的眩晕突然一扫而光。两位她未曾邀请的女士此刻正站在台阶上——原为布商的女儿的默克斯托克夫人以及来自美国的戈登夫人。

她打起精神,用她那空洞的蓝眼珠盯着他们瞧。

“你们大驾光临,我不胜感激。”她说。“若有何招待不周之处,多请见谅。”

莫克斯托克夫妇以及戈登夫妇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身着深红色的晚礼服的宴会女主人蓝眼睛跳动着疯狂;硕大的舞厅空空荡荡;舞曲在空房子里荡漾。空气里弥漫着菊花的香气。这戏剧化而又不真实的一幕不久消散了。弗里斯小姐突然间坐了下来,双手伸向她的管家,喃喃道,“我真不知道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管家以及两个雇来的侍从将这位年迈的女士抬到了沙发上。她的脑海里还是萦绕着这件事,她再次开口道:“这两对夫妇,他们没有受到邀请……其他人都没来。“

第二天,她死了。

班克斯先生赶来参加了葬礼。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清理了贝拉的私人物品。他在她的书桌里发现了一沓子舞会的邀请函,个个都贴上了邮票,写下了地址,但从未被寄出。

保持警惕

米莉森·布雷德有着一头醒目的美丽秀发。她的性子温顺多情,顾盼神飞,表情变化之快犹如闪电,时常先是温柔可人地微笑着,转瞬间就爽朗大笑起来,下一秒又敛成一副礼貌而饶有趣味的神情。她浑身上下最让敏感多情的盎格鲁撒克逊男人们着迷不已的是她的鼻子。

这不是一般人的鼻子,许多人会希望那鼻子能长得更大点。这鼻子对画家毫无吸引力,它小而无形,没有醒目的鼻梁,看上去仿佛是一小团浅灰色。这鼻子若长在女家庭教师、大提琴手或是邮局办事员的脸上,也是非常不合适的,然而它却与米莉森的容貌完美地相称。这个鼻子能够直接刺开英国人心脏的薄壳而直击柔软的内核:它能够让英国男人的思绪回溯到他们的学生岁月,回溯到情窦初开的毛小子时期,回想起记忆里变幻的房间、小礼拜堂和破草帽。当然,每五个英国男人中有三个在成年后对这些东西早已不屑一顾了,他们会喜爱那些更亮眼的鼻子——但是五个人中总有那么两个还保持着从前的审美,这够让家境平平的姑娘知足的了。

赫克托虔诚地亲吻着她的鼻尖。亲吻使他的感官变得飘飘然,在瞬间的狂喜中他仿佛看到了十一月的薄暮中淡去的日光,看到校园球场上升起腾腾雾气。热血沸腾的小伙子们在球场上你争我夺,而神色冷淡的男孩们站在球场边沿,在木板道上蹬着脚,磨搓着手指,当他们的嘴唇满满的饼干屑里腾出来的时候,会记得自己学院的队伍加油呐喊。

“你会等着我的吧?”他问。

“当然,亲爱的。”

“你会给我写信吧?”

“当然,亲爱的,” 她的回答更为迟疑,“会找些时候……起码我会尝试。写作不是我强项,你知道的。”

“到了那边我每时每刻都会想着你,”赫克托说。“那边的情形估计会很糟糕——离我最近的白人与我之间都横亘着数英里无法逾越的货车轨道,似火的骄阳,狮子啦,蚊子啦,还有凶恶的本地人,从早到晚还得独自面对来自自然的蛮力,高烧,霍乱……但不过多久我就会将你接过去陪伴我的。”

“好的,亲爱的。”

“我在那边的事业一定会成功的。我和贝克索普商量了这件事——就是那家伙将农场卖给了我。你知道迄今为止那农场里每年种植的作物就从未成功过——先是咖啡豆,然后是剑麻,再然后是烟草,这三种就是所有能在那儿种植的作物了。贝克索普种剑麻的那年,其他每个人都靠种烟草发了大财,但那年的剑麻就是个彻底的失败;然后他改种烟草,但后来才意识到那年应该种咖啡豆,这样的倒霉运气一直持续,他在那儿坚持了九年。贝克索普说,如果这事从数学的角度来看,每三年人们总能赌对一种作物。我也没法全然解释清楚,但这就像是轮盘赌那档子事一样。”

“是的,亲爱的。”

赫克托将她那小巧无形、如同一颗移动的纽扣似的鼻子深深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再一次沉醉其中,意识飘摇在遥远的回忆中 ……“加油,加油”呐喊声不绝如缕,比赛后,他书房里弥漫着正在煤气炉上烤制的小圆饼干的香味……

那天的晚些时候,他与贝克索普吃了顿晚饭。吃着吃着,他的心情愈发忧郁起来。

“明天这个时候我就会在海上了。”他旋转着空葡萄酒杯说道。

“打起精神,老弟。”贝克索普道。

赫克托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厌恶地打量这家属于贝克索普俱乐部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餐厅。当最后一个令人心烦的俱乐部会员离开餐厅,这儿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放在一旁的冷盘自助食物。

“听我说,我一直试图把这件事情想明白。你曾说每隔三年咱们总会种对粮食,没错吧?”

“当然如此,老弟。”

“可我又算了笔账,在我看来貌似还得八十一年我才会种对粮食。”

“不,不,老弟,就需要三年或九年,再或者最多需要二十七年。”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

“好吧……你懂吗,离开米莉是多么让我痛苦啊。试想一下若是还需要八十一年粮食才能盈利,那期待一个姑娘等待那么漫长的时间是多么可怕。总会有某些个可耻的家伙出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中世纪的时候人们常用贞操带。”

“是的,我知道。这办法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是那听上去可是难受透了。即使我能知晓哪儿能找到这些东西,我也十分怀疑米莉会愿意戴上它。”

“听我的,老弟,你该送给她某样东西。”

“得了吧,我送了她太多东西了。她不是把它们搞坏了就是弄丢了,再要么就是忘了把它们放在哪儿了。”

“你应该送她一件她永远都会带在身边的东西,并且这件东西能撑很久。”

“能撑八十一年?”

“哦,其实是二十七年。这件东西总能让她想起你。”

“我可以留给她一张我的照片——可是这二十七年里我肯定会变了模样。”

“不,不,那可是最不合适的了。照片起不了任何效果。我若是你,我可知道自己该送什么。我会送给她一条狗。”

“狗?”

“一条健健康康的小狗,它脾气得特别坏,看上去就很长命。她甚至会把它唤作‘赫克托。”

“那会是个好办法吗,贝克索普?”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老弟。”

翌日早晨,赫克托在登上通往码头的火车之前,急匆匆地来到伦敦最大的百货商场,并被店员带到了家畜区。“我需要一条小狗。”

“好的,先生,有何心仪的品种么?”

“活得长的那种。最好能活个八十一年,起码得活个二十七年。”

男店员感到十分困惑。“我们这儿当然有非常健康的小狗崽,”他说道,“但没有哪一只可以活那么长的时间。若您希望要只长寿的宠物,我可否给您推荐我们这儿的乌龟?它们可是相当的长寿,在运输上也非常安全。”

“不,必须得是一条小狗。”

“或者一只鹦鹉呢?”

“不,不行,就得是一条小狗。我还希望它能被唤作‘赫克托。”

他们穿过了猴子、猫咪、风头鹦鹉专柜,来到了家养犬区。即使还是大清早,这个区域已经吸引了一小撮激动不已的爱狗人士。这儿有各种品类的狗,它们待在铁栏杆围着的狗窝里,竖起耳朵,摇着尾巴,发出各种声音来吸引旁观者的注意力。赫克托激动地选中了一只贵宾犬,趁着销售员离开去找零钱之际,他弯下腰来与他选中的小兽进行了一次短暂而深刻的交流。他凝视着小狗尖嘴的小脸庞,躲过它突然的猛咬,他用极为庄重的语气对它说:

“你得好好看好米莉,赫克托。在我回来之前帮我看好她,不得让她嫁给其他任何人。”

赫克托小狗摇了摇它毛茸茸的小尾巴。

米莉森本要来给他送行,然而她却粗心地去错了火车站。不过即使她没走错也于事无补,因为她整整迟到了二十分钟。赫克托和小狗倚在栏杆边痴痴地等着她,直到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赫克托才将小狗裹进贝克索普的怀里,叮嘱他把它送到米莉森的住址。他的行李搁在面前的行李架上,行李上贴着开往蒙巴萨的(注:肯尼亚东南部的一个城市)的贴条,一旁还贴着“即将远航”的标签。赫克托感觉自己被狠狠地忽视了。

那天夜里,当轮船颠颠簸簸地驶过英吉利海峡上的灯塔时,他收到了一封电报:错过了给你送行简直让我太难过了我像个白痴一样错去了帕丁顿车站谢谢你谢谢你送我这只可爱的狗我爱它极了父亲相当为你担心很盼望能听到关于农场的一些情况可别因为船上的警报声就翻下船呀爱你的米莉。

在红海上他收到了另一封电报:小心船上警报声小狗咬了一个叫做麦克的男人。

再之后赫克托就再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米莉森的消息了,除了一张于次年二月最后几天才收到的圣诞贺卡。

一般来说,米莉森对任何一位年轻男子的喜爱差不多能持续四个月。分手的过程会骤然而至还是会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取决于男士为感情付出的程度。在和赫克托交往这件事上,她对他的感情本该在两人订婚的那一刻就消失殆尽,但他们的恋爱关系还是被人为地延长了三周,那段时间赫克托怀着满腔热忱倾尽全力地在英格兰谋工作,而当他启程去肯尼亚时,她对他的爱恋就骤然而止了。所以说赫克托小狗的使命在它第一天到家的那一刻就已开始。要说胜任这份工作,它还相当年轻又疏于经验,因此对于它在麦克·鲍斯威尔身上犯下的错误,我们不该过多责备。

麦克是一位年轻男子,他在与米莉森初次见面后,就非常享受他俩之间单纯的友谊,丝毫不掺杂任何恋爱的成分。不论是在室内还是室外,他看着她的秀发飘逸在各种光线之下,看那秀发被各式风格的帽子轻掩着,时而系着丝带,时而别着簪子,时而插着花朵;他看着她不论晴雨都扬着鼻子,偶尔他会玩笑般地用指头捏她的鼻子。他丝毫不曾对她动过哪怕半秒的心思。

然而赫克托小狗对此全然不知。它所知道的是在它开始执行任务的这两天以来,它观察到一个高大翩翩且处于适婚年龄的男子以一种它特别熟悉的态度对待它的女主人。对于那些曾经喂养它的少女店员们来说,这般殷勤背后的意味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两个年轻人正喝着下午茶。赫克托在沙发上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强忍着自己的咆哮。当他们低声地嘀嘀咕咕,麦克探着身子拍了拍米莉森的膝盖时,高潮的一幕来临了。

那并不是严重的撕咬,最多只是轻咬了一下。但赫克托的小齿如别针般尖锐,麦克在紧张地快速缩手时擦中了它的牙齿而使自己受了伤。他不停地谩骂着,将手掌裹在纸巾里,在米莉森的恳求之下才将伤口露出来个三四分钟。米莉森先把赫克托狠狠教训了一顿,又对麦克说了几句温柔话儿,然后匆忙地到她母亲的医药柜里翻出一瓶碘酒。

此时此刻,当自己的手被一位女子细细涂上碘酒时,任何一个英国男子,不论他多么冷漠迟钝,都会在那一瞬间坠入爱河。

麦克之前虽然已经将她的鼻子看过无数回,但是那个下午,当那个鼻子凑在他粗糙的拇指下,当米莉森对他说:“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当她边对他说:“好了,伤口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边将她的鼻子在他面前扬起,麦克觉得那个鼻子突然间变得如此完美,如同那些崇拜者们眼中看到的那样完美。在接下来她给予他的长达三个月的情意里,他变成了米莉森痴狂的追求者。

赫克托小狗见证了一切,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它决定它再也不会给米莉森任何机会让她去接近那个碘酒瓶了。

赫克托小狗的工作整体来说相当轻松,因为米莉森天生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性子常令她的情人们无比愤怒。她渐渐地对这小狗爱不释手。她定期收到来自赫克托的信件,他每周写一封,而这些信件常常被邮局三四封捆成一捆地寄来。她总是将它们拆开,将它们全部读完,但是信里的内容在她的脑海里常留不下任何印记,渐渐地它们的书写者也在她脑子里被遗忘了。当人们问她“亲爱的赫克托最近怎样”的时候,她会想都不想地回答说:“恐怕他非常不喜欢那儿的炎热的天气,他的外套也相当破旧。我一直想着去解救他,” 而不是回答“他在那儿患上了疟疾,他种的烟草现在正黑虫泛滥成灾。”

利用女主人对它日益增加的这份爱,赫克托现在学会了一套对付米莉森的男人们的技巧。它不再对着他们吠个不停或弄脏他们的裤子,这些都会直接使它被赶出房间。相反,它发现它可以利用他们的交谈来轻而易举地达成目的。

下午茶是一天当中最危险的时刻,因为每当这时米莉森将会在客厅里招待她的朋友们。赫克托对天生对散发着诱人气味的肉着迷,但它义勇地佯装出了一种对方糖的喜爱。它不顾后果地将方糖列入它的食物清单后,它常能轻而易举地用一个个小把戏来哄得它女主人对它持续关注。它做着把戏地乞求着,时而趴在地板上装死,时而双脚直立站在角落,或者表演用前爪够自己的耳朵。

米莉森会问道:“‘糖这个字怎么拼呀?”,每当这时赫克托会在茶几旁转上一圈然后来到放糖的银碗旁,将自己的鼻子凑上去,热情地盯着银碗看,它潮湿的呼吸将银碗的边缘起了一层水雾。

“它什么都懂。”米莉森用胜利者的语气骄傲地说。

若是小把戏失败了,赫克托就会被赶出房门,年轻男子便会自觉起身去开门。在房门外,赫克托用爪子挠着门,发出哀求再次进入的哼唧声。在情况相当危机的时候, 赫克托还会使出装病这招——对它来说,吞下方糖这种犬类不宜的食物后装病并不困难。它伸长脖子,不停地呕吐,发出很大声响,直到米莉森把它抱起来,将它放在大门厅里;跟起居室的地板比起来,门厅的大理石地板对呕吐物没那么娇贵。经过这么一折腾,主人柔情蜜意时刻被彻底打碎,被毫无浪漫感的气氛所取代。

这一系列的小把戏巧妙地分布于整个下午茶时间。每当客人欲将话题引到更为亲密的层面上时,这些把戏总能技巧性地妨碍进来,挫败并送走一个又一个的年轻男子,他们离开时无不灰心丧气、绝望不已。

每天早晨,在米莉森边吃着早餐边读晨报时,赫克托通常会躺在她的床上。这平静时光会于十点至十一点的某刻被一通电话给打破。电话来自于某个曾与她跳了一晚上舞的年轻男子,为了使两人的关系能够得到进一步发展,他对全天的约会都做了安排。最开始赫克托会把自己与电话线缠成一团来阻止这些约会,这个法子有时也奏效,但后来它采取了一个更加精妙、更具侮辱性的法子——它装作也想听电话。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它就会摇着尾巴,竖着脑袋表现出一副非常热衷的模样。在米莉森对着电话开始说话时,赫克托会拼命在她的怀里扭动着身子,试图将脑袋凑在听筒旁边。

“你瞧,” 她会说,“某个小东西也想和你说说话。它简直是个小天使,不是么?”她将听筒放在它的嘴边,下一刻,另一头的男人则会被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狂吠声震懵。这个把戏每次都把米莉森逗得不行,她常忘了问来电者的名字就直接把话筒按回了电话机上。于是这些半公里开外的可怜的年轻男子还没开口说话就在一片吠声中被她挂断了电话。

另些时候,这些被那鼻子迷住的小伙子们会趁米莉森带着赫克托在海德公园晨练的时机故意与她偶遇。遇到这种情形,赫克托最开始会故意迷路,或者与其他狗儿打成一团,又或者咬小孩来吸引女主人的注意,不过很快它学会了一个更温和的战略——为米莉森扛包。它在这对年轻人前边踱着步,一发觉气氛不对它就会扔下叼在嘴里的包。这时候年轻男士们通常会将手提包捡起来递给米莉森,而米莉森又命令他们将手提包重新还给赫克托小狗。这种待遇常让小伙子感到屈尊不已,他们对这样丢面子的晨间散步也敬而远之了。

两年就这样过去了。赫克托的信件仍然源源不断从肯尼亚寄来,字里行间既充满热情,又充满了各种小灾小难——剑麻患了枯萎病、咖啡豆闹了蝗灾、农民罢工、旱灾来袭、洪水泛滥、当地政府刁难、世界市场不景气。米莉森偶尔会将这些信件大声念给小狗听,但更多时候她会拆也不拆地留在早餐银盘上。她与赫克托小狗悠然地出入各种英式社交场合。每一次她带着她那鼻子亮相,总有五分之二的适婚男性会瞬间陷入爱河;赫克托在旁看冷眼旁观着这些年轻人从最初的万分爱慕变为火冒三丈,最后耻辱愤恨地离开。久而久之,大妈们也洋洋自得地背地嚼舌——这个迷人的交际花永远也结不了婚,真是匪夷所思!

当这种常态发展到第三年的时候,新的问题终于出现了。当既是少校又为下院议员的亚历山大·德雷德诺男爵出现时,赫克托立马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一个有史以来最可怖的问题,比之前经历的所有麻烦叠加起来还要棘手。

亚历山大爵士并不年轻。他时年四十五岁,是位鳏夫。他相当富有,人脉颇广,还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心。他有些名望,既是英格兰中部猎犬训练场的联合负责人,又是该地区的政务次官。他在战场上英勇不凡,后来荣获了一枚战争勋章。发现女儿的鼻子将这样一位优秀男子给吸引住时,米莉森的父母亲兴奋极了。赫克托打一开始就和这个男人过不去,它在他身上用尽两年半所积累的战术,但仍毫无胜机。它那些把戏能将十来个小伙子惹得暴跳如雷,但用在亚历山大爵士身上似乎只能一次次证明男爵的温柔体贴。男爵每次来到米莉森的住所接她去约会时,他都会将自己的口袋里塞满给赫克托的方糖;赫克托若是装病,亚历山大爵士就会第一个出现在它身边,弯膝将一份《泰晤士报》垫在它的脚下;赫克托试着恢复它早年的暴力风格,对男爵恶狠狠地咬个不停,亚历山大爵士对此只是淡然叹道,“我想我让这小家伙吃醋了,多么令人欢乐的小性子。”

事实上,亚历山大爵士常年都遭受各式各样的人给他带来的痛苦,折磨他的人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姐姐、他的学友、他的中校和上校、他的政界同僚,他过世的妻子、他的猎场联合合伙人、他的猎场狩猎人和狩猎助理、他的选举经纪人、他的选民,甚至是他议会里的私人秘书,他将这样的遭遇视为理所当然。在他看来,给心仪的年轻女子打电话耳膜几乎被犬吠声震裂是这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在公园里捡起赫克托扔在地上的手提包并归还给米莉森于他是一件极荣幸之事;赫克托在他脚踝和手腕上留下的细小伤口在他看来是光荣之痕。他对米莉森殷勤而渴望,在她耳边笑称赫克托为“我的小对手”。他写信邀请米莉森与她母亲来他的乡村宅邸游玩,同时也不忘在信底加上了一句:“这个邀请当然还包括小赫克托。”

对于小狗来说,周六至周一拜访亚历山大爵士宅邸的时间简直是一场噩梦。在这段时间它得拼了命地工作,它所耍的小伎俩足以让它遭人嫌弃,但至少从女主人的角度来看,这些小计谋从未得逞过。爵士府上的人对它的行径进行了回应。它的一次疏忽使得它与府里第二男侍应单独地待在了一块,它被他恶意地踢了一脚,原因是它在下午茶时间成功地使得这位男侍应打翻了一盘子茶杯。

赫克托那些举止能让米莉森在全英格兰一半的体面家庭里蒙羞,在这儿却被温和地接受了。宅邸里还养着其他的狗——这些年老、冷静又举止端庄的动物们常常遭受赫克托的攻击。对于赫克托挑衅的狂吠和追着它们耳朵狂咬的行为,它们只是带着忧郁神情将头转向另一方。老狗们沉郁地迈着晃悠悠的步伐走开了赫克托的视线,亚历山大爵士会在接下来客人仍在拜访的日子里将它们锁起来。

餐厅里的那华美的奥布森地毯在惨遭赫克托蹂躏后已经无法修复,不过亚历山大爵士对此似乎并没察觉。

一次,赫克托在公园里发现了一大块腐烂的肉,它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在肉里打了几个滚——这样做实在让它恶心不已——然后它回到爵士府上,将客厅里每一把椅子都搅得臭气熏天。亚历山大爵士帮助米莉森把它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又从他的卧室里拿来浴盐来做善后工作。

赫克托每晚都彻夜嚎叫;它有时躲藏起来,让半个府上的人都点着灯笼来找它;它弄死了府里养的几只小雉鸡,还对孔雀进行挑衅。然而这些全然没不奏效。它击退了爵士几次正式的求婚,这是真的:一次是在花香馥郁的荷兰式风格小花园里,一次是在通往马厩的路上,还有一次是两人给它洗澡的时候。不过在周一早晨,它听到亚历山大爵士说道:“我希望赫克托享受它这一次到访,我希望我今后能时常、时常见着它”,它明白自己被彻底打败了。

现在只剩下等待了。米莉森在伦敦参加晚会时候是它无法盯梢她的时间。在等待的日子里,它常会在夜里惊醒,仿佛听到米莉森给她的女友们打电话,告诉她们她订婚的好消息。

在内心掀起一场关于忠诚的激烈交战后,它终于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它十分热爱自己的女主人。每当她将自己的脸颊亲密地贴在它的脸上,它都对这些年它致力于迫害的小伙子们充满理解。但赫克托不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杂种狗。它尊崇着所有纯种狗都恪守的行为准则,金钱才是最终主宰。将它购买回家的人才值得它的忠诚,仅凭喂养或爱抚可不能让它变节。那只曾在百货商场的家畜区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五英镑的手如今正在酷热非洲耕着贫瘠的土地,他与它之间那神圣的嘱托至今都铭刻在赫克托的记忆里。从星期天晚上至星期日早晨,赫克托彻夜都在与自己的内心作斗争。最终它做出了决定。必须得把那个鼻子给除掉。

事情操作起来相当简单。趁着她弯腰为它整理狗窝时猛地咬上一口,这事就完成了。米莉森去做了整容,几周之后才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那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疤痕或缝针印记。但鼻子却变了。整形医生在他这个行当里可称为一名艺术家,而我之前提过,米莉森的鼻子并没有古典雕塑般的完美特征。而如今她有了一个优美而高贵的鼻梁,对于即将成为老处女的她来说,这样的鼻子再合适不过。像所有老处女一般,她苦苦等待着来自外国的邮件,将充满着令人沮丧的农业消息的信件小心翼翼地锁在小匣子里。像所有老处女一般,她的身旁随时随地都伴随着一条正在老去的狗。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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