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塘村的第一缕春风,翻过高耸的狮子山,穿过狭长的茶子坡,钻过密匝的葡萄架,探头探脑往我们的屋子里张望。
屋子里,我和姐姐的两张小床靠墙排开,临近窗口的地方,是我们共用的小书桌。春风进屋后,一直停留在书桌上,一会儿看看姐姐的故事书,一会儿翻翻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还没有写完呢,再说,那些小秘密可不能让它翻到。我拿起墨水瓶,把本子压得严严实实。它于是跳转身去,到院子里翻腾,趁机把草地吹绿了,把桃花吹红了。
这间屋子是去年秋天刚盖好的,紧挨着老屋的外墙。砖是阿爸垒的大泥砖,梁是狮子山上的栗子树,而瓦,确切点讲,还不能算瓦,则是自家收割的稻草。尽管房子不怎么样,但对于渐渐长大的我和姐姐来说,终究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因为,我终于不用和大人挤在一起,而姐姐也不用躲在四季不见光的暗房里了。
我们的房间面朝小路,打开门,就能看到青翠的狮子山,透过没有玻璃的窗,就可以数到天上的星星,一不留神,一只迷路的蝴蝶还会飞进屋子里来,把姐姐的床单当成花丛,一头扎了下去,鼻青脸肿。住在我们的小房间里,还有更奇妙的事情呢。晚上,我和姐姐小声地聊天,聊的都是耳畔听到的声音。“窸窸窣窣”,稻草丛里有老鼠悄悄爬动。嘘,别出声,老鼠胆子小,可别吓跑了。突然,“嗷呜”一声,一只老猫蹿上房顶。快跑,快跑,可怜的老鼠。老猫在屋顶左腾右挪,连叫带跳,一路追赶那只小老鼠,好不威风。幸运的是,稻草里藏身的地方数不胜数,老鼠最终不见了踪迹,而老猫却一个不小心,“哧溜”一声从房上闷头掉下来,灰溜溜跑远了。没过多久,像沉睡了一样的“窣窣”声又在某个草缝里小心地响起。
睡梦中,我还听到过飞鸟“扑棱棱”的列阵声,风儿“呼啦啦”的追逐声,两只不知名的虫子“吱吱吱”的呼唤声……我和姐姐从来不需要闹钟,就算村头的公鸡没有把我们叫醒,窗台上的麻雀也一定有办法让我们醒来。醒来后,我俩不出声,静坐床头,辨听外面赶路的人。“噔嗒,噔嗒”,定是起早赶墟的田爷爷,田爷爷有腿疾,走路轻一脚重一脚,错不了。“啵啦,啵啦”,小马驹一样的脚步声从西边传过来,快起快起,琳妹就要到了。我和姐姐一骨碌起床,三下两下穿衣洗脸,等琳妹走到家门口时,我们刚好背起书包,和她一起上学去。
春风柔,春光媚,可春天也有烦恼呢,烦恼就端端写在阿爸的脸上。我们前脚刚出门,阿爸后脚就爬上了房顶,拿木桩、石块把被春风掀起的稻草一层层重新压实。可稻草终归是稻草,经过一个冬季雨雪的浸润,到开春的时候已经弱不禁风了。还没等阿爸压完,第一场春雨就不温不火地下了起来。一开始,雨水并没有对稻草构成威胁,“滴滴答答”流到屋檐下,在沙地上敲出一个个小圆坑。可那春雨儿一旦下起来,连绵五六天,哪有停的时候。在一个刚要入睡的晚上,我和姐姐听到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叮叮当当”,像是小锤子敲在水缸上,“噼里啪啦”,像是石子儿砸在门板上,细细一听,那声音竟然都来自床顶的硬纸壳。原来,雨水穿透了房顶的稻草滴在纸壳上汇成流,顺着缝隙掉到床上来。第一滴掉在姐姐的脸上,第二滴掉在我的胳膊上。姐姐飞快地卷起被子想找个角落躲藏,可转瞬间,漏点已经由两个变成了四个、六个、无数个,急得我俩大声呼救。阿妈听到叫声,迅速将家里的盆都拿了过来,洗澡的木盆,洗脸的胶盆,洗菜的铝盆,做饭的瓷盆,所有能装水的盆子大集合,总算把床上、地上的漏点都接住了。阿妈忙完已是满头大汗,她满脸愧疚地说:“将就着睡吧,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我和姐姐哪里能睡着,房间里如铜钱串子断了线,各个盆子里“噼里啪啦”乱作一团,外面的风雨声还不及屋子里的动静大呢。我俩各自趴在床上,将身体蜿蜒在盆子间的缝隙里,看一颗颗水珠在盆底竞相跳跃,击碎了,溅到盆壁上,再流下来,然后又被下一颗水珠击碎。
不知是谁先起的兴,我和姐姐拿起近边的铝盆去接那滴落的水珠,左边接完接右边,身前接完接身后,那大小不一、急缓各异的水珠顿时在盆子里击打出不同的音符,小水珠“哆哆哆、来来来”,大水珠“唆唆唆、啦啦啦”。我们手里的四个盆子在水珠间穿梭,“哆来咪、唆啦西”,原本嘈杂的声音连接在一起,竟然拼成了一段段美妙的音乐。我和姐姐一边玩,一边哼,声音轻重配合,节奏错落有致,竟然把那些水珠全都编进了乐曲里,大半个晚上,我们忙忙碌碌地沉浸在那种绝无仅有的音乐中,唱完了所有会唱的歌,把嗓子都唱哑了,直到水珠慢慢变小,节奏慢慢变缓,最后终于消失不见,才浅浅睡去。
那个春天,连同无数花红柳绿留在我童年的,还有一首首美妙的乐曲,那是我们的房子唱出的歌。可惜,春天还没有过完,阿爸就辗转从大队一间废弃的公房上拆下来两车青瓦,换下了房顶的稻草,那美妙的乐曲,成了我们姐弟俩的一个念想。
时间大概过去了三十年,无论在南方北方,每每春雨下起,我仿佛都能从那跳跃的雨珠中听到舒适的节奏和悦耳的声音。这种奇妙的体验,我想跟城里的人分享,但任凭我怎么形容,对方就是听不明白。
发稿/庄眉舒
插图/崔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