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老人”的概念已经很清晰,但当下城市“空巢青年”也成为社会议论的热词。
与“空巢老人”等被迫成为“空巢”的群体不同,有一部分“空巢青年”把独居作为一种主动选择的生活方式,开开心心地当一个“享受寂寞的空巢青年”。“空巢青年”一般接受过较高层次的高等教育,拥有相对体面的工作,消费水平接近于人们常说的“文艺小资”。
但是,“空巢青年”也有外人无法理解的纠结与尴尬。比如,多数“空巢青年”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住房,以租房为主要居住方式,反复搬家更是常态,说他们是生活水平稍好一点的“蚁族”并不为过;而且,尽管他们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了一个人住,但是并非真正地享受孤独,“空巢青年”同样也有强烈的社会交往的需求。
其实,“空巢”本是一个正常的人生阶段,无需过度渲染他们的悲情,放大他们的焦虑。年轻人的“空巢”则可以视为一种心态的坚持与抉择的把握,不应该给他们打上标签。他们辛苦地付出着,在逐梦的道路上不得不与孤独为伍。但只要理想不空、心态平和,暂时的“巢空”又有何妨?
独居成为一种生活选择
凌晨1点,周云晴独自一人回到了家。
这是29岁的她来到上海的第五年,也是独居的第五年,她已经习惯了生活的圈子里除了同事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出门旅行、一个人生病直至痊愈……
一个月前,为了换个住处,周云晴又独自和房东、中介、装修队打起了交道。这天深夜,周云晴独自打包的行李刚刚运到新家,却因为搬家工人临时加价,与他们大吵了一架。她想找人撑腰,结果,来回翻了翻手机通讯录,竟然不知道能够打给谁。
五年来,周云晴第一次问自己:“我会永远一个人吗?”
在北上广等大城市,周云晴这样的独居青年越来越多。或主动或被动,独居正在成为青年人一种普遍的生活选择。
根据市场研究机构欧睿信息咨询公司的报告,全球独居生活人数已经从1996年的1.53亿上升到2011年的2.77亿——15年里上升了55%,他们预计,到2020年全世界将新增4800万独居家庭。
中国的独居人数也经历了一个持续的上升期,从1990年独居人数占到全国人口的6%上升到2010年的14%。根据国家统计年鉴,2013年,独居人数达到了14.6%。上海,则是全国独居比例最高的城市,每4户中就有1户是只有一位家庭成员的,北京的比例则是1/5,但这还仅仅是在籍人口的统计数据。
除了离异、丧偶,以及基数很大的空巢老人之外,在大城市的独居者中有一群像周云晴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被称为“空巢青年”。
“空巢青年”既是一种居住状态,也是一种心态。
“很多人知道在大城市工作的年轻人辛苦,但是那种在各个生活细节中被孤独伤到的感觉,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在深圳工作的邢志彬,他的朋友并不算少,父母对自己也很关心,但是他私下里并没有在人前那么阳光快乐。“很多年轻人都提醒自己要独立坚强,对家里也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即使我们都有亲友、同事、同学,有些苦处和落寞还是只能自己吞咽,尤其是单身青年。”
掌控自己的生活秩序
“这里有满大街的便利店、咖啡厅和快餐馆,还有满大街和我一样一个人生活的年轻人。”在上海独居两年的“90后”江苏女生李丽如说,“这里,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涉我,也让我充分体会了空巢的孤独。”
李丽如把自己的生活总结为“数字生活”:20平方米,这是她居所的面积,一个卧室、一个小客厅、一个厕所,三位一体,但每个月付房租要用掉一半的工资;30个,这是她平均每月在网上买东西的订单数量,大到微波炉、洗衣机,小到垃圾袋、泡面,都通过网购解决;40分钟,每天吃饭,她会用近40分钟的时间,从周围50多家外卖里精挑细选;1000次,她在手机里安装了统计手机使用次数的应用,结果是,平均每天点击手机1000次。
回想两年前,刚刚来到上海,李丽如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怎么住。毫无疑问,“空巢青年”的一大特征就是一个人住,并且住得并不宽敞。《好奇心日报》曾在调查中设置其中一个住房选项为“30平方米的出租屋”,实际调查中不少参与者表示,“连30平方米都没有”,身在“帝都”或“魔都”的他们“只有16平方米”,很可能连做套有氧操都空不出地方来。
然而,虽然面积小,但李丽如的家还是布置得相当考究:室内小吧台、日式窗帘风铃、无印良品全套被褥,床边放着两个北欧风格的椅子,上面躺着一只高冷的折耳猫。
尽管一个人,但李丽如的椅子、靠垫、碗筷都是双份的,“一对,视觉效果才好”。但她也承认,另一套从没用过。在李丽如的家,你会感受到每一个角落都透着“一个人也要好好过”的决心。但这决心过大了,反而显得有点焦虑。
李丽如从事的是笔译工作,所以经常可以自己安排时间,她觉得自己很自由。一个人看书、工作、休息,不与其他人产生关系,也大大降低了日常消耗。
每每夜深,李丽如看着对面楼房窗户里的灯一盏盏亮起,就觉得每个独居在大城市的年轻人都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就像安托万笔下的小王子又回到了每个人的小星球上……
还有一种“空巢青年”还挺享受自己的状态,并且会自我约束,能够掌控自己的生活秩序。即使一个人,也会早上7点钟起床,准时出现在健身房;会化好看的妆,也能换灯泡;周末睡到自然醒,下午去游泳,晚上去散步;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看展览。宁愿一个人的潇洒,也不要两个人的尴尬。
在北京工作的曹芳是一名28岁的女孩。曹芳表示,她之前并不知道有“空巢青年”这个名词。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比较平静,不觉得自己需要被过度关注。“我下班后有时会跟同事聚餐、逛街、看电影,周末会有一天看书或者工作,假期经常会出游。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4年,也没觉得有多郁闷或者难捱。”
不应为“空巢青年”打上标签
在问答社区知乎上,曾出现过一条“‘空巢青年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的问答。不少知友写下了自己的感受:
@从医而终: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
@EvanWang:过年回家,我妈要我留一个上海的紧急联系人电话,万一找不到我可以找那个人,结果我一个名字都想不出来。
@21424:我和Siri(手机智能语音)成为了好朋友。在沙发上看电视睡着了,醒了发现一切如旧,没人给我盖被子,没人关电视。
……
当别人谈论起空巢生活,李丽如常常愿意这样说:“每一个人都有很大的可能性被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必须学会一个人面对世界,面对自己,面对孤独。”
“空巢青年”乍听之下略感凄凉,不过如果只用一个“惨”字来形容,也确实偏颇。不必羞于承认,这个群体确实滋生了一些孤独、迷茫、悲伤的社会情绪,但其中的可爱个体也并非一味在顾影自怜,不少人认为空巢生活实际上维持了他们的个体尊严和自主性。
来到大城市工作本是一种积极的生活选择,但无人相伴的城市生活又的确让人悲观,心态的不同会让年轻人对生活状态作出大相径庭的评估。
从一项调查来看,“空巢青年”就是一个复杂矛盾、痛并快乐的群体,这或许跟这一群体的年龄、成长经历有着直接关系。
究竟该如何看待“空巢青年”这个群体呢?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田丰表示,“准确地讲,单身青年是客观存在的社会事实,但“空巢青年”取代单身青年的流行更像是一种社会心态。那么我们真正要思考的是,这种社会心态反映的是什么?”
“这种社会心态的出现与青年的自我定位有很大的关系。现阶段的中国,普遍浮躁的社会情绪促使人们不断追求成功和速度,本该厚积薄发的青年也必然会受此影响产生着急的心态,无论是在事业,还是在家庭中。渴望成功的心态无可厚非,但社会发展本身就不能保证所有的人都能够得偿所愿,成功的只是小部分人,付出努力的却是大多数,随之而来的就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自嘲。”在田丰看来,“空巢青年”这个词本身就有戏谑的成分。
“对年轻人来说,刚毕业未婚,这种状态是普遍而正常的,不应该给他们打上标签。”中南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董海军并不认同“空巢青年”的提法。他指出,“空巢”的状态并不一定就会导致年轻人社交圈狭窄、孤独感强烈等问题,这从逻辑上是不成立的。
“年轻人毕业之后结婚之前自己居住,这是一个正常的过程。家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个港湾,而且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社交圈。一些跟父母同住的人,社交圈也可能因为受到父母的限制而狭小。”董海军说。
对年轻人来说,空巢不可怕,空虚才是可怕的,“空巢”只是成长的一个过程,是脱离父母后的成长阵痛;只有承受过了这一段“空巢”的日子,经历了成长的这场阵痛,才会更加成熟。
中央财经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王建民认为,独居青年现象至少带来了一种积极的趋势——一部分年轻人开始寻找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开始慢慢拥有独立选择的能力。
在大城市的战斗者
从本质上来说,“空巢青年”这个词并不见得有多少新意,它更像是“北漂”、“蚁族”等词语的某种更新和进化,因为这些词语背后触及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大城市病、高房价、阶层固化、独生子女……
而其中,“社会流动性增强”是多位学者对“空巢青年”现象作出的共同解释。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党委副书记张翼认为,农业社会由于生产力的局限,鼓励家庭生活和低流动率,而现代社会城市发展,则呈现高流动率。随着人口进入城市,社会支持独居人群的相关政策越来越多,从而催生了日益增多的“空巢青年”。
这种趋势同样发生在发达国家。美国学者克里南伯格在研究美国独居现象的专著《单身社会》中曾给出这样的数据:美国有3100万人独自生活,这个群体在过去10年扩大了30%,其中独居女性是主体。
不只是美国人,在瑞典、挪威、芬兰以及丹麦,近45%的住户都为独居者。日本如今也有约30%的住户独自居住。但在中国,因为社会发展与文化观念的转变,“空巢青年”的增长更加迅猛。
“现在很多孩子都离开家了,看似人们观念中的‘关系断了,‘孤独变成了一种集体性的社会心理,从这个角度看,与其说是‘空巢青年,不如说是‘脱巢青年。”田丰说,“哪怕一个人生活得再精彩,和上一代人一比,就会产生观念的碰撞,两代人生活方式的不同,会让如今大城市里的这份孤独显得更为特殊。”
当一个个“空巢青年”在城市里出现,应当如何连接起这些“孤岛”呢?采访中,“空巢青年”们的答案非常一致——社交网络。
“互联网可以是媒介,但不可能变成社会。”在张翼看来,社交网络的产生为人们造成了一种“我正在与他人联系”的假象,满足了与他人沟通的需求,但无法实现真实的关怀。
对于如何让青年走出空巢,田丰给出这样的建议:国家应该鼓励发展社会组织,鼓励个体去承担社会角色。用以兴趣、公益取向为主的社会组织替代原本的家庭,用这样的有机体去化解个体的孤独。
在《单身社会》中,作者克里南伯格提到,“空巢和孤独并非同一个概念”、“几乎没有证据可以证明空巢是造成美国人孤独感的元凶”、“决定孤独感的并非人际交往的数量,而是质量”,并乐观地呼吁大家不必为此恐慌。
对于自己的单身生活,李丽如也保持乐观,她说:“我们很容易将自己遭遇困境的全部原因都推给社会,这固然有某些合理之处,但也可能忽视了对自我的反省,因为困境的某一部分其实源自我们自身,并且要改变困境从来都离不开自我反省。”
也就是说,如果“空巢青年”是某种既定的现状,偶尔地抱怨和吐槽无可厚非,但也要警惕变得自暴自弃、自怨自艾。因为当改变迟迟不来,我们的奋斗本身就是推动社会改革的一种力量。
在知乎上,“如何看待‘空巢青年”的提问里,千篇一律的悲观论调中,有一位网友的回答最令人印象深刻,他说:“啊?还有这种称呼,我一直将自己看作是在大城市的战斗者。”